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長天 尾聲
    西元二零零二年,春天,重慶。

    最繁華的市中區,解放碑下,不少本地或外地的,年老的或年少的,美的醜的,男的女的,紛紛三五成群地站在碑下合影留念。

    四條寬闊的大路以紀念碑為中心向四個方向延伸,那條東南一西北走向的大街,名叫鄒容路。

    一個皓髮如霜的老人,推著一輛輪椅,和一個二十出頭,身背大包的年輕女孩,站在鄒容路與臨江路的交界處,抬頭仰望一幢正在修建的六十層大樓。

    「這是即將建成的重慶世貿大廈。一九九七年城市改建工程尚未啟動以前,這裡是……」

    「我知道,是一個叫沙利文的西餐廳。」老人打斷女孩的說話,「沙利文最初開在望龍門附近,挨著聚興誠銀行;一九三九年的五三五四大轟炸後不久,就搬到了這裡。」

    「我沒記錯吧,文灝?」

    坐在輪椅上的另一個老人,輕輕點了一下頭。

    那個年輕的女孩,招商國際旅行社的導遊,芳名趙晶晶的二十四歲姑娘,寂寞地聳聳肩,「宋老先生,我想,您根本就不需要導遊。」她已經干了三年導遊,還從未遇見過像今次這樣特別的遊客。

    兩個從美國回來的老先生,都已經有八十多歲了吧,至少看護照是這樣。可是那風度,那氣質……且不說坐在輪椅上的陸老了,另一位宋老,如果單看背影,瀟灑的英姿真比好多二三十歲的青年還帥。

    兩老選擇的是由一個地陪相伴的半自助游,可是他們遊覽的地點卻實在奇怪。就像昨天,他們去了長江南岸的南山,一般故地重遊的旅客,不外乎就是在「三棵樹」觀賞著名的夜景,在「大金鷹」跳望幽美的山林,或是在山腳下的「農家樂」品嚐美味的泉水雞;可是他們,卻像識途的老馬一樣,指揮著轎車七拐八繞到了一處偏僻的空地,那是方圓數十米,就只有一塊冷冷清清的青石碑,上面刻有「重慶市抗戰文化遺產空軍墳」的字樣,而且還曾在文革中被破壞過。只說這裡,埋葬著來自全國各地和海外的二百多名空軍英烈。

    難道他們是原飛虎隊隊員?可是為什麼沒有政府官員陪同?而且他們又怎麼會對這個城市的各個地方那麼熟悉?

    「丫頭,快帶我們去上清寺。」宋老的命令打斷了她的思考。

    如今的上清寺中心,是一個巨大的轉盤,一座半圓形的大型人行天橋橫跨在轉盤上,連接著通向棗子嵐埡和嘉陵江大橋的道路。天橋的北頭,有個名叫「鑫樂」的電影院。

    趙晶晶看到這兩位老人,在電影院門前待了很久。

    「文灝,還記得嗎,這裡從前是特園的大門。一進去就有兩條路分流,一條到主宅,另一條則通向康莊和平廬,你曾經工作的地方。」

    「當然記得。從前主宅是寶字圖案的青瓷地面,花園裡的葡萄架直長到了天井裡去,我和九姑娘……」他突然停住,輕輕歎息。

    特園的大多數建築在文革初期被紅衛兵一把大火焚燬,而鮮家後人,也是天涯飄零,天各一方。昔日勝極一時的場面,只能在遙遠的回憶裡去尋找了。

    他們依依不捨地離開。

    「不去我們原來的家看看嗎?」文灝在輪椅上仰起頭,成九十度直角,問推他的宋劭延。

    「不用了。聽說早已被剷平,改建成重慶市婦聯的辦公樓。」去看了,也只會引出更多的惆悵感概,不如不看。

    宋劭延伸出手指,在文灝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

    時光彷彿倒流回去,回到了六十多年前的那個陽光燦爛的正午,他們在沙利文西餐廳相遇的時刻。

    其實,不應該為那些古舊建築的湮滅而傷感。正因為失去,才成就了永恆的追憶,而瑣碎的回憶,也是失去後能夠擁有的唯一。

    「不如去鵝嶺看看吧,那裡保存得最完好。」宋劭延建議道。

    文灝笑著搖搖頭。

    禮園在解放後,被李家「自願」捐獻給政府,五八年開闢為公園,向市民開放,這就是它保存完好的原因。

    李雲彤在抗戰勝利後去了香港,結婚,生子……但他的大哥卻留在大陸,併入了黨,但是「四清」運動以後……不提也罷。

    文灝的表妹呂祟是家族中唯一留在內地的人。她在四四年嫁給汪璽生,五十年代中期,汪在上海突發腦溢血身亡,此後她終身未改嫁。無論如何,活過,愛過,也算是求仁得仁。

    他們一路憑弔過的每一處,似乎都落得一個黯然的結局。

    相對而言,他們顯得異常的幸運。

    六十年前,跌入怒江的那一刻,他們都已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然而本應是萬無生還之理的事件,卻因飛虎隊的及時支援而出現了奇跡。

    那時,日本人的詭計失敗,便準備了數以百計的橡皮艇,準備搭成浮橋,採取螞蟻戰術強攻。就在這危急的時刻,空中出現了十多架P-40戰鬥機,對著江面一陣狂猛掃射,才擊退了幾乎渡江成功的日本鬼子。

    而被江水沖到惠通橋以南,又被江中的礁石擋住的他們,也很快被飛機發現,並獲得援救。

    後來的三年裡,宋劭延繼續駕機飛越駝峰航線,往返於中印之間,到四五年退役時,他為大後方輸送過上千噸各種物資,並被國民政府授予過崮光勳章和青天白日章。

    戰爭結束後,他們舉家遷往舊金山——早在二十年代,宋家已經在美國進行了廣泛的投資。

    數十年來,他們相依為命,不離不棄。

    唯一的缺憾,是文灝的左腿在怒江中撞上礁石,再加上之前的舊傷,最後只得截肢,從此過著在輪椅上生活的日子。

    然而在時間和命運面前,這又算得了什麼。

    更何況,他們有愛。

    「去歌樂山看看吧。這個季節,正是映山紅開花的時候。」還是同樣的山嶺,同樣的樹木,同樣燦爛耀眼的跌山紅。

    「映山紅,紅似火,花兒開,花兒落……」站在山頂,感受著輕風掠過山巔,文灝笑得十分開心。「不好意思,後面那幾句,我想了六十年也沒想起來。」宋劭延看著他,寵溺地笑,他蹲到輪椅旁,握住他戴著一枚戒指的手。雖然那是一隻皮膚鬆弛,佈滿壽斑的手,看在他的眼裡,卻也並不比那熠熠生輝的鑽石遜色,而且一如六十年前那樣的乾燥而溫暖。

    半個月前,文灝被診斷出肝癌末期,去日無多,而他亦是風燭殘年,油盡燈枯。天是棺材蓋,地是棺材板。殊途同歸,是他們無法避免的路。

    所以,他們遠涉重洋,從北京到重慶,從盧溝橋到歌樂山,重遊這闊別多年的故鄉。

    「劭延,你可不可以再為我背一次《浮生六記》裡的那首『世事茫茫』?」陸文灝感覺到自己的眼皮漸漸沉重,困意漸濃。他們今天,坐了好多車,走了好多路。

    「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竟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看那秋風金谷,夜月烏江,阿房宮冷,銅雀台荒。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機關參透,萬慮皆忘。誇甚麼龍樓鳳閣,說甚麼利鎖名韁;閒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湖海茫茫。逢時遇景,拾翠尋芳,約幾個知心密友,到野外溪傍;或琴棋適性,或曲水流觴:或說些善因果報,或論些今古興亡,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態炎涼;優遊閒歲月,瀟灑度時光……」

    瓷器口畔,嘉陵江上,一曲蘆笛,一闕舊詞,一直印刻在他們的記憶裡,越陳越香。

    雖然光影從容,時間的齒輪永不休止,但舊日情懷卻猶如香爐裡的檀香絲絲縷縷地升起來,如盛放的映山紅——樣美麗。

    他們已由英俊青年蛻變為雞皮鶴髮的老者,但是有什麼關係?即使容顏凋零,青春不再,他們也深愛彼此的斑斑皺紋和蒼蒼白髮。

    「宋老先生,是時間吃晚飯了。這歌樂山的辣子雞……」趙晶晶在他們身後說。

    宋劭延不等她走近,立即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文灝的頭一歪,慢慢靠在宋劭延的肩頭,安祥地閉上了眼睛。

    「文灝……你不是說過,你生於廝長於廝,也希望能死於廝嗎?昔日的願望,如今終於可以實現。」

    那個在客輪上令他一見鍾情的青年,那個在陪都為他重燃希望的青年,那個在飛機上與他守望相助的青年,那個在怒江橋頭與他緊緊相擁的青年……在他心中,從來也不曾老去。

    宋劭延無限愛憐地注視著已然沉睡的,他一生的摯愛,眼裡是滿溢的溫柔,和冥靈的傷懷。

    我愛你。

    我也是。

    山林,一片翠綠色;花海,一片艷紅色。浮世中的純淨愛情,正在晚風中飄零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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