在府中休養了一個多月的尹臨雪,一直推說腳傷復發遲遲不肯上朝。皇帝心中很是愧疚,尹臨雪為了重審此案大病一場,卻還要連降兩級,罰俸一年,的確是委屈。於是便讓太子到他府中安撫,說日後對他必有補償。
尹臨雪聽了此話像是有些感動,臉上卻無任何喜色。他收斂起慣有的燦爛笑容,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來向太子行了一禮認真說道:「微臣這四年來在京中任性妄為,做了不少荒唐事,皇上不加怪罪反而事事包容,臣能輔佐聖上這樣的仁君是臣的福氣。這次的事情臣不覺得委屈,能保住朝中大將,對皇上的知遇之恩算是有些微的報答,臣很高興。太子殿下,臣的腳傷已好得差不多了,請轉告皇上,臣明日就上朝。」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相信也的確是真心話,但不知為何他這樣猛然從頑童變成大人的樣子卻讓人有些異樣的不安。「臨雪你……是不是……」秦典皺起眉來,想問他卻也無從問起,只得說了句,「你好生保重身體。」
第二天尹臨雪依言上朝,幾乎一大半的朝臣都想從他這裡探些端倪。
這次軒轅慎之入天牢的風波無人不知,只是誰也沒有料到救他出來的竟是一直與他作對的尹臨雪。這兩個人在朝中舉足輕重,若是化敵為友對朝中局勢將會有很大影響,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刺探著。可是想探出這以狡猾著稱的「冰狐」和「玉狐」的真實想法當然不會是件容易的事。軒轅慎之那邊自不用說,恐怕還未近身就會被他全身發出的寒氣凍得開不了口;尹臨雪那漂亮的臉蛋上倒是不會有什麼不耐的神情,可也會繞得你忘記自己想探聽的事情,反而把自己的事情給抖了出來。
他們兩人都在忙著各自的事情,對這種種的猜測他們都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尹臨雪回朝以後,短短一月的時間就向禮部、太常寺、戶部舉薦了四名官員,然後推說身體不適,慢慢地把自己手中的事情交到其他人手中,不知是何用意。軒轅慎之那邊聖眷正隆,出了天牢就接任了兵部尚書一職,品級台上又進了一級。
他們都不再找對方的麻煩,尹臨雪甚至不會主動看軒轅慎之一眼,而軒轅慎之卻似乎有幾次在看著他的時候有些失神。
「尹大人。」尹臨雪剛剛踏出金殿,晉王秦憐的聲音就從後面傳來,這聲音雖穩定優雅卻又透著顯而易見的危險。「尹大人近日來政務繁忙,本王今天在府中設宴,特地來請你前往,以慰辛勞。」
這分明就是鴻門宴,聽說近日裡武王和晉王都用這種方法擴展自己的勢力。今日前去如果不受他們的拉攏,回來的時候多半凶多吉少。可是推辭不去,也一樣危險,「王爺。」尹臨雪笑道:「多謝王爺盛情……」
「多謝王爺盛情,不過尹大人是先應了下官的約要去兵部衙門幫忙的。」軒轅慎之突然從後面走上前來,自然地擋在尹臨雪的身前,「公務緊急,請殿下見諒。」
「原來如此。」秦憐似笑非笑。想來護著他是嗎?「那就改日約兩位大人同來赴宴吧。」說完轉身離去。
何必如此,何必為了他得罪武王黨的人,值得嗎?尹臨雪望著軒轅慎之心緒紛亂,半晌,他勉強笑了笑。「將軍與晉王開玩笑嗎?下官什麼時候和將軍有約?沒有別的事情,下官先告辭了。」
「我們還要鬥下去嗎?」軒轅慎之叫住尹臨雪,臉上滿是迷茫神色,這問題是在問他,更像是在問自己。
不想再做出恭敬的樣子,尹臨雪回身說道:「我原就不想再與你鬥下去。」軒轅慎之向前一步,想要握住他的肩頭,尹臨雪卻躲開。「將軍,我只是不想再爭鬥下去了,太太平平同朝為臣不好嗎?」
軒轅慎之深深地望著他,「你……我想聽你說幾句真話,你不要再用這套官場上的虛言對我。」
「你想聽我的真話?」尹臨雪歪頭看著他,瞇著眼睛冷冷地說:「那就是你剛才太傻了。武王黨和太子黨在朝中的勢力越來越大,你在此時為了我得罪武王黨的人,值得嗎?」
「因為你就要離開京城了,不是嗎?」軒轅慎之正色說道。
尹臨雪一驚,情緒有些失控,「你知道?你知道為什麼還要在這個時候來招惹我。對,我是要走,少了我這個死對頭,你很開心是不是?」
「是。」軒轅慎之也惱怒起來,咬牙說道:「我開心得很!」
「那就好。」尹臨雪說道,不知為何有些難過。他越過軒轅慎之想要離去,卻被他緊緊抓住手臂。
「你真的可以這樣說走就走嗎?在京城的這四年,對你來說就這麼無足輕重嗎?」軒轅慎之說著,抬手輕輕從他臉上擦過,那上面有著一絲水漬,「那你為什麼要流淚?」
臉上濕濕的,原來他真的哭了,尹臨雪狼狽地別過頭用力擦著臉。「我哭了又怎麼樣?我捨不得大哥,捨不得伯雅、楚行雲。難道我還會為你這個死對頭掉眼淚不成?」
不等軒轅慎之說話,尹臨雪逃跑似地快步向宮門外走去,把他一人留在空曠的金殿前。你這傢伙不要在我要走的時候來攪亂我的心,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沒看見。你憑什麼做出這種表情?我才不管你是怎麼想的。
像一個任性的孩童,他跑得很快。
好像這樣就可以否認一切,剛剛那一刻,望著他深邃的眼睛,他的心是真的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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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九,秦紫渭宴請齊伯雅、楚行雲,到新建成的落梅別館小聚,還出人意料地請了軒轅慎之。聽到這樣的邀請,在場的楚行雲和齊伯雅都是一怔,軒轅慎之的臉上也有驚訝的表情。
燕王這唱的是哪一齣戲碼?軒轅慎之這冷僻的性子,和他又沒有什麼交情,這麼突然的邀約他怎麼會去?
齊伯雅正要開口,秦紫渭接著說道:「臨雪已經先在別館中等著你們了。這是他傷癒以來我們第一次一起飲宴,今天一定要不醉不歸。軒轅將軍,不知你的酒量如何?」
軒轅慎之望了他一會兒,淡淡地答道:「不錯。」
聽他的語氣竟是同意去了,楚行雲和齊伯雅驚愕地對視了一眼。
秦紫渭俊秀的臉上露出有禮卻有些複雜的笑容。他直視著軒轅慎之的眼睛輕聲說道:「那今晚可要多飲幾杯。」
落梅別館建在距京郊三里一處梅林的西側,修建得雖不是秦紫渭一貫的華麗風格,卻是小巧雅致。更為難得的是這景色怡人,一面是千樹梅花,一面是碧波蕩漾的雙月湖,別館建於此處果真如同建在畫中一般。
進門過了大廳,穿過種植著各色花卉的花園,眼前便是雙月湖的一角,秦紫渭微笑著指向湖中的翠色湖心亭,「宴席就設在那裡。」說著問身邊的侍從,「尹大人到了嗎?」
「到了,尹大人到了有一會兒了。」
正說著,那亭中隱隱傳來女子爭執的聲音,「吵些什麼?」秦紫渭自語似地低聲說了一句,逕自踏上九曲橋向那湖心亭走去。
「你憑什麼先唱?」湖心亭中穿紗衣的雪膚美人紅嬌恨恨地說道:「你唱起來就像不知趣的麻雀。」
「你唱得很好嗎?」滿頭珠翠的花魁素眉指著她跺腳罵道:「長得這麼醜哪配給大人唱曲。」
「我什麼地方丑?」
素眉指著紅嬌眼下那一小點黑痣譏笑,「看看你眼下那點是什麼?是臉沒洗乾淨嗎?」
尹臨雪一手撐著下巴,無趣地看著積怨已久的兩位美女在他面前爭執。大哥真是太奢侈了,居然一次就請了她們兩位,不知道一山不容二虎嗎?
紅嬌的紅唇顫抖、淚水在星眸中打轉,眼看就要被素眉的話激得哭起來。這被京城中的權貴寵壞了的美人竟不分場合地在這裡吵起來,大哥他們就要到了,見到這樣的情形會壞了興致。於是他將腳上的波斯毯向上蓋了蓋,開口說道:「兩位美人別吵了,我先來為兩位唱一曲可好?」
紅嬌、素眉忙說道:「怎麼敢讓大人為我們唱曲?」
尹臨雪一笑,「沒什麼,不過我唱得沒有兩位美人好,你們可要多包涵。」說著望了紅嬌一眼,慢聲唱道——
「佳人臉上黑痣,好似楊妃在,逃脫馬嵬災。曾向宮中捧硯台,堪伴詩書客。叵耐無情的李白,醉捻斑管,灑松煙點破桃腮。」 (注一)
歌聲如山間松畔流過的小溪,輕柔中帶一絲活潑。紅嬌望著他心如擂鼓,大人竟將他比作楊貴妃,說他眼下的小黑痣是李白題詩時醉點上的墨痕。京城中的達官貴人見過多少,曾幾何時遇過這樣讓人動心的俊俏郎君。
素眉咬著紅唇嫉妒地瞪了紅嬌一眼,又哀怨地把目光投向尹臨雪。這樣知情識趣的可人兒誰會不想要,待會兒她一定要用最動人的歌舞打動他的心。
秦紫渭他們在九曲橋上遙遙聽到她們的爭吵,走到亭畔時尹臨雪的曲子正好唱完。在水聲中聽他的歌聲顯得更為清靈,讓人不知不覺地浮上了笑容。楚行雲第一個大步走進亭子,撫掌笑道:「臨雪唱得真好,好一陣子沒聽你唱了。」
尹臨雪眨眨眼睛調皮地笑了笑,一抬頭目光正對上軒轅慎之黑寶石般、似有幽光閃爍的眼眸,冷不防地心中一陣慌亂。大哥為什麼要請他來?他轉頭詢問似地望向似笑非笑的秦紫渭。
秦紫渭當然知道尹臨雪想問什麼,卻故作不知,看了看邊上的紅嬌與素眉笑著說道:「你們倒真是好福氣,居然有勞臨雪給你們唱曲。只是,可不要芳心暗許呀,這位大人已欠了不少情債,今生怕是還不到你們這來了,」
她們被人點破了心事,如大夢初醒般滿面通紅,忙嬌嗔說道:「王爺,尹大人乃人中之龍,小女子怎敢妄想。」
「大哥……」大哥竟當著那個傢伙的面和自己開這樣的玩笑,尹臨雪不依地喊了一聲。
「把臨雪說得像個花花大少。」楚行雲過來打抱不平,「酒在哪裡?先罰你一杯。」
「果然是個酒鬼,一進來就要找酒。」秦紫渭故意扭曲他的話意,「若先罰我,酒少了你豈不是喝得不盡興?」
「誰是酒鬼?我的酒量大得過你嗎?」楚行雲哼了一聲。
齊伯雅拉過軒轅坐在一旁,笑道:「隨他們鬧去,你要是仔細聽他們的話非頭痛不可。」
「誰與他鬧?」楚行雲瀟灑地一撩衣襟坐了下來,衝著秦紫渭說道:「快把你說過的波斯美酒拿上來。你們兩個哪一位是素眉姑娘?聽說素眉姑娘最擅長狐旋舞是不是?」
素眉望著這位英俊挺拔的大人掩唇嬌笑,雖沒有回答,但又有誰看不出楚楚行雲說的那個人就是她。
「真是反客為主。」秦紫渭笑著,轉頭吩咐侍從:「你們還等什麼,開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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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外皓月當空、落花如詩,串內宮燈高照,絲竹悠揚。
翩翩美人舞如驚鴻,賓客們笑語不斷,酒香與梅林中的花香混在一起,讓人還未飲酒就已有了幾分醉意。
尹臨雪卻無法靜下心來享受這些歡樂,手執金盃心神不寧地偷偷望向在如此熱鬧的灑宴上,依然靜得像湖水一般的軒轅慎之。他為什麼會來?為什麼要一再出現在他面前?
他必須惹惱他,逼得他離開,不能讓他再動搖他的決定。
尹臨雪眼波流轉看了看場中的人,站起身來高聲說道:「紅嬌姑娘唱過了,素眉也舞過了,沒有什麼新鮮的可以看了嗎?軒轅將軍,你的劍術高明朝中無人不知,今天我們是否有幸能看到將軍表演劍術?」
這麼明顯的挑釁,又是對這樣一個倨傲如高嶺之雪的人,場中的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笑語、絲竹聲,都猛然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看著正對視著的這兩個人。
快點拂袖而去呀,尹臨雪在心中暗想著。在軒轅慎之專注深邃的目光下,他的心跳越來越快,臉上的表情雖是一派輕鬆,放在身側的手卻禁不住悄悄地握了握。
軒轅慎之沉默了片刻,黑琉璃般的眼睛靜靜注視著他,緩緩說道:「你……想看我舞劍嗎?」這聲音平穩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是呀。」雖驚訝於他的反應,尹臨雪還是帶著無邪的笑容答道,好像並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
「好。」軒轅慎之微微點頭站起身來。
「咦?」尹臨雪睜大了眼睛,他說什麼?他居然真的要舞劍?當年權傾天下的武王曾說過要看他的劍術,卻被他一口拒絕,為什麼今天他竟會願意在這酒宴上舞劍?
這就是他邀請軒轅慎之的目的嗎?齊伯雅望著一臉高深莫測的燕王自忖著。臨雪和慎之的相處的確是有所改變了,可是燕王似乎並不想看到這種改變……
軒轅慎之離席站在場中央,緩緩地將銀鱗劍從鞘中抽出,不見起勢似乎就看到了連綿起伏的青山。劍鋒寒如冰、薄如葉,輕盈地在空中掠過光彩陣陣,有如在這梅花飄香的酒宴上落下了一場雪,彷彿在一瞬間將所有的人帶到了雪嶺之巔。
迴旋、疾刺、斜挑,明明是白鶴般清俊的人,明明是如此輕盈的劍術,卻彷彿有股隱隱的雷鳴之聲從劍勢中傳來。尹臨雪站立著,不知為何雙眼追隨著他,竟無法從他的身上移開。
這劍是為尹臨雪而舞,只是為尹臨雪而舞,他們雖是死對頭,卻也是知己。
秦紫渭略向後側靠了靠,用金盃掩住臉上的表情,齊伯雅望著場中的人若有所思,只有心無旁騖的楚行雲單純地被軒轅慎之的劍術折服,一聲「好」脫口而出。
他的叫好聲仿若打破了劍術帶來的迷咒,尹臨雪的臉猛然別開,秦紫渭收斂起異樣的神情附和著楚行雲讚歎起來。軒轅慎之從容地收住劍勢將劍還入劍鞘,氣氛在無形中有些緊張。
齊伯雅不動聲色地向一旁的樂師招了招手,將他的古琴拿在手中,側頭對主位上的秦紫渭提議:「王爺,今天我們難得聚在一起,你可不能只坐在邊上飲酒。我來彈琴,你唱一曲如何?」
「好啊。」秦紫渭優雅地笑著直起身來,「伯雅可要彈得歡快些。」
齊伯雅抬頭一笑,「這個自然。」一撥琴弦,時興的清平樂便從琴弦上如蝴蝶般翩然飛出。
秦紫渭仰首將杯中的酒飲盡,用手虛打了兩下拍子,開口唱了起來。歌聲歡快灑脫,由風流灑脫的燕王唱出,自有一種讓人迷醉的氣韻在其中,把場中人們的心情唱得爽快起來。
楚行雲向尹臨雪一揚眉,快活的招呼:「臨雪也唱呀。」
「對呀。」齊伯雅也高聲叫道:「臨雪你也唱一曲。」
尹臨雪坐在一旁不知是醉了還是正想著什麼,明眸中好像蒙上了一層霧氣。他本就是該走的人,現在居然越陷越深了。他不由自主地向軒轅慎之那邊望去,軒轅慎之竟也悄悄地望著他,這忽然間的對視讓兩人皆定一震。若是在兩個月前,尹臨雪只會把他當成對手,現在心裡居然有了自己也不能確定的東西。或者,那些東西是之前就在心中的,只是他沒有察覺?
「小狐狸,難道你突然害羞起來了嗎?」楚行雲又提高聲音喊了一聲。
尹臨雪這時才聽到,有些迷茫地抬起頭來。夜宴上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部是笑著的,這樣帶著醉意的歡樂情景真讓人留戀。他笑著,不知為何淚水卻幾乎要落下來。說什麼留戀?再留下來又如何?那個秘密早晚會揭穿,到時什麼也留不住。
馬上就要到來的是他盼望已久的自由生活,而離開是他在四年前早就做好的決定。他本就是這京城中的過客,此時花正好、人正歡,如果要離開就該是這個時候。他一直以來就是個自私又任性的人,讓他再自私一次,帶著這裡每個人的笑容走吧。
「唱就唱。」他站起身來,再抬起頭來時臉上是最燦爛的笑容,彷彿第一次吐露芬芳的花兒,美得讓所有的人為之驚歎。
「臨雪今天……今天很奇怪呢。」楚行雲側身對身旁的齊伯雅喃喃地說:「在一起這麼久,第一次覺得臨雪原來這麼美……」突然一種不安的感覺浮上心頭,「做什麼?他做什麼?他這樣笑怪怪的。」他站起身來,「那怎麼行,我……」
冷不防身邊有人把他拉回座位,原來是秦紫渭離席坐在他的身旁。
「你醉了嗎?安安靜靜坐著聽臨雪唱曲。」就連楚行雲這樣不喜歡花心思的人也察覺出了不妥,秦紫渭微瞇著鳳目望著臨雪。臨雪,你真的決定了嗎?
「行雲,不是你讓我唱的嗎?還鬧什麼?」尹臨雪故作嚴肅地說道:「我要唱了,好好聽著呀。」說著瀟灑地跳坐到一旁素眉跳狐旋舞用過的金蓮台上,帶著如頑童一般的放肆,遊戲似地唱道——
「賓也醉主也醉僕也醉,唱一會舞一會笑一會,你也跪他也跪恁也跪。無甚弦急管催,吃到紅輪日西墜,打得那盤也碎碟也碎碗也碎。」 (注二)
正唱到這裡啪的響了一聲,原來是一名侍女聽得入迷了不小心摔了酒壺。眾人一怔,然後一起大笑起來。「還真應景。」齊伯雅笑道。
「誰教小狐狸唱這麼怪的曲子。」楚行雲也忘了一時的怪異感覺。
「好了,好了。」尹臨雪笑著從金蓮台上跳下,「我倦了,先回府去了,你們不要管我,接著玩呀!」
他原本就是這樣任性的人,說走就走也沒人奇怪。
楚行雲揮手,「去吧去吧,你的酒我會幫你喝的。」
「多謝你了,行雲。」尹臨雪答道。口氣雖是玩笑的,眼中卻是少有的認真。
謝謝你,行雲,謝謝你們這些年來對我的好。尹臨雪衷心地感念著。
他低垂眉睫掩住情緒,怕自己後悔所以腳步匆匆,卻在過了九曲橋後不由自主地停下,逕自僵立在岸邊。
「不再回頭看看了嗎?」身後突然有人用著幽幽的聲音說道。
是大哥,尹臨雪一驚。大哥猜到他要在今天離開嗎?轉過身來,聲音因為壓抑的情緒而有些顫抖,「大哥……你在說什麼?」
秦紫渭一笑,伸手輕輕將飄落在他柔髮上的紅色花瓣取下,緩緩地說:「記得父皇說過,尹氏一族和我們的約定是要在一代中選出最出色的一人,男子入朝為官、女子入宮為妃。父皇說你若是女子,就會封你做太子妃。我說不公平,大哥已有了太子妃,若你是女子,我便會向你求親。」
「你……」他從來也沒有小看過大哥,明白眾人眼中只知玩樂的他,是因為不想和同一個母后的武王一起和太子作對才自掩光芒。可看到他今天的樣子,才知道自己還是低估了他。他故作鎮定地說道:「大哥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曖昧不明的昏黃燈火中,秦紫渭的臉俊美得如同畫師精心描繪的圖畫。他用他那細長的鳳目深深地望著尹臨雪,輕聲歎息似地說道:「現在提已經很遲了,再遲些,你就聽不到了。」
「大哥……」
「我想向尹家的女兒求親。」
尹臨雪不敢看他,「我大姐已有婚約。」
「我說的是尹家的另一個女兒。」
他慌亂地搖頭,「沒有,我們家沒有另一個女兒。」
「臨雪。」他知道臨雪還是在逃避,「兩年前你被刺客刺傷的時候,第一個為你包紮的,並不是鶯兒。」
如一個驚雷在耳邊炸開,尹臨雪臉色大變。那個自以為藏得很好的秘密,他居然在兩年前就知道了,「大哥你……」
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兒身?
秦紫渭苦笑道:「知道嗎?我從那時起就一直後悔讓你喊我大哥,你……現在也只能把我當成你的大哥嗎?」
「大哥比我的兩個親哥哥更懂我。」
「那你肯為我留下來嗎?」
「對不起。大哥,四年之約不是早就定下了嗎?」
「我以為你要丟下的只是宮職,你連這京城的一切也要拋下嗎?」臨雪,當初怕你被牽連進奪位之爭,怕皇兄察覺到他的心意會傷害到你才一藏再藏的情感,現在說出來是不是已經晚了?「你一定要走嗎?留我在這……」留他在這就要瀰漫著血腥氣味的地方,獨自一人忍受躲也躲不開的兄弟相殘的命運嗎?
秦紫渭握住她的雙肩,望著小心翼翼呵護了多年的心愛之人。這一放手她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不愛他,她對自己只有兄妹之情。那麼她心裡的那個人是誰呢?真的是那個人嗎?什麼時候相互厭惡的敵人會讓她這樣的在意?他不能讓那個人奪走她!
心中有些黑暗中的東西無聲漫了上來,就算她恨他,也不讓她離開。
尹臨雪仰頭想要看清秦紫渭的臉,不知為何有種他正在哭泣的錯覺。靜夜裡,總是優雅從容的秦紫渭此時不知為何顯得極為單薄。像是紙剪的人般,晚風一吹,就會頹然地倒在冰冷的地上。雙肩被握得很痛,似乎要把他心中的痛楚傳達給她。
她真是全無心肝,居然傷害了他,傷了這個救過她,一直以來把她視若珍寶的人,她向前一撲用力抱住他的腰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大哥你不要難過,我不走了,大哥要臨雪留下,臨雪就不走了。」
秦紫渭呼吸一窒,被動地看著她蒼白的臉上真誠的表情,腦中一時間空蕩蕩的。他閉目擁住她,幸福和酸楚的感覺同時湧上心頭。自己心愛的人在懷中說不走了,這不就是他的願望嗎?為什麼覺得溫暖之後,會有越來越絕望的感覺?
她怕他難過所以願意留下來,哪怕並不愛他也願意留下來,而他剛剛在想什麼?他竟然想著讓她恨他,原來他竟也是個這麼危險的人。難道他是用恩情在逼她嗎?他苦澀地笑撫著她的頭髮,「傻孩子,天下哪有努力就能愛上的人?你對我,終究只是兄妹之情。」他用力抱了抱她,再用盡全身力氣把她推開。「走吧,你走吧。臨雪,以後若是京城之中有什麼變故,記得不要回來。」說完轉過身去,向來的方向走去。
「大哥。」尹臨雪無措地站在原處。
「大哥不會有事的。」秦紫渭頓下腳步卻沒有回頭,「臨雪你說的沒錯,四年之約是早就定好的,你不用覺得對不起任何人。」
「是我不好……」尹臨雪的眼淚滴落在落滿花瓣的地上,「我讓大哥傷心。」
秦紫渭雖沒回頭,卻好像看到了她的眼淚,「臨雪別哭,我沒有傷心。你肯為我留下來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說完這句,他再不停留,孤身消失在無邊的夜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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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齊伯雅微笑著在軒轅慎之耳邊輕聲說道。
軒轅慎之一怔。「什麼?」
看著尹臨雪離開後秦紫渭也悄悄地離席你就一直神情恍惚,自己沒有感覺到嗎?「我說,你也不慣這樣吵鬧的場面,若是無趣就先走吧。」去找那個你想找的人。
軒轅慎之點頭起身向外走去,站在橋上透過夜晚湖上的霧氣,猛然間隱隱地看到尹臨雪和秦紫渭站在岸邊。這樣隔著碧水和落花的幕簾望去,不得不承認,他們在一起的樣子美得像是畫上的風景。
這時,在春夜溫暖的東風裡,不知為何,他突然有了寒冷的感覺。
注一:元 杜遵禮
注二:元 塞鴻秋 村夫飲 無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