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小人情態最堪憎,惡毒渾如好奉承。
見客便猶門戶犬,纏人不去夏秋蠅。
佛頭上面偏加糞.冷眼中間卻放冰。
賠面下情饒惹厭,誰知到底不相應。
卻說白公要在西湖上擇婿,擇來擇去,不是無才惡少,便是誇詐書生,並無一個可人。住了月餘,甚覺無味,便渡過錢塘江,去遊山陰禹穴不題。
且說蘇友白自到任之後,日日差人去尋訪白公,並無蹤跡,在衙中甚是憂悶。一日,因有公務去謁見楊撫台。楊撫台收完文書,就掩門留茶。因問道:「賢司理甚是青年。」蘇友白道:「不敢,推官今年二十有一。」楊巡撫道:「本院在京時,與尊公朝夕盤桓情意最篤,到不曾會得賢司理。」蘇友白道:「推官與家尊原系叔侄,去歲才過繼為子,故在京時不曾上謁老大人。」楊巡撫道:「原來如此。我記得尊公一向無子。賢司理聲音不似河南,原籍何處?」蘇友白道:「推官原系金陵人。」楊巡撫道:「我在齒錄上見賢司理尚未授室,何也?」蘇友白道:「推官一向流浪四方,故此遲晚。」楊巡撫道:「如今也再遲不得了。」又說道:「昨聞陳相公加了宮保,本院要做一篇文去賀他。司理大才,明日還要借重。」蘇友白道:「推官菲才,自當效命。」吃了兩道茶,蘇友白就謝了辭出。
原來楊巡撫就是楊延沼,他有一女,正當笄年。因見蘇友白少年進士,人物風流,便就注意於他,故此留茶詢問。知他果未取親,不勝歡。到次日,府尊未見,也就留到後堂,將要扳蘇友白為婿之事說了,就央府尊作伐。
府尊不敢辭,回街就請蘇友白來見,說道:「寅兄恭喜了!」蘇友白道:「不知何喜?」府尊道:「今日去見撫台,撫台留茶,說道他有一位令愛德貌兼全,因慕寅兄青年甲第,聞知未娶,故托小弟作伐,意欲締結朱陳之好。此乃至美之事,非喜而何?故此奉賀。」蘇友白道:「蒙撫台厚意,堂翁美情,本不當辭,只是晚弟家尊已致書求聘於敝鄉白工部之女矣。」府尊道:「尊翁大人為寅兄求聘,事之成否尚未可定。撫台美意諄諄,眼前便是,如何辭得?」蘇友白道:「白公之婚久已有約,況家君書去,兼有吳瑞庵太史為媒,斷無不允之理,豈也別有所就?撫台美意,萬望台翁為晚弟委曲善辭。」
府尊道:「辭亦何難?只是又有一說,撫台為人也是難相與的,況你我做官又在他屬下,這親事回了,便有許多不便。」蘇友白道:「做官自有官評。這婚姻之事卻萬難從命。」府尊道:「雖如此說,寅兄還要三思,不可過於固執。」蘇友白道:「他事尚可通融,這婚姻乃人倫禮法所關,既已有求,豈容再就?求堂翁多方復之。」
府尊見蘇友白再三不允,沒奈何只得將蘇友白之言一一回復了撫台。撫台聞知他求的就是白公之女,心下暗想道:「白太玄女兒才美有名,人人所慕,又有吳瑞庵作伐,況蘇方回又與他相厚,十有九成,他如何不去指望,卻來就我?我雖官高於他,他一個青年甲科未必在心。除非老白回復了他,他那時自然來就我了。但不知白公近作何狀?」尋思了半晌,再無計策,忽想道:「前日白老留我盤桓時,曾有一個西賓張軌如日日相陪,我別來到也忘了。前日傳一帖,說是他來謁見,想是借白老一脈要來抽豐。我因沒甚要緊,不曾接待。今莫若請他來一飯,一者可完他來意,二則可問白公近況。倘有可乘之機,再作區處。」主意定了,就叫中軍官發一個單名帖,請丹陽張軌如相公後堂一飯。中軍領命,忙發一帖差人去請。
原來張軌如自從在白公家出了一場丑,假托鄉試之名,辭出在家,無甚顏色。因思與楊巡撫有一面,就到杭州來躲躲。拜了楊巡撫,許多時不見回拜,只道楊巡撫沒情,也就丟開了。不期這日差人拿個名帖來請,滿心歡喜,連忙換了衣巾,到軍門前伺候。只候到午後,傳梆開門叫請,方才進去。
相見過,坐定。楊巡撫說道:「承降後就要屈兄一敘,因衙門多事,遲遲勿罪。」張軌如道:「前賜登龍,已不勝榮幸;今復蒙寵召,何以克當!」不一時擺上酒來,飲了數杯,楊巡撫道:「兄下榻於白太玄處,何以有暇至此?」張軌如道:「生員因去秋鄉試,就辭了白老先生,故得至此而親炙道德之輝。」
楊巡撫道:「原來兄辭了白太玄了。不知他今愛姻事近日如何,兄還知道嗎?」張軌如道:「不瞞老恩台說,生員前在白公處名雖西賓,實見許東床,不意後為匪人所譖。白公聽信,故生員辭出。近聞他令愛猶然待字。」楊巡撫道:「白老為人最是任性。當初在京時,本院為小兒再三求他,他也不允。」張軌如道:「若是這等擇婿,只怕他今愛今生嫁不成了。」
楊巡撫大笑道:「果然,果然。近聞蘇推官央吳瑞庵為媒去求他,兄可知道?」張軌如道:「這到不知。且請問這蘇推官是誰?」楊巡撫道:「就是新科的蘇友白。」張軌如道:「這個蘇友白是河南人。」楊巡撫道:「他乃叔是河南人,故入籍河南,卻是金陵人。」張軌如大驚道:「原來就是蘇蓮仙兄!生員只道又是一個。」
楊巡撫道:「兄與他有交嗎?」張軌如道:「蘇兄與生員最厚。他曾在生員園裡住了月餘。」楊巡撫道:「如此卻好,本院有一事相托。」張軌如道:「請問何事?」楊巡撫道:「本院有一女,意欲招他坦腹,他因只注意白公之女,故再三不允。兄既與他相厚,就煩兄去與他說,白公為人執拗,婚姻事甚是難成,不如就了本院之婚。倘得事成,自當有服。」張軌如打一恭道:「生員領命。」又飲了幾杯,就起身謝了辭出。
張軌如回到下處,心中暗想道:「我當初為白家這頭親事,不知費了多少心機,用了多少閒錢,我便脫空;他到中了一個新進士,打點做女婿。叫我如何不氣!莫若我吊了,大家不成,也還氣得他過,且可借此奉承撫台。只是小蘇是個色中餓鬼,一向想慕白小姐若饑若渴,若只靠口舌勸阻他,如何肯聽?我想白公家近事他也未必得知,莫若調一個謊,只說白小姐死了,絕了他的念頭,則撫台之婚不患不成矣。」
算計定了。到次日,備些禮物,寫了名帖,就來拜賀蘇友白。門役傳報進去。蘇友白此時正沒處訪白公蹤跡,見了張軌如名帖,心下歡喜道:「見此人,便知白公消息矣。」忙到寅賓館來相見。二人喜笑相迎,見禮畢,歡然就坐。
張軌如道:「兄翁突然別去,小弟無日不思。今幸相逢,然咫尺有雲泥之隔了,不勝欣慶。」蘇友白道:「常想高情,僥-後即欲遣候,奈道遠莫致。前過金陵,又緣憑限緊急,不能造謁,惆悵至今。今幸遙臨,曷勝快慰。且請問吾兄,白太老設西席待兄,旦夕不離,為何支了捨而遠出?」張軌如道:「小弟初念原只為貪他今愛,此兄翁所知也。後來他令愛死了,小弟還只管戀戀何用?故此辭了。」蘇友白聽了大驚道:「哪個死了?」張軌如道:「就是他今愛白小姐死了。兄翁難道還不得知?」蘇友白驚得呆了道:「小弟怎生知道。」因問:「幾時死的?得何病症?」張軌如道:「死是去年冬間。大都女子有才不是好事,白小姐自恃有才,終朝吟詠,見了那些秋月春花,豈不傷感?又遇著這等一個倔強父親,一個女婿選來選去,只是不成。閨中抱怨,染成一病,就懨懨不起。醫人都道是弱症,以小弟看來總是相思害死了。」
蘇友白聽說是真,不覺籟籟落下淚來道:「小弟返歸者,為功名也;為功名者,實指望功名成而僥-小姐一日之婚姻也。今日功名雖成,而小姐已逝,則是我為功名所誤,小姐又為我所誤也。古人云:『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實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負此良友。』正今日小弟與白小姐之謂也,寧不痛心乎?」張軌如道:「公庭之上,士民觀瞻,兄翁似宜以禮節情。」蘇友白道:「晉人有言:『情之所鍾,原在我輩。』又言:『禮豈為我輩而設』。小弟何人,仁兄奈何不諒?」張軌如道:「兄翁青年科第,豈患天下無美婦而必戀戀於此?」蘇友白道:「小弟平生所慕白小姐一人而已。今日小姐人琴既亡,小弟形影自守,決不負心而別求佳偶。」張軌如道:「一時聞信,自難為情也,怪兄翁不得。只是兄翁一身,上關宗桃,中系頻繁,豈可為——之言?兄翁亦當漸漸思之。」蘇友白道:「仁兄愛我,語語至情。但我心非石,恐不能轉也。」
張軌如道:「兄翁過悲,到是小弟多言了。小弟且別去,改日再來奉慰。」蘇友白道:「方寸甚亂,不敢強留,容日奉扳,再領大教。」說畢,二人相送別去。
到次日,蘇友白去回拜張軌如。張軌如又勸道:「兄翁與白小姐雖有憐才之心,而實無婚姻之約;若必欲以白小姐之死而不娶,則是以素濮待白小姐矣。近聞楊撫台有一小姐,才美出倫,前托府尊來扳兄翁,道是兄翁以先聘白小姐為辭。今聞白小姐已死,則兄翁再無推托之理。又知小弟在兄翁愛下,故托小弟再言之。兄翁不可錯了主意。」蘇友白道:「小弟癡愚出於至性。今日婚姻實有不忍言者。撫台之命萬萬難從,只望仁兄轉辭。」張軌如百般苦勸,蘇友白百般苦辭。張軌如沒法,只得回復楊巡撫,將與蘇友白往復的言語一一了。楊巡撫笑道:「這且由他,兄且請回,我自有處。」正是:
采不得香蜂蝶恨,留春無計燕蔦羞;
花枝失卻東皇意,雨雨風風那得休!
卻說楊巡撫見蘇友白不從親事,懷恨在心,就隨發幾件疑難之事與蘇友白審問。蘇友白審問明白,申詳上去,多不中撫台之意,往往駁了下來。下面審了又審,上面駁了又駁;幾件事完了,又發幾件下來;或是叫他追無主的贓銀,或是叫了拿沒影的盜賊:弄得個蘇友白日日奔忙。事完了,又討不得一些好意。
蘇友白心下想道:「這明是為婚姻不成,要奈何我了。我是他的屬官,如何抗得他過?我想白小姐又死了,盧夢梨與盧小姐又無影響,我一個隻身,上無親父母,內無妻妾,又不圖錢財,只管戀著這頂烏紗,在簿書中作牛馬,甚覺無味。況上面又有這個對頭,我如今到任不久,他要難為我也無題目;到明日做久了,他尋些事故參論,那時與他分辨便費力了。不如竟掛冠而去,使他一個沒趣。眾人自知為他去的,也不公論,後日倘要改補,卻也容易。」算計定了,就將上司批的事情,一件一件都申報完了,本衙牌票一概銷了;又寫下一封書,差一人役送與府尊,煩他報知三院並各司道。他本無家眷,自家便服,只帶了原來的家人並小喜與些隨身行李,大清晨只推有按院訪察公事,不許衙役跟隨,竟自出錢塘門來,要叫船往金陵去。
出得城門,到了湖上,心下又想道:「我無故而行,堂尊兩縣得知,定要差人來趕。我若此去,定然趕上,若趕了回去,反為不妙;不如到過錢塘江,往山陰禹穴一遊,過了數月,他每尋趕不著,自然罷了。那時再從容回去,有何不可?」主意定了,就湖上叫了一隻小船,返轉往江頭而來。到了岸,蘇友白就緩緩步行。行了里許,見一大寺門前松柏森森,到也幽潔。蘇友白就在一塊乾淨石上坐下歇息。
坐了一會,只見一個起課的先生在面前走了過去。蘇友白偶然一看,只見那先生:
一頂方巾透腦油,海青穿袖破肩頭;
面皮之上加圈點,頸項旁邊帶癭瘤。
課商手拿常搖響,招牌腰掛不須鉤;
誰知外貌不堪取,腹裡玄機神鬼愁。
蘇友白看見那先生生得人物醜陋,衣衫襤樓,也不在心,任他過去。忽見他腰間掛著個小小招眚,上面寫著「賽神仙課洩天機」七個字,猛然想起道:「我記得舊年初出門,遇著那個要馬鞭子尋妻子的人,曾對我說他起課的先生,正叫賽神仙。方才過去的這個先生,莫非就是他?我前在句容鎮上還要去尋他,如今怎麼當面錯過。」忙叫一個家人趕上,請了轉來。
那賽神仙見有人請,就復身回來,與蘇友白拱拱手,也就坐在一塊石上,問道:「相公要起課嗎?」蘇友白道:「正是要起課。且請問先生,是定居於此,還是新來的?」賽神仙道:「我學生到處起課,那有定居。去年秋間才到此處。」蘇友白道:「去春在何處?」賽神仙道:「去春在句容鎮上住了半年。」
蘇友白聽了,知正是他,心下歡喜,因問道:「先生你在句容鎮上時,有一人不見妻子,求你起課,你許他趕到四十里外遇一騎馬人,討了馬鞭就有妻子。還記得嗎?」賽神仙道:「課是日日起,那裡記得許多。」又想了一想道:「是是是,我還記得些影兒。那日想起得是-卦-者遇也,-者又婚-也,故所遇皆婚-之事,故許他尋得著。後來不知怎麼尋著。相公為何曉得?」蘇友白道:「他遇見的正是我。要了我的馬鞭子,就爬到一棵大柳樹上,去折柳條與我換,恰恰看見他妻子被人拐在廟中,故此尋著。先生神課,真賽過神仙也。」賽神仙道:「這都是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聖人著此爻象之妙,與我學生何干?學生只知據理直斷。」
蘇友白道:「據理正難。我今要煩先生起一課。」賽神仙就將手中課筒遞與蘇友白道:「請通誠。」蘇友白接了,對著天地暗暗禱祝了一番,仍將課筒還賽神仙。賽神仙拿在手中搖來搖去,口中念那些「單單單,折折折,內像三爻,外像三爻」的許多儀文,不多時起成一課,道:「這也奇,正說-卦,恰恰又起一個-卦,不知相公哪裡用?」蘇友白道:「是為婚姻的。」
賽神仙道:「我方才說過的,-者遇也,又婚-也,這婚-已有根了。絕妙,這一段良緣目前就見。一說一肯,不消費力。內外兩爻發動,現有一樁奇妙之處,一娶卻是兩位夫人。」蘇友白笑道:「若是兩個,或前或後有之,哪有一娶便是兩個?」賽神仙道:「兩爻相對發動,若是前後不為稀罕。」蘇友白道:「若是一娶兩個,除非是人家姊妹同嫁。」賽神仙道:「外屬乾,內屬巽,雖是姊妹,卻又一南一北,不是親姊妹。」蘇友白道:「不瞞先生說,我求婚兩年,止訪得有兩家之女,到是一南一北,今不幸一個死了,一個不知飄流何處。雖別有人家肯與我,卻又不中我意,自分今坐斷無洞房之日。先生又說得如此容易,莫非取笑?」賽神仙道:「起課是我的生意,如何取笑?課上若無,我自不敢許;卦上既有,難道叫我去了不成!」
蘇友白笑道:「我隻身於此,無蹤無影,叫我那裡去求?既先生說目前就見,請問該在哪一方?」賽神仙將手輪一輪道:「又作怪了,這兩位夫人雖在金陵地方,然今日去求,卻要過錢塘江,往山陰禹穴一路尋去,不出半月定要見了。」
蘇友白道:「這一發不能了。我小弟從來癡念頭,必要親見其人,才貌果是出類,方可議婚。哪有人在一處定親又在一處能成之理?」賽神仙道:「這卦象好得緊!兩位夫人俱是絕色,大是得意之人,相公萬萬不可錯過。若錯過這頭親事,再也不能了。」蘇友白道:「雖如此說,但我此去過了江,並無一人熟識,叫我哪裡去求?」賽神仙道:「-者也,不消去求,自然相遇。」蘇友白道:「不知是甚等人家?」賽神仙道:「這又有些奇怪。說來時也只平平,到成時卻又是大貴人家。」蘇友白道:「今日先生此課,斷來都自相矛盾,莫有差錯?」賽神仙道:「我先說的,我非神仙,只好據理直斷。理之所在,到應驗時方知其妙,此時連我也不解。」
蘇友白道:「我記得先生替那尋妻子的起課時,連我的衣服顏色都斷出。今日我此去所遇婚姻之人是何形狀,也斷得出嗎?」賽神仙又將手輪一輪,說道:「此去到丙寅日午時,若遇著個老者生得清奇古怪,穿一件白布衣服,便是他了。這場婚姻萬分之美,就起遍天下也求不出。相公你萬萬不可錯過,若錯過,那時悔就遲了。」
蘇友白道:「可煩再繳一課。」賽神仙道:「我的課,一課是一課,從來不繳。若問別事,便要再起。」蘇友白道:「正是,還要起一課。」又禱祝了。賽神仙重排爻象,又起成一課,卻是賁卦。賽視仙道:「賁者,文明之象也。問何事?」蘇友白道:「問前程起復。」賽神仙道:「這前程未曾壞,何用起復。」蘇友白道:「壞已壞了。」賽神仙道:「不曾,不曾。」蘇友白道:「你且斷是何等前程。」賽神仙道:「甲科不必說,文明之象大都是翰林前程。」蘇友白笑道:「先生這卻斷錯了。一個節推已離了任,便是壞了;就是起復,也不能夠翰林;就能夠翰林,也是起復難。」賽神仙又將手輪一輪道:「明明翰林,何消復得!我到不錯,只怕這個節推到做錯了。」蘇友白似信不信道:「毀這等,多勞了。」就叫家人取了五錢銀子與他作課錢。賽神仙得了銀子,竟飄然而去。正是:
天地有先機,世人不能識。
只到事過時,方知凶與吉。
蘇友白起了課半疑半信,只因初意原要過江,今合其意,故此一隻船竟渡過錢塘江,望山陰一路而來。只因這一來,有分教:冰清不減玉厚幸。」白公道:「學生老人無用於世;故借此山水聊以如閒。柳兄青年秀美,自是玉堂金馬人物,何亦徜徉於此?」蘇友白道:「晚生聞太史公遊遍天下名山大川,胸襟浩瀚,故文章擅今古之奇,正老先生今日之謂也。晚生未學,雖竊慕之,而愧非其人。」白公道:「大才自有大志,非老朽之夫所能知也。但遠遊人子有戒,柳兄獨不聞乎?」蘇友白道:「不幸父母雙亡,隻身未娶,故得任意飄流。重蒙台誨,不勝淒感於懷。」白公道:「原來如此。」蘇友白道:「請問老先生尊府在金陵城中何處,明日歸去時好來趨謁。」白公道:「我學生居鄉,離城六七十里,叫做錦石村。」
蘇友白道:「原來就是錦石村。村中白太玄工部相識否?」白公見問,心下暗笑道:「他又來問,莫非此人也是一個趙千里?」因答道:「白太玄正是捨親,怎麼不認得?兄問他,想是與他相好?」蘇友白道:「不是相好,晚生因素慕其高風,故偶爾問及。」白公道:「白捨親為人最是高傲,柳兄何以慕之?」蘇友白道:「俗則不能高,無才安敢傲?高傲正文人之品。晚生慕之,不亦宜乎?但只是此公也有一件不妙處。」白公道:「哪一件?」蘇友白道:「無定識,往往為小人播弄。」
白公道:「正是,我也是這般說。柳兄既不與交,何以知其詳也?」蘇友白道:「白公有一令愛,才美古今莫倫。老先生既系親戚,自然知道。」白公道:「這個知道。」蘇友白道:「有女如此,自應擇婿。奈何擇來擇去只在膏梁白衣中求人,而才子當前不問也?故晚生說他個無定識。」白公道:「柳兄曾去見捨親嗎?」蘇友白道:「晚生去是去的,見是未見。」白公道:「柳兄也莫要錯怪了捨親。也只是無緣,未及與柳兄相會耳。若是會見柳兄,豈有不知子都之姣者?」蘇友白道:「晚生何足道,但只是他選入幕者,未必佳耳。」
白公暗想到:「天下事最古怪,我錯選一個張軌如,他偏曉得;我注意一個蘇友白,他就未必得知。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因問道:「金陵學中有一個蘇友白,柳兄也相認嗎?」蘇友白聽了,心下吃一驚道:「他如何問我?」因答道:「蘇友白與晚生同窗最相好的,老先生何故問也?」白公道:「且請問柳兄,你道蘇友白才品何如?」蘇友白微笑道:「不過是晚生一流人耳。」白公道:「得似柳兄,其人可知。白捨親曾對學生說,他注意東床之選者,蘇生也;其餘皆狂蜂浪蝶,自奔忙耳。柳兄如何說他無定識?」蘇友白聽了,心下又驚又喜,又不勝歎息道:「原來如此。這是晚生失言了!」二人說畢,又談論些山水之趣,只坐到夕陽時候,方起身緩緩同步回寺而別。正是:
青眼共看情不厭,素心相對話偏長;
不知高柳群峰外,鳥去雲歸已夕陽。
卻說蘇友白回到寓處,心下暗暗想道:「原來白公胸中亦知有我。我若早去睹面求親,事已成了。只因去尋吳瑞庵,遂被功名耽延歲月,歸來遲了,以致白小姐含恨九泉。這等看來,我蘇友白雖死亦不足盡辜矣。但我初來原無意功名,卻是盧夢梨苦苦相勸。」又想到:「盧夢梨勸我也是好意,只說是功名到手,百事可為。誰知白小姐就死,連他也無蹤影。總是婚姻簿上無名,故顛顛倒倒如此。前日賽神仙說我此來定有所遇,今日恰遇此人。」又叫取歷書來看,恰又是丙寅日,心下甚是奇怪:「莫非婚姻在此人身上?」一夜千思百想。
到次日,忙寫了一個「鄉眷晚生」帖子來拜白公。白公就留住不放。二人焚香弔古,對酒論文,盤桓了一日方散。到次日,白公來拜蘇友白,蘇友白也留下飲酒。自此以後,或是分題做詩,或是看花品水,二人情投意合,日夕不離。
白公心下想到:「蘇友白雖說才美,我尚未見其人。今與柳生盤桓數日,底裡盡窺:才又高,學又博,人物又風流俊秀。我遨遊西京各省,閱人多矣,從未見如此十全者,況他又未娶妻。若再談過,卻不是他笑我的無定識了?只是還有一件,若單完了紅玉之事,夢梨甥女卻教我哪裡去再尋這等一個配他,他們豈不說我分親疏厚薄了?若是轉先說與夢梨,再替紅玉另尋,這又是矯情了。我看他姊姐兩個才貌彷彿,情意相投,莫若將他二人同嫁了柳生,便大家之事都完了,豈不美哉!我看柳生異日自是翰苑之才,功名決不在我之下,捨此人不嫁,再無人矣。」
主意定了,白公便對蘇友白說道:「學生有一事,本當托一個朋友與仁兄言之,但學生與仁兄相處在世俗之外,意欲直告,不識可否?」蘇友白道:「有何台諭,自當恭聽。」白公道:「非別事也,柳見前日說白太玄擇婿的只管擇來擇去,有美當前卻又不問。我再三思之,此言甚是有理。今我學生也有一個小女,又有一個捨甥女,雖不敢說個絕世佳人,卻也與白太玄的女兒依稀彷彿,不甚爭差。今遇柳兄青年才美,國士無雙,恰又未娶,若不願結絲羅,異日失身非偶,豈不是笑白太玄的又將笑我學生了?不知柳兄亦有意否?」
蘇友白聽見說出一女一甥女是兩個,與賽神仙之言一一不爽,甚是驚訝,忙應道:「晚生一時過激之言,老先生不以為狂,反引以自例,而欲以寒素充東床之選,何幸如之!但只是晚生尚有一隱衷,不知可敢上達?」白公道:「知己相遇,何妨盡言。」蘇友白道:「晚生雖未受室,然實曾求聘二女。其一人琴俱亡,已抱九泉之痛;其一避禍而去,音訊絕無。在死者雖不能起帳中之魂,然又無復娶之理;在生者倘去珠復還,恐難比下山之遇。區區情義所關,望老先生有以教之。」白公道:「死而不娶,因情義之言。然柳兄青年,無後之戒,又所當知也。去珠復環,別行權便;當其未還,安可株守?」
蘇友白道:「台教甚善,敢不敬尊。只恐晚生涼質菲才,不足辱老先生門楣之選。」白公道:「寒微之門得配君子,不勝慶幸。」蘇友白道:「既蒙重愛,即當納采,但放次不遑,奈何?」白公道:「一言既許,終身不移。至於往來信文,歸日行之未遲。」二人議定,各各歡喜。
大家又游賞了三兩日,白公就先辭道:「我學生離家久,明日就要回去了。柳兄不知何日返掉?」蘇友白道:「晚生在此,也無甚事,老先生行後,也就要動身了。大都違顏半月,即當至貴村叩謁矣。」白公道:「至期,當掃門恭候。」說罷,到次日白公就先別而去不題。
卻說蘇友白自白公去後,心下想道:「這賽神仙之課真是活神仙。他說來無一言不驗。只是起我的功名課,說我是翰林未壞,這就不可解了。」又遊覽了數日,想道:「我如今回去,料無人知覺。」遂叫家人雇了一隻船,依舊渡過錢塘江而來。
且說楊巡撫初意再三難為蘇友白,心裡也只要他從這頭親事。不期蘇友白竟自掛冠而去,府縣來報了,心下也有些怏怏,隨叫府縣去趕。府縣官差人各處去趕,那裡有個影兒。府縣回報。楊巡撫心下想道:「蘇友白雖是我的屬官,但他到任不久,又無失職罪。我雖不曾明明趕他去,然他之去實實為我,監按二院俱是知道的。蘇方回在京聞知,豈不恨我?」也覺得有些不妙。正在沉吟之際,忽送報來。楊巡無展開一看,只見吏部一本認罪事:奉聖旨「蘇友白既系二甲第一,該先館職,如何誤選浙推?本該降罰,既自首認罪,姑免究。蘇友白著改正原受館職,浙推另行補選。欽此。」
原來蘇友白已選了館職,因閣下怪他座主,故叫吏部改遠了推官。後來翰林院官俱不肯壞例,說道:「二甲應授翰林,從無改選有司之理。」大家要公疏參論吏部違制徇私。吏部慌了,只得出本認罪,故有此旨。
楊巡撫見蘇友白復了翰林,甚覺沒趣,只恐他懷恨在心,進京去說是說非,只得又叫人各處去追尋。不期一日府尊在西湖上請客,客尚未至,獨自在船中推窗閒看。恰好這日蘇友白正過江來,到湖上叫了一隻小船,自南而北,適打從府尊大船邊過。早被府裡門子看見,忙指說道:「這是蘇爺。」府尊抬頭一看,果見是蘇友白,忙分咐叫快留住蘇老爺船,急急迎出船頭來。眾衙役早將蘇友白小船拽到船頭邊來。
蘇友白忽被府尊看見,沒法奈何,只得走上船來。府尊忙接著說道:「蘇老先生為何不別而行?小弟哪裡不差人尋到。」蘇友白道:「晚生性既疏懶,又短於吏治,故急急避去,以免曠官之罪,理也宜也。怎敢勞堂翁垂念。」府尊就邀蘇友白入船,作了,就放椅子在上面,請蘇友白坐。蘇友白不肯,只要東西列坐。府尊道:「老先生自然上坐,不消謙得。」蘇友白道:「堂翁為何改了稱呼,豈以晚弟不在其位而外之也?」府尊道:「翰林自有翰林之體,與在敞衙門不同,焉敢仍舊?」蘇友白大驚道:「晚弟即去便是散人,怎麼說個翰林?」府尊道:「原來老先生尚未見報。吏部因誤選了老先生為有司,貴衙門不肯壞例,要動公舉,吏部著急,只得出疏認罪,前已有者改正了。老先生恭喜,容當奉賀。」蘇友白聽了,又驚又喜,暗想:「賽神仙之課其神如此!」二人就坐,吃過茶,又說了一會,蘇友白就要起身別去。府尊道:「撫台自老先生行後,甚是沒趣,大怪小弟不留,昨日還面諭兩縣尋訪。今小弟既遇,怎敢輕易放去。」遂叫放船親送到昭慶寺禪堂,留蘇友白住下。又撥四名差役伺候,方且回船去請客。
此時早已有人報知各衙門。先是兩縣並各廳來謁見。到次日,各司道都來拜望。不一時,楊巡撫也來拜了。相見時,再三謝罪,就一面湖上備酒相請,十分綢繆。蘇友白仍執相屬之禮,絕不驕傲。正是:
入仕要分大小,為官只論衙門。
真似轆轤打水,或上或下難論。
卻說張軌如此時尚在湖上未歸,打聽得蘇友白這等興頭,心下想道:「一個巡撫前日那等奈何他,今日這等奉承他,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老張為何這等呆,只想與他為仇?況他待我原無甚不好,只為一個白小姐起的釁。如今白小姐與我既無分了,何不掉轉面孔做個好人?將白小姐奉承了,他必然歡喜。我與他一個翰林相處,決不吃虧。」算計定了,就來拜蘇友白。
二人相見,張軌如說道:「兄翁知晚弟今日來之意乎?」蘇友白道:「不知也。」張軌如道:「一來請小弟之罪,二來賀兄翁之喜。」蘇友白道:「朋友相處,從無過言,何罪之有?內外總是一官,何喜可賀?」張軌如道:「所賀者非此,乃兄翁之大喜。」蘇友白道:「這等萬望見教。」張軌如道:「晚弟前日所言白小姐死信,其實是虛。以前言之,乃晚輩之罪,故來請;以今日言之,豈非兄仇之喜乎?故來賀。」蘇友白大驚道:「哪有此事?」張軌如笑道:「其實未死,前言戲之耳。」蘇友白又驚又喜道:「仁兄前日為何相戲?」張軌如道:「有個緣故,只為楊撫台要扳兄翁為婚,知兄翁屬意白小姐,故挽晚弟作此言,以絕兄翁之念耳。」蘇友白聽了是真,滿心歡喜,因大笑道:「如此說來,真是仁兄之罪與小弟之喜也。」
張軌如道:「容晚弟會與兄翁作伐,將功折罪何如?」蘇友白道:「此事前日家尊與吳瑞庵俱有書去,再得仁兄一行更妙。只是怎敢勞重?」張軌如道:「才子佳人,世之罕有,撮合成事,與有榮焉,何敢辭勞?」蘇友白道:「既蒙許諾,明日錄登堂拜求。」張軌如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晚弟明日准行。兄翁玉堂人物,又有尊翁大人與吳瑞庵二書,自然一說就成。尼翁只消隨後來享受洞房花燭之福也。」蘇友白道:「若得如仁兄之言,感德非淺,定當圖報。」說畢,張軌如辭出。
蘇友白心下暗想道:「白小姐既在,則這段姻緣尚有八九分指望。只是新近又許了皇甫家,這頭親事卻如何區處?皇甫公是一個仁厚長者,待我情分不薄,如何負得?若是一個,或是兩就也還使得。如今皇甫家先是兩個了,如何再開得口?前日賽神仙的課,叫我應承他,說的話無一句不驗。難道不是姻緣叫我應承,莫非白小姐到底不成?」又想道:「皇甫公為人甚是真誠,我前日已有一言,他說臨時行權。今莫若仍作柳生,寫書一封將此情細細告之,與他商量,他或者有處,亦未可知。」算計定了,隨寫一書,次日來見張軌如,只說一友相托,轉寄錦石村皇甫員外處的。張軌如應諾,就起身先去行了。然後蘇友白辭別了浙江多官,隨後望金陵而來。正是:
蝶是莊周圍是蝶,蕉非死鹿鹿非蕉。
此身若問未來事,總是漫漫路一條。
不題蘇友白隨後而來。且說白小姐與盧小姐自白公出門後,日夕論文做詩耍子。忽一日,管門的送進兩封書:這一封是吳翰林的,一封是蘇御史的。原來白公在家時,凡有書札往來,白小姐俱開看慣的,故這日書來,白小姐竟自拆開,與盧小姐同看。只見蘇御史書上寫:
年弟蘇淵頓首拜。恭候台禧,間啟一通。自兄榮歸之後,不奉台顏者經年矣。想東山高臥,詩酒徜徉,定百福之鹹臻。弟役役王事,緬憶高風,不勝塵愧。舍侄友白原籍貴鄉,一向隔絕,昨歲遭遇,弟念乏嗣,因留為子。今僥-聯捷,濫授浙推,然壯年尚未受室。聞令愛幽閒窈窕,過於關雎。故小兒輾轉反側,求之寤寐。弟不自揣,遂從兒女之私,干瀆大人之聽。倘不鄙寒微,賜之東坦,固銜感之無窮。倘厭憎蘿菟,不許附喬,亦甘心而退聽。斷不敢復蹈前人之轍,而見笑於同心也。臨楮不勝待命之至。
二小姐看了,喜動於眉宇。再將吳翰林書展開,只見上寫著:
眷弟吳-頓首拜。去歲匆匆進京,誤為妖人倚草附木,矯竊弟書,以亂台聽。雖山鬼伎倆,不能逃兄翁照察,然弟疏略之罪,不獲辭矣。今春覆命,面會蘇兄,驚詢其故,始知前談。蘇兄近已戰勝南宮,司李西浙,夢想絲蘿,懇求柯斧,今借為官之便,晉謁泰山。兄翁一顧,自知衛玉荀青之有真也。從前擇婿甚難,今日得人何易。弟不日告假南還,當即喜筵補申賀慶。先以布心,幸垂聽焉。余不盡。
二小姐看完,滿心歡暢。盧小姐就起身與白小姐作賀道:「姐姐恭喜!」白小姐答禮道:「妹妹同此,何獨賀我?」盧小姐道:「姐姐之事,既有蘇御史父命來求,又有吳翰林案情作伐,舅舅回來見了自然首肯。小妹之事,雖然心許,尚爾無媒。即使蘇郎不負心而追求前盟,亦不知小妹在於此處。即使得了妹書,根尋到此,舅舅愛姐姐實深,安肯一碗雙匙,復為小妹地乎?這等想來,小妹之事尚未有定。」白小姐道:「賢妹所慮,在世情中固自不差。只是我爹爹不是世情中人,愛愚姐自愛賢妹,況又受姑娘之托,斷不分別彼此,叫愚姐作儘管婦也。」盧小姐道:「雖如此說,尚有許多難處。才聘其女,又欲聘其甥女,在蘇郎既難啟口;女選一人,甥女另選一人,在舅氏亦不為壞心。小妹處子,惟母與舅氏之言是聽,安敢爭執?」白小姐道:「賢妹不必多慮,若有爭差,愚姐當直言之。如賢妹之事不成,我也不獨嫁以負妹也。」盧小姐道:「若得如此,深感姐姐提攜。」又說道:「吳翰林書上說,今借為官之便晉謁泰山,則蘇郎一定同書來拜矣。倘要來,怎麼透個消息,使他知我在此更妙。」
白小姐道:「這有道理。」因叫人去問管門的道:「蘇爺曾來拜嗎?」管門人回道:「蘇爺差人說要來拜,是小的回了老爺不在家,無人接待,就要拜,只消留帖上門簿,不敢勞蘇爺遠來。差人去了,今日不知還來也不來。」白小姐道:「既這等回了,蘇郎自然不來矣。」盧小姐道:「想便是這等想,就是來也難傳信。」白小姐笑道:「傳信有何難,只消賢妹改了男裝,照前相見,信便傳了。」盧小姐忍不住也笑了。正是:
閨中兒女最多情,一轉柔腸百慮生。
忽喜忽愁兼忽憶,等閒費殺俏心靈。
二小姐心中歡喜,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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