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你是叫初雪吧?真是個美人兒呢,你說是嗎,炫?」
淡淡的,有人溫和地微笑。
「沒想到那孩子會這樣使用這顆真珠,不過,不管什麼樣子,初雪都好漂亮啊!」
溫柔的、親切的童聲,帶著一點孩子氣,是非常優美善良的聲音。
「我一直擔心著,那孩子對什麼都不在意,一點執著心都沒有,說不定哪天就會厭倦了一身病骨而懶得再活下去!」
……她在說誰?「那孩子」是誰?為什麼我會覺得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不過,現在有你陪在他身邊,看他那麼快樂的樣子,我和炫也就放心了。」
她在說什麼?什麼陪在身邊?為什麼她說的話我聽不懂?
「初雪,那孩子,就拜託你了呦!」
等等,別走,你還沒告訴我你們是誰——
伸出的手沒能抓住任何東西,一陣重壓忽然襲來,我猛然睜開眼,艱難地吐出一句:「——好重!」
「終於醒了嗎,初雪?我叫了你好久呢!」極近的距離內,皇甫熾一臉笑嘻嘻地對我說。
我收回手,瞪了眼壓在我身上的人,冷聲道:「好重。重死了。挪開。」
「不要!你先告訴我你做了什麼夢,我才放開你!」他無賴地說著,依然趴在我身上,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
「很重耶!」我推推他,撐著手肘想起來,沒想他卻乘勢抱上來又將我壓回床上。
「初雪,我是病人耶,你不是應該順著我一些的嗎?」睜著雙水潤潤的眸子,他無賴又無辜地望著我。
「我不是已經陪你睡了嗎?你還想怎樣?」我望了眼半邊已滑到床下的棉被,伸手想拉回它,無奈手指卻只能勾到它的邊角。
「陪我玩啊!」他孩子氣地嚷嚷道,臉半靠在我的肩胛上,說話的時候有緩緩的氣流拂過,脖子一陣庠。
我忍不住縮了縮肩:「昨天陪你下了一整天的棋還不夠啊?」
「不夠啊——怎麼可能夠呢!我還有很多很多想玩的東西!
初雪是我的朋友,當然要陪我一起玩啦!」他爬坐起來,歪著頭笑看我。
烏黑的發隨意地披散,襯得本就蒼白的臉越發顯得沒有血色,白色單衣下的身體非常纖細瘦弱!是了,這個人生來就帶病,所以被族人們小心翼翼地照料著,但也因此失了交友的自由,一直孤單單活著……
——你哪時候有朋友來著……他們不可能讓你接觸外人……誰敢和你做朋友!
那日昏昏沉沉時聽到的話,不知為何卻記得這麼深刻,或許是因為皇甫少-吼得特別用力的關係吧?
只是,每當想起時,也不知怎的,就覺得渾身不舒服起來。
我坐起身,拉過棉被將他裹成一團:「……我知道了。不過,那也得等你風寒好全了才行。」
既然說自己是病人,至少該有點病人的自覺吧?老是只披著件單衣就到處晃,好得起來才怪。不過,他這幾天倒是老實了不少,安安分分地待在房裡。不再吹風受涼的結果,他的氣色看起來此前幾日要好上許多,每天來為他診斷的大夫感動得痛哭流涕,直嚷著少主終於肯好好配台,不枉自己長久以來的苦口婆心。
……他以前是那麼不合作的人嗎?不過是盡了病人的義務好好靜養,便被人當成天大的恩賜一般。
「在想什麼呢,初雪?」
他淒過來,好奇地看著我,微紅的眼濕濕潤潤的,看起來相當溫馴,其實不然。
相處的時間雖不長,但他從不曾在我面前掩飾什麼,所以我看得到他真實的性情。
他是個隨性、任性、並且比誰都還要狡猾的人。正因為如此,他才能以十七歲的年少病弱之軀,撐起本家不容撼動的地位。
而我,是他的式神,他認定的唯一的朋友……
「……我不懂你,不懂你在想什麼,也不懂你想做什麼,可是,你說我是你的朋友——」
我試圖尋找合適的措辭,但話還沒說完,他便張大手一把抱住我:「初雪是在擔心我嗎?」他問。
我點了點頭,下一瞬便被他整個抱進懷裡:「我就知道,初雪對我最好了!」
他笑得很開心。雖然被他一身堅硬的骨頭硌得生疼,我卻並不介意。
只要他笑了,這點痛,不算什麼。
……這是什麼樣的情緒呢?
一陣敲門聲傳來,打斷了他的興高采烈。我和他齊齊望向門口。
「少主,是老奴,您醒著嗎?」
是管家的聲音。
「什麼事?」
「回少主,國師大人攜弟子來訪,現在正在大廳等候。」
「國師?」我疑惑地看著仍抱著我不肯撒手的人。
「就是之前跟你提過的聞天閣的穆潛。」他為我解惑。
「——那個為王朝占卜天運的人?」
「對。」他轉頭對門外吩咐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門外的腳步聲漸遠,他又纏了上來:「初雪的記性真好,我只提過一次你就記住了!下次我們來玩繞口令吧,看誰記得又快又準——」
「你不是該去大廳見那個國師嗎?」玩什麼繞口令,客人還在等,耗在這裡不太好吧?
「嗯,確實該去了。」他一臉失望地說,「本來還想今天一整天又可以和初雪一起玩的、沒想到會出現不速之客——不然我做個跟我一模一樣的式神替我去見他,你覺得這主意怎麼樣,初雪?」
他得意而算計地笑著,像只準備偷腥的可愛貓兒,讓人即使想責備也忍不下心。
我推開他,涼涼地潑他冷水:「對方是國師吧?他會分不出真假嗎?」
「……說得也是,那我們就去見見他吧!」他笑呵呵地說。
「我們?」我瞠目。為什麼我也得去?
「那當然,說好了初雪要一直陪著我的呀!」
「是嗎?」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在那之前,先把今早的十全大補湯喝掉吧!」
難得一日放晴,本可以閒閒待在佇雪院中看些雜書,卻被皇甫熾硬抱著去了大廳。
無所事事,我只好打量客人來打發時間。
來訪的國師是位溫文俊雅的青年,一襲白衣,仙袂飄飄,翩翩風度不似凡人。這樣的道骨仙風,我卻在他眼中看見強烈而深沉的執念。
以他今時今日崇高的地位,應是要風得風要雨得兩,我不明白他還在尋求些什麼,卻隱約知道,那是再怎麼渴求也得不到的東西,不然他的眼中不會有如此濃烈的寂寥。
稚雀說過,妄念一生,便是無盡悲苦。這世上有太多的東西可遇而不可求,比如愛情,比如緣分。眾生萬象,不過「緣」之一字,勘不破,便成癡。
如此說來,國師也是個癡人吧?
跟他一同前來的那位弟子,長得相當討喜,性子也是同國師一樣溫文,卻不失少年的活潑純真。他是國師的義子,原來是個孤兒,被國師收養,承了他的姓——這些,也是皇甫熾先前告訴我的。
我見那位弟子一直呆呆盯著我,便衝他一笑。他愣了愣,先是紅了臉,然後回了我一笑。
皇甫熾和國師寒暄幾句之後,似有長談的打算。我望他一眼,心想著只怕侍會兒又會無聊得睡著,他卻若有所覺地轉過頭來。
「初雪,若實在覺得無聊,你就先回佇雪院去吧!」他笑望著我,話意甚是體貼,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覺得他說得並不真心。
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點頭正要離去,那個小小的少年卻忽然開口道:「義父,我可以跟他一起玩嗎?」他盯著我問。
沒想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微微吃驚,國師只頓了下,便看向皇甫熾,笑道:「皇甫公子,請恕在下冒昧,可否請這位公子帶犬兒到貴府四處看看,增長見聞?」
皇甫熾望他一眼,轉頭微笑問我:「初雪,你怎麼說?」
「好。」我隨口應道。反正回佇雪院也無事可做。
和那少年一起離開大廳,臨走,我望見皇甫熾眼中的不悅,八成是見我不肯陪他而生悶氣吧?真是小鬼一個!
袖子被輕輕扯了下,我低頭看向身旁的步年:「……怎麼了?」
他呆呆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眼神遊離起來,靦腆說道:「我叫穆天淵,今年十二歲。你叫什麼名字?」
「初雪。」
「初雪?很好聽的名字!誰取的?」
「皇甫熾。」
他訝然看向我:「初雪是皇甫公子的侍從吧?直呼主人的名字沒關係嗎?」
「不,」我搖頭,「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真好,我也想要初雪這樣的朋友!」他不無羨慕地說。
「哎?」
「因為像初雪這麼漂亮的人,可是很難得才能遇到的呀!」
「……我有長得很漂亮嗎?」漂亮?似乎皇甫熾也這麼形容過我。
「嗯!」小小的少年微紅著臉肯地點頭,「漂亮到讓人一看你的臉就說不出話來哦!」
「所以你剛才一直盯著我看?」
「……因為太像了嘛。他靦腆道。
「太像?」
「初雪和義父房裡掛著的畫像上的人很像哦!我一時吃驚,所以……」他好奇道,「初雪和義父是舊識嗎?」
我才搖頭,忽又沉思,大半時候我都待在佇雪院,連皇甫府都沒出過,見過的外人更是寥寥可數,可,初見那位國師時,心中確是覺出一分熟悉……尤其那眼神……
衣袖被輕扯著,手微動,腕間一陣摩挲,我微抬手瞥見腕上稚崔送我的珊瑚鏈子,腦中飛快閃過模糊的畫面,因為太快,頭一硨暈眩,而後,抗拒著回憶似的,噁心的感覺湧了上來——頭痛欲裂。
「初雪,你怎麼了?要不要緊?」
少年焦急的聲音,飄忽地傳進耳裡。抵抗著頭疼和暈眩,我努力從一閃而過的畫面中捕捉蛛絲馬跡,於是,一個身影定格,漸漸清晰……
手捂著額頭,我依舊緊皺著眉心,噁心的感覺還殘留著,讓人極不舒服,但比剛才已好了許多。
微瞇著眼,口中吐出一個不在「初雪」記憶中的名字:「……辰嵐……」
* * * *
「……他們回去了?」端著剛從廚房裡拿來的補藥,我問趴坐在桌邊的人。
因為不舒服,便托管家將小客人交還給皇甫熾招待,自己早早回了佇雪院,所以在房裡見到他,便如是猜測。
皇甫熾點點頭,無言地望著我,一臉深思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
「吶,這是中午的份。」將手上的藥盅遞給他,我關上門,取了件外衣加在他的單衣上。
又穿得這麼單薄,他是不想好了不成?
仰頭灌下藥汁,他看向我:「……初雪。」
「嗯?」
「你一早上都和穆天淵聊了些什麼?」他問,口氣聽來有些淡漠。
穆天淵——是說早上那個少年吧?我回想了下,答道:「他問我,可不可以和我做朋友。」
「那,初雪是怎麼回答的?」
「我說我不知道。」
「為什麼這麼說?」他捧著已空的藥盅仰頭望我。
「因為我確實不知遵啊!」我拿過藥盅放到桌上,「雖然你一直說我是你的朋友,可是你從來沒告訴過我怎樣才算是朋友。」
「那又如何?」
我坐到他旁邊,攏了攏他滑下肩頭的外衣,道:「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稱之為朋友。是偶爾和對方一起玩,還是一直陪在對方身邊——就像你和我一樣?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可能做他的朋友的。」
「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因為我要照顧你啊!」我說著,白了他一眼。
他愣了下,然後笑開來:「初雪。」
「幹嘛?」
「好苦哦!」表情一變,他皺著臉像只落了水的小狗般可憐兮兮地望著我,「今天的十全大樸湯也好苦哦!」
「是、是,我知道了!」邊答著,邊從袖袋裡掏了顆糖扔進他嘴裡,「不過,你今天的反應倒是比平時慢了許多。「
「那是因為啊,」他抿著糖淡笑道,」我今天嘗到了比十全大補湯還要苦的滋味。」
「哦,那是什麼?」莫非大夫又開了新藥方?
他挨到我懷裡,笑呵呵地對我說:「你知道嗎,初雪,我是個非常小心眼的人哦!」
「是嗎?」
「是呀!」
「哦,我知道了。」瞭解地點點頭,記下他的又一劣性。
環在腰上的手緊了緊,我低下頭,看見懷裡的人閉著眼,嘴角噙著笑,像個喜歡賴在大人懷裡的小嬰兒,十分可愛——但他確確實實是皇甫一族的少主,就如同那位年輕的國師,兩人都是無比尊貴的身份。
「國師……找你什麼事?」那人看著自己時的眼神雖無惡意,卻總覺有些複雜,就像在透過我看著什麼人一樣……
懷裡的人仰起臉,猶豫地望向我。
「怎麼了?」我問。
他坐起來,怏怏不樂地說:「他不是來找我的。」
「哎?」
「說是來探我的病,其實,真正的目的應該是你。」
「關我什麼事?」
「八成是知道了初雪是式神的事,想來瞧瞧你究竟是怎生的模樣吧!」
「……我是怎生的模樣?」
「初雪漂亮得就像幅畫一樣!「
又是漂亮?今天已是第二……第三次聽人這麼說了。
「可是,我是式神的事,不是只有皇甫家的人才知道嗎?」國師又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皇甫熾兩手支著下巴歎了口氣:「我想我知道是誰傳出去的。那個人的話,會這麼做並不奇怪。」
「哦?是誰?」
「……有機會你會見到他的。」他伸手抱住我,笑嘻嘻地又蹭過來,「別管這個了,初雪,說好了今天要一直陪我的,還有一下午的時間,我們來玩什麼好呢?」
「……」我低頭,靜靜看著一派天真無邪賴在我懷裡的人。
「怎麼了,初雪?怎麼都不說話?」他仰頭,眼帶關切,纏在腰間的手抱得死緊,像是在怕著會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
「……沒什麼。」我回道,抬手將他再度下滑的外衫拉好。
很多事,該知道的時候自然就會知道。
所以,暫且,就這樣吧。
* * * *
天轉晴後,皇甫熾的風寒也好了,這都得歸功於他這些日子的足不出戶。
族人們對他難得的安分感激涕零,夫夫更是感動得無以復加,在確認皇甫熾風寒痊癒時,甚至失態地拉著我的手直嚷「太好了太好了」,完全忘記了他平日裡對我的避之唯恐不及。
在去廚房拿藥的路上,看到家僕們談論著他們少主的病況,個個喜上眉梢。
我不懂,不過是風寒好了而已,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嗎?
我問梅香,那丫頭躲躲閃閃地回道:「以往少主若染上風寒,沒一個月是不見好的,所以這回大夥兒才會這麼高興。」
……是嗎?沒一個月不見好,是他不肯好好靜養的結果吧?
曾經好幾次見他敞著門坐在門口望著院中的風景,有時三更半夜還會爬起來跑到院中玩雪,只要興之所至,他是不會顧忌自己虛弱的身體是否承受得了。
我不知道皇甫熾是怎麼想的,但我從不覺得,他是個會求死的人。硬要形容的話,他的態度就像梅香說的——不把自己的命當命看。
不過,近段時日以來,他似乎開始看重自己的命了。不會再忘了在單衣之外再加件外衣,進屋時也記得隨手帶上門,大夫叮囑的忌諱也都乖乖照做,一舉一動堪稱是病人的典範——
是什麼讓他改變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日日夜夜陪在他身邊,我依然不懂他。大概,人類本就是複雜難懂的吧?
正想著,卻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怒氣沖沖地從佇雪院跑出來。來不及閃避,兩個人一起狼狽地跌倒在地。
「你走路長不長眼睛啊!」對方頭也不抬地吼了過來。
我不理他,看了下護在懷中的藥盅。完好無損,很好,不用再走一趟。
「喂!我說你撞了人也不道歉嗎?還是說,本家的家教就只有這種程度而已?」他抬頭衝我吼道,稚氣的臉龐看起來不知怎的有幾分眼熟。
我撩開剛才跌倒時披散在臉上的髮絲,疑惑地看著眼前生氣勃勃的臉,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
「你——」他的怒罵聲戛然而止,只呆呆地盯著我的臉眼眨也不眨一下。
怎麼,撞鬼了嗎?
「初雪!你沒事吧?」
我循聲望去,看到皇甫熾從屋裡出來,疾步跑向我。
「要不要緊,初雪?有沒有哪裡會痛?」一雙細瘦的手扶起我,他焦急地掃視我全身上下。
「我沒事。」我說,捧著藥盅站定,看他拉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我身上的泥潰。
邊擦著,皇甫熾皺起眉,「衣服都弄濕了。會不會冷?趕緊去換一件吧!」
「好。」我應道,轉頭迎向另一道緊盯著我的視線。
「……你——就是初雪?」一旁的少年不可置信地問。
我不明就裡地點頭。
他張口結舌地望著我,什麼也沒說,然後像意識到什麼忽然轉身飛也似的跑開去。
「……他怎麼了?」我疑惑地看向還在替我擦泥漬的人。跑那麼急,不怕又撞到別人嗎?
「誰曉得!可能是之前被我嚇到的緣故吧?」皇甫熾無所謂地說。
嚇到?「你做了什麼?」
「我命令他不許再對外人提起你。」
「哎?」
「就是他對外洩露你的事。」
那個人知道我是式神?那不就是說——
「他是皇甫家的人?」
「對。」皇甫熾輕歎口氣,「他叫皇甫少-,是少-同父異母的弟弟。」
* * * *
「哎?」
「在看什麼?」
從內室出來,見皇甫熾倚在窗邊,我走過去問。
「衣服換好啦,初雪?」他笑著回望我,看清了我的穿著後,表情略顯無奈地說,「不是叫你穿新做的有梅花圖案的那件嗎?怎麼又拿舊的來穿了?」
「不都是衣服,又沒差。」我邊將散在襟前的發揀到頸後,邊回答。
「才不呢!初雪這麼漂亮,當然要好好裝扮,不然多可惜呀!」
「可惜什麼?」
「可惜我不能向別人狠狠地炫耀啊!」
「炫耀?」
「嗯!」他笑呵呵的,伸手抱住我說,「我要向大家炫耀我的初雪是這麼的漂亮!」
我朝天翻個白眼。
還真是孩子氣的理由啊!
「所以你才隔三差五地給我添置新衣?」
「那倒不是。我只是覺得那些衣服會適合初雪,便差人去做了。」他看著我,認真地問,「為什麼你老是要挑舊的來穿?初雪不喜歡我選的圖案嗎?」
「那倒不會。」我搖搖頭,「只是覺得穿新衣有點彆扭。」
「……初雪這樣算是念舊哪?」他自言自語。
「什麼叫念舊?」
「……因為相處久了,而覺得捨不得。」
「那不是用來形容人的嗎?」
「不止人,任何東西都可以啊!因為不論是什麼,若是傾注了感情,便會產生思念,便會開始眷戀。」
「眷戀,是什麼樣的感覺?」我微微好奇。
「……眷戀,「他說著,用手指輕輕梳理我的亂髮,對我淡淡微笑,「就是非常非常地喜歡對方、珍惜對方,不論阿時何地,都希望能嘶守在一起……」
沙啞的聲音,用非常溫柔的語調緩緩說著。我迷惑地看著他黑亮的眼瞳,那裡面映若我的影像。
「初雪有過這種感覺嗎?」
我搖搖頭。
他笑了笑,把頭靠在我肩上:「我希望有一天,你會懂。」
「這很重要嗎?」
「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我知道了。」我應道。
他不再說話,就這樣靠著我。過了好久,在我以為他又睡著了的時候,他側者頭望向我:「……初雪。」
「嗯?」
「我的風寒好了呢!」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珠子水汪汪的,閃閃發亮,就像美麗的寶石。
「是啊。」隱約記起之前的約定,他不會是想說那個吧?
「院子裡積了不少雪,我們去堆雪人吧!好不好?」他笑呵呵地抱著我,「是你說的,等我風寒好全了,就陪我一起堆雪人玩!」
* * * *
庭院裡積雪深深,深深的積雪上反射著一片銀白色的光芒,皇甫熾在那一片銀芒裡,笑得十分開懷。
「初雪,快看,快看啊!我堆的雪人怎麼樣?」
小孩子討賞般的表情讓那張一向蒼白的臉顯得稚氣無比,披著白色的狐裘披風在雪上蹦蹦跳跳的樣子就像只淘氣的小狐狸。
見著這副模樣,怕是任誰也不會相信,他就是皇甫家高高在上、倍受矚目的下任族長吧?
人前人後兩個樣,他一直是過麼過來的嗎?
所以,才寂寞得希望有人能時時陪在身邊吧。
「初雪!」他拉拉我的袖子,同時也順利地拉回我稀薄的注意力,「初雪!我堆的雪人很漂亮吧?」
望了望剛堆好的雪人,再看了看他期待的眼,我淡淡開口:「是很漂亮,而且也很像你。」
「像我?」他不解地指著自己。
「對,臉色白得跟你有得拼。」而他,不只是白而已,皮膚下那隱隱的青色讓他看起來少了許多生氣。而這一點,時常讓我沒來由地感覺煩躁。
他愣了下,然後笑起來:「初雪是認為我的臉色還不夠好嗎?」
我點下頭。即使湯湯水水的沒少給他灌下去,但離我預想的還是差了很多。
「可是,比起以前來,要好很多了吧?」
回想了下,我再度點頭。相比之下,現在確實是好很多,但依然是——
「你的臉白得像鬼。」我尋了個不知算不算貼切的詞來形容。
「哦?初雪見過鬼嗎?」他興致勃勃地望著我。
「沒。」
「那為什麼這麼說?」
「書上看來的。不都說鬼的臉很白嗎?」
「嘻……這麼說來,我那一屋子關於牛鬼蛇神的書也不是全然沒有用處嘛!」他笑呵呵的,「初雪,我有見過鬼哦!」
「是嗎?」皇甫家的人見過一兩個鬼也沒什麼好稀奇的吧?
斂起嬉鬧的表情,他頓了下,不著邊際地說起來,「在訪歲園的秋苑裡,住著一個叫幻菊的人,他是稚雀所養的一株青菊。」
「稚雀養的?」看不出她有那般的閒情選致會去養花啊。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他牽著我到廊上坐下,然後開始娓娓道來,「……很久以前,有個花匠失去了心愛的人,他無論如何都想再見對方一面,但生人是不能入地府的,而下了地府的鬼也不被允許來人間,於是他開始培育青菊,因為傳說青菊綻放之時,地府與人間的通道會被開啟。」
「……他見到了嗎?」我問。
「見是見到了。他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培育出了過世上唯一一株青菊,也見到了心愛之人,代價是——在地獄的最底層,永生永世承受烈火焚身之苦,無法再入輪迴。」
「……培育一株花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
「那是因為,他觸犯了禁忌。」皇甫熾淡淡地解釋給我聽,「人鬼殊途,擅自連結兩界會帶來多大的危害誰也不能確定,所以青菊是不被允許存在的。」
「那幻菊還活著不是嗎?」
「那是因為稚雀。她向十殿閻羅擔保會看管好幻菊,絕不會讓鬼魂跑到人間作亂,這才保住了幻菊。」
「那,那個花匠呢?他會不會後悔?」永生永世的煎熬,人類可以承受得住嗎?僅倥因為一個「情」字。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幻菊過得並不快樂,被那個混蛋花匠獨個兒拋下,一定非常寂寞吧。」
「因為一個人,所以會寂寞?」
「通常都會吧。」
「……那你呢?寂寞嗎?」我側頭輕問。
「我什麼時候看起來寂寞了?」他說著,擺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卻極是可愛。
——不過,現在有你陪在他身邊……看他那麼快樂的樣子……快樂的樣子……
「……皇甫熾,你快樂嗎?」
他轉頭,一臉美笑的,緊盯著我的眼卻很認真:「初雪希望我快樂嗎?」
我點頭。
交握住我的手,皇甫熾把頭靠在我肩上,含著笑意的沙啞聲音輕歎似地說:「我現在很快樂,因為有和雪陪在我身邊。」
是嗎?有我陪著就快樂了?
很快樂,不寂寞……
我側頭望去,看到廊上白白的兩團雪。
——初雪,我們也腰一直在一起哦!一直、一直——
那時候,我是怎麼回答的?
閉上眼,我把頭靠向他。
廊上,有兩隻雪兔正俄偎……
* * * *
「對不起,我不該把你的事說出去!」
站在佇雪院的廊上,我愣愣地看著跟前心不甘情不願的少年,一時間反應不及。
「喂,我在跟你說話,你有沒有聽到啊!」又一聲不耐煩地吼過來。
「……聽到了。」聽是聽到了,就是不明白。
「你可別以為我怕皇甫熾,要不是-哥哥叫我跟你道歉,我才不幹呢!」不甘心的表情中摻雜著不好意思,十三、四歲的少年臉漲得通紅,在我面前吼著。
「既然這麼不情願,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來跟我道歉?」我不解地問。他看起來年紀雖小,自尊心卻是極高,不像會輕易低頭的人。
「因為-哥哥說,錯了就是錯了!」他一臉倔強不肯認輸但又只能妥協的樣子。
「噗——」我忍不住笑出來。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惱羞成怒的少年衝著我張牙舞爪,像只虛張聲勢的幼貓,一點威脅性都沒有。
「不,沒什麼。」我收起笑,以免再度傷到他脆弱的自尊。
沒想到那個皇甫少-的弟弟居然這麼老實。雖然態度囂張,但是個好孩子。
少年懷疑地看我一眼,然後撇開臉:「……我要回去了。」
「哦。」我淡淡應了聲。
「我說我要回去了耶!」
「……要我幫你叫皇甫少-嗎?」
他聽了,捏著拳頭怨恨地瞪我一眼,吼出一句:「我最討厭你了!」
看著他跑出佇雪院,我不明究理地望著他忿忿不平的背影:「……我說錯什麼了嗎?」
「你什麼也沒說錯。」房門被推開,皇甫熾探出頭來,「只是聽的人不願意接受現實罷了。」
……還是不明白。
我怨言地看著他,等他為我解釋。誰知他只是笑了笑,拿過我手上的藥盅自顧自將藥喝下。
我習慣性地塞顆糖到他嘴裡:「你和皇甫少-談完了?」
「談得差不多了。反正每次說的都那些個事兒,還不如和初雪一起發呆比較有意思。」
我看了眼跟在他身後出來的皇甫少塊,他面無表情地望著我,眼中敵意不減,只是複雜了些:「……我告辭了。「
「這就要走了嗎?」皇甫熾回頭笑問。
「總不能放著少-亂跑。」
「記得代我問候叔叔嬸嬸他們。」皇甫熾客氣地笑道。
我默然地看著他沉穩的側臉。對著別人時,就是「少主」的姿態了。從不曾見他在人前露出孩子氣的笑容,一直一直扮演著少主的角色。那樣的沉穩自持,根本無法想像他跟人撒嬌的模樣,但私底下卻是個任性又無賴的孩子,纏得人不聽他的也不行……
「你跟院裡的那個雪人一樣,不管多像,也不可能變成真正的人!」
我詫異地轉頭看向皇甫少-遠去的背影。
「怎麼了,初雪?」回頭,看到皇甫熾擔心地望著我。
「……沒什麼。」
我想,這並不是我的錯覺,那確確實實是針對我而來的敵意。
一整天,那句冰冷的低語,一直響在耳畔。
半夜裡,等皇甫熾睡著後,我爬了起來,走到院子裡。
昏暗的夜,樹枝交疊出糾纏的黑影,帶著幾分蕭索。寂靜的庭院,只餘踏雪之聲。
我走到雪人前,靜靜與它對視。
只是一大一小兩個雪團拼接在一起而已,但是皇甫熾將它的五官做得非常細緻,所以我感覺得到它在對我笑,就像皇甫熾平日裡對我的笑。
伸出雙手,只能將胖胖的它半抱住,貼近的身軀感受到的,是和我一樣的溫度。不同的是,雖然有了人形,它依然是雪,而我,卻成了式神。就像同樣擁有人形,皇甫熾是人類,我卻是式神一樣。
記得那個皇甫步-說過,式神沒有生命,沒有是魂,也沒有心。
即使再怎麼相似,我們還是有著本質的區別。
這就是所謂的人鬼殊途的道理嗎?
在我和皇甫熾之間,隔著一道界限……一道誰也無法跨越的界限……
「不可以這樣哦,初雪。」身後響起熟惡的沙啞聲青的同時,一件披風落在我肩上,「小心著涼。」
「怎麼可能,我又不會覺得冷。」我漠然應道。
是被我吵醒的吧?還以為他睡熟了。
「可是我會擔心啊!」他從身後牽起我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吻了下,「你瞧,你的手比我還冰呢!」
「你——」我驀然回身。
雖然平時他總對我摟摟抱抱的,但這種像是情人間的親暱舉動還是第一次。我此刻的心情比起當初發現自己會說話時更加震驚!而且那說話的語氣——
「……我不是說過了嘛,我是個非常小心眼的人,我可不喜歡見你對我以外的人太過在意。」沙啞的聲音低緩地說著。
深夜裡看不清他的表情,暗藏在話裡的陰沉卻讓我為之一怔,不經大腦的話脫口而出:「你不會是睡迷糊了吧?我什麼時候在意過別人了?」
他愣愣望著我,然後笑起來,語氣又恢復柔和:「笨初雪,你雖然不恥下問,卻老是不求甚解!」
我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你這是誇我還是貶我?」
「……可是,這樣的初雪,卻是我最喜歡的。」無視我的輕惱,他笑呵呵地像平時一樣伸手抱住我,「只要和初雪在一起,我就覺得格外開心!」
「……即使我不是人類?」
「只要是初雪,是什麼都無所謂!」他的回答沒有絲毫遲疑。
「是這樣嗎?」
他笑呵呵地將我摟得更緊:「本來就是呀!」
……是嗎……我們是朋友,我們在一起……原來,有些界限是不必去跨越的,原來,快樂可以這麼簡單。
那我,也就可以安心了。
靠在他肩上,我輕輕應道:「那麼,我就一直陪著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