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梅 第33回 王進士挈家為縣令 岑秀才奉旨作中書
    卻說次日,岑公子夫妻早起才盥洗畢,王夫人那邊已著丫頭送盒酒點心過來。岑夫人叫岑義媳婦留住款待。岑公子因與母親商量:「今日去謝嚴先生並回拜他公子,明日三朝,竟請丈人與嚴公父子同敘一敘,不知可否?」岑夫人道:「這個何妨?你就進去面請一請。丈母、嚴大娘子那邊也請一聲,說我昨日已當面請過,不具帖了。」當下岑公子因備一副門下子婿的請帖,一副晚生、一副同學弟的帖子,先著岑忠送去。隨後岑公子先到嚴先生家叩謝回拜,又當面請過,遂作辭到王宅來。比時是新姑爺,不比往常,家人們一見即往裡通報。王公笑迎出來。岑公子行翁婿禮拜見畢,隨邀到後堂拜謝了丈母,因說:「明日母親請岳母與大妹早些過去敘敘。」王夫人道:「昨日姆姆已張急了一日,明日又要作主人,太繁勞了。」岑公子道:「喜的都不是生客,就有不到處也都是包涵的。」王夫人道:「明日不用再邀,我們早飯後即過去就是了。」王公笑道:「若是從俗,明日該我這裡設席相請才是。如今賢婿那邊既已準備,我這裡只好改日再請罷。」王夫人也笑道:「只是太脫俗了些。」當下吃過了一道茶,岑公子就告辭回來,料理明日席面之事,諸色齊備。

    次日早飯後,先打轎去請了王夫人、小姐過來。岑夫人與新娘子出來迎接,到新房裡見了嚴太太,大家一同見禮坐下。一面又叫岑忠打轎去接嚴大娘子與小學生同來,不一時也到。接進房來,嚴大娘子道:「今日又來吵擾。」岑夫人道:「說哪裡話?只是簡褻,不要見怪。」當下大家見過禮,又叫小學生逐位磕頭。岑夫人自己去攢了一大盤點心果子與小學生喫茶,這小學生與岑夫人深深的又作了一揖,喜得岑夫人了不得,道:「好一個知禮的小學生,明日一定要強爺勝祖。」

    大家喫茶敘話移時,岑義媳婦來與岑夫人說:「家廟的供獻都已端正了。」岑夫人就叫兩新人焚香點燭先參了灶,然後拜祖先畢,又要請嚴太太、王夫人見禮。嚴太太道:「前日已見過禮,今日不敢再勞。」岑夫人道:「還該叫他們拜謝才是。」嚴太太與王夫人再三阻住,岑夫人道:「既如此,你們竟朝上總拜四拜就是了。」兩新人遵命下拜,岑夫人叫岑義媳婦與自己將二位攙住,不叫回禮。然後,與嚴大娘子、月娥小姐一同平拜了,又與母親拜畢,岑公子即出外邊叫岑忠邀客。

    王進士只帶了一個小廝緩步過來,嚴先生父子隨後已到,大家施禮坐定。茶罷後,裡邊老媽子捧出紅氈來道:「新人出來拜見。」嚴先生正欲相阻,岑義媳婦與丫頭已扶新人出堂,將紅氍鋪好。王進士對嚴先生道:「省得他們兩番起拜,不若我們竟同見了禮罷!」嚴先生道:「我卻不敢當。」當下兩新人並立紅氍端端正正拜到兩拜,王進士就攙了起來,然後與嚴公子只行了常禮,新人退入後堂。

    這裡正在坐談,只聽得外邊一片鑼聲響亮。正不知何故?只見一個老家人進來稟王公道:「老爺已選授了山東登州府寧海縣,報子報來,在那邊討賞。」王公道:「你且去管待他酒飯,待我回來打發。」老家人答應去了。大家都與王公道喜。王公道:「出作外官,實非所願。況且後嗣未續,家下無人,走前失後,也是一樁不愜之事。我意欲告病不赴如何?」嚴公子道:「這卻使不得。前日晚生看京報,內有江南道御史條陳:凡新選官員有嫌道遠缺疲,托故不赴,著該地方官嚴查的確,果有丁艱疾病事故,由該縣具結申府,逐遞加結,轉申司道督扶,七品以上奏聞,七品以下咨部另選;如有托故規避,除將該員革職外,再行議處,地方官循私賄結,察出降三級調用。因此近日功令甚嚴,老先生如何推脫得?就是本縣官也不敢擔當。」嚴先生道:「家中之事,現有令坦盡可相托,不足為慮。況山東道路不遠,何必推辭?」王公道:「幸而有此,果不能辭,只得將家事托小婿管理。多則兩年,少則一載,即當告歸。」說話之間席已齊備,就請嚴公首坐。嚴公道:「今日老先生是初次,雖系舊好,卻是新親,我如何僭坐?」王公道:「叨在至愛,老先生不要過讓,還是照常的好。」因此依序坐下。飲酒間,談及山東地方民情土俗不知如何,岑公子道:「小婿在沂水三年,那邊風欲頗稱淳樸,但登州系沿海地方,恐與沂水不同。」嚴公子道:「敝居亭曾任青州太守,說起那邊風欲也還樸實,只是有些粗蠻之氣。登、青兩府連界,想風土亦當相似。」王公道:「此去登州也有二千餘里,不知憑限緊緩如何?」嚴公道:「只怕此時文憑已到省院了。」王公因有報子在家,只吃過四道菜,上了點心,先辭了起身。岑公子送出門外,轉來奉敬嚴公父子,席終方散。

    裡邊王夫人也因丫頭報知,先要起身,岑夫人再三留住,終了席母女辭謝回家,因前廳有報喜之人,遂從後牆門回去。岑夫人與新婦一同送出,到了後園子裡,月娥悄悄執了小梅的手道:「妹妹說的話果然應了。明日千萬過來,我有話說。」小梅點頭答應,已送出門外,直看他母女進了門才轉身回來,嚴太太道:「明日王公去做了官,他家中無人,只好托大相公與他照管了。」岑夫人道:「前日與親家母說起家常,才知道他族中竟無親人,親家母的娘家也是江南人,他父親在這裡做官時對下的親,後來告病回去就沒了。又無兄弟,聞說他父親承繼了個侄子,也只生得個女兒,因遭倭寇作亂之後,道路隔絕,竟有十餘年不通音信。如今雖然家道殷實,尚無子息,說起來就眼淚汪汪,也是個暗苦。」嚴太太道:「正是呢,若說他夫妻的為人是極好的,或者得子遲些也未可知。論王太太只有四十三四歲,人又健旺,也還好生長哩!」岑夫人道:「他說生這個姑娘後又生過兩胎,都不能保留。」嚴太太道:「這有子無子,命中生就,強不來的。如今做了官,還該勸他娶個妾才好。」岑夫人道:「親家母曾勸過他,倒是親家不肯,耽擱下了。」大家敘話良久,日已平西。嚴太太婆媳都要告辭回家,岑夫人還要留住,嚴太太道:「客去主安,老身也攪擾了三日了,主人也好歇息歇息。老身改日再來。」此時外邊轎已伺候,岑夫人又裝了一大盒點心茶果與小學生放在轎內。婆媳再三作謝起身,岑夫人與新娘子一同出廳相送。

    岑夫人自有了這個媳婦早晚侍奉,料理家事井井有條,一切不須自己費心。婆媳、夫妻十分親愛是不必說。梅娘子又常在老母面前說王小姐母女許多恩義,岑夫人也萬分感激。及說到王小姐情願誓不相離的話,岑夫人雖然心愛,只為這話是說不出口的,且還有一個雪姐掛在心中,因道:「這姻緣都是前生分定,不是人力勉強得的,將來只可聽天由命。」梅娘子道:「姑姑說得極是。大約人心不合,便是無緣;人心既合,這姻緣就有分了。」

    且不說這邊婆媳敘話,卻說王進士與夫人相商,意欲告病不出。夫人道:「既選著了,好歹去做一兩年,也是出了仕。別人求之不得,好端端的告甚麼病?」王公道:「既去做官,你母女們必須同去,家中何人照管?」夫人道:「現放著有女婿可托。」王公道:「我也是這般說,但恐不日旨意下來,若許他一體會試,他也就要出門了。」夫人道:「女婿總不在家,可托親家母與梅女兒照管,只怕還勝如男人。」王公笑道:「若是這樣,竟請他們搬了過來也罷。」夫人道:「待我明日與親家母商量,諒他們也不好推卻。」

    誰知到第三日,上司已行文到縣,縣尊持帖著吏房來催促領憑。王公只得先去拜了本縣,定於本月初十日赴省院領憑,懇其起文書,由府申司呈院。這領憑之事,經由衙門俱有規禮,此番王公赴省,往返也花費了二百餘金。回到家中,已是閏十月下旬。因是沒海地方,憑限緊急,因與岑公子部署起身之事。此時兩親家母早已商量明白,將岑夫人那邊箱籠細軟已搬過這邊西院安放,惟家廟並家什等物仍著岑忠在那邊居住看守。岑夫人意欲就在這邊西院住下,王夫人道:「西院鄰著花園未免空闊,又照管不著,這邊只好暫住幾天。我們起了身,姆姆就好在上房東外間做房,裡間我們安放箱籠在內。這西上房西間原是他姊妹住的,他小夫妻好在裡邊做房,內外都好照料。」商量已定。

    自從王公從省領憑回來,這些城鄉親友都來送禮恭賀,家中設席,翁婿二人應酬接待,忙亂了幾天。祭祖後,擇定十一月初三日起程。雇下兩號大船,由水路至台莊起陸。所有一應田租簿籍、內外鎖鑰,俱交岑公子點收,格外交出三百兩銀子,以備不時緊用。各處所收房租,儘夠逐日零星之費。家中留下老家人王樸夫婦一房人口並一個小丫頭,自己只帶了王誠、王謹兩房家人,一個大丫頭、一個小廝赴任。村中只嚴公內外設席餞行,外席是王公翁婿,內席是王夫人母女、岑夫人婆媳。

    起程前一日,岑公子梯已餞行,閤家團聚,難免有許多惜別之情。岑公子原要送出京口,王公道:「家務也是要緊的,不必遠送。賢婿若有佳音,倘要遠出,務須斟酌周到,勿使我有內顧之憂。」岑公子道:「岳父只顧放心,小婿即有遠行,家母與媳婦自能主持,不必岳父母遠慮。」王公不覺傷感道:「我若無賢婿可托,也斷斷不肯去做這官了。」翁婿二人飲酒敘話直到二更時候才罷,就同在書房安歇。裡邊兩親家母也敘話到更余方寢。惟他姐妹二人依依不捨,月娥小姐不知掉了多少淚珠,小梅娘子雖有定見,到此際也不禁感情淚落,因再三慰勸月娥道:「父親上任喜事,姐姐不要如此悲慼。言猶在耳,只要保重身體為要。還有一句要緊說話,姐姐切記在心:兩年之內即勸父親告休力要;倘有意外之事,務勸他兩大人不須憂恐,凶中自能化吉。姐姐只安心寧耐。切記!切記!」月娥見妹子話多應驗,敢不深信?惟垂淚點首而已。這夜也就不曾安寢。

    家人們已將一應行李搬起上船。次早,王公知有許多送行的親友鄰里在碼頭上,內眷們起身不便,因命岑公子撥一隻坐船,由湖汊轉到後牆門外,照管家眷上船,仍到湖口取齊,自己從碼頭下船。諸親友鄰里俱設酒盒公餞,王公立領三杯,拜辭上船,鳴金而去。岑公子家眷船隻已先往湖口等候,又叫了一隻小船同行。不一日官船已到。兩船相並,鋪好跳板,打了扶手,王夫人、小姐帶了大丫頭同過官船。老家人王誠夫婦也在官船伺候,那邊船上是王謹夫婦看守箱篋等物。王夫人過船來,因與岑公子道:「賢婿回去拜上姆姆,家中事務,一應重托。」王公道:「倘有緊要之事,便可專差寄信。」岑公子道:「岳父母請放心,小婿必不有負重托。」當下即拜辭,過了小舟,大家不禁落了幾點別淚。

    看著兩船鳴金揚帆,岑公子只得回舟,仍從後牆門到家。因將家中各處器具什物逐一桿點,細細造了一簿清冊,存貯倉中糧食,嚴查出入,逐日一應進出用度俱條條登記。且大娘子盡知細底,管理精明,也不須岑公子費心。這日母子夫妻在房中閒敘。大娘子道:「事有定數,明年秋冬間務必專差人去勸繼父告休回來才好。」岑公子道:「這卻為何?」大娘子道:「父親到五九之交恐有大厄,母親也要受些挫折,不如早些告歸的好。雖然命不由人,也須盡了人事。」岑公子道:「你直相得如此精妙,果然有些仙氣。」岑夫人道:「他說的話卻多應驗。前日你岳父未報到時,他曾說不出一月必有遠行官祿之事,如今果然應驗了。」岑公子笑道:「你看我將來如何?」大娘子道:「你這頂紗帽此時雖然不大,卻也體面,行期也在目前不遠了。」岑公子笑道:「果然應驗,當拜你為師,習學相法。」

    大家正在說笑,只見岑忠進來報道:「鄭老爺來了!」岑公子一時不省,急問道:「那個鄭老爺?」岑忠道:「就是鄭大相公。」岑公子笑道:「原來是鄭家表弟來了。」急迎出來,早聽得鄭公子一路喊著進來了,見了岑公子只叫了一聲:「哥哥。」看見岑夫人站在上房門首,即跑將進來,一把拉岑夫人坐在椅上撲地就拜,拜罷起來叫道:「我的姆姆,甥兒哪一日不想你老人家!我娘、我媳婦都叫拜上,還叫我帶了兩匹綢子來送你老人家,說務必要請你老人家去住幾時。」岑夫人道:「多謝你母親,他如今康健麼?」鄭公子道:「同你老人家一般健。」岑夫人道:「恭喜你如今是貴人了。」鄭公子道:「姆姆又當面笑我了。甚麼貴人?這個舉人誰不知道是哥哥作成的。」說話時,一眼看見了大娘子,便問道:「裡邊這個齊整娘子是誰?」岑夫人笑道:「你還不知,這是你哥哥新娶的嫂嫂,你們都還沒有見禮哩!」鄭公子大喜道:「原來哥哥也娶了這樣一個齊整嫂嫂,請出來待我一同拜見了罷!」當下鄭公子一定要讓哥嫂兩個在上,大家平拜見了起來。岑公子因問:「兄弟此來,必有事故?」鄭公子瞪著眼道:「怎麼哥哥這裡還不知道?你的卷子呈了皇上,皇上看了大加稱賞,說這是無心錯誤,既不曾中式,欽賜你做了內閣制誥中書。前月底有文書到學裡,催你即速起身領咨進京,你道好不好?那真鐵口的話如今都應驗了。」岑公子聽了這話,也覺笑逐顏開。正是:

    雖無姓氏登金榜,卻也聲名滿帝都。

    不知岑公子如何起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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