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長天 第八章
    「我又沒使勁,你想逃走,掰開我的手就是了。」宋劭延用輕得像羽毛一樣的性感聲音繼續蠱惑文灝。

    文灝只覺得身體彷彿變得不是自己的,他使不出力道,也無法移動分毫。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生病了嗎?他迷亂而不著邊際地想。

    眼前宋劭延的頭不知為什麼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連有幾根睫毛都能數清楚……有一個帶著淡淡煙味的溫熱物體貼到了自己的嘴唇上……腦子倏地警鈴大作,不過似乎響得太遲了。

    當他發現自己正在被宋劭延親吻時,驚得想尖叫,可是嘴巴剛剛張開一條縫,狡猾的宋已經抓緊時機把舌頭伸了進去,像靈巧敏捷的蛇一般在他的口腔裡舞動起來。

    文灝從來不知道,原來接吻的滋味是這樣。它有顏色,有味道,就像沙利文西餐廳裡的七彩冰淇淋,柔軟而且甜蜜,彷彿可以把人的舌頭也一起化掉。

    於是他不知不覺沉酵其中,連象徵性的掙扎都沒來得及做,就被奪去所有的神智和抵抗力。

    長長的吻一直持續了好幾分鐘,宋劭延才放開他。注視著文灝還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樣子,他突然笑了,「你的身體反應可比語言誠實得多。」

    「我……」半是害羞半是氣惱,讓文灝說不出話,只能發出一個無意義的音節。

    他別開面孔,不想再看宋劭延能洞悉他心思的眼睛。

    從來沒有認真正視過對宋劭延的感覺——也或許是下意識的逃避吧。但現在那層薄膜,卻被捅破了,害他再做不成駝鳥。

    呵,其實早在不知不覺中,他的感情之囊已經破了一個洞,愛意就從那個洞裡偷偷流出,全數傾注到了這個姓宋的男子身上。

    他暗暗歎一口氣,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他居然在無遮無掩的院子裡和一個男人……唉,真是世風日下,道德淪喪。

    「我嚇到你了?那麼下次我會徵求你的同意。」宋劭延見他表情躊躇,不禁有些擔心。

    文灝搖搖頭。

    「反正我這人很容易被看穿,事己至此,我也沒什麼好掩飾的。只是……」他的眼睛裡充滿了困惑和慚愧,「我們不是應該先天下之憂而憂嗎?怎麼可以……」他並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卻無法不在意千秋家國。

    宋劭延打斷他的話:「照你的說法,這仗要一直打下去,全中國人民就都甭結婚了?」

    文灝一本正經地反駁:「可是我們又不能結婚。」

    宋劭延還想再說什麼,文灝的大嫂沿著牆根走了過來。

    「你們倆在這裡幹什麼?快點進來請財神。」萬幸天色已經非常黑暗,她才沒有注意到兩人之間近得無比暖昧的距離。

    文灝答應一聲,立刻像逃跑似的閃回屋。

    第二天早上起床後,他的心情還是很忐忑,生怕宋劭延又做出些怪的舉動。

    但是宋劭延看到他,卻只是和平時一樣坦然以對,倒讓他暗愧枉做小人,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難忍失落。

    如果是歲合時豐的太平盛世,境況一定會不同吧?他把情緒埋在心底,決定不再去多想這件事。

    ◇    ◇    ◇

    很快冬去春來,陽曆三月過後,重慶又進入漫長的雨季。

    這天文灝下班回到宋劭延的住所,只見他閉目躺在一張搖椅上,身旁的收音機正在播放討汪檄文。

    近來相關的新聞和文章文灝已經聽得太多,看得太多,如今又聽到,簡直耳朵都要滴出油來,他索性耳不聞不煩,上前啪地關掉收音機電源。

    宋劭延睜開眼,還是一臉滿不在乎的要笑不笑,「文灝,我正聽到精彩處呢。」

    「又不是評書,有什麼好聽的。」

    「要不要和我打一下賭,他什麼時候遷都南京。呵,我猜他大概是想等南京的人口變得和從前一樣多的時候再搬家吧。」

    即使已經過去了三年,日寇這輛開動著的野獸的機器,在那個六朝古都製造的惡夢,大概還仍然是每個中國人心頭的痛吧?因為那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已經不是單純的戰爭行為,而是戰爭罪惡以上的至大罪惡。

    「宋劭延,請你不要用這種局外人的口氣和我說話!」

    「可事實上我本來就是局外人。」

    文灝頹然坐下,「你怎麼可以說出這麼涼薄的話,把你養大的,不是黃河水嗎?不是東北米嗎?」他當然聽得出那諷刺的語言俊面藏有太多的愛,愛之愈深,責之愈切,以致言語偏激,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痛心。

    宋劭延終於收聲,不再同他抬槓,過了很久,他點燃一支萬寶路香煙,狠狠吸一大口,朝半空吐出一個標準的煙圈。

    房間裡漸漸暗下來,文灝已經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一點紅色的火星忽明忽暗。他突然覺得喉嚨發癢,於是也找宋討來一支,就著他的香煙點燃了自己那根。

    「我從前說過吧?中國人自己也會把自己亡了。物必先腐,而後蟲生。」

    文灝黯然神傷。

    從前他在軍隊裡也碰到過一種人,問他意見時,永遠支支吾吾,期期艾艾,三槓子壓不出個屁,對於別人的戰略,又特別喜歡唱反調,甚至一心想著和日本和平談判,簡直就是阿斗翻版,永遠不能指望。

    就算血肉真能築起萬里長城,也要四萬萬同胞心一條,才能眾志成城是不是?

    可是……還有那麼多精忠報國的人呢?總不能讓幾顆耗子屎搞壞了一鍋湯,漢奸的確令人腐心,可仍有無數的志士把碧血灑在了黃沙之上啊。

    一思及此,他拉起宋劭延,「你跟我來。」

    他把他帶到去年夏天看夜景的朗天門碼頭。

    連日的陰雨綿綿讓天上佈滿厚重的雲層,青山被遮在灰雲之中。一群白鷺在昏黃的天穹下展翅飛翔,時而發出清唳的叫聲,彷彿要與濤濤江水聲聲相和。

    「你看看,這裡就是三千年江州城,八百年重慶府。這裡長江滾滾,嘉陵悠悠,默樂飄渺,縉雲靈秀,這裡是我的故鄉,我生於廝長於廝,也希望能死於廝。」他的聲音並不響亮,可是襯著江水拍打兩岸的濤聲,竟說不出的激盪豪邁。

    「的確,我們國家有無數的內憂外患,沉痼惡疾,幾乎積重難返,無可救藥。我也曾經抱怨過,重新彷徨過,可是一想到我們巍巍中華的燦爛歷史,秀美山川,五千年中湧現的無數英雄,就讓我感到無比自豪。我深深地愛著腳下的這片土地,所以不願看到她被破壞沉淪;也就是這份愛,使我保護她的自信和力量,從未泯滅。我們炎黃子孫,一定可以萬眾一心,趕走倭寇!」他像是說給宋劭延聽,其實是說給自己聽。一口氣說完這番話,他不禁心潮澎湃,胸口劇烈起伏,久久不能平復。

    當他還很小的時候,父親曾抱著他指著地圖上海棠花形狀的區域對他說,這是我們的祖國,小三,你長大了也要努力愛護她。

    父親一向體弱多病,以不能從軍為畢生最大憾事,但文灝一直覺得,孱弱的他說出的話,卻特別迴腸蕩氣。如今父親早已作古,昔日的海棠也似乎正在戰火中逐漸彫零,唯有這裡,青山守護著匯聚在一處的兩江碧水,依然日以繼夜地滾滾東流……

    沉默了好一陣,宋劭延才輕輕說:「文灝,你也許是我們所有人中間最聰明的一個。」

    文灝低頭失笑,「多謝你的讚美,宋先生。」

    「怎麼,我的讚美不值錢嗎,陸先生?」

    「管他別人怎麼想怎麼做,你只需要想想紫禁城五泉山竟落在日本人手裡,自然就和我人同此心。」

    「呵,不妨再想想南海普沱,九湖五嶽……」

    「那就更好了。」

    宋劭延只覺得自己心裡的陰霾正漸漸散去。他側頭凝視正嘴角含笑,跳望遠方的文灝,突然感到無比的慶幸。

    感謝上帝,讓他遇到他。

    那些早己支離破碎的夢的碎片,似乎又慢慢癒合起來。

    心頭一熱,他輕輕執起文灝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裡。溫暖酥麻像電流一般的感覺透過手指,傳遞到他們彼此的心裡。

    「我們算不算亂世鴛鴦?」他問。

    文灝任由他握住,並沒有掙脫,「或許算吧。」他微笑著承認。

    是啊,他承認。人類真是最沒有記性的一種動物,才不過一年多的時間,他對宋劭延的感情,已經從厭惡變成好奇,從好奇變成好感,從好感變成一份愛慕,一份牽掛,甚至一往情深。

    可惜在戰爭面前,愛情是不該觸碰的奢侈品,再怎麼情懷是詩,在這亂世裡,也只得擱下吧。

    很快暮色降臨,他們兩人沿著來路往回走,走到都郵街廣場,只見空曠的平靜地上行人寥寥,抽著葉子煙的黃包車伕散佈在四周;幾個背著書包的中學生與他們擦肩而過,有說有笑地走進了派克鋼筆公司,百樂門俱樂部裡,有人在吹奏纏綿不已的薩克斯,而且並非時下流行的美國爵士,而是那首屬於夜上海的《人面桃花》。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是對人常帶三分笑,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風。烽火忽然連天起,無端驚破鴛鴦夢。一霎時流亡載道廬舍空,不見了賣酒人家舊芳容。一處一處問行蹤,指望著劫後重相逢。誰知道人面飄泊何處去,只有那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們幾曾識干戈。

    宋劭延攢指廣場中心說:「據說這裡將會修一座很高的紀念塔,取名為精神堡壘,以勉勵抗戰。還有洪家院子到鄒家祠堂這一段,將會命名為鄒容路。」他的消息一向很靈通。

    文灝盯著他手指的方向癡癡地看,就像所謂的精神堡壘已經峻工一樣,然後他歎息似的說道:「但願永老無別離,萬家長團聚。」這就是《革命軍》裡的一句話。

    宋劭延聽到了,抬起頭看著天空,像是要尋找什麼。

    「你在幹嘛?」文灞好奇地問。

    「我在找月亮啊。你那句話,不是古時候思婦對著圓月許願時說的嗎?」

    他的話換來文灝沙包一樣的拳頭捶在胸口上,痛得他連連慘呼。要在抗戰的烽火中相戀,並堅守信念,等待那一縷勝利的曙光的到來,苦中作樂也算是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

    ◇    ◇

    過了幾月,磁器口小茶館的老闆捎來口信,說是新請了一個蘇州廚子,手藝還不錯,請他們去嘗新。

    文灝原本還想,他是不是對宋劭延有事相求才這麼慇勤,到了那裡,坐到席上,酒菜吃畢,才發現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宋先生,小店原料不齊,粗茶淡飯,你還多包涵。」田老三親自來為他們端茶送水。

    「三哥你太客氣了。」宋劭延真心地讚歎,「你看我們吃得連湯都一點兒不留,足見如何美味。」

    田老三歎一口氣,「唉,這個張師傅的先祖明清兩朝郡是做過御廚的,如今屈居我這山野小店,確實是明珠投暗啊。」

    「遇到一個好東家,比什麼都重要。」

    田老三倒了一碗白酒,「宋先生,就憑你這句話,來,我們干了!」

    宋劭延推辭道:「我的酒量不行。」

    「宋先生,你這麼說可就不耿直了。你大哥出了名的乾杯不醉,宋老爺我雖沒見過,聽說也是一次能整一罈女兒紅,豪氣爽快得很,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文灝在一旁竊笑,宋劭延一定沒見識過這些蜀地袍哥勸酒的本事吧,粗嗓門一扯,很難有人招架得住。

    果然,宋劭延不得不端起酒碗咕嚕咕嚕浮一大白。

    「當年宋老爺遭日本人寫檯子的時候,我都才只是個剛剛開始醒世的小娃兒,上代大爺正要帶我去北平開下眼,順便拜會一下幾位大人物,尤其是宋大爺,那是在保路運動的時候幫了我們大忙的。哪曉得才走到豐都,就聽到噩耗。哎,真是令人扼腕得不得了!」

    三碗五盞之後,田老三半醉半清醒地感歎起往事。

    宋劭延輕聲說道;「殺死我父親的,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這大概是他永遠也無法釋懷的地方。

    文灝聽明白了,一家兩代人的血,難怪有那麼重的心結。

    但是田老三並未聽清楚他的話,自顧自說下去:「還好虎父無犬子。宋先生,你們兩兄弟,一看就曉得不是一般人!等龜兒子小日本被打敗了,我們一起去上海祭拜你哥哥……」

    文灝坐在一旁,無奈地沉默著,心中唏噓不己。他喜歡宋劭延,所以此刻愛屋及烏,替他心疼起來。

    突然,遠方傳來隱隱約約的爆炸聲,同時警鈴大作。

    店裡的人紛紛向最近的防空洞走去。這裡遠離市區,很少成為日本飛機的目標,所以人們並不著慌,而是有條不紊的撤退著。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天空出現一個黑點,它快速地俯衝下來,眼尖的人甚至看得見機身上血紅色的圓。

    地上的人們驚慌起來,場面漸漸無法控制。只有宋劭延看著它的飛行軌跡,低呼一聲:「糟了,日本人大概想炸嘉陵江邊的兵工廠!」果然,那飛機在空中劃一個大弧,又向東北方飛去。

    這時,天空中出現了另一架畫著青天白日標誌的飛機,它的速度明顯比日機緩慢笨拙,但仍然毫不膽怯地迎上去,可惜它沒能靠得更近,左翼便已經冒出濃煙。因為日機上配備的機炮射程更遠。

    「這樣不行的,弗朗西斯一對一的戰術,根本不適合中國。必須採取複雜的編隊飛行,至少應該二對一!」宋劭延和文灝已經停下腳觀望空中的戰鬥,他的語氣是少有的激動。

    中國飛機不顧已經受傷,驀地發動機發出吶喊一樣的轟鳴,然後頑強地衝向日機,毫無疑問,那位飛行員作的是同歸於盡的打算。

    雖然他只撞上了日機的一邊翅膀,那架缺了半邊機翼的日本飛機在空中跌跌撞撞穩住身形,向東逃竄而去,而中國飛機,卻冒出更濃的煙,急速下墜,然後在半空中綻放成一朵淒美的煙花。

    其中一塊殘骸,就落在離宋和文灝幾米的一棟民居屋頂上,砸出巨大的洞。

    就在它即將落地的一刻,宋劭延一把抱住文灝,用自己的背擋住飛濺起的碎石和木層。

    文灝十分感動,如果不是真心的關懷,誰會捨得這樣做?但他嘴裡卻說:「你不要把我當成老弱病殘好不好?你忘了我曾經是個兵,遇到空襲時怎麼自我保護還是知道的。」

    宋劭廷慢慢放開他,喃喃道:「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怪我?」

    文灝悻悻然地閉了嘴。

    宋劭延說:「你知道嗎,日本人為了讓自己的飛機飛得更快,把機身做得比任何國家都更輕更薄。這樣的飛機,特別脆弱,現在固然沒問題,只怕再過幾年,不用別人射擊都會在飛行途中自行四分五裂。」

    文灝靜靜地看著他,並不說話。他心裡一面感到惋惜,中國現在最薄弱的就是空軍,好多昔日筧橋航校的在讀學員,連一點點的實戰經驗也沒有,都毅然加入空軍大隊,犧牲在中國的領空之上。這個男人有這麼出色的理論和技術,卻不願報效國家,真是……可一面他又覺得慶幸,戰場即是修羅場,空戰的慘烈他不是沒見過,如果宋劭延也參戰,豈不隨時都有丟掉性命的危險。

    古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啊。

    他情願自己馬革裹屍,也不願心愛的人戰死沙場。

    這算自私嗎?可是如果不能愛人,又怎麼愛國。

    終於捱到警報解除。時間已經快到傍晚。文灝和宋劭延告辭了苦苦挽留的田老三,踏上歸途。

    他們本以為剛經過轟炸,應該路斷人稀,誰知各個茶館小攤又已經在照常營業。看來城裡的老百姓,對於空襲已有些麻木。真不知這是好是壞。

    臨走時,田老三望著嘉陵江北的一片焦土,曾罵罵咧咧地念出幾句打油詩:「不怕你龜兒子炸,不怕你龜兒子歪,炸了老子又重來。」話雖粗俗,卻透著罕見的樂觀,也許城裡的市民們,也都是靠這樣的想法,才堅持了這麼多年。

    他們坐上車,宋劭延正要發動,突然眼角餘光看到車窗外一片紅艷艷的火傘,他忍不住伸出頭去,向高外的山巔跳望。

    瓷器口位於歌樂山腳下,他所看到的,正是這時節開得最旺的映山紅。一片花海,在夕陽底下怒放得如火如荼,熱氣騰騰。

    「那是花嗎?好美。」他指給文灝看。

    文灝笑起來,「映山紅嘛!就是書上說的杜鵑。我小時候經常摘來編成花環,還有夥伴編了一首兒歌,映山紅,紅似火,花兒開,花兒落……」沒了下文。

    「繼續呀。」

    文灝難為情地低下頭,「後面的……我忘了。」

    宋劭延把頭埋在方向盤上,哈哈哈地大笑不止,笑得文灝惱羞成怒,「宋劭延你就是喜歡侮辱我。」

    宋劭延好不容易止住笑,轉過頭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文灝,「我不侮辱你,難不成還去侮辱外人嗎?」

    他傾斜身體,把手橫過座位,將文灝禁錮在自己和靠背之間。

    這毫無預警的如此接近讓文灝漲紅了臉。

    他聽到宋劭延略為沙啞的聲音:「我想吻你,可以嗎?」然後,他發覺自己的脖子無法拒絕的向下移動了一下,接著,他的唇驟然失守,任由宋劭延靈活的舌頭登堂入室,掠奪走所有的情感……

    ◇    ◇    ◇

    儘管前方依舊硝煙瀰漫,但不孤單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相對於瞬息萬變的戰局,陪都這安逸的生活甚至讓文灝產生「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錯覺,週而復始的生活看似平靜無波,然而這時,整個國內的大環境,卻日益的複雜起來。

    這天早上出奇的冷,文灝呵著手從管家手裡接過剛出爐的報紙,他一面走進屋一面把報紙攤開,突然噫了一聲。

    「今天的《新華日報》真奇怪,整版居然只有十六個字。」他把厚厚一疊報紙全數遞締宋劭延。宋劭延是個報紙迷,城裡發行的每一份報紙他都訂,不過,他感興趣的,似乎只是副刊上連載的武俠小說。

    他接過一看,也訝異地笑起來:「喲,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這位周先生的書法倒還真不賴。事情真有這麼誇張?」「我想《中央日報》及《和平日報》,一定又有不同說法。」

    文灝搖頭歎息,為這變幻莫測的時局。

    軍隊不應該成為政治的賭盤啊!軍人最大的政治,就是衛國。在這民族存亡的生死關頭,豈可陷入內戰的漩渦?

    「所以說,信仰這東西是很容易使人發狂的。古今中外,一切信仰都曾使人類付出過那麼多血的代價。」他的言語已經很少像從前那麼偏激,不過碰到恰好能印證他那套「自我滅亡理論」的大事時,還是忍不住針砭一兩句。

    「算了,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看不慣的事就不要看。」文灝安慰他,坐到他旁邊。

    「那我們接下來討論什麼?薛司令在長沙第三次阻止了日軍的進攻步伐,何總司令前幾天在浮圖關閱兵,聽說即將組織遠征軍開赴緬甸,抗日公告,嚴令不法商人囤積居奇……新聞這麼多,還有白羽的《十二金錢鏢》,《商務日報》不是要登大結局了嗎,你還不抓緊時間看……」真不知關他們倆什麼事。

    宋劭延向他微微笑,「文灝,我真羨慕你,把生活看得很輕鬆。」

    文灝笑一笑,暗叫一聲慚愧。他的心情其實可謂非常之無奈,舊愁尚未散盡,新怨又上心頭,反正遠慮近憂多多,但如果不勉力振作,難道兩個人一起消沉下去?

    這時宋劭延突然輕輕吟道:「男兒何不帶吳勾,收取關山五十州……」

    文灝一聽嚇到了,「你有從軍的打算了嗎?」

    「放心,我沒那麼神經。中國現在有多少架飛機?二十架有沒有?還全是從德國買來的次貨。我才不會去做那種以卵擊石的蠢事。何況一不小心,還會被孔二小姐打死。」

    文灝不禁莞爾。據報紙上的小道消息,有一名空軍苦苦追求孔二小姐,二小姐不堪其擾,就拔槍打傷了他,結果讓視空軍如珍寶的委員長大發雷霆,差點將二小姐軍法處置。沒想到宋劭延會把這件事拿來調侃。

    不過有心情講笑話,可見是不會再因為皖南那件事發牢騷了吧。

    看來近朱者赤,自己平時的言論,多多少少還是奏了效。

    他心情愉快地陪著宋劭延看起了武俠小說。

    ◇    ◇    ◇

    皖南事變得到和平解決以後不久,又到了兩江開始漲水的時節,從緬甸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遠征軍在異國他鄉的密支那,竟以少勝多,打了勝仗!

    當局很是高興,正巧端午節將至,於是決定將龍舟大賽辦成一個稍稍盛大一點的慶祝活動。

    每年的龍舟競賽,賽程都是從嘉陵江的紅沙溪到相國寺一帶,並由蔣夫人親任總指揮,而指揮台則搭在牛角沱的生生花園裡。

    生生花園的主人是重慶大學的校長高顯鑒,此君一向提倡實業救國,所以便在自家花園裡辦了一片罐頭廠,生產很受山城群眾喜愛的「生生柑橘水」,且生生花園是開放式經營,所以不論白天黑夜,這裡都人來人往,很有人氣。

    但是文灝會對其熟悉且印象深刻,卻全是拜宋劭延所賜。

    生生花園建有三個禮堂,可以同時接待三對新人舉行西式婚禮。因為禮堂寬大,並且附設有餐廳,因此可算是當時城裡一般人家辦婚事的首進場所。文灝去的那次,是李雲彤的弟弟的婚禮。

    李家如此顯赫,排場自然也大得很,除了辦一次西式的,還要在自家辦一次中式的。文灝和宋劭延到達生生花園時,只見很多工人正在忙著用木料搭建幾天後龍舟競賽的指揮台,李家家人則正站在綠油油的草坪上照相,裡外都是百廢俱興,萬紫干紅的景象。

    發現他們的身影,雲彤笑吟吟地走過來。他們分別送上紅包。

    文灝開玩笑道:「雲彤,怎麼讓弟弟搶先了呢?抓緊時間啊。」

    李雲彤語帶雙關地說:「烏鴉笑豬黑,自己不覺得。」

    「是嗎?」文灝裝作沒昕懂,「記住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就是了。」

    雲彤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誰,誰會喜歡上我?我所具備的優點,只不過是家裡有一點點錢。

    「一點點錢?但金錢已經能夠支使一切。」

    雲彤苦笑,「文灝,你這是安慰人的話嗎?聽起來倒像是在幸災樂禍。」

    「誰叫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無病呻吟。」

    雲彤氣得作勢驅逐他,「給我滾!不要因為自己現在過得很幸福就在寂寞的我面前炫耀!」

    文灝但笑不語,側頭看看宋劭延。

    他幸福嗎?如果不考慮這水深火熱的國家,或許真的己經很幸福了吧。

    舉行儀式的時候,他和宋在最後面。

    只聽那個法國牧師用彆扭的中國話說:「請新郎新娘面面相對,以嚴肅而虔誠的心情向對方鞠一躬……」他突然感覺到宋劭延抓住了他的手,且力道漸緊,幾乎要將他捏痛。

    「新郎李雲彬先生,你願意娶丘雯小姐為妻,不論她健康或疾病,富有或貧窮,都愛護她,尊重她嗎?」

    文灝只覺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一涼,低頭一看,赫然竟有一隻銀白色指環套在上面,還是鑲著碩大鑽石的那種!

    他倒抽一口涼氣,驚愕地看向宋劭延,卻見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個示意噤聲的手勢,文灝只得暫時按捺下心中的疑惑與不安。

    儀式很快就結束了。「你這是幹什麼?肉麻當有趣?」文灝不贊同地質問宋劭延,並作勢要取下戒指。

    「喂,這個戒指是古代羅馬著名的工匠作品,如果在四海承平的年代,起碼能值上十萬美元。」宋劭延按住他的手,堅決不讓他取下來。

    十萬美元是什麼概念?文灝只知道一架戰鬥機才值五萬美元呢。

    他啼笑皆非,「可是哪有男人戴鑽石戒指的?被別人看到會遭笑死。」

    「我只是想,我無法給你一個正式的婚禮,但至少可以給你一個婚戒。最好是讓別的男人都知道,陸文灝是我的人,你們想都不要想!」

    這話聽在文灝的耳朵裡,完全就是任性加無理取鬧的發言,可是看看那個一臉認真的說出這話的男人,卻是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的樣子。

    「……為什麼?」文灝有氣無處發。

    「我不明白什麼叫做為什麼?」

    「為什麼你這人有時候如此討厭!」文灝拔下戒指,使勁向前面一丟,一道耀眼的亮光閃過,那價值不斐的古董便消失在欣欣向榮的雜草裡。

    什麼叫「是我的人」,他也是男人,有自尊的!然而最讓他氣憤的,卻是宋劭延言語裡的不信任。如果相信他,又怎麼會有所謂的獨佔欲?

    宋劭延看他一眼,不再說話,而是走到前面的草地上,不顧自己穿的是淺色衣服和褲子,跪下尋找起來。

    文灝本想上去和他一起找。他剛一把戒指扔出去就後悔了,可是又下不了台,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自覺十分尷尬。

    唉,他暗暗自責,自己這衝動的毛病,到底啥子時候才改得過來?

    突然,刺耳的空襲警報又拉響了。

    人們紛紛向最近的防空洞走去。

    「喂,不要找了,快進防空洞要緊!」文灝藉著這個機會向宋劭延喊道。

    雖然預警系統遠在大巴山,理論上來說日機距離市區起碼還有百多公里,可是也大意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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