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岑生坐轎,王樸跟隨,一直往院憲衙門來。到得轅門,此時各官稟見才散,遂一直徑往巡捕廳來。岑生尚是青衣儒服,巡捕官一見便問:「相公何來?」岑生即命王樸將儒學公文並自己手本遞與巡捕,道:「相煩傳稟。」巡捕官接過手本看時,上寫「沐恩生員岑秀謹稟」,這巡捕便問:「尊駕莫非是奉旨特授內閣的岑爺麼?」岑生道:「正是。」這巡捕重複打恭道:「院憲前日就吩咐,打聽岑爺一到即便通報。如今各官稟事才散,請岑爺少坐。」一面看茶,一面隨往裡傳稟。
少頃,巡捕官飛跑出來道:「請!」只聽裡邊傳點吆堂,閃開儀門,岑生就步行進來。只見甬道兩邊官吏整肅,程公已迎出暖閣來。岑生連忙從側道趨進,到了月台,深深向上打了一恭。程公回禮畢,即上前一步,拉著岑生的手上暖閣來。岑生再三謙退,程公執意不從,道:「應當如此。」因一直拉進麒麟門來,竟到東首書廳上。岑生即請程公台坐庭參,程公笑道:「雖是年兄過謙,但內閣體制從無此禮。」岑生相讓不過,因道:「大人若不嫌鄙陋,收作門牆桃李何如?」程公笑道:「只恐不當。」岑生當即以師生禮叩見,程公因受了半禮,相讓坐下。程公道。」自兩典試去後即欲請來一會,聞知又往浙省。彼時看賢契的文章以為是老儒夙達,誰知賢契竟是個青年俊逸,實是可喜可賀!今所授之職,出自皇上特恩。賢契也不宜耽擱,我這裡即備咨文,三兩日內便可榮發了。」岑生道:「蒙老師格外提挈,五中銜感。前者因恐涉私,故不敢來叩謝;且不知聖意如何,只得敬候。今蒙皇上天恩,不以為罪,反授斯職,實慚蚊負,還求老師垂慈指示。」程公道:「以賢契之才品,無所不可,只是綸扉禁地舉動俱要留心,惟恐至駕驀然到彼,舉止失措,未免獲罪。我已稟過老父,諸事自當照應。」岑生又出位拜謝道:「若得老太師垂青,門生在都就不至孤立無倚了。」程公因問:「府上還有何人?如何又寓浙地?」岑生因將奉母避仇之事備述了一遍。程公道:「聞他封鎖一故宦房屋,原來就是賢契。那人在這裡舉動乖張,總憲屢欲糾參,老夫恐投鼠忌器,幾番勸止。他也自知與眾不合,未及限滿即干辦內轉,如今又出作山東巡道,實是個大不安分之人,賢契此番倒可與他不相值了。」岑生道:「門生原無介意,只恐他還不肯釋然。」程公道:「他封鎖賢契房屋無憑無據,平空起釁,實是可笑。及他去時,也不暇顧此。我這裡即當行文該具退還,令堂仍可搬回故里了。」岑生道:「雖蒙老師盛德,但恐他尚未釋懷,若聞此屋退還,未免與門生更增嫌隙。況此數椽之屋亦無甚緊要,且須從緩行之。」程公道:「這是賢契深謀遠慮,足見寬宏之量。」因說起:「江浦成令是你的房師,這卷子是他一力舉薦的。當時兩主試幾乎爭執起來,老夫因從中解紛,也是賢契的一番際遇。前月我已將他題升了太倉知州,部覆未下,尚不曾離任。他是個有才幹的好官,賢契可曾謝過他麼?」岑生道:「門生此番正要去拜謝。」程公道:「那兩位典試賢契到都也當去謝他一謝,那顧公是個極有擔當的人。」
岑生一一領命。正欲告辭,程公道:「已近晌午,在這裡便飯,明日再當奉餞。」岑生道:「如此門生今日竟在這裡領了午飯,明日還要料理料理行裝,後日即可稟辭起身,不敢再煩老師費心了。」程公道:「也罷!但只是今日還有一事要相煩賢契,不知可否?」岑生道:「老師所命,敢不敬遵?」程公道:「只為總憲六旬大壽,我已制就錦屏一架。欲作一四六壽文,已將與他交情始末、宦途政績敘一節略在此,煩賢契勿吝珠玉。」岑生明知此是程公有意相試,量這篇四六亦有何難?因答道:「只是班門弄斧了。」當下程公即相邀到內書房來,著一小僮伺候磨墨,道:「老夫暫且失陪,好讓賢契構思。」岑生道:「老師請尊便。」當時將所有黃公出身、歷宦、德政、陞遷,以及相交寅好節略看了一遍,見烏皮幾上筆精墨良,即取過一枝犀管、一幅花箋,略一構思,落筆如掃。不及半個時辰,文已做就,復看一遍,略刪改數字。及程公進來,見岑生翻背了手觀看壁間詩畫,只道未曾完稿。岑生看見程公進來,便道:「門生已草就一稿,還求老師筆削。」程公驚訝道:「如何這般敏捷!」岑生即將草稿遞與,程公接來一看,未知文意精工,先見龍蛇飛舞,及從頭看去,果是句句珠璣、行行錦繡。讀完讚歎道:「賢契的是仙才,非煙火人間筆墨,不但品格高古,抑且字勻清新。只是行色匆匆,不得借重大筆了。」程公心下大喜,因命取酒在迎和閣上先奉三杯,以當潤筆。
當即邀岑生從書房後間進來,又是一個花園。仲冬天氣,樹木雖然凋謝,山石依舊玲瓏。轉過一個山洞就是迎和閣。數竿修竹扶疏,幾樹臘梅香馥。上了數層石級,揭起暖簾進來,裡邊擺列幾件周鼎商彝,四壁有許多名人詩畫,中間燒一爐獸炭,氣暖如春。一面設席上來,師生坐定,只令一小僮行酒。程公道:「老夫在此為官數載,只有兩樁大快人心之事:今日得遇賢契,是一大快也!前者招募武勇,得一少年英雄,屢建奇功,亦一快事。」岑生道:「不知此人是誰?」程公道:「這人卻是個布衣,年紀與賢契一般,姓殷名勇,曾在江游救一客官,力擒數盜。也是江浦成令舉薦上來,制憲黃公再三要去,授與把總,不及數,剿倭立功,已奉旨實授太倉游擊將軍。此人與賢契都在青年,一文一武,將來正不可限量。他前日因公到此,只可惜賢契來遲了數天,不得與他相會。」岑生忽然想起劉電當日所說結義之友正叫殷勇,又是雪姐的義兄,莫非正是此人?因道:「這一位殷兄,門生雖未識面,卻早知其人。」因說起在山東得遇劉電,〔知其〕結交殷勇一段緣由:「……但後來他獲盜得功,門生卻不知道。」程公聽了道:「這江西武生劉電,他乃兄可是原任曲沃縣劉雲麼?」岑生道:「正是他。」程公道:「我記得當日江浦縣原詳上說殷勇與劉雲系姨表弟兄,如何不認得劉電,反結拜起來?」岑生道:「老師如何得知劉雲?」程公道:「這殷勇獲盜相救之人正是那劉電的胞兄、曲沃知縣劉雲。」岑生驚喜道:「如何便是他?」程公道:「那劉知縣在任聞訃,丁艱回吉水原籍路過江浦涼山,夜間遇盜,卻得殷勇相救。當日原說是姨表弟兄,如此看來,必是劉雲當日感其相救之情,因他是個白身,恐見官不便,故認為姨表無疑了。」岑生大喜道:「天涯海角,有如此湊巧之事!當時劉電萍水中結識殷勇,不想後來救了他令兄,真是難得。當日劉盟兄與他結義,便知他是個豪傑,真可謂識人矣!」因又極表劉電與蔣公二人的英雄出色,武勇絕倫。程公不勝慨歎道:「何地無才?只恨不能盡識。將來賢契當與這兩個留意,不可使英雄埋沒牖下。」岑生道:「門生職微言輕,還求老師留神噓植。」
師生二人談今論古,情甚相洽,直飲至金烏西墜才罷。岑生告辭起身,復至書房,程公取出一封家報,道:「所有咨文,我明日就差人送往儒學。這是一封家書,到京時煩賢契送到家君處,定有照應。」岑生收好,當下叩謝道:「門生就此稟辭,不敢再來驚動了。」程公道:「以心相照,不必拘此。」當下直送出大堂來。岑生叫將轎打出儀門,程公笑道:「賢契不知內閣與翰院的體制,不拘品極俱在此升轎的。」岑生再三謙讓不過只得遵命,打恭上轎,從儀門而出。
次日程公已差官將咨文送往儒學,格外有贐儀四十兩。及岑生到學稟辭老師,知程公如此用情,即具稟著王樸前往稟謝。一面遂買備了許多應用緞匹綢綾之類,這是本地出產,比都門價省,一面收拾行裝。程公又差官前來送行,本縣官新自到來送贐命駕。岑生隨往拜謝後,不便遲延,即擇於二十二日長行。鄭公子因母親初癒不能回往,又送了一封厚贐。岑生推辭不脫,只得收下。鄭公子又給了王樸二兩銀子。此時鄭婆婆雖未全愈,已覺精神漸復,只是還不能行動。岑生起身先一日,鄭大娘子親自精精緻致辦了一席酒與岑公子餞行,就在上房明間圍爐坐席,容兒伺候,兩表弟兄直飲到更余方散。
次日黎明,鄭大娘子即起來端正杯盤,王樸已將轎扛俱料理齊備。鄭公子又敬了表兄三杯酒,不覺掉下淚來。岑生道:「賢弟不須傷別,待姑姑身體康健,你趕臘月進都也不為遲。」鄭公子道:「總然母親病好,我也不放心出門了。」岑生因到內房拜別了姑母,老婆婆含淚道:「倒兒到京,須要常常寄個信來。免得我們記念。」岑公子道:「姑姑放心,侄兒有家書回來,必先到這裡請安。」說畢出來,與表弟、弟婦作辭,又賞了容兒一件綢袍料、二兩銀子。王樸也到裡面叩頭謝了,押扛先行。兩弟兄一同上轎,到了郭外五里塘,岑公子下轎阻住道:「賢弟不必遠送,臘盡正初我在京等你。這裡諸友,俱為我道謝,匆匆不及遍辭。」鄭公子點頭灑淚而別。
不表鄭生回家,卻說岑生取路投江浦縣來。冬寒日短,到得縣城已是日西下了。客店原來這成公立下法度,凡有官商行旅下店,都要問明姓氏來歷,打報條到縣,以備查考。這店家見岑生光景不同,問了王樸來由,不敢怠慢,即往稟報。這時成公正在書房與幕友相商交代之事,見了報單,知是自己舉薦的門生,心下大喜,立刻著家人前往相請,務必將行李搬進衙來。
卻說岑生原要次早稟見,正待解裝歇息,不料家人持帖來請,岑生道:「只恐此時進謁不恭。」家人道:「家爺在衙立候岑父,說岑爺若不去,家爺即親自到來相請。」岑生見來意諄切,因道:「既如此,你請先回,我隨後就到。」這家人又與王樸說知,將行李仍復上扛抬進衙來。岑生仍坐小轎。進得縣門,見儀門大開,成公已打點出堂相迎,一見岑生如亭亭玉樹喜動顏色,也不教打恭,一把手拉進暖閣,直到書房裡來。岑生口稱「恩師」即倒身下拜。成公拉住道:「前者雖有此一薦,然未成就。今日是皇上的特恩,何敢居功?」岑生道:「門生若非老師何以得此?今老師如此說,竟是見棄門生了。」成公聽說,因仍以師生禮相見坐下。岑生道:「本當即來叩謝老師,一者未知聖意,二者又恐涉於私謁,且為家間無人恐老母倚望,因此匆匆回寓。不料今蒙聖恩不加譴責反錫恩榮,只恐綆短汲深,不能勝任,還求老師指示周行。」成公笑道!」以賢契的才華,正堪當此,何必過謙?前日在省與徐老師相會,問及賢契,方知寓浙情由。後來部咨一到,我計算賢契不日定然到此。」因問:「幾時見的院台?」岑生道:「十八日往見,蒙院憲十分見愛,次日即發咨文催促起程。當日又蒙留飯,坐間說起老師許多德政,因太倉系沿海要地,借重老師幹才經理,並說殷將軍也是老師薦拔,今得同事一方,崇明一帶可以高枕無憂。」成公道:「雖蒙兩憲提拔,其實不勝繁劇。可惜賢契到省遲了數日,不得相會殷君。前日他因公事來見院台,就匆匆回太倉去了。」說話之間就擺上酒碟來,成公道:「草酌三杯,莫道簡褻。」一面吩咐家人管待王樸酒飯。飲酒中間,成公因說起場闈之事:「見了賢契的卷子真是金聲玉振,當時薦了上去,不想汪公十分執意,幾與顧公爭竟起來,虧得院台一語解圍,又顯揚了賢契的名望。但到京時還當一例往謝,不可分別彼此。」岑生道:「謹當遵命。」當晚師生敘飲至夜深,即在書房安歇。岑生道:「今日見過老師,明日即稟辭起程。」成公道:「賢契榮發本不當遲,但既到此,明日還屈留一天,後日即當送行。」岑生見成公情意周致,不敢再辭,一宿無話。
次日岑生取出兩端金緞、兩端湖縐,送成公收了。早飯後,成公說起殷勇獲盜得功之事,岑生道:「昨日院台亦曾進起,這劉公的胞弟劉電卻與殷將軍結義在先,後來他往山東搬柩,因與門生相遇,也曾結為兄弟,其英雄氣概亦不在殷將軍之下,老師可惜不曾相遇。」因又敘說在蔣公家一段情事。成公歎道:「天下英雄不少,奇奇怪怪之事亦何處無之,總因人見聞不廣便以為怪。賢契既深知其人,官場中不可不留心薦引。」岑生道:「門生雖刻刻在心,只是位卑言輕無處著力。此番進京,順道山東,正要去見蔣公,若尚未進京,當一力勸駕。」師生暢敘,話長日短,又是晌午時候,擺上席來。成公因命侄子友德出來相見,一同陪飲。岑生因問:「師母如何不接到任所來?」成公道:「因小兒完姻,一同回家去了。況如今調了太倉,是個海疆緊要去處,倭奴出沒不常,也不敢接家眷到來。且待倭寇平靜,再作道理。」當下師生們暢飲淡心,十分相洽。
晚間席散,成公取出一封贐儀道:「聊作賢契途次一尖。」岑生道:「長者賜,本不敢辭,但老師兩袖清風,何忍又分請俸?」成公道:「休得見笑,不過表意而已。」因問:「賢契此番長行,還是由水由陸?」岑生道:「水路雖然安逸,一者恐怕凍河耽擱時日,二來要往會蔣公,起落不便,因欲從此由水路到台莊登陸。」成公道:「與我所見一般,我昨日已吩咐家人在江口雇下船隻,所費無多,直送賢契到台莊起岸,甚為省便。」岑生道:「要老師如此用情,實是過意不去。」成公笑道:「雖是窮官,尚不在此。」當夜一宿無話。
次日凌晨起來,成公早已治杯相送。岑生立領三杯,用畢飯即起身拜別。成公還要親送至江岸,岑生再三陰步,因命侄子友德乘騎代送至江岸下船而別。正是:
宦途迎送皆常習,客裡情懷有淺深。
不知岑生此去又有何事故?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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