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云:
可憐禍福事無常,功名頃刻惶惶。月影空花,寧不淒涼。誤入桃源,洞房說蕭娘。堅辭名義,困我書香,無限思鄉。
右調《濕羅衣》
話說雲龍野人細觀張、萬二人道,「二子器宇不凡,日後必為衣紫之客。惟張子美中不足,結髮無齊眉之慶,後得治民清廉,則介福彌深。二子終身已定,惟王子前途浩遠,不能細述,老道有偈言八句,汝可記著。」取筆寫於紙上,遞與王雲。王雲雙手接過,看上面寫的道:
丁火虛驚,不遂功名。
藍田雙玉,前定夢英。
哀哉生我,南北埋塵。
子孫瓜瓞,榮壽康寧。
王雲看過,不能細解,心甚怏怏。雲龍野人道:「汝不必躊躇,終身之事,盡在於此,日後自然應驗。」張蘭道:「弟子等科試在耳,可能得第?」雲龍野人道:「功名之事,老道不知。路途驚恐,最宜慎之!」遂垂眉不言,三人只得頓首致謝而出,道人即系雲龍真人,王雲乃群仙降世,雲龍真人故此來點化他一番,次日所以就隱去不題。
且說他三人出得觀中,來到張蘭家坐下待茶。張、萬二人欣喜,惟獨王雲不悅,只將這八句偈語吟哦,始不能解。道:「內云『不遂功名』,『哀哉生我』,頗為不祥。」萬鶴見王雲憂鬱,遂道:「清霓兄不消憂慮,弟觀此偈語後兩句大為吉昌,為人在世,只看終身之吉凶,以前顛沛些何必介意。」王雲道:「這道人相兄等榮貴終身,獨與小弟不言,必有患難,故此憂慮。」〔萬鶴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人之禍福,總在上蒼與聖人。清霓兄才智過人,何以一時之糊塗?」王雲聞言大喜道:「承長兄指教,弟頓開茅塞。」隨談笑自若。三人又說了閒話,各人散去。
不覺光陰易過,倏又望期。王雲命家人雇下一隻大船,次日早晨整備行裝,一應物件,帶了錦芳,拜別了母親。夫人隨吩咐道:「路途自要小心。」隨同了錦芳,來到河下,張、萬二人尚還未到,王雲先上船,安排好琴書行李,復至船頭上,望見張、萬二人遠遠來了。行至船邊,王雲道:「二兄快請登舟。」張、萬二人上船進艙,揖罷,萬鶴道:「清霓兄來之何早?」王雲笑道:「弟不比兄等有尊嫂留戀。」萬鶴道:「此時由兄說趣話,說兄的日子在後邊。」王雲就吩咐開船。船家即忙解纜開船,望北進發。張、萬二人各帶家童一個,共是主僕六人,惟有三人談今論古,說詩道文,到不寂寞,是日舟抵無錫,王雲吩咐將船泊於惠山濱內。船泊已定,三人同登岸觀惠山景致,但見那:
巍巍殿閣不勝幽,古柏蒼松隱佛樓。兩岸柳陰藏市館,鐘聲揚出亦悠悠。香雲繞,品泉流,錫山峰對惠山頭。落葉飄來魚鼓靜,暮煙綠徑月升樓。
右調《鷓鴣天》
三人觀玩了一會,見金烏西墜,玉兔東昇,在一座石碑上坐下,看那山嵐煙霧,夜色闌珊,張蘭道:「舟中暑熱,莫若將酒席移來此處小飲,可乎?」王雲道:「小弟亦有此意。」隨命錦芳到船上取了酒餚,到山上擺下,三人共飲,只見月光如晝,萬鶴道:「對此良夜,我等三人在此小飲,廣寒中仙子應有憐乎?」張蘭道:「月中素娥見了我等二人未必憐也。只恐見了清霓兄到要動情,正所謂月裡嫦娥愛少年。」王雲道:「二兄休得取笑。待弟作一歌以記其意,若何?」萬鶴道:「如此更妙。」王雲隨歌道:
人生於世最樂兮,花酒情長乎良朋。
皓皓月照山川兮,白雲悠悠四海升-
娥笑我寂寥兮,雲睹寒宮也相乘。
風清露沾青衿兮,妒煞-藜幾眾僧。
張蘭道:「清霓兄之歌,曲盡其景,吾等不為寂寞矣。」王雲道:「亦要請教二兄一歌,未知有此興否?」張蘭道:「對此美景,亦當獻醜。」隨歌道:
霞觴映月青山兮,寂寂松濤玄鳥啼。
頑石留人心醉兮,造化相持我獨迷。
盈盈一水名利兮,此時此際樂更齊。
只隔故園六時兮,計程應到百里溪。
張蘭歌罷,萬鶴亦應聲道:
良夜迢迢清風兮,蒼翠山環古剎宜。
舉手月落金卮兮,笑將吞月幻虛奇。
英豪處世慣樂兮,西海飄遊任我居。
蕭蕭竹木敲林兮,夜深白露來酒裡。
王雲道:「二兄歌思甚佳,勝弟百倍,惟秀芝兄有懷鄉之念。」張蘭道:「懷鄉之念,何人不有?」張蘭起身道:「夜深矣,我們上船罷。」三人一齊步下山來上船,家人收拾杯盤回來,次早開船,途中閒話之事不談。
且說舟行不兩日,已到京口泊住。三人上岸,步到江邊,見一派的江水,急波滾滾,往來帆影,真如一葉。王雲向張蘭道:「此時江景到也可觀,更兼金、銀、焦、蒜幾山,惜乎天色已晚,不能上去一遊。」張蘭道:「在此一望,總在目中,何必登臨?」萬鶴道:「對岸一望之地,諒是瓜州,今日何不過去?」張蘭道:「天色已暮,明日長行。」說罷,三人仍回舟中安歇不題。
到了五更時候,三人就催船家開船,不期是夜竟大霧漫漫,船家道:「要待霧散才能開得。」他三人那裡肯聽,只是叫開。船家也不敢十分違拗,只得解纜往江北進發——所以讀書人那曉得江中利害。一者也是合刻下有禍,卻才放到中流,巧巧遇著一隻賊船,才劫得客商回來,見了王雲的船,趁著這樣的大霧,正中機謀,說聲「動手」,就將王雲船來搭住,斬斷繩帆,七八個強人跳上船來。王雲船上的船家見了,個個束手而戰,任這些強人打入艙中,一掠精光。內有一個強徒,將王雲看了兩眼,就將王雲馱過船去了,眾強人就揚帆而去。從船家看見強盜已去,方出來思想埋怨。張、萬二人及家人俱各面面相覷,見此光景,甚覺慘然。張蘭跳腳道:「就遲些開船也罷,誤在催逼,遭此橫禍!」萬鶴道:「行囊劫去到也罷,為何將清霓兄搶去?令人不解!若是仇人搶去,害了性命,王年伯就是此子,豈不休矣!」張蘭道:「事已出乎無奈。」隨叫船家仍回京口。萬鶴道:「此事正應道人之口了。」張蘭道:「何以見得?」萬鶴道:「前日清霓兄偈言首二句說『丁火虛驚,不遂功名』,今日是丁巳日,況道人云:『途路驚恐,慎之。』今皆應驗。」張蘭道:「如此看來,也是大數,清霓兄不至喪命。」說話之間,船已到京口。張蘭同萬鶴寫了兩張呈子,到府、縣官投遞,府、縣兩處曉得王仁誠之子被盜劫去,不敢怠慢,即忙差了捕役,分頭緝捕。
你道如何捉著這伙強人?張、萬二人一連候了幾日,並無消息,只得聽府官差人去緝捕,船竟回蘇。錦芳先到府中報知主母,夫人聞言,慟之欲絕者幾次,眾丫環、婦女救醒。少頃張、萬二人來到,請出夫人,揖罷坐下。夫人道:「小兒只說同二位尊相北上,以為萬安,不幸又遭此傾生之禍,未知能有相會之日否?今二位尊相到捨,有何見教?」張、萬二人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來非為別事,令郎被盜劫去,自然尊介來已經稟過,前令郎與侄等未起程之先,玄妙觀有道人能知未來之事,侄等同令郎去問終身,道人有八句偈言付與令郎,上有『丁火虛驚,不遂功名』。前日被劫,卻是丁巳日,又有虛驚二字,況年伯未嘗結怨於小人,今雖被劫去,諒無加害之理,伯母請自寬心。」夫人道:「承二位尊相安慰老身,但母子難免不悲傷耳。」萬鶴道:「侄等叨在令郎交契,尚然關切,何況伯母是母子天性。但前日侄等在京口已經報了府、縣,府、縣目今僉批差人嚴獲,少有音訊,即當來報府。伯母大人且少寬懷,保重貴體要緊。」說罷道:「侄等且告辭,再來請安大人罷。」張、萬二人別去不題,且說夫人在家逐日悲慟,修書差人上京報信不題。
卻說王雲被劫之事。誰知這個強盜就是元宵釋放的滕武,已入長興山為盜,後來李霸死了,這些嘍囉們就立他做了寨主。只因李霸未死做寨主的時候,下山劫掠鄉村,見一小女子生得好,他竟擄上山來做了女兒,名喚英娘,年才六歲,生得百伶百俐,所以就與他書讀,故此認李霸為父。到了十三四歲上,人又生得一貌如花,詩書文墨無所不通,所以李霸更愛如掌上明珠。一日問英娘道,「汝以此才貌,吾必要與汝覓一快婿,也不枉帶你上山。」英娘知身非所棲,以字匪人,故此不避羞赧,向李霸道:「爹爹若與孩兒擇婿時,其人才貌若不與孩兒相等者,誓死而難從嚴命。」所以李霸臨終,托與滕武道:「倘吾去世,汝當任此山寨之王。我有義女英娘,才貌兼全,真人間之奇兒。汝當為擇一才貌兼全的快婿,不可妻於匪人,為他終身之恨。」隨喚出英娘來,命拜滕武為父,拜畢,李霸道:「莫負我重托!莫負我重托!」大叫數聲而死,當時各各舉哀掛孝。殯殮已畢,眾人推滕武任其山寨,屢屢曾吩咐覓獲才郎不得。卻好此日劫掠財物,又撞著王雲一表人才這樣一個少年,故此搶過船來。
不兩日到了山寨,王雲不知就裡,所以驚得魂不附體。只見三四嘍囉上山去了,頃刻同了兩頭目下來,對眾嘍囉們道:「與相公整好衣冠,請上去相見。」王雲聽得「相見」二字,心中才少定,起身整好衣冠。二人上前向王雲打躬道:「先生請行。」王雲問道:「此處何地?將我劫來作何計較?」二人道:「先生不必驚疑,到寨中便知分曉。」王雲始知原是強人,無可奈何,只得同著二人走上山來。一般也有關隘,到還有條款布制,也不細去看他。不覺已走到寨中,只見廳上一人端然坐在那裡。這二人上前稟道:「蒙大王差迎奇士已至。」滕武道:「著他上來。」隨喚王雲,王雲就上前,端然立著道:「汝等何敢劫擄宦家子弟?應得何罪?」滕武聞言冷笑道:「此處並非城池皇地,惟我獨尊。什麼宦家不宦家!你大模大樣,見了俺也不行個禮兒,反出大言,押制誰人?」王雲怒道:「汝等強徒,群聚山林,擅自稱尊,豈人類也?吾頭可斷,焉能屈膝於汝等賊子乎?」滕武見王雲毀罵,勃然大怒道:「黃口孺子,無知小兒,俺到優待於汝,汝反毀罵於俺!」喚左右:「與我斬訖報來!」嘍囉聞言,急忙動手。才接王雲的兩個頭目張成、孫虎上前稟道:「請大王暫息雷霆。這書生小子不知利害,看擇人之難,待小將以言勸他。」滕武道:「既如此,鬆了綁,汝等可去問他姓名、鄉貫,再來回報。」二人領命,帶了王雲到別室坐下,道:「先生適才之言語,太覺猛了。古人云:『在他簷下過,怎敢不低頭?』」王雲憑他二人說長道短,只是個不開口。張成道:「先生尊姓大名?貴鄉何處?乞道其詳。」王雲自己暗想道:「欲待言,又恐加害我。且相機而應,巧處商量。」隨道:「小生姓王名雲,祖貫蘇州,家君仁誠,現居翰院。」「原來是一位公子,多有失敬了!實不瞞公子說,大王有一位淑女,真正才貌兼全,欲得一佳婿,今遇公子,如得連城之璧,欲贅東床,共成大業。公子若依在下,可以俯就此段良緣,切莫過於固執,以失其和心。」王雲聞言,變色怒道:「小生乃名門貴裔,豈肯納賊女為妻?」張成忙掩住王雲口道:「公子謹言,恐生事端。」王雲道:「有何大事,可速速送我下山!若不送我回去,到速求一死,免污祖上聲名。」張成笑道:「公子,你突將性命看輕了。大王之女,生得絕世無雙,這樣美事不可錯過。」王雲又怒道:「汝等一般狂徒,何必嗩嗩!」
張成見王雲十分執拗,到將言語傷人,就怒惱起來,向孫虎道:「小子無知,兄看守他在此,我去回復大王,再作定度。」隨到前廳,將王雲之言一一稟知。滕武驚道:「原來就是我恩人,何不早言!」忙整衣冠來見王雲,就倒身下拜道:「肉眼無珠,冒犯台顏,望恕不才無知之罪。」王雲一時竟茫然不曉,隨攙起滕武道:「兄何前倨而後恭?不識何由?」滕武道:「諒恩人也不認得不才了。向蒙公子元宵活命之恩,就是愚下。」王雲道:「原來你就是滕兄。別後多時,不意就創此等大業!」滕武隨邀王雲到大廳上坐下,向王雲打躬道:「小弟們不知大駕,誤犯虎威,罪莫大焉。」王雲道:「不知者不罪。」滕武就吩咐手下排宴。王雲道:「明日乞令一人送小生下山,足見高誼。」滕武道:「公子不必焦〔慮〕,且消停一日。但山寨中無非村醪野味,實非敬客之物,愚下也還有片言相告。」王雲道:「承兄美意,實該領情,但家慈在堂,一聞此信,不但悲傷,更加朝夕懸望,能令為子者安乎?還是賜我還鄉更叨愛矣。」滕武道:「公子不必介懷,少不得要送駕回府,只是還未到此日。」說話之間,筵席已經擺下,滕武起身奉王雲上席一座,滕武對面一席,下邊幾席是眾頭目。須臾坐定,滕武向王雲道:「雖然村醪野味,公子若不嫌簡褻,可請用一杯。」王雲思鄉心重,那裡嚥得下喉去,所以只推無量。正是:
一心一念報深恩,詩賦無情志獨存。
清酒難回君子意,為關名節執辭婚。
王雲見滕武加意慇勤,自己回想道:「這班人終是強盜,我若過於推卻,他起獸心害我,豈可策料。他若再來勸時,我且勉強也飲他兩杯。」主意已定。話說滕武見王雲不酒不看,隨起身到王雲席上道:「想是公子一人寂寞不飲,待愚下來奉陪。」王雲起身道:「小生實系酒量不勝,何勞大王錯愛?」滕武道:「就少可見意,也盡不才之心。」隨滿斟一爵,奉與王雲。王雲接來,勉力飲盡。又奉了兩爵,滕武才歸原席。大眾又勸,王雲堅辭。少頃席散,送王雲到一書房安歇。
不知不覺的住了五六日,一日滕武向王雲道:「不才受先寨主之托,權守此山寨,實在欠才,不能任此。近來朝廷昏弱,權臣當道,不能使英豪才士得志。不才觀公子正是少俊英豪,莫若守此寨,以圖大業,不才願讓,不識公子意下若何?」王雲聞言,正色道:「大王何害小生為罪人也?小生雖未上進,家君現居翰苑,世代簪纓。若為此不法之事,貽千古臭名,滅祖宗之蔭。雖身首異處,實難從命!」滕武見王雲立志堅牢,出言惡撞,面含慍色道:「公子不願為也,聽憑尊意,決不相強,但要留公子在此幫助不才,共守此寨,待朝廷招安之日,同下山去。」王雲見滕武面容不善,恐觸其怒,只得含糊答道:「小生才疏學淺,恐不能應教於左右。」滕武道:「公子不用過謙。」又道:「不才還有一事相告。」王雲聞言,諒是說親,隨道:「大王又有何見教?」滕武道:「不才有一女,可稱淑媛,但無君子可配。念遇公子而不為,君子再往何求?若不見棄,願奉公子以侍箕帚。」王雲接著說道:「承大王雅愛,實該領教。奈小生已經聘過荊妻,有妨尊命,望乞海涵。」滕武見王雲堅意辭婚,就拂然道:「公子自抱鏗金戛玉之才,諒我等山雞難配鳳凰,然有女亦不愁無婿!」隨吩咐各路關隘上人等,「若遇王相公,不許令其下山。如有放行者,定按軍法!」王雲被滕武當面譏刺,也無奈他何;又聽得不放下山,真正只好肚中暗苦,也只得勉強住下不題。
卻說英娘年已及笄,每常閒坐花亭想道:「奴家生在名門,被強徒帶上山來,稱人為父。我枉有才貌,陷在山寨之中,終無出頭之日,將來不知作何結果?」時下又值秋景蕭蕭,更觸起一番愁緒。他自己思前想後,想到這個心酸的去處,留不住兩行清淚,介破了芙蓉嬌面,這已無怪其然。蛋說這英娘身邊有一個待兒,名喚香珠,生得到也有幾分姿色,人又乖巧,望見英娘不在房中,尋到亭子上來,只見英娘一人獨坐,面帶憂容。香珠就問道:「小姐,你一人在此,為何煩惱?」英娘道:「你丫頭家曉得甚麼,怎知我心中之事?」隨歎而吟道:
秋光何事逼愁人,景物無情恨獨親。
久困山中終是了,紅顏命薄果然真。
香珠聽了英娘之吟,道:「小姐愁腸不言,賤婢已知。」英娘道:「汝小小年紀,知何事來?」香珠道:「小姐所愁者,久困山寨,父侍他人,一也;再者,迢迢城市,而小姐縱有才貌,那得門當戶對?若字近人,其名不正,二也;大王費心與小姐擇婿,那有豪門貴客而到此山寨中,結其絲蘿者誰肯自濁?此三也。賤婢忖度,小姐心上只此三件,所以難釋其懷。」英娘聽得香珠之論,竟愕然道,「汝小小年紀,到有此一番度量。你可曉得大王連日所作何事?」香珠道:「我也不知盡細,只聽得前日嘍囉們下山,擄了一個人上來,又說是大王的恩人,大王就將小姐許他為婚,那人反到不允,可是奇也不奇?」英娘道:「那人不允其事,必然是高士。」香珠道:「小姐未識其面,何以知其高士?」英娘道:「是有婚而辭,亦不可料。不然,自居清白,不肯與賊女為配,故此知其高士。」香珠道:「依此說來,小姐終身不能成婚了。」英娘道:「蠢丫頭,胡言亂語!」因歎道:「真是紅顏命薄,陷於此,有妨情白,不如棄此主以謝世,到還清潔!」香珠聞言驚道:「小姐何出此言?憑此才貌,諒不居於人下,偌大個世界,寧無人物?前日擄來那人,未知若何,待賤婢去探個消息。」英娘道:「休得胡為!姻緣自有定數,所慮者非此。只因負我一詩一韻於空山,自憐其情也。」香珠笑道:「小姐進退相關,將來作何計較?」英娘不答,竟回房不題。
且說工雲在寨中度日如年,所恨者滕武不放他下山,朝夕思親,怎能脫離虎口?所以對著這秋肅天氣,更助其愁,道:「我王雲生於宦門,功名婚姻如此命蹇,今又遭此不幸之禍!」想到苦恨的田地,因作恨辭兩闋以記之,云:
丹桂飄香候,離愁日積新,西風蛩調助愁嗔,蕭蕭落葉頻。白雲飛去易,紅樹間河津。高秋山郭慕萱椿,悠悠悶系心。
調寄《巫山一段雲》
山林阻斷鄉關翰,孤雁哀聲魂散。寶鏡光盈人(情)玩,予恨觀銀漢。哀情夢裡神凝半,客底離愁時按。花鳥幽林無伴,籬菊頻頻歎。
調寄《桃源憶故人》
王雲書罷,自己吟了兩遍,甚覺無聊,在房內低著頭走來走去。忽然見房中擺設不凡,奇道:「不想此間如是幽雅,我到不曾留意,正所謂心不在焉,視而不見。」隨步到外邊來一看,竟也有花卉假山。又細細一看,道:「原來是一座小花園,其功到也精巧,不料此等匹夫,也有這作為!」王雲那知是英娘的指點所造,故此英娘常日在此園亭之中拈章弄筆,玩月吟花,所以這房只隔得英娘的臥室一進。起先王雲原在外廂安歇,滕武見王雲愁深無解,故送到此處,以慰其心,所通英娘內室之門已經鎖斷。王雲初進來時因愁悶忘情,今日見之,稱賞不了,重複走進房來,見圖史堆滿,筆硯精良,驚訝道:「我自上山,未曾見有文人交接,莫非滕武之女果有才情?」又道:「非也,他要贅我為婿,故設此局以動我心,不可被他所惑。」又見壁上貼著些甚麼,上前一看,就喜得手舞足蹈,大讚道:「不料山寨之中有此才士,我深敬之。」看去詩詞頗多,單道兩律云:
杏林春色
園林春曉景重重,碧草萋萋襯落紅。
玉露附花花有色,錦雲磐樹樹無窮。
流鶯乘早啼深處,歸雁迷芳繞此中。
斜掛酒旗留醉眼,賞心日日怨東風。
中秋晚月
小窗初湧月光平,氣肅秋宵分外明。
庭院碧梧金露靄,廣寒丹桂彩雲輕。
素娥因恨憐秋夜,青女常愁怨漢清。
鴻雁一行音斷續,寨林新歎歸思生。
王雲看到二詩,沉吟道:「滿壁詩詞,若出男子之口,必無這等秀媚;若出於女子之口,又絕無脂粉之氣,令人不能識辨。」重又將這此二詩細細推敲一會,道:「這詩還是閨中之句,詞內俱穩愁怨,未知何故,其情景倒與小生並驅。世間我只道就是夢雲小姐,誰料此地又有這才女!可見天下之大,閨閣中才子不時而有,希為男子者不可以才自負。」又道:「也還不可深信,或者抄錄他人之句。移來蠱惑於我,也未可知。」又想道:「他既抄錄,不抄幽閒麗句,反錄愁恨之章,只怕還是真的。」
正在疑真疑假之時,抬頭只見花陰深處,一青衣女子冉冉而來,想道:「園中女子從何而至?諒必滕賊他家眷。」隨步出來,只見這女子在那裡折桂花,且是生得俏麗,王雲竟走到園中,上前問道:「小娘子折桂何用?」那女子見人問他,欲待發作,看看王雲是一位俊偉書生,所以含笑不答,竟去折花。王雲見問又不答,折花奈樹又高,因道:「小娘子折取不著,待小生折取一枝,付與小娘子何如?」隨扳樹折一枝在手,香珠正中其懷,怎奈素不相識,不好就要,只是站立躊躇。王雲道:「小娘子又不折花,端然站在那裡,意欲何為?」香珠見就問他折花,答道:「才承先生慨允賜花,值之折下,又不見付,亦不知何意?」王雲見他嬌聲嚦嚦,就要歪纏起來,道:「花乃貴園之物,豈有不付小娘子之理?但要請教小娘子:可是大王身邊的侍兒麼?」香珠見王雲慇勤相問,那有不答之理,隨道:「不是,我家大王從來沒有夫人。」王雲道:「大王沒有夫人,小娘子又不是大王的侍兒,一定鄰家女子愛花而來。」香珠道:「更不是,此地乃山寨之中,那有鄰家?」王雲笑道:「好個山寨之中沒有鄰家,叫小生卻到難猜,不如小娘子直道了罷。」香珠道:「妾乃小姐身邊的侍兒。」王雲道:「小娘子又來哄小生了,適才說大王沒有夫人,忽然就生出一位小姐來了?」香珠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姐系先大王所遺。」王雲道:「你家先大王姓甚名誰?」香珠道:「先大王姓李名霸,在今夏初身故。先大王見滕將軍能事,臨終故將大事托之,立為寨主,所以小姐就拜滕將軍為父。」王雲道,「原來如此!小姐芳名喚甚?青春幾何?」香珠道:「先生素無相識,問得好奇!我家小姐乃閨閣名姝,豈得輕與人言?先生肯與花則付之,若不肯,妾去叫人來折。」王雲見香珠搶白了幾句,羞得滿面通紅,忙陪罪道:「非是小生失言,因小娘子言及,故此相問,誰知就觸犯小娘子之怒。」香珠見王雲躅促,不覺可憐,隨笑道:「我家小姐乃世間罕有之人,豈能擅向人言?」王雲見香珠轉口,陪笑道:「據小娘子說來,怎樣才與人說?」香珠道:「要禮到,少言一二。」王雲道:「小生知罪矣。」忙向香珠深深一揖:「我如今禮到,先要請教小娘子的芳名,然後再請教小姐的芳名。」香珠遂答禮,掩口笑道:「先生請自尊重。賤婢名喚香珠。」王雲道:「好個芳名!自然是麗人所用。小姐的芳名亦乞賜聞。」香珠道:「小姐名喚英娘,年方十七,尚未字人,真正才貌絕世,詩文詞賦件件皆通,此乃實言。請教先生是何方人氏,因何得到此地?」王雲忍不住兩淚雙流,香珠驚訝道:「先生淚從何來?」王雲道,「承小娘子見問,未免觸動離愁,所以傷感。小生乃蘇郡人士,姓王名雲,表字清霓。因爾科試,舟過京口,被你大王手下之人擄上山來,汝大王亦是蘇郡人。歲首曾到舍間為盜,被小生獲住,未曾究治,反贈他銀兩釋放,誰知反成大事。」香珠道:「怪不得大王有『恩人』之稱。此時大王也應將恩報恩了,何以先生反倒悲泣起來?」王雲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汝大王要將小姐招贅為婚。我想出自名門,豈肯與他為婿?恐其日後難免人談論,所以不曾從命,故此觸怒大王,始才關禁小生在此。」香珠笑道:「這是先生立身之行止。若論這樣一個美人,就俯就此良緣,也不辱沒了先生。」王雲搖首道:「這事如何使得!縱然是九天仙女臨凡,也難以從命。」說罷又流下兩行清淚。香珠道:「先生汪汪流淚,思鄉之念,且自耐煩。」王雲道:「小生思鄉念切,也無處可訴,今幸遇小娘子,得以剖其衷。」香珠道:「妾來此已久,恐小姐見責,二則恐有人來,明早再當請教罷。」王雲將桂花付於香珠,香珠接花竟裊裊而去。王雲被香珠這一番說話,倒弄得不上不下,疑疑惑惑的,道:「前有吳小姐,一場跋涉,尚無毫釐之間,不意又有一個英娘。」又想道:「任他是才貌兼全,難免賊女二字,又不曾見面,豈可多用這想慕之心。」
不題王雲自言自語,且說香珠折花回去,英娘怒道:「你這賤人,叫你折花,就去了這一日!」香珠道:「樹高難折,因此耽遲。」英娘道:「胡說!你明明在那裡玩耍,還要遮掩。可實對我說就饒你,不然打你三十竹片!」香珠想,也瞞他不得,遂道:「就是有話,怎敢在小姐面前說。」英娘道:「但說不妨。」香珠道:「賤妾去園內折花,正折不著,廳內走出一個少年書生來,他道:『你折不著花,待小生折一枝與你可否?』賤婢那時正無人折,正中我意。不期他折花在手,不肯就與我拿來,要問我是那個身邊的侍兒。賤婢竟不答他,他又慇勤再三相問。故此無奈,只得對他說了。其次又問小姐的芳名……」英娘道:「你可曾對他說麼?」香珠道:「也曾說來。」英娘道:「賤人,我的名字豈可輕與外人說的?」香珠道:「賤婢原不肯的,見他問得可憐,故此相答。」英娘道:「你可曉得此生的姓名?那方人氏?因何到此?」香珠道:「他姓王名雲,字清霓,姑蘇人氏,上京去科試的,就是前日被大王擄上山來的。他說大王也是一處人,曾在他家為盜,被這生獲住,反贈金放的,所以才有『恩人』之稱。大王要將小姐配與王生,不出小姐前日之料,這生堅辭不允。」英娘聞言,心中明白,道:「這生年紀有多少了?相貌何如?」香珠道:「看他年紀,只在二十之下,相貌到與小姐相等。」只因香珠這一說,打動了英娘往日想思,因沉思良久道:「據你說,此生有貌,未知可有才?他次後還說些甚麼?」香珠道:「他說:『小生還有思鄉的愁緒,還要相告。』欲向我言,是賤婢要緊回來,所以也未曾言及。」英娘歎道:「奈男女各別,不能試王生之才志。」香珠道:「小姐不可錯過這佳偶,雖然王生推卻,他不知小姐這才貌。若知道,必然俯就。」英娘道:「汝論雖善,但兒女之事,非媒的、父母之命不可。」香珠道:「雖在嫌疑之際,也要從權變。待賤婢明早再借折花為由,探他口氣如何。」英娘道:「不可造次。此生立志已堅,恐取其辱。」香珠道:「小姐守身,言非無理。但此山寨之中,非獨不保後事,倘字不得人,目下不隨權變,恐失其大事。」英娘道:「我心已惑,聽汝為之。只是不可走漏消息。」香珠道:「這個自然,不必小姐吩咐。」他二人議論不題。
且說王雲自香珠去後,回至房中,看了壁上之詩,愈看愈奇,道:「如果是英娘所作,其才不亞於夢雲,雖有盜女之名,也顧不得他,且就其婚,得佔人間雙美,亦快事也。」又想道:「前日這般拒絕滕武,如今怎好又去求他?」又想道:「莫若我且題詩一首,待香珠再來,煩他帶去,且探一探英娘的才調何如,再作理全。」隨展開花箋,題成一律,疊成方勝,壓在硯底下。
正在沉思之際,滕武走進來道:「公子在此沉思何事?」王雲到著一驚,起身道:「大王請坐。小弟乃離鄉之人,豈無思乎?」滕武坐下笑道:「不才送公子在此,也還少可解悶?」王雲道:「幽雅之處,雖可解悶,也難釋鄉思。若大王果然見愛小生,放我還鄉,此情此德,沒齒不忘。」滕武道:「公子不必心焦,歸期自有。不才原留公子在此,別無他意。目下有一言請教:寨中人馬有半萬之外,何奈糧餉不敷,請公子以何策教我?」王雲道:「承大王下問,但小生詩文之中還能應教,若雲軍伍之事,實是茫然。」滕武道:「公子抱經略之才,何必過謙,望乞賜教,以救蒼生。」隨向王雲一揖。王雲答禮道:「大王,小生雖有小見,未知大王得能聽從?」滕武道:「願求妙旨。」王雲道:「大王聚烏合之眾,每每劫掠客商,其罪莫大焉。在於客商,遠離父母,撇子拋妻,希圖微利以養生,忽然被動,富者猶可,若然小本營生,其情慘然,既已囊橐一空,流落他鄉,其父母妻子有倚門之望,饑寒之苦,是時兒啼母哭,家資日散。大王若察此情,豈能忍為?莫若散去軍兵,改業為良,豈非美策?」滕武道:「公子之論,未為不可,但不才受先大王之托,一旦毀他事業,與理不合。」王雲道:「大王既不從此,還有一永遠之方。」滕武道:「願聞。」王雲道:「若許荒山,可命兵丁開出,改作良田,耕種麥谷,足可以軍。」滕武道:「此真良策也。」王雲道:「若此法一行,少要劫掠,以害生民。」滕武道:「承公子金玉之言,待不才成功之日,自當報效。」隨辭去不題。
且說香珠次早又到園中折花,遇見王雲,不知說些甚麼,且看下回分解。
江南一夢到仙峰,不異良緣遇玉容。
因是蕊珠宮裡客,故數幻事巧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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