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騰的熱氣帶著綠茶特有的清香,緩緩飄浮在空中,蘊菲一個人捧著茶杯,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啜著。她焦慮萬分,心浮氣躁,握著滾燙的茶杯,在夏季的熟風中,她竟被骨子裡的寒氣侵襲得簌簌發抖。
她的心大片大片的崩落下來,她甚至可以聽見塌落時的巨大聲響,先是一陣,過一會兒,又是一陣,間隔的時間愈來愈短,她的耳朵裡「轟隆轟隆」連成了一大片。
怎麼發生的呢?蘊菲的記憶凌亂失序,她吃力地在破碎的心裹,想找出事情的根源,從哪時候開始覺得不對勁的呢?
在夜色朦朧中,蘊菲彷彿見到丫鬟春雨進來了,又似乎聽見有人叫她吃飯,蘊菲疲倦的揮揮手。天是什麼時候黑下來的?她不記得了,大概是在她的心也黑下去的時候
春雨怯怯的靠了過來,她哭過了,紅著眼低聲說:「小姐,你別太傷心。」
為什麼叫我別傷心呢?蘊菲不明白,對了!她想起來了!是春雨,最初告訴她真相的人,就是春雨!
訂親之後,蘊菲和楚南的形跡反而比從前疏遠了,師兄妹既然由一根紅絲綰住,成了未婚夫妻,遵循禮教,在結婚前他們兩人不能像從前一樣私下見面,更不能不避嫌疑的說說笑笑。
時光在蘊菲為自己縫製嫁衣的忙亂中悄然滑逝,有時她一個人停了針線,心思不自覺的就會飄到楚南身上,特別是想到將來的洞房花燭夜,自己被新郎倌掀起大紅蓋頭時,她的心就會一陣狂跳,臉也會紅得像成熟的柿子般,混身忸怩萬端,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久久縈繞,回味無窮。
直到那一天,母親突如其來的要她整理衣物、打包行李,「我們最近要搬家了,你把自己和蘊謙的東西收拾、收拾。」
「為什麼要搬家?要搬到哪兒去?」蘊菲覺得突兀。
但韻琴不是沉默不語,就是顧左右而言他,多問幾次之後,她才說:「我們總不能一輩子賴在喬家,楚南成人了,也不需要你爹再教導什麼了,不明不白地住下去,惹人笑話。」
這個理由表面上說得過去,卻似是而非,彼此已是姻親,住得近正好有照應,怎會鬧笑話?何況折梅書院只是鄰近喬府,有一道小門互通,其實完全是獨立屋宇,他們並不是寄食喬家。
蘊菲不死心的追問下去,但韻琴只淡淡的說:「你爹年紀大了,不想再流寓外鄉,想回到故鄉杭州,那裹親戚多,彼此有個照應。」
這更加不通了,方學禮年少離鄉,一向很少和故鄉親友往來,能得他們的什麼照應呢?而且他不只一次向妻女談到蘇州山明水秀,是可以終老之處,而且如果說杭州有親戚照應,那麼在蘇州的喬家難道不是最有力、最能照應人的至親嗎?
可是無論她再多問幾次,韻琴都不再多說什麼,到最後甚至會發怒,要她少多嘴,多體諒父母的心。
就這樣,他們一家人逃難似的匆忙遷居到了杭州,而到杭州之後,喬家便莫名其妙的音訊全無,原本說要投親的方氏親友也從來無人上門。方學禮和柳韻琴夫婦的舉動很奇怪,時時在燈下背人私語,方學禮更是整天愁眉不展,也不設帳教書,終日長噓短歎。
蘊菲心頭疑雲重重,懷疑父母二疋有什麼事瞞著她,而且很可能和她有密切關係,但會是什麼事,讓親如父母也要對女兒有所隱瞞呢?
「春雨!」蘊菲對與她同年的丫鬟說:「你去打聽、打聽,我爹和娘到底在煩心什麼事?還有咱們為什麼要搬到杭州來呢?」
春雨的動作很快,不到三天就打聽到了真相,她一臉蒼白的跑到蘊菲的閨房,喘著氣說:「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喬老爺和喬少爺都被官兵捉去了,喬家的宅子、家產都被查封了。一望,顫著聲問:「哪個喬老爺?」
「還有哪個?」春雨帶著哭音說:「就是親家喬老爺和姑爺楚南少爺啊!」
證實了惡耗,蘊菲更有摧肝裂膽的痛楚,勉強支持著往下問:「楚南……他還好嗎?喬家是犯了什麼罪呢?」
「聽說是因為一本什麼《明史輯略》,惹出大禍。」春雨打聽得很詳細。「明史」一案是滿清立國以來最大的文字獄,株連人數高達千人以上,因為改朝換代之際,當朝最痛惡的莫過於在文字言語之間,引入懷念前朝,滿清以異族入主中原,對這一點更是格外忌諱。
《明史輯略》正是犯了這點,全書中不但將滿清視為逆王的明室唐王、魯王、桂王等人奉為正統,而且對清朝祖先的用語也不甚客氣。
「可是這本書不是一位叫莊廷朧的人著作的嗎?」蘊菲也在楚南的書齋中見過這本書,「和楚南又有什麼關係?」
春雨解釋說,這本《明史輯略》並不是一個人的著作,而是由莊廷朧出資邀集各方名家撰述,他本人再總其成,而且原稿完成後,他還分贈江南知名的文士,請他們修改其中的揣誤之處,喬楚南在江南文名日高,很早就有神童之稱,當然也參與其事,但他並未具名,本來可以無事,糟就糟在喬慕希好面子,出錢助印這本《明史輯略》,以致被官府逮到證據。
「這是大逆重罪,外頭人家都說,不是殺頭就是充軍。」春雨說到這兒,忍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喬少爺真有孝心,他到衙門裹哭求,自願代父受死,衙門不准,還把喬少爺也捉了起來,斬過喬老爺之後,就將他和喬夫人一起充軍到關外的寧古塔,發配為軍奴。」
「我都不知道……」蘊菲喃喃自語。
春雨拭了拭淚,狠著心一古腦兒地全說出來,「喬少爺在禍事發生前,通知了老爺,叫咱們先逃離蘇州,交代以後別提起和喬家有來往,怕咱們受牽連。還寫了退婚書給老爺,讓小姐另行擇配。」
最後一句話,蘊菲已經是聽而不聞了,「退婚書」二個字一入耳,魂動神搖,一顆心彷彿飛離了胸膛,昏昏沉沉的一跤跌坐在床上,模模糊糊中只聽見春雨的狂喊:「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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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蘊菲再也等不到令人臉紅心跳的洞房花燭夜了!天長地久,她對楚南的綿綿相思,又該如何寄托呢?
滿腔柔情和無限的相思、懸念,都只有寄托在那幅「倦繡圃」中。那是訂親之後,楚南拜託春雨送來給她,還轉了一句話:「這上面是我的一片心,現在交給蘊菲,等成親之日,請她再把我的心帶回來。」
接連幾天,蘊菲的舉止大異往常,飲食不進,終日垂淚,整天凝視著一幅晝,喃喃念著其上的題詩。韻琴大吃一驚,立刻叫了春雨來問,等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在憂急之外,又加添憤怒,氣女兒太不懂事了。
洩漏消息的春雨,自然被狠狠的斥罵一頓;見到妻子盛怒,方學禮勸慰的說:「紙包不住火,事情終究瞞不住。阿菲知道了也好,早一日對楚南死了心,未必不是好事。」
「死心?她要是能這麼容易死心,我又怎麼會苦苦瞞她到現在?」
「唉!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方學禮歎了口氣,「你多花點時間勸勸她吧!阿菲很識大體,她會明白做父母的苦心。」
說是這麼說,當韻琴走進蘊菲閨房時,臉色依然很難看,她深吸一口氣,先把春雨支了出去,自己拉開椅子,坐在蘊菲面前,卻不先開口,望著女兒憔悴清減的容顏,心不由得軟了。
蘊菲一向體貼孝順,但這兩天乍聞喬家的惡耗,心都碎了,除了傷心,什麼都顧不得了。此刻見到母親滿臉寒霜的走進來,約略猜得到來意,但她卻不知道還能有什麼話好說。
經過片刻的沉默,做母親的歎了口氣,語帶憐愛的說:「就算你不吃不喝,對喬家又有什麼幫助?白白弄壞了自己的身子,何苦呢?」
「為什麼你們都瞞著我?」蘊菲紅了眼眶。
「讓你知道了,不就是現在這樣的結果嗎?」韻琴微惱的說,「我瞞著不讓你知道,就是怕你惹禍。」
「喬家出了事,我傷心哭泣也是人之常情,能惹什麼禍事?」蘊菲抗議著,「連哭也不許,豈非太勢利了嗎?」
「唉!你這孩子。」韻琴輕撫蘊菲的肩,「娘都坦白告訴你吧!那本《明史輯略》不只牽連喬家,你爹也參與過校勘工作,只是沒列名,一家人躲到杭州,不光是怕受喬家的連累而已,咱們一家也是自身難保。」
蘊菲拾起紅腫的雙眼,望著母親,才驚覺到她的白髮和皺紋增加了許多,一定是過度憂慮和恐懼,讓母親蒼老了不少。
「娘不是不知道你為楚南傷心,可是——」韻琴搖搖頭,「你是聰明識大體的人,想想看,這是謀逆重罪,一被官府發覺,你爹殺頭問斬,我們娘兒幾個發配充軍,可憐你弟弟才只十多歲,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父母、弟弟想想。」
蘊菲垂淚不語。
韻琴繼續往下說:「一家人避到杭州,你爹不敢出大門一步,就是要躲開這場禍事,你支使春雨出外公然打聽喬家的事,又整日哭哭啼啼,豈不惹鄰居們疑心?萬一洩漏底細,有人到衙門去告狀,怎麼得了?」
一顆心懸懸唸唸只想到楚南的蘊菲,萬萬料不到會有如此嚴重的利害關係,在母親的解說下,才知道自己可能為家人帶來一場滔天大禍。
「娘!我……我不是故意的……」蘊菲不安極了,急忙奉不願意補過,「您放心!從今以後,我絕口不再提半個喬字,也不在人前露出傷心的神色,反正我心裹頭明白,一個人悄悄守著自己的志向就是了。」
「這樣也不行!」韻琴不得不殘忍而冷酷的打斷女兒的念頭,「外頭或許有人正在疑心我們和喬家的關係沒有斷得乾淨,你現在不肯另嫁,不是明擺著告訴人,我們還認定喬家是至親嗎?」
這才是青天霹靂的打擊,蘊菲止不住淚如雨下,情勢所迫,她連為楚南守節也不被允許嗎?
眼見女兒心碎的模樣,韻琴心中陣陣疼痛,但是她必須壓抑下來,冷冷的說:「何況楚南連退婚書都寫好了,你的八字庚帖也退回來了,人家不承認你是未過門媳婦,你有什麼名目守節呢?」
蘊菲知道,母親是要逼她徹底斷了和喬家的聯繫,她左思右想,無可奈何中只好先安慰母親,於是擦去淚水,毅然回答:「娘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過戀舊也是人情,叫我一時片刻忘了楚南,真的太為難我了,娘能不能答應我,先等三年,三年內不談我的婚事。」
「這個——」韻琴沉吟不答。
「娘,求您答應。」蘊菲哀求著,「我今年才十八,就留在家裡向娘學習家務和女工,暫時不必急著談婚論嫁。」
「好吧!我暫且答應你。」韻琴鬆了一口氣,又接腔補充,「不過,婚姻大事也要看天意、看緣分,如果有了門當戶對的好親事,錯過了也可惜。」
這等於說並沒有完全同意蘊菲「暫待三年」的要求,而且母親的語氣冷淡,似乎恨不得立刻就將她嫁了出去,斷絕禍根,這樣子苦苦相逼,未免太狠心了,蘊菲又是傷心又是悲哀。
韻琴也十分後悔,不該把話說得如此決絕,畢竟是親生骨肉,不該過分相逼,於是愛憐的將蘊菲棲在懷裹,一邊替她拭去淚水,一邊柔聲安慰她,「乖女兒,別再哭了。爹娘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會做出什麼不近人情的事。說來說去都是為了一家人的生死禍福,只要你能體諒父母,爹娘也不會不諒解你的心事。乖,洗洗臉,出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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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兩年過去了。方家在杭州的日子備極艱辛,為了避禍,方學禮成了隱姓瞞名的「黑人」,教書的工作也不敢做了,一家大小的家計全賴妻子韻琴、女兒蘊菲和丫鬟春雨做女工針線支撐。
最辛苦的人莫過於柳韻琴,家計日漸困窘,加上要擔心官府的搜捕,韻琴內外交迫,身心俱疲,很快就憂患成疾了。這場病來勢洶洶,很快的就到藥石罔效的階段,然而病榻中的韻琴還是無法安心靜養,她的神志很少有清明的時刻,多半的時間都是悠悠昏昏、恍恍惚惚……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
「春雨,叫蘊菲過來!」病了整整一個月之後,有天韻琴突然難得的清醒了,「我有話交代她。」
正在小爐子上煎藥的春雨,注意到韻琴蒼白的臉上有一抹不同尋常的赭紅,心頭閃過不祥的憂懼,急忙應聲答:「是!我造就去!」
蘊菲進房之後r贊琴又陷入昏聵中,她眼神茫然的望著半空,伸出雙手向上亂捉。「娘,您想要什麼?」蘊菲難過的想掉淚,「我是阿菲,您認得我嗎?」
「阿、菲。」韻琴困難的二子一字念著,慢慢的她茫然的眼神有了焦距,蠟黃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阿菲,你來了?」
「是,娘,您要什麼?」蘊菲握著母親骨瘦如柴的手,心中一酸,勉強微笑著安慰母親,「今天您看上去好多了。」
「不用安慰娘了,阿菲。」韻琴虛弱的說,日子罷了。
蘊菲別過頭,大顆大顆的淚珠沉沉的墮下,「娘,您很快就會好的。」「我自己的病自個心裹明白,不過是拖」」娘,別這麼說。大夫說了,只要靜心修養就會好的。」
無奈內憂加上外患,靜心攝養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韻琴喘著氣,指著一口箱子說:「去拿我的奩箱過來。」
「娘,您歇歇吧!」蘊菲勸阻著,「有什麼事,等病好了再處理還不遲。」
「不!不!」韻琴臉上現出焦慮的表情,「拿、拿過來……」一句話還沒說完,她伏在枕上頻頻喘氣,長髮散亂,樣子駭人極了。
蘊菲急忙取過一隻四方型的竹編奩箱,捧到韻琴面前,「娘,箱子拿來了。」
「好、好。」韻琴喘了一會兒,才說:「打開它!」
「娘,您再多歇歇吧!」蘊菲難過的說,「有什麼事,等病好了再說。」
「來、來不及了。」韻琴閉上眼睛,努力集中殘存的體力,掙扎著自己打開箱子,「這裹的六兩黃金,是喬家送的聘禮,我一直沒用,現在交給你了;你爹老了,身子也不好,又要避禍,蘊謙還小,這個家……我是交給你了。」
聽見韻琴認真交代後事,蘊菲悲從中來,淚水潸潸而流,「娘——」
「阿菲!好孩子,別哭。」韻琴充滿慈愛也充滿不捨地說:「以後這個家就都靠你了,你要堅強些。娘真捨不得叫你擔這麼沉重的擔子,可是——沒法子,娘已經擔不動了……」
「娘——」蘊菲悲慟萬分,淚如雨下。
交代完家事的韻琴,放下心頭大事,三天後,在丈夫方學禮和一雙兒女蘊菲、蘊謙的淚眼相望中,依依不捨的撒手西歸了。
柳韻琴去世之後,方學禮深受打擊,整個人癡癡傻傻,白天到晚上終日沉默的坐著,完全失去應對這個世界的能力。蘊菲不得不先忍住自己的傷痛,接替母親的職務,一肩挑起家務的重擔。
然而蘊菲接手家務之後才發覺到,這個家已經是困窘到了極點,幾乎是無隔宿之糧。她咬著牙,將韻琴臨終交給她的六兩黃金拿出來,變賣掉自己僅有的一點首飾,包括楚南送給她的比目魚玉珮,才勉勉強強湊足了母親喪事的費用。
可是之後的家居日子,比從前更加的艱困了,蘊菲和春雨日夜趕工做針線,所得的微薄收入卻仍抵不住坐吃山空的衣食支出。
十四歲的蘊謙很懂事了,家計困窘他也心知肚明,在母親去世後不久,他主動的提出要求,「姊姊,我明天起不去學堂了。」
「什麼,哪怎麼成?」蘊菲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絕,「小謙,你不要擔心,上學堂花不了幾個錢,再說娘臨終時念念不忘,就是要栽培你成材,你是方家唯一的男丁,日後家道興旺的重責大任全在你身上,你怎麼能不上學堂呢?」
「姊姊,你不用瞞我了。家裹的情況我都知道,吃飯都成問題,哪有餘力送我上學堂?」蘊謙說出他的計劃,「我都想過了,不上學堂也未必沒出息,鄰村養榮堂藥鋪的杜善可大夫想收個小學徒,我想過去向他習醫,家裹少了我一個的飯食,也可以減輕你和春雨姊姊的負擔。」
「不!藥鋪的學徒很辛苦的,早起晚睡,像個小廝般伺候師父、師娘一家人,什麼雜役都得做,我不能讓你去受這種苦。」
蘊謙料到不能一次就說服姊姊,繼續說下去,「當學徒的也不只我一人,別人吃得了苦,我為什麼不成?再說杜大夫待人很和善,不會虐待我。」「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蘊菲生氣了,「你再說什麼都沒用!」「姊姊!」蘊謙還想再說,「你聽我說嘛!」蘊菲搖著頭,「不聽!不聽!不要再說了。」
突然,一個權威的聲音打斷了姊弟兩人的爭執,「好了!你們兩個都不要再吵了!」說話的人是方學澧,自從妻子韻琴過世後,他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哀傷和愧悔中,自我放逐在一個自我折磨的世界,對世間的種種失去了應對的能力,甚至忘了他還有一雙兒女,現在他突然清醒過來,準備重新擔起做父親的責任。
「爹!」蘊菲和蘊謙異口同聲的喊了一聲。
方學禮揮揮手,苦澀的說:「我是個無用的父親,唉!百無一用是書生,到今天才知,真是百無一用呵!」
蘊菲望著父親,心痛的想著,什麼時候意氣風發、溫文蘊藉的父親,變得如此消沉、如此蒼老呢?他完全像個失去生趣的老人,都是她沒有將父親照顧好,她實在對不住九泉下的母親。
「阿菲,這些日子你一個人操持家務,苦了你。」方學禮歉疚的說,「阿謙剛才的話,也不是沒道理。如今的世道,書念多了反而容易殺身惹禍,阿謙想學醫,這也不錯。」
「可是要阿謙去做學徒?爹——」蘊菲還是不同意。
「當然不能讓阿謙去做學徒,那樣子習醫,學得的都是江湖郎中騙人的把戲,當不得真。」方學禮說,「我的意思是讓阿謙正式拜師,杭州西冷橋畔有一位儒醫劉善群,是位真正妙手回春的大國手,他和我是故交,我去請他收阿謙為徒,想必他不會拒絕。
「這樣子也好。」蘊菲沒有往下說,心底卻在犯愁,正式拜師自然比當學徒好,但是既是拜師,就少不了要奉上一筆束修,對方既是名醫,束修肯定不會低,此時此刻到哪兒去籌這筆銀錢呢?她不願增加老父和幼弟的煩惱,所以不肯說出自己的擔憂,預備私下再和春雨想辦法。
而方學禮卻看出蘊菲的顧慮,他說:「阿菲,錢的事你不用擔心,爹有法子。」
「爹,你有什麼法子?」蘊謙先問,他實在不願意增加姊姊和父親的負擔,仍抱著去當學徒的打算。
「其實我和你娘在杭州的親友不算少,有位至親還很發達,過去大家道不同、不相為謀,一直沒往來,我也不願意仰面求人,但是現今不比從前,只有老著臉皮去找這位貴人資助了。」
沒想到落得要一向心高氣傲、風骨凜凜的爹去求人,蘊菲心裹難過極了,但是窮途末路,這似乎也是沒法子中的法子。
「姓賈,是至親?」聽見通報的下人透過管家來報有客求見,而且來客不肯通名,只說了這一句簡短的話,還堅持非見他本人不可,使得已退休的湖州知府戴研生困惑萬分。
戴家的老家並不在杭州,而在常熟,戴研生的獨生子博宇以四品中郎將的身份,兩年前調任杭州駐防將軍的副手,由於西湖風光明媚,特意在湖畔建了極奢華的別墅接老父到任奉養,戴研生平日和門下的清客飲酒遊湖,根本沒有什麼親戚來找過他,特別是姓賈的,他腦海中實在想不出有姓賈的至親。
管家戴福窺出主人的心意,立刻說:「老爺要是不想見這人的話,交給小的去打發。」
「不!請客人到小花廳。」反正見了面,真相自有分曉,或許是家鄉的人來打秋風,怕他不見,故意托辭至親,戴研生是很忠厚的人,對於上門求告的人無分親疏,多少都會送些盤纏。
可是見到這回來訪的客人,戴研生真是大大的嚇了一跳,的確是親人,但相見卻不敢相認,因為面貌變得太多了。在戴研生記憶中該是溫文爾雅、蒲灑自若的風流名士,而不是眼前憔悴瑟縮的皤然老叟。
訪客先開口,「表哥!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方學禮呀!」
容貌變了,但自幼一起上學堂、一起玩耍的感情卻沒有變。「學禮!你什麼時候到杭州的?怎麼不早點來找我?」
「十六年不曾和表哥見面,表哥還是風采依舊。」方學禮有些自慚形穢的說:「我卻是一身潦倒,實在沒臉來見表哥。」
「彼此至親,你這麼說太見外了。」戴研生安慰道,「你的才學勝我十倍,真要求官的話,成就不在我之下,若不是明朝太腐敗,我也是不願在新朝為官。」
「這些都過去了。」
「表弟,你來找我,何以不直報姓名?反而要假托姓賈呢?」
「唉!一言難盡……」方學禮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牽涉到「明史」一案的始末,都告訴戴研生,並且千叮萬囑,「怕給表哥惹禍,所以才不敢通姓名,請表哥告訴門下,千萬不可洩漏我到過府上的事。」
想不到表弟會惹上這麼大的麻煩,戴研生大為詫異,但這樣不影響親情,他說:「不要緊,我能幫忙一定幫忙。」
「多謝表哥。」
戴研生上下打量方學禮,見他只穿著一襲洗得泛白的青袍,境況寒酸不問可知。「家裹都還好嗎?下回帶弟妹、侄女和侄兒一起來,認認親戚。」
「韻琴她……」方學禮一陣心酸,「兩個月前過世了。」
「啊!怎麼會?」戴研生也傷起心來,拉著方學禮的手說:「想來這幾年你受了不少苦,不要緊,以後一切都有我。來!咱們到內廳,細細談談別後光陰。」
戴研生喚下人立刻備細緻的茶點和上等的杭州龍井,表兄弟兩人傾杯話舊,方學禮細述了自己和喬家的關係,如何被牽連到「明史」一案中,又如何避禍到杭州,以及家計艱難的種種。
「自從我無法授徒之後,家計全賴內人和小女十指維生。」
「喔!我知道表弟妹素有『針神』的美譽。」
「是,起初也還能支持,上門求售的人不少。無奈韻琴總是放不下心,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終至一病不起。」方學禮歎口氣,「如今全靠小女蘊菲接替,只是小兒才十四歲,阿菲姊代母職,又要操持家務,實在騰不出多少時間刺繡。」
「唉!表弟妹太不幸了,你該早些來找我的。」戴研生不勝欷吁的說,「侄女兒多大了?記得你離開家鄉那年,她還不滿五歲,今年應該二十了吧?」
「今年阿菲已經二十歲了。」
「那麼親事呢?總不能叫她守著喬家的約吧?」戴研生想了想說:「喬家今生是不會有希望了,總要替侄女兒另做打算才好。」
「韻琴生前答應了她,三年內不談此事。加上家難連連,我也不曾替她留意。且等滿了三年再說吧!」
「那麼表弟你呢?今後有何打算?」
「我的姓名不能見人,最近體力、目力大減,實在也想不出法子。」方學禮低著頭,傷感的說,「要不是窮途末路,我也不致老著臉皮來求表哥。」
「彼此至親,表弟千萬不要客氣。」戴研生細想了一下,「你不用擔心,我雖然不才,照顧你們一家大小,十年、八年還不成問題,這樣吧!我替你存三千兩銀子在銀號內,每月取息不動本,大約可以有個二十兩銀子,生活不會有問題。蘊謙侄兒有心習醫,那也很好,我來寫信給劉大夫,再由我送一百兩的東修。」
「表哥!」方學禮十分感動,離席下拜,「雪中送炭的大恩大德,就是九泉下的韻琴也一同銘感。」
「快請起來!快請起來!」戴研生謙遜的扶起表弟,「誼屬至親,相互照應是應該的,今後你別為生活擔心,專心照料一雙兒女,將來為侄女兒覓一佳婿,再教子成龍,就能安安穩穩地享受晚年了。」
「我對自己是不抱希望了,就盼望兒女不要再跟著吃苦受罪。」
「別這麼說,人總要抱著希望活下去。」戴研生鼓舞著表弟,「咱們白髮兄弟,多年不見了,以後正要多往來,你在這裹多盤桓幾天,咱們好好敘敘舊。」
顛沛流離、落魄潦倒的方學禮,得到戴研生的親情安慰,激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連連說:「表哥,你的大恩今生是報不了,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說這什麼話!」戴研生制止了他再說下去,「再說什麼感恩、報答的,我可要生氣了,你把我這表哥看成施恩望報的小人了嗎?」
方學禮不再多說,心裹對表哥的感激卻是不可言喻;而生性淳厚的戴研生不願意讓窮困潦倒的表弟產生仰面求人的屈辱感,堅持挽留他在府中多住幾日,待以上賓之禮,更吩咐下人態度要恭敬,好好招待這位遠地來的「表老爺」,藉以表示他對親誼的重視,以及並不因為表弟的落魄而有半點瞧不起他的意思。
戴研生的溫情,不只讓方學禮感動,也讓一直以來彷彿生活在無火無燈寒冬中的方家,感受到了朝陽的溫暖,讓方家重新燃起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