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
「啊——」
一聲淒厲的哀鳴劃破了承天宮的靜謐,那比死還要痛苦的吶喊,迴盪在深宮畫梁之間,聽來令人備感心驚。
李隨心被抓回承天宮四十九天了,今天第四十九次執刑,一樣的利箭穿心,一樣的烈火焚身,一樣的心碎痛嚎……
這些日子來,她每天在平常手中死去,然後在火焰中重生,反覆地承受著這生不如死的刑罰,淚,早已哭干,希望,早已破滅,她了無生趣,卻又無法尋死,這副不死之軀像個無止境的噩夢,一次又一次地摧殘著她的靈魂,一次又一次地侵蝕著她的心。
她不知道,還要多久,這一切苦難才會結束?
她只期盼,有人能在她的愛轉為恨之前,來了斷她的生命。
火起,火滅,重生……
她又熬過了一次火的刑責,疲憊地臥倒在玉皇為她特製的巨大鳥籠中殘喘,籠外,平常手握著長弓,靜靜佇立,一如以往,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好了,今天的表演就到此,下去吧!」玉皇長袖一揮,率先起駕回寢宮。
「是……」平常應了一聲,恭送玉皇之後,才轉身走開。
「平常……」李隨心喚住他。
他站定,沒有回頭。
「如果你還有慈悲之心……就去問問從容……要如何……才能讓我……一箭斃命……一了百了……」她盯著他的背影,斷斷續續地道。
他的背脊微僵,口氣卻冷硬無情。「你還有九百五十一次的刑責,別想用死來逃避。」
她怔了怔,突然笑了。「呵……不愧是執法如山的右弼大人啊……就連一點點的寬容都不給……」
「別浪費精神,早點休息,明天你還得受刑。」他冷聲道,舉步要走。
「這酷刑,你覺得有趣嗎?」她輕聲問。
「紀律刑法,不是兒戲。」他再次駐足。
「但我看來,這就是一場鬧劇……一場讓我哭笑不得的戲,我的愛,竟是原罪,你不覺得很可悲嗎?」她緩緩爬起身,望著他寬闊的肩背,心好酸。
那厚實的臂膀,曾經是她最安心的港灣,如今卻咫尺天涯。
「我負責執法,不下評論。」
「是嗎?原來……你比玉皇還狠……」她臉上在笑,心卻在淌血。
他的每一箭,從不遲疑,從不手軟,總是又快又準,沒有一點點的不捨,沒有一點點的留戀。
「隨你怎麼說。」他擰著眉道。
「你知道這個刑罰最讓我痛苦的是什麼嗎?」她喃喃地自問自答:「不是利箭穿心,不是烈火焚身,而是你……」
袖裡,他握住長弓的手一緊。
「是每天盼著見到你,然後在見到你的瞬間,親眼看著你毫不留情地射穿我的心……」她說著顫抖了起來,他奉命殺她的那一刻,正是她最痛的時候。
他身子頓了一下,彷彿不願再多聽,突然大步走開。
「我對你的愛……到頭來竟是折磨我自己的凶器……」她仰頭靠在柵欄上,如夢囈的聲音,在沉寂的夜裡,聽來有如鳳凰的悲鳴。
平常似是充耳不聞,他手握長弓,沿著長廊,出了承天宮,一路走回自己的「正氣閣」。
然而,沒有人看出,他的臉色陰鬱,他的胸口灼痛,他的腳步如鉛,他手中的弓,沉重得幾乎讓他握不住……
這四十九天,他每向李隨心射出一箭,他的弓就重一分,到現在,那股無形的重量已超過他的負荷,他每次拉弓,手就微微發顫,深怕失了準頭,又怕瞄得太準……
見她浴火,他的皮骨跟著燒滾,聽她痛嚎,他的喉間跟著灼燙,他有時乾脆希望她別再重生,有時……又慶幸她能夠不死。
他全身都不對勁,虛無的疼痛漲滿每個細胞,而問題最大的,是他的。
他患了心疾,打從向李隨心射出第一箭開始,他的心就經常鬧疼,有時喘不過氣來,有時又像千萬根針同時紮著,無法食咽,難以入眠。
此刻,聽了李隨心的話,他的心又痛了,而且比以往還要痛上好幾倍,好不容易撐到正氣閣,身子一晃,竟站立不住。
一隻手適時地伸了過來,扶住他。
「平常,你沒事吧?」
他抬起頭,看著從容關懷的表情,立刻挺直腰桿,強裝振作,「我很好。」
「別逞強了,你一點都不好,你病了。」從容一襲白衫,定定地望著他。
「我沒病,我只是有點累……」他反駁。
「心,很痛吧?」從容忽道。
「什麼?」他一凜。
「你的心,在喊痛。」從容眼神溫煦地道。
「你在胡說什麼?我的心由我自己管,而我可以確信,它現在很好。」他擰著眉,口氣強硬。
「如果它很好,為什麼會哭呢?」
他微怔,隨即斥道:「你別鬧了!」
「你的心正在流淚,只是你自己看不到。」從容歎道。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他不悅地瞪著他。
「你的大腦不明白,但你的心明白,因為你的大腦忘了,但你的心卻還記得……」
「你深夜來找我就是想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嗎?」他有些惱怒了。
「不,我來,是為你治病的。」從容微微一笑。
「我說了,我沒病!」他不懂,今晚這位老友怎麼這麼煩人。
「那麼,要不要聽我說一個故事?」從容改變話題。
「我累了,想休息了……」他沒心情聽故事。
「有個女孩從小就出落得艷麗絕倫,她生在仙家,個性爭強好勝,自負高傲,聰明,卻不願服輸。玉皇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見到她,驚為天人,不顧她的抗拒,用盡方法逼她入宮……」從容逕自說了起來。
「我不想聽麗妃的事。」平常冷哼。
「女孩入宮之後,照樣傲氣凌人,使性子,不把玉皇放在眼裡,不讓玉皇碰她,但她愈是如此,玉皇就食不果腹喜歡她,寵她,放任她,討好她……」從容找了張石椅坐下,繼續道。
平常沒吭聲,這正是他對麗妃觀感不佳的原因。
「儘管得寵,女孩在宮裡並不快樂,她想自由自在地過活,不想被困在宮裡,於是她漸漸變得消沉,悶悶不樂,直到,她在宮裡遇見了一個男子……」從容頓了一下。
平常冷凝著臉,麗妃果然對玉皇不忠,所以才會背叛玉皇,往後的種種都是她咎由自取。
「那男子經常進宮,一臉嚴酷,不苟言笑,剛正不阿的態度和自律自製的個性,讓她忍不住傾心,她後來才知道,原來那男子正是掌管承天宮法紀的神官……」
平常聽出他所指何人,臉色一變。
「從容,你在胡說什麼……」他驚喝。
「她暗戀著那個男子,卻苦於自己的身份,終致因相思成疾。」
「住口!」他怒斥。麗妃從以前就愛慕著他?這太誇張了!
「她病了,病得不輕,急壞了御醫,也急壞了玉皇,這時,這個男子入宮稟奏,玉皇召他進麗妃殿,當場批奏章,女孩終於見到思慕之人,病立刻好了大半……」
「從容!」平常愈聽愈心驚。
「女孩好像又活了過來,她經常躲在角落看著那男子,一顆心愈陷愈深,無法自拔……」
「別再說了!」平常急吼,上前抓住從容的肩。
「重點來了,你就聽完吧!」從容一笑,接著又道:「女孩把自己的感情鎖在心裡,她以為沒有人知道,可是,宮中人多口雜,她的心事,還是被某人瞧出了端倪,於是,玉皇之弟『厲王』叛變當日,有人送了一張字條,以那男子的署名,約她在承天宮東門外相見……」
「不!」平常渾身一震,驚駭地瞪大雙眼。
「女孩中計,興奮赴約,卻被當場逮捕,罪名是與『厲王』私通,共謀叛變。玉皇大怒,將縝捕到的主謀『厲王』、『禁衛軍總管』、『承天宮內侍』,以及那個可憐的女孩一同下獄,判以最嚴峻的咒刑,他們於是淪為四獸,被剝奪了記憶,不老不死,不生不滅,不落輪迴,永世被貶為『非人』。」從容說拜這裡,停了下來。
平常愕然矗立,四獸的罪行由他搜證,玉皇判定,從容施法,他以為他比誰都明白他們的罪孽,但有關麗妃的這一段,他竟是第一次聽聞。
更令他震驚的是,麗妃原來是中計含冤,而且,間接害了她的,居然是他……
「無辜的麗妃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就變成了鳳凰李隨心,她忘了一切,忘了你,可是,她內心對愛的渴望卻未消失,於是,這幾千年來,她一直在找尋她的愛,找尋你的影子……」從容輕聲道。
平常悚然杵立,一陣酸楚竄遍全身,麗妃的率性和叛變,讓他對麗妃向來有著嚴重的偏見,即便她化為鳳凰,他也視她為禍國妖孽,豈料,從頭到尾,都是個嚴重的誤解?
「你知道她是冤枉的,為何不說?」他依然難以置信,尤其對從容的隱瞞無法理解。
「我也是在她被咒刑成鳳凰之後,從她的記憶裡發現疑問,才查出真相,而真相卻牽扯到整個承天宮,事關重大,我不便揭明,而且,那時,也已經太遲了。」從容感慨地道。
「到底是誰冒我之名……」他擰緊眉峰。
「事情已發生,再追究無益,眼下最重要的,是鳳凰的事。」從容輕輕將話題帶過。
「你這麼擔心鳳凰?我現在才想起來……你一直對四獸之中的鳳凰特別慈悲,也特別關愛……」平常心思起伏波動,回憶起過去在雲仙洞天,從容總是對鳳凰多了幾分寬容。
「李隨心只是個受害者,她的宿命,起於你,也該由你來了結,平常。」從容起身,看著他。
「我?」他一怔。
「這次奏請玉皇,命你收伏她,正因為你們情緣未了,在凡間,她二度愛上你,終於打動你的心,與你相戀,都是早已注定……」從容說得有如偈語天機。
「我什麼時候與她相戀了?」他怒道。
「現在啊!」
「現在?」
「現在,你的心有多痛,就表示你有多愛她。」從容希望能點醒他。
他愣住了。
心底這份讓他無法喘息的痛,是愛嗎?
不!不可能!他怎麼可能會愛上她?她是玉皇的麗妃啊!
他的理智拚命否認。
「在凡間的兩個多月裡,你們瘋狂地相愛,那段日子,不可能會消失,它只是被蒙蔽了,被你的頑固蒙蔽。」從容歎息了。
「那一定是鳳凰之血在作祟。」他強辯。
「好吧!你要這樣解讀我也沒話說,不過,明天行刑的時候,你最好多想想……」從容故意停頓。
「想什麼?」他瞪著他。
「鳳凰並不是每次都能重生的,四獸的詛咒,會在他們回復記憶時解除,到時,他們不再不老不死,只要一箭,就會立刻斃命。」從容彷彿在警告。
他呆住了,如果,萬一,李隨心在他放箭的-那突然清醒,還原人形……
光想像那一幕,他就痛徹心扉,冷靜的臉孔在-那間崩解。
「不過,也許那樣對你和鳳兒來說,反而是個解脫,要怎麼做,就看你自己了,平常。」從容說罷,搖著羽扇,翩然離去。
平常雙腿一陣乏力,坐倒在大石上,低頭看著自己顫抖的右手,惘然失神。
他的這雙手,還得射出九百五十一次的利箭,箭箭都得射穿李隨心的心臟,他,能撐到幾時?
李隨心……又能撐到幾時?
難道只有死,才能解脫嗎?
他怔仲著,腦海裡不由自主浮現了李隨心那雙美麗又絕望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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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一陣緞衣拖地的——聲緩緩靠近巨籠,李隨心抬起頭,看見一位頭戴后冠,打扮華麗的女人,正隔著鐵籠,對著她冷笑。
「你這個賤人,終於嘗到了苦頭了吧?」
「你是誰?」她蹙眉問。
「你連我是誰也忘?從容的法術還真厲害哪!幾千年了,你想不起以前的事。」女人譏諷地笑著。
「不值得我記的人,我通常不會費心去記。」她雖然疲憊,反譏的能力可沒退步。
「你說什麼?看來凡間的闖蕩把你污染得更壞了。」女人怒道。
「其實承天宮和凡間都一樣污穢,到處都有像你這種人。」她回敬道。
「哼!好個賤人,從以前就伶牙俐齒,現在還是一樣,不過,以前你得寵,現在可不一樣了,怎麼樣,天天被喜歡的男人射穿心臟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女人大聲挖苦。
她瞪著她,懶得回答。
「不過,你這只妖孽是隻鳳凰,根本死不了,所以,多射幾次也無所謂。」女人繞著籠子,邊踱步邊盯著她。
「你究竟想幹什麼?」她不耐煩了。
「我只是來和你敘敘舊,麗妃。」女人喊著她以前的封號。
「敘舊?」
「是啊!想當初,你進宮之後,成了玉皇的寶,我和其他妃子全被打入冷宮,你這隻狐狸精完全迷走了玉皇的心智,他像瘋了一樣,時時刻刻只想看著你,守著你,那時,你知道我和其他妃子的心裡有多麼恨嗎?」
「你……該不會就是……皇后吧?」她靈光一閃。
「你猜出來了,沒錯,我就是。」皇后下巴高高地揚起。
「你就是特地來告訴我,你有多恨我?」她冷笑。
「不,我是來看看你的下場,麗妃,看看當年那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臭丫頭,如今變得多麼落魄,多麼可悲!」皇后輕蔑地瞥她一眼。
「三更半夜的,你還特地跑這一趟,可見當年我是給你不小的打擊。」她嘲諷地反擊。
「你……」皇后氣炸了。
「籠中鳳凰沒什麼好看的,請回吧!」她別開頭,閉上眼睛。
「哼哼,要把你弄成籠中鳥,可費了我不少苦心呢!」皇后得意地道。
「什麼意思?」她迅速睜開眼,蹙著眉心。
「呵……你不記得了,可是當時可真是精采啊!你這個賤人,誰也看不上眼,偏偏就對平常那個木頭人有了好感,你以為沒人知道,卻逃不過我這雙眼睛,於是呢,我只用了一張字條,就讓你栽了個大跟頭……」皇后掩嘴大笑,至今仍為自己的傑作感到驕傲。
「你說什麼?」她睜大雙眼,沉沉的大腦深處似乎閃過了一些模糊的影像。
「你啊,一心只想著去見平常,卻不知道那是個陷阱,把你和『厲王』湊在一起,弄個私通的罪名,你就玩完了……呵呵呵……」皇后尖銳地笑著。
字條?私通?
這些字眼,彷彿是把鑰匙,開啟了重重鎖住的記憶,她瞠目怔然,思緒開始飄竄……
「看你被你最愛的男人凌遲,簡直太快人心,你的一片癡心,都被當成了垃圾,人家平常根本理都不理你呢!虧你還為了他下獄,他卻是視你為紅杏出牆、與反賊私通的無恥女子,他親自執法,將你貶為鳳凰,你以非人姿態私逃人間,過了幾千年,他可從來沒有想過你,到現在,更天天執刑,毫不留情地以箭射穿你,置你於死地而後生……呵呵呵……你就繼續在這個籠子裡,承受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吧!」皇后拎起長袍下擺,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李隨心怔怔地立在籠中,深埋不見天日的記憶因皇后的諷刺而一片片出土,一日一夜,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努力拼湊著那些片段,然後,在深夜再度降臨的那一刻,她想起了一切。
想起那一夜她是以什麼心情赴約。
想起那一夜她又是以什麼心情驚恐被捕。
而,親手逮捕她的,還是她朝思暮想的右弼大人平常……
那時,她就死過一次了啊!
在平常輕蔑的眼神中,在他鄙夷的注視下,在他冰冷無情的神情裡,她的心,早就被判了死刑。
她,身為麗妃,卻愛上了玉皇的臣子,即使是中了皇后的計謀,她也百口莫辯,即使她有多麼委屈,她也無話可說……
過去的種種一一回流,她這才領悟,她的愛,只是強求,平常從以前就沒愛過她,甚至,他還厭惡她,他早在幾千年前就已認定她就是個不忠不義的女人!
玉皇的女人……
「哈……」她陡地仰天狂笑,笑得酸苦,笑得淒惻,笑得悲哀。
愛情,到頭來不過是場空……
她還奢望什麼?期待什麼呢?那個八股又頑固又死腦筋的忠臣,他是為了盡忠而生,他,根本不懂愛,不可能會愛人的……
永遠都不可雛……
淚,像要洗刷什麼似的,在她臉上奔流,那抹椎心刺骨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她,她不停地顫抖,身體也開始變化——
從人形轉換成鳳凰,接著,火焰爆燃,彷彿要將生命最後的熱情釋放殆盡,烈火燒紅了籠欄,燒紅了她的雙眼,於是,絕艷的羽毛在瞬間脫落四散,鳳凰的形象嘩地一聲崩解,那恆久以來加諸在她身上的獸形之咒,終於解除。
她,回復了人形,回復成當初那個艷冠群芳的絕色麗人,也回復成當年那個心死的女子。
笑聲已停,但她的淚依然不止,因為她終於明白,這個原本該是她最期盼的自由時刻,正是她愛情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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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天,第五十次的執刑,平常沉著臉孔,站在巨籠之外,搭箭,拉開長弓,對著李隨心。
「朕再問一次,麗妃,你求不求饒?」玉皇坐在高處,重複著每天同樣的問句。
他只要李隨心的一聲哀求,只等她開口,等她道歉,他就赦免她的罪。
但李隨心只是倔強地緊閉雙唇,挺直著一身傲骨,不說,也不求。
玉皇大怒,一揮手,朗聲喝道:「動手!」
即便是第五十次的執行,平常在聽見玉皇的號令時依然會胸口糾結,他擰著眉,吸了一口氣,試圖穩定從昨夜就躁動煩雜的心思,將箭尖瞄準了李隨心的心臟。
籠裡,李隨心看起來異常的美麗,卻也異常的安靜,就連神態也異常的木然,她的眼中沒有之前的痛苦與灼熱,只有一種令人心寒的空茫。
平常心一緊,忽然感到極度不安。
她的神情不太對勁……
「平常,你還在蘑菇什麼?快射啊!」玉皇怒喊。
「是。」平常將弓弦拉滿,目光瞄著準星,忍住胸口那份撕扯的痛楚,彈弦放箭。
但是,箭在射出的瞬間,他赫然發現,她的嘴角正微微上揚。
她在笑!
笑得彷彿再也沒有什麼足以留戀,彷彿,放棄了一切……
從容的話如電光石火閃過腦際,他恍然驚覺,她已經恢復了記憶,她不再是只不死的鳳凰,這一箭,是她盼了許久的解脫,此時的微笑,是她在向他做最後的告別……
他在心裡吶喊,那股早已在心底翻湧的情感,終於破繭而出,衝撞著四肢百骸,也衝撞著他的心。
隨著心的驚跳,他的指尖在箭離弦的-那震了一下,箭破風竄出,偏了方向,正中李隨心的左臂。
「啊!」她向後退倒,瞪著他,臉上全是錯愕。
他為何會失了準頭?號稱天庭的神射手,四十九次殺她從未失手的人,為什麼偏偏莊這次出錯?
偏偏,在她了無生趣的這個時刻……
「平常!你在幹什麼?」玉皇霍然站立,怒聲斥罵。
他在幹什麼?
平常也震愕地自問著,可是,當他看見鮮血染紅了李隨心的寬袖,看見她發白的臉龐,他腦際一陣轟然,終於有了答案。
這五十天來的痛,不是病,而是愛。
在人間界,在那個被他遺忘的兩個月裡,愛情的種子已經萌芽,他對她的愛快速滋長,如籐蔓緊緊包覆著他的心,就算鳳凰之血的作用不再,但那份感情一直潛伏在他體內,並未消失,反而在他壓抑的這段期間,將他束縛得更密,更緊。
此刻,他已經到達極限了,她的愛,終於逼退他鋼鐵的意志,擊潰他頑強的理智,喚回了那段人間刻骨銘心的愛戀,喚醒了他。
李隨心早已不是麗妃,她是他的「主人」,是他的「情人」,是他摯愛的女人。
「平常,再補一箭!」玉皇下令。
他轉頭看著玉皇,雙眉一擰。
這個面目可憎的人,曾經是他的天,但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個自私醜陋的凡人。
那麼,他要忠於誰?
當了幾千年的忠臣右弼,如今,他只想忠於自己,忠於他的心。
他再次拉弓,但這次卻將目標設定在玉皇身上,放箭,速度快如閃電,快得讓所有人措手不及,利箭已穿透龍袍,直接將玉皇釘在座位上。
玉皇震驚,李隨心更詫異,就在眾人還來不及反應時,他已衝向巨籠,長弓一揮,以法力震斷籠欄。
「走!」他進去拉住李隨心的手,轉身就走。
「我不走,你就痛快一點,直接殺了我吧!」她絕然地掙開他。
「我絕不會讓你死的。」他盯著她,語氣鏗鏘有力。
「你……」她微驚。他知道了?知道她已恢復了人形?
「你已沒有鳳凰之火,死了,就會魂飛魄散。」
「所以呢?你不讓我死?不讓我解脫?你故意射偏,就是為了折磨我嗎?」她瞪視著他。
「現在沒時間解釋,快走!」他不再廢話,緊握住她的手。
「我不跟你走,放開我!」她奮力抗拒。
他攬起濃眉,二話不說,一把攏住她的纖腰,躍出巨籠。
「抓住他們!」玉皇氣極大喊。
眾侍衛圍上前,企圖阻攔,但平常武力超強,長弓成了武器,用力一揮,侍衛們紛紛倒地,他則乘機帶著李隨心衝出大殿。
「平常——」玉皇氣得猛力一扯,將箭拔出,如狂獅怒吼,親自追出。
平常幾個輕躍,抱著李隨心奔出承天宮,但玉皇下了動員令,整個天宮禁衛軍全都出動,成千上百的高手集結,沒多久就將他們兩人團團圍住。
他明知寡難敵眾,卻面不改色,冷靜地將一批批湧上的人馬擊退,硬是殺出一條活路。
李隨心看著他傷痕纍纍依舊威武不減,又是心折,又是埋怨,他莫名其妙將她擄走,究竟存的是什麼心?
他邊打邊逃,行進受阻,就這麼一耽擱,玉皇已挾著怒火逼近,從天而降。
「平常!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劫走麗妃,難道你想背叛朕嗎?」
「我沒有背叛任何人。」他冷冷地道。
「什麼?」王皇皚著他。
「我已經對得起你了,玉皇。」他第一次以平等的口氣對玉皇說話。
「你劫走朕的麗妃,叫做對得起朕?」玉皇扭曲變臉。
「麗妃不屬於你,她根本不愛你,你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她。」平常嚴肅地道。
李隨心呆住了,平常……替她說話?為什麼?難道他瘋了嗎?
「你……你竟敢說這種話?該死,朕要殺了你,將你碎屍萬段!」玉皇咬牙切齒地狂喊一聲,掌心揮出一道光束。
平常將李隨心護在身後,以長弓擋下那強勁的力量,但除了玉皇,其他侍衛更在一旁虎視耽耽,稍有破綻,就伺機進攻,饒是他身手不弱,沒多久就顯露頹勢。
李隨心手臂箭傷,流血不止,臉色愈來愈蒼白,再經歷這種混仗,幾乎快撐不下去,她虛弱地對著他道:「夠了,你別再胡鬧了……把我放下吧!」
「不,我不會再放開你,死也不會。」他沒有回頭,但字字斬釘截鐵。
「你……很奇怪……」她不懂,他究竟在想什麼?他不是討厭她嗎?為何又帶走她,無端捲入這種紛爭,這一點都不像他……
因失血過多,她的意識開始模糊,再也沒有力氣去分析平常的行徑。
「撐著點!」平常反手將她扶住。
禁衛軍群起進擊,平常既得護著李隨心,又得全力抗敵,最後終於耗盡氣力,腳下微蹌,玉皇乘機騰雲飛到他面前,滿臉殺氣,舉起聚滿火光的右手——
「把麗妃還來——」
就在這時,一陣風揚起一團白色粉末,朝所有人散播開來,平常一見到這熟悉的粉末,心頭一凜,立刻蒙住自己的口鼻,攬起李隨心便往逆風處狂奔。
「站住——」玉皇厲喝,正要追趕,才赫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無法移動,而且在瞬間就變得僵硬如石。
不只是他,每個沾到粉末的人都突然一僵,定在原地。
「這是……什麼鬼東西?」他驚瞠地低吼。
「玉皇,這好像是定仙粉……」有人急報。
「該死的!」玉皇破聲大罵,聲音撼動整個天界。
接下來的數分鐘,承天宮整個禁衛軍團都成了石俑,動也不動。
平常則趁此良機,扛起昏厥的李隨心,盡速狂奔,行經他的正氣閣,他頓了一下,知道此地已不宜久留,定仙粉的法力有限,玉皇隨時會找上門。
那麼,該逃到哪裡去?他得先找個地方幫李隨心療傷。
他目光眺向層層雲海之下,只思索了片刻,就決定了去處。
於是,他抱緊李隨心,一個縱身,毫不遲疑地飛入雲海,墜落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