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微瀾斜看著身旁的男人。這個傢伙從任何角度看去都像是個大騙子,而且明明是吃霸王餐,居然還能賺錢!
東伯男得意的拋著手裡的碎銀,手裡的小扇子扇得飛快。
「其實錢財對我而言真的有如糞土,不過人生嘛,做任何事都不應該太死板,有便宜就要去占。」最後碎銀整個拋出去,隨後又用小扇子接住端在她面前。「微瀾妹妹,我是不是很能幹?」
她冷笑一聲,別過臉去。這種只會坑蒙拐騙的江湖混混她見多了,只是想不到這個自認風雅的孔雀也會幹這種事。
東伯男倒退一步,打量了下她的表情,「微瀾妹妹似乎頗不以為然啊,我也知道這樣做是見不得什麼大場面,不如微瀾妹妹跟我去見識一下更特別的?」
她聞言更加嗤之以鼻,逕自轉身上了馬車,靠在舒服的軟墊上等待「馬伕」開工。
既然佳人沒興趣,他也只好摸摸鼻子跟上,飄滿黃色絲帶的馬車又一次在路人的驚異眼神中開始了征途。
兩個時辰後,兩個疲憊的男子回到客棧,氣急敗壞的追問夥計,「方纔那個像孔雀一樣的男人去哪兒了?」
只見夥計也氣急敗壞的回道:「我怎麼會知道,他不是你們的朋友嗎?」
吃完飯不但沒給賞錢,還把價錢殺到他們老闆心在滴血的地步。
「據說段微瀾和天下最怪異的百恨公子在一起,只怕剛才那個男人就是百恨公子東伯男,也許他是怕我們抓段微瀾,所以才故意引開我們。」周群方陰狠地咬牙說著。
梁姓富家子弟面露難色,「光是林清音我們就很難對付了,何況是殺人無數的江湖魔女段微瀾,更別說現在還有個高深莫測的百恨公子護著她了。」林清音的武功當年極少有人比得上,這次他們計畫抓她都沒什麼把握,只能靠周群方去誘騙,要是想抓段微瀾只怕是難上加難。
旁邊的夥計插嘴,「兩位公子搞錯了吧?跟那個公子在一起的姑娘,長得相當平凡,而且好像沒什麼武功的樣子。」
「沒有武功?」周群方詫異的看著說話的夥計,連忙拿出畫像遞過去,「是不是這個女人?」
夥計搖頭,「不是,那位姑娘不是這兩張畫像中的任何一個,不過她有個很奇怪的地方。」
「是什麼?」
「她才吃了小半碗飯,卻整整喝了三壺茶水。」
周群方聞言驚愕不已。他知道有這個毛病的女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梅園大小姐歐陽落梅,一個是處處模仿歐陽落梅的林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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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有氣無力的走著,東伯男坐在車廂裡敷著他的護膚品,動作熟練且自然,段微瀾仍舊望著窗外枯燥的荒野發呆。
這條路的確是通往江南的,只要這個馬車不停的前行,她就會離那個遙遠的家越來越近,那個多年前的惡夢也會越來越清晰,只是……
「你為什麼不問我要去哪兒?」她忽然回首問向正在忙碌的人。
滿臉綠汁的東伯男詫異的看她一眼,理所當然的回答,「有需要問嗎?你去哪我就去哪啊!」
怔怔的看著他,從沒想過他會說出這麼一個單純的答案。所以他的意思是天涯海角都會陪著她嗎?
他不是知道她是林清音嗎?一個妓女出身的野種,他也知道她是段微瀾,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那麼他……
「你知不知道我殺過多少人?」
「知道。身為八卦第一人,如果連這些都不清楚的話,那就要去抹脖子了。」他順道拋了個媚眼給她,「不過我越來越崇拜微瀾妹妹了,殺人的手法居然那麼巧妙。」
「你……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她忽然覺得很矛盾,天大地大的,可這個世上唯一肯陪她的,居然是這個男人。「我有什麼好的?」
為什麼她自己都不曉得?段微瀾忽然覺得人生很絕望,不知道未來的路究竟在哪。
東伯男深情地看著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一開始我被壞人教唆,真的誤以為你是惡人,但當我知道你是我夢中情人的時候,你絕對無法想像我當時心中的激動。」
「夢……夢中情人?」這話怎麼講?
「是啊!當年你拿劍架住我脖子的時候,我就在想,你這樣的女人實在太適合我了。」一個堅強到足以自保,雖然矛盾卻又光芒四射的女人。
她心中微微一怔,迅速別過臉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淡淡紅暈,但是口中吐出的話卻開始結巴,「我……誰、誰會適合你這麼奇怪的人!」
背後突然杏無聲息,好半晌後忽聞東伯男大叫,「啊,是錢夫人的馬車,錢夫人請等等我──」
她倏地轉過頭,看到他趴在車窗上,對交錯而過的一輛馬車大聲喊話。那輛馬車的窗子同時探出一個中年美婦,聽到他的叫喊,臉上溢滿不可置信。
「東郎?是東郎嗎?」中年美婦回聲叫喚。
段微瀾呆呆看著他以最快的速度處理乾淨臉上的綠色汁液,然後迅速打理好門面,等他跳下車時,又變回那個憂鬱深情的高雅公子,就連風吹過髮梢,也都選擇最唯美的角度。
「東郎……」
從馬車上下來的中年美婦,年紀有些大,華貴裝扮顯示她是個富家太太,可現在的表情卻像見到情人的十八歲姑娘般,大老遠就激動地快步走來。
段微瀾睜大眼睛,看著剛才還對她深情不已的男人,如今正抓住錢夫人的手敘舊,就像久違的舊情人在互訴衷情似的。
一種酸得有些疼痛的莫名情緒在心頭蔓延,猛地放下簾子,她不明白此時的自己為什麼只想咬牙,等了片刻覺得情緒穩定些,再拉開簾子看出去,只見錢夫人竟然依偎在東伯男懷裡,一把無明火頓時燒了上來,她微彎腰走到趕車的位子,抓起鞭子狠狠一抽。
兩匹站在原地等得快睡著的馬頓時一驚,猛地拉著馬車往前奔去。東伯男只覺身後發出異響,輕輕回頭看去,卻只看到一片煙塵,而馬車早已跑得老遠。
「微瀾妹妹!」他連忙上前追了幾步,人未追到,卻被揚起的煙塵毀掉方才保養半天的皮膚,他回神跳開塵土,再看過去,已經見不到馬車了。
他整個人登時失神地呆站著,滿臉淒涼。他被微瀾妹妹丟下了,真是令人心碎啊!
姿態慵懶的錢夫人上前拉拉他的袖子,像個小姑娘似地撒嬌。
「東郎,那個女人是你第幾個失戀的女人?」他失戀的次數據說已經高達四十八次,而且據本人的說法,每次都是人家不要他。
東伯男長歎一聲,彷彿歷盡滄桑地望著天邊道:「縱使我愛過的人不少,但她才是我最愛的那個。」說完,便淒楚的轉身,且自動自發地上了錢夫人的馬車。
錢夫人無語的站在原地,呆呆看著步上馬車的男人。記得當她為丈夫的花心傷心欲絕時,有人曾對她表白說:「縱使我愛過的人不少,但我發現你才是我最愛的那一個。」
因為這句話,她才重新拾回信心,並且堅強的活下來,而那個人好像就是東伯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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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快馬疾鞭,段微瀾幾乎不眠不休地趕路,現在終於抵達了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鎮。
進入回春城前,必須先從渡口坐船,才能到達城內。
她跳下馬車,看向渡口中一條條陳舊的渡船。好些年過去了,這裡的變化似乎不大,依舊是青苔叢生,依舊是一張張滄桑的臉孔。
沉默了半晌,她走到一條船前,想上船,卻又怕被人認出身份,畢竟她當初為了進梅園使出那麼多不光彩的手段,而離開梅園後,她已經被很多人唾棄,如今她又這般狼狽的出現,只怕會被人給活活打死。
更重要的是,她心裡頭有著難以言喻的羞愧。
「姑娘不上船嗎?」船家好奇的問,因為這位姑娘站在他的船前已經好些時候了。
「我……」遲疑的抬起頭,看到船家平靜的表情,她才想起自己已經易容。但就算不易容,時隔十年,又有誰會記得她呢?「我上船。」
她閃躲著船家好奇的目光跳上船。
坐在船艙裡,潮濕的味道瞬間充塞鼻中,她連忙靠近艙門口透氣,忽然一愣。想不到相隔十年,她連自小聞慣的味道都忍受不了了,不知道即將面對的又會是怎樣一個陌生的娘親。
她陷在思緒中,忽然看到一艘色彩刺眼的斑斕大船在前方緩緩而行,這樣囂張的風格和某人很像。一想到那只花心的孔雀,不禁面色一寒,坐回原位不再言語,反倒是船艙裡的三兩個客人隨意閒扯。
「那艘船怎麼都沒見過?而且樣子好詭異喔。」活像是掉進染缸裡一樣。
一個老婦人馬上出言介紹,「你不知道嗎?那是我們回春城西邊清水城裡一戶錢家的,船是在我們城裡訂做的,訂做的好像是錢家大夫人。」
「她一個婦道人家要這個做什麼?」富家夫人不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嗎?
老婦人神秘的笑了笑,「錢家老爺是個老色鬼,娶了十三房姨太太,錢家大夫人知道後就一直要死要活的,誰曉得某天忽然像換了個人似的,竟不哭鬧也不管錢老爺再娶小妾,反而一天到晚出去亂跑,聽說啊……」
她微微傾身,旁邊的人也會意地靠近,這是說長道短的必備姿勢,但其實毫無用處,因為就連有些距離的段微瀾,也能清晰的聽到那名老婦人的話。
「聽說,錢夫人養了個小白臉,天天給他灑錢,樂得清靜的錢老爺也就隨她去了。」
其他人附和的噓聲道:「好個不知廉恥的女人!」
當話題說到這裡,眾人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細數從古至今所有不知廉恥女人的淒慘下場,好來預言錢夫人的未來命運。
當段微瀾聽到「錢夫人」這三個字時,就開始顯得有些煩躁,這個名字會讓她想起那只孔雀。其實她幾乎可以肯定,東伯男一定在前方那艘船上,她不該在意的,反正已經打定主意和他形同陌路,這樣的情況最好。
她無力的靠著船艙,閉目聽撐竿在水裡滑過的聲音,其中還交匯著三姑六婆的議論聲,真實得讓她不敢相信自己終於回來了。
船突然猛地一震,她瞬間驚醒地坐直身子,船艙裡的眾人也被嚇得呆住,直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從腳下傳來,才聽見有人大叫道:「進水了!船進水了!」
船艙裡頓時亂成一團,一道道水柱從斷裂的艙底流竄進來,然後隨著裂縫越來越大,水流也越來越急。
大家急忙跑出船艙,船家先是吃驚,可看到漫過腳邊的水,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一堆人連忙站到船的最高處,然後眼巴巴看著另一端慢慢沉入水底。
「難道遇到水鬼了?」船家哭喪著臉。水鬼是對水盜的俗語,路上有山賊,江河當然會有水盜,由於個個水性好,所以專門鑽到船下破壞船隻,把人拉到水裡後再殺掉搶劫。
段微瀾看向遠處,冷冷回答,「不是,是遇到小人了。」
擊破他們船庭的水鬼已游向另一艘木船,船頭站著的那個男人,化成灰她都認識,那人正是周群方。
船下沉的速度漸漸加快,眾人的身體也開始隨著沉船搖搖欲墜,一群三姑六婆們更是開始哭天搶地。
這裡是江水最急的一段,而且不時還有怪石冒出水面,就算水性再好的人也不敢貿然下水,一旦被水流衝撞到石頭,莫不是撞暈就是受傷,然後瞬間就會被沖得無影無蹤,因此所有人這下都絕望地等死。
她咬著下唇,看著那艘船慢慢靠近,他們的目標是二十萬兩銀子,所以現在不會殺她,可生命雖然暫時無礙,但也一定會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船還沒靠近,周群方果然就急切的打量著他們這艘船上的人,想找出裡頭究竟哪個才是林清音。
可惜船上的人早已亂成一團,加上又不知道她易容成什麼模樣,因此他梭巡了半天,也沒找到半個可疑的人。
生命已懸在危險邊緣的人看到救命的船靠近,於是個個拚命揮手,他們雖想游過去,但身上的衣袍早吸足了水,就像石頭般沉沉的壓住身體,而且,在這般急流中,沒人能堅持太久的。
周群方在一片救命聲中,洩氣地跺腳。難道要他把這些人都帶去,這樣多麻煩啊!靈機一動,他開始對著他們大喊著,「你們只要把林清音交出來,我就救你們。」
已經被嚇得驚惶失措的眾人為之一愣。誰是林清音?
後來聽到一個老婦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這位大爺啊!林清音那個賤女人早就離開回春城了,您要我們怎麼交啊?」
現在還記得林清音的人,也只有這些年紀大一點的人了。
周群方哪管得了這麼多,只是冷笑道:「她現在就在你們之間,你們不交出來的話,就等著被活活淹死吧。」
這裡是河中央,離岸邊很遠不說,兩旁都是高聳的懸崖峭壁,根本上不了岸,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他的船,只是他絕不會帶這麼多沒用的人上船的。
「造孽啊!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眾人頓時開始大哭起來,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哪個才是林清音。
方纔的水鬼稍微休息了一會兒,眼睛探看著水中無助的眾人,一下又湊上前在主子耳邊悄聲說:「好像少了一個。」
周群方一數。果然少了一個!他氣急敗壞的嚷道:「怎麼不看緊一點,這麼好的機會還讓她給跑了,還不快下水四處看看,看能不能找到?」
水鬼領命再次準備跳下水,可才剛到船沿,就不知被什麼東西給一把拖入水中去,他掙扎了兩下便不再動,隨即只見鮮紅的血泛上河面。
背對這一切的周群方並未看到這一幕,他急躁的在甲板上來回走著,那些人的求救聲不斷震動他的耳膜,讓他不耐煩的大吼,「別吵了,我是不會救你們的,有力氣吵,還不如留點力氣等投胎去吃奶!」
他正嚷著,忽然感覺腳下的船微微動了下,當下以為是水鬼回來,回頭正要開罵卻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再一細看,竟然瞧見一個長相平凡的少女濕淋淋的站在他面前。
「你……」她什麼時候上船的?他退後一步正要喊人,卻見少女輕蔑一笑。
「你以為自小在江邊長大的人會和你一樣不識水性嗎?」說完,便拿起方才水鬼丟下的水斧頭,又跳入水中。
周群方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直到許久才從熟悉的聲音中想到,剛才那個少女一定就是林清音易容的,頓時只差沒捶胸頓足。可未等他發完脾氣,船身再次劇烈晃動,緊接著是一陣破裂聲,這下他終於明白她拿斧頭的目的為何了,她居然想如法炮製毀了他的船。
周群方聽到船艙裡洶湧流進的水聲,不禁嚥了口口水。他自幼在北方長大,哪諳什麼水性,所以才會花錢雇個水鬼幫他做事,現在水鬼被他派去搜索了,船上只剩下他和幾個船夫及下人,只怕他們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救、救命啊!」不一會兒,便見幾個人喊著救命從船艙內跑了出來。
看來指望他們是不行的了,周群方被嚇得六神無主,偏偏在這時,段微瀾再次爬了上來。
丟開斧頭,她撕下面具冷冷一笑,「怕了?不要怕,這麼多人一起上路,怕什麼呢?」
他氣得指著她破口大罵,「你瘋了,這裡離岸邊那麼遠,就算你識水性也沒辦法順利脫逃,為什麼要毀我的船?毀了船大家就要一起死,最後誰都上不了岸。」
段微瀾諷刺的看著他,「你以為我會在意?」
周群方頓時語塞,因為林清音的確不是個什麼善良的女人。他這時仔細打量她的樣子,才發覺眼前的林清音和在梅園的林二姑娘有著天淵之別。
他忽然恍然大悟,「段微瀾!原來林清音就是段微瀾,段微瀾就是林清音。」天啊!只要抓到她,自己就發大財了。
「你知道又如何?」她輕輕笑了,憐憫地看著他,「現在這個秘密要和我們一起去地府了。」
周群方終於從美夢中清醒,不由得絕望控訴,「你這個魔女,沒有一點人性,難道你就不可憐這幾個老婆子嗎?為什麼要大家陪你一起死?」
段微瀾笑得更加大聲了,聽起來讓人覺得加倍淒楚。「反正你是絕對不會救他們的,既然這樣,我幫他們再多拖幾個伴,他們也一定會謝謝我。」
看到另一艘船緩緩沉入水中,船上的人也開始激烈掙扎。
當周群方的木船也全部泡在水裡時,段微瀾浮在水面上,努力抱著一塊石頭,冷冷看著周群方,只見他掙扎著想把頭露出水面呼吸,卻又總被洶湧的江水沒入水中,要不是他死命抓住一塊石頭不放,想必老早就沉入水底不知所蹤了。
這是耐力和體力的較量,誰也不知道要堅持多久才會有船經過,而她已經筋疲力盡,卻依舊享受地欣賞著周群方的狼狽和恐懼。
此生的她沒什麼好留戀的,反正娘親見到她也只會嘲弄她,搞不好還會殺了她去換賞金,臨死前能拉這麼多人同行,也算是夠本了。
不知在水裡泡了多久,恍惚間,她似乎看到滿天晚霞,還有東伯男那張俊美的臉,他用憂鬱的眼神凝視她,而且憂鬱得很深情,那種深情的模樣就像他常說的自己一樣,是個滿身傷痕的百恨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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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很痛,胃很酸,段微瀾閉著眼睛不舒服的掙扎著,這種感覺就像小時候有次被街上小孩丟進水缸裡的經驗。
那些小孩在紅邊學著大人們喊,「野種,婊子……」
水缸很深,她在裡面苦苦的掙扎,直到最後疲憊的放棄,以為自己終於可以結束這惡夢般的一生。但她終究沒死成,是鄰居大娘救了她,那雙慈愛的手一下一下把水從她腹中推出,就像現在這樣。
太好了,她終於找到溫暖了!她霎時放心的沉入無止境的黑暗中,那雙溫暖的手輕輕把她抱起,並為她驅趕體內的寒氣。
溫暖而舒適的夢延續著,夢裡的小女孩站在小山坡上,頭上戴著各種顏色的小花,看著江水甜甜一笑,陽光也暖暖的。
很暖,很暖……
段微瀾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中的是一張中年婦人的臉,正好和夢裡的情節重疊,讓她一時以為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
「你……」嗓子痛得讓她直皺眉頭,四肢傳來的酸疼也讓她知曉自己渾身無一不痛。「我……」
「別你啊我的了,乖乖躺在那別動。」
中年婦人像是在跟誰賭氣似的瞪她一眼,一個轉身又坐回凳子上。
她這才仔細打量自己身處的地方,這是一間雅致乾淨的屋子,但從屋內的陳設來看,並不像是女人住的。窗外漆黑一片,黑暗中傳來奇怪的聲音,她疑惑看著中年婦人,忽然覺得有些眼熟,再仔細一瞧。居然是錢夫人!
段微瀾猛地一驚,被子上淡淡的玫瑰香味,讓她忍不住坐直身體,這是……東伯男的味道!連忙再看身上,自己的衣服已被換過。為什麼她每次遇到危險,東伯男都會那麼湊巧出現?
「你在亂想什麼?」錢夫人喝了口茶,口氣酸酸地問道:「才剛清醒,就那麼忙?」
「你和他是什麼關係?」她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錢夫人挑了下眉,風韻猶存的臉上儘是挑釁。
她聞言冷笑道:「你不說也沒關係,只要知道我絕對不會跟你搶就可以了。」
錢夫人本來充滿醋意的表情慢慢消失了,逕自沉默喝著茶,一會後忽然悠悠念出一首詩,「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那一瞬間,段微瀾明白了。錢夫人是有情的,只是她和東伯男的距離……相隔太遠了。
「他對每個女人都很好,他說女人生下來就是該被寵的,但我知道他心中一直有個不能忘記的女人,所以我從來不怨,只要能偶爾和他訴苦就夠了。可是,那個代替他心中位置的女人出現了,我只是沒想到這一天居然會來得這麼快?」
代替他心中位置的女人?笑話!那個東伯男心裡也會有女人?
她不屑地正要開口譏刺,卻又在看到錢夫人的表情時愣住,直勾勾看著她雖然美麗卻已然蒼老的臉,心中不禁充滿了同情。
女人,總是追求著一份不可能的幸福,一如她妄想能清清白白地拋棄過去的身份,或如錢夫人,人到暮年才真正明白什麼是愛情。
房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絢爛身影走了進來,臉上漾著極為諂媚的笑容。
「微瀾妹妹,你醒了,快來嘗嘗錢夫人幫你準備的補品。」
段微瀾怔怔地看著他手裡的湯盅,又瞧了瞧錢夫人。
只見錢夫人神色一轉,掩口嗔道:「東郎,你真是沒良心,那分明是我吩咐下人為你燉的人參雞湯,你倒好意思借花獻佛。」
那模樣分明就是對情人撒嬌的口吻,但段微瀾卻絲毫感覺不到肉麻,因為她知道,那不過是一個女人在寂寞中唯一的安慰,絕望卻無悔。
東伯男把雞湯放在桌上,笑嘻嘻的甩了甩長髮。
「錢姊姊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你說微瀾妹妹喝了滿肚子的水,還不如喝一肚子雞湯的好,這雞湯明的是給我,暗裡還不是要我給微瀾妹妹的嗎?我哪敢私吞!」
錢夫人愛嬌的看了他一眼,忽然起身道:「罷了,你都這麼捧我了,我還是識相點,給你們小倆口獨處吧!」
看到她落寞的背影,段微瀾連忙開口解釋,「夫人你誤會了,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錢姊姊慢走。」東伯男立即打斷她的話,上前慇勤的送錢夫人出去。
錢夫人回首嫣然一笑,隨即消失在門口。
段微瀾怔怔看著門口,忍不住厲聲向站在門口無語的東伯男質問:「你為什麼不告訴她,其實我們什麼關係也沒有。」
他一臉平靜的轉過身來,一反平日的嘻皮笑臉,「難道你要我親口告訴她,我和她之間絕無可能?」
她頓時啞口無言,有些事情自己領悟還能接受,可一旦被人說破,自尊心就會承受不了的崩潰,而在這朦朧曖昧之間,活著是錢夫人僅剩的快樂了。
東伯男此時又忽然面色一改,上前坐在床沿,一臉哀怨地說:「微瀾妹妹真是狠心,當面就把我推給別人,難道不知道我會傷心嗎?」
她一時不察任他拉著自己的手,並未像往常一樣奮力甩開,等回過神來,也只是看著兩人交疊的手淡淡一笑。
「你為什麼要救我?」如果她就這麼死去,至少也無怨無悔,可是繼續這樣活著,只會背負更多的情、更多的債。
不料他竟一臉詫異,「難道微瀾妹妹當時是在玩水,渴了順便去喝水的嗎?」好奇怪的嗜好啊!
他說話,總是有氣死人的本領,她火氣微冒地瞪著他。
東伯男卻視而不見她臉上顯而易見的怒氣,繼續偷偷揉著她的小手,「一定是喝太多水了,所以順便打個盹睡覺,再順便找閻王爺喝茶……」
段微瀾氣得一把打掉他的手,不耐煩的喝道:「你就不能正經點兒!」
他慢條斯理的整了整衣服,並以更慢的速度順了順散發,在她殺氣騰騰的眼光中,慢吞吞的回答,「我也不想救你,可是誰叫老天爺偏偏把你送到我面前,害我不想理你都不行。」
「那你可以當作沒看見啊,我又沒求你!」她惱怒地別過臉。他話中的無可奈何,聽起來真是刺耳。
他對她的反應只是嘻嘻一笑,「可我管不了自己不去看你理你啊!」
她倏地一怔。這話的意思是……她的臉有些紅,卻依然嘴硬,「明明是你每次都故意找我麻煩。」
東伯男歎了口氣,有些哀怨的低語,「我可是以憂鬱的眼神和絕代的風度,以及淵博的才華而聞名天下的百恨公子,但最近這些天,唉!倘若被我那些小心肝們知道了,一定會心疼死的。」
她聽了不禁面色一沉,腦中猛地浮現那句「他對每個女人都很好」的話。
不知為何,她心頭竟有悶悶澀澀的感覺,甚至有點生氣,彷彿是吃醋的那種不悅?沉默許久後才悶悶道:「你大可不必這樣的,你還是去找那些女人吧!」
東伯男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神情很是無辜,「什麼女人?」
在他目光的注視下感到有些狼狽,於是她有些賭氣的別過臉去,「你的小心肝們,就像是花錢養你的錢夫人啊!」
聽完她的話,他臉上彷彿遭受了天大的侮辱,拿出一把用孔雀尾做的超大彩色扇子猛扇,還忿忿不平地喊冤,「誰說我是靠女人養的?我可是個很有錢的有錢人耶!」
段微瀾懷疑的看著他。打死她也不相信他很有錢,畢竟和他相處的這些日子,從沒見他身上有過銀子。
他被她氣得猛甩自己的劉海,忍不住在屋子裡換了無數個絕妙姿勢,最後才一臉正經地看著她,「如果微瀾妹妹不相信,那麼過些日子等你好了,我再帶你去看我怎麼賺銀子。」
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她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心情不由自主的又開始沉了下去。他總是有辦法讓自己的心思被他牽著走,他會不會賺錢又如何?現在根本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該思索的是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心裡突然感到一陣窒息。等明日消息傳開後,只怕又有人要把罪名安在她頭上了。
「你還是不相信?」
不知何時,他居然靠了過來,一張被劉海遮去了大半的臉,幾乎要跟她貼在一起。
段微瀾輕輕側了下臉,不著痕跡地閃避他有意無意的親匿舉動。現在的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想盡快養好身體,過去的事她也無力回天,但至少讓她有力氣去看看那個讓她恨了那麼多年的娘,她想知道沒了她以後,那個女人是不是真能活得快樂一些……
東伯男沒有隨著她的閃躲繼續逼近,只是收起手裡的扇子,撫著下巴沉思了片刻,才又靠近她的耳朵小聲問道:「你在想什麼?是不是被我感動了?當時我下水救你的姿勢很帥哦!」
他親自下水?她詫異的盯著他,眉頭輕輕皺起。真是糟糕!又被他救了一次,不知他這次又想要怎麼邀功了。
「你若是要我報答你,那就快把要求說出來,不必在這裡拐彎抹角。」
只見他慢條斯理的坐回桌邊,一邊幫她倒出雞湯,一邊哀怨地說:「微瀾妹妹真是不理解我的心,我從沒想過要你報答我什麼,只不過是希望你能記住一句話而已。」
「什麼話?」
「女人天生就是該被寵的。」說完,雞湯已端在她的面前。
段微瀾看著雞湯許久不開口。這種以各式滋補藥材燉出的雞湯是回春城特有的風味,因為當年名震天下的管回春相當愛惜自己的妻妾們,為了那個出身青樓,身體十分虛弱的四夫人,他特別研究出一道藥膳,後來傳遍了整個回春城。
想不到離開這裡十年後,喝到的第一碗雞湯,居然是他端給她的。
「你不喝嗎?」東伯男一臉期待地問。
她苦澀地歎息著。物是人非呀!當年那些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四夫人,已經和管家所有人一起消失在那場大火中,那個被稱作陽光少女的管柔柔,也和歐陽墨林浪跡天涯去了。
最後還留下的人只剩她,一個聲名狼藉的失敗者。
「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她有些疲倦地躺下,故意背對著他。
東伯男看了看雞湯,眼中閃過些什麼,逕自幫她吹涼,「你喝了它再睡吧。」
她倏地翻身坐起,看著雞湯半晌遲遲不肯接過,後來又像是決定了些什麼,端過雞湯一口氣喝下,把空碗遞給他後,隨即躺下背對著他假裝入睡。
此時,身後傳來東伯男聽不出情緒的聲音,「怎麼了,想起什麼往事嗎?」
段微瀾默默流著淚,忽然很想說些什麼,懊惱的話語便直接脫口而出,「當年我被歐陽落梅從妓院帶走的前一天晚上,娘親給我煮了一碗雞湯,可惜……」這個男人似乎總是能觸動她心裡最柔軟的部分。
當時的她為了自己能順利逃出地獄而欣喜,看著娘渾濁的雙眼,倨傲地打翻了雞湯。
「我現在是梅園的林二小姐,將來是梅園的女主人,你這個下賤的妓女,現在想討好我已經沒用了!」
那日走得風光,更走得自信,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征服歐陽墨林,也一定可以征服梅園。
她不再是妓女的賤種了,她是林二小姐,永遠的林二小姐。
而剛烈的她突然很想知道,當時的雞湯是不是像現在一樣的好喝。
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背影,他沉默良久,然後輕輕走出房門,看著院子裡的竹林靜默不語,絲毫沒注意到錢夫人早倚在長廊的欄杆邊淺笑睇著他。
「怎麼了,覺得她很可憐?」
笑了下,東伯男走到她身旁,回頭看著段微瀾房間的窗口。
「錢姊姊倒是第一次對一個女人如此青睞。」之前他也帶過幾個女人來過這個別院,但那些女人卻連院門都進不來。
錢夫人伸手輕點了下他的臉,涼涼地笑道:「還不是因為知道你的心全都向著她,我若是趕她走,只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微微側臉躲過她的手指,正要開口,卻看見她失落地苦笑,「還是這樣,若不是親眼所見,我還以為天下再也沒有一個女人能碰你的臉。」
自從她遇到東伯男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個男人可以給女人安慰,卻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入幕之賓。
東伯男有些迷惑地摸了下自己的臉,因為連他都沒發現自己有這個忌諱。
錢夫人看他恍神的樣子,幽幽慘笑地轉身離去。
長廊外,月隱星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