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月娥與小梅不啻同胞姐妹。自從岑夫人搬來這日就聽得王公對夫人說:「我們東邊房子如今又搬來一個江南秀才來住了,年少多才,又好個品貌,只有母子二人。說起來倒是個名門舊族,他祖父曾做過九江太守,他父親也是個一榜。間壁岑義弟兄是他祖父的老管家。如今因避當道仇家搬到這裡來暫住,倒是嚴先生來說的。」王夫人道:「嚴先生肯與他來說,一定是個好秀才子。這村裡都是些務農人家,搬個斯文人來住也好。」當時小梅在旁聽說了,因想起:當日父親曾對我說,我姑娘嫁在江南岑家,他公公做過九江太守,卻不知這家姓甚麼?因此就留心打聽。過了一日,聽得王夫人要請新搬來的岑秀才賞荷花,小梅聽得暗喜道:「果然姓岑!卻是姑娘的兒子無疑了,且待他來時看他是個怎樣的人物。又想:那嚴先生從不輕與人往來,如今肯與他們相交,必定是個高尚的人了。」
及到請岑公子這日,小梅留心窺看:卻只有二十以來年紀,丰神俊雅,氣宇不凡,虎步龍行,必然顯達;且見他印堂上黃光紫氣交聚,發跡也就不遠。心頭暗喜,已是念念不忘,因想:必得見了姑娘方好相認,且不可造次說破。又過了一日,聽得王公與夫人商量:「要請岑夫人來坐坐,將來你們母女們也好往來。」小梅聽了正中心懷。不想王夫人道:「這兩日天氣暑熱得緊,等涼快些請罷。」因此將這事暫且放下。
且說岑公子自搬到此間,又雇了一個老媽子做飯,岑忠仍在這邊料理,岑義的女兒端姐又常在這邊陪伴岑夫人習學針黹。岑公子旦夕無非吟哦誦讀以消長日,到日落時或在後門外散步柳塘,或到嚴先生家閒談古今。
一日早辰方盥洗畢,王進士著家人來相請說話,岑公子即便服而往。進得門來,王進士笑迎道:「今日得了一個的信,特與岑兄道喜。那侯巡按已是內轉離任去了,岑兄可放心料理科舉之事。」岑公子道:「不知老先生此信從何得來?」王進士道:「咋日有友人從南畿到來,是親知灼見的。並說近日海寇汪直、徐海勾連倭奴從江淮、台寧沿海地方分道入寇,勢甚猖獗。蘇、松、嘉、湖處處戒嚴,詔用監察御史吳宗憲巡撫浙直,又命工部尚書趙文華巡視江淮,各處招募武勇甚緊。」岑公子因說起當日與蔣、劉聚會緣由,他二位武勇絕倫,皆可稱當世英傑,只可惜蔣公懶於仕進,劉兄丁艱在籍,王進士道:「果是英雄,必不終於埋沒。」談論移時,王進士就留住用過了早飯,因說道:「岑兄可與令堂老夫人先說一聲,改一日賤內要奉請過來看荷花,千萬不要見卻。」岑公子道:「老母已說過,只為天氣炎暑,還不曾過來奉拜太太,待少涼些,一定要過來拜見。」說畢就起身告辭回來,即與母親說知,打點上南直銷假。
岑夫人道:「你如今去考,卻在哪裡住好?」岑公子道:「母親放心,此番去不是徐老師那邊,便在姑母那裡居住。」岑夫人道:「你可帶兩匹繭綢去送與姑娘,再送徐老師那邊兩匹,不過略表表意兒。」當下母子商定,擇於六月二十四日起身。先往辭別了王進士、嚴先生,他兩家俱治酒餞行。王進士又送了四兩程儀,岑公子璧謝不依,只得領謝了。此時岑忠身體已健,定要跟隨前去。岑夫人道:「也得個老成人同去甚好。」岑忠又吩咐岑義常過這邊來照料。因此主僕二人打點行李,至期拜辭母親,坐船前往。且按下不提。
卻說岑夫人自到此間,頗覺幽閒清靜。這日天氣甚熱,到下午後開出後門來納涼,觀看湖中芰荷。正觀玩間,只聽那邊王進士家後門開響,裡面先打出一個丫頭來,看見了岑夫人即轉身到門口說了一聲,大約是說間壁岑太太也在這裡乘涼。只聽得裡邊笑語之聲,卻是王夫人同著兩個女兒出來。這邊岑夫人就迎將過來,卻是初見,不曾認識,因問那丫頭道:「這位可就是王太太麼?」丫頭道:「正是。」王夫人便笑道:「原來岑太太也在這裡乘涼。」彼此萬福了。岑夫人見兩個美貌女子,年紀不相上下,一般打扮,因問王夫人道:「這兩位可就是小姐麼?」王夫人道:「正是小女。」岑夫人道:「好兩位姑娘。」當下都與岑夫人萬福了。王夫人道:「妾身原要敬請太太到舍下少敘,只為天氣炎熱,待到秋涼些相請。不想今日倒先得相會,且請到舍下拜茶。」岑夫人也道:「老身到這裡,小兒屢屢在府上叨擾,又承王大人的厚貺,早要過來奉拜太太,也為暑熱,恐驚動不便。今朝卻是幸會!」王夫人定要請岑夫人到家,因道:「小園就在後面,池內蓮花頗盛,請太太到裡邊少坐待茶。」岑夫人道:「又不曾專誠來拜得太太,不好輕自到府吵擾。」王夫人道:「太太說那裡話?這邊是個湖套內,並無往來之人。今日見過便好時常往來,太太也免得寂寞。」一面就相讓進門。
岑夫人見裡邊又是一帶花牆,側首一重小牆門,進去便是花園,四下樹木垂陰、山石疊翠,有幾處亭樹樓台。轉過一個山洞,卻是一座水亭,四周都有一箭寬的地面,從湖中放進來的活水,裡面荷花正盛。亭面前培出一條柳堤,當中一座小小石橋。大家讓岑夫人一同到亭子上來,岑夫人與他母女們重見過了禮,便都倚欄而坐。王夫人即吩咐丫頭取茶。此時小梅注意看岑夫人舉止有大家風範,聽說話帶些山東語音,面貌又與父親相像,知是姑娘無疑,便覺盈盈欲淚,因王夫人在前,一時不便開口動問。只見王夫人道:「前日聽得家相公說府上的仇家已去,大相公此番鄉試必然高發的了。」岑夫人道:「小兒年輕,只恐才學疏淺,幸得在這裡,正好請王大人朝夕指教。」王夫人道:「這是太太過謙,家相公曾對妾身說,大相公是才貌兼全的,不知曾對了親麼?岑夫人道:「小兒自十六歲進了學就有幾處說親的,都求卜不起。後來為了這個對頭就遠離鄉井,不覺又過了三個年頭,因此還蹉跎不就。」王夫人道:「太太今年高壽?跟前可有姑娘?」岑夫人道:「老身今年四十六歲,只有這個小兒。」因問:「王太太貴庚?有幾位相公?」王夫人道:「妾身今年四十四歲。只為命薄,有一個小子招不住,到五歲上出花兒沒了,如今跟前只算有這兩個小女。」岑夫人道:「好兩位姑娘,真似如花似玉。」王夫人道:「不瞞太太,」因指著小梅道:「這個小女是螟蛉的。他原籍山東,祖父做過江西刑廳,父親是個秀才,因父母俱亡,被難到此,家相公就承繼做了女兒。他兩姊妹到情投意合,一步也離不開。」岑夫人聽了此言口裡答應:「這也難得」。心裡卻想起:在蔣家時,曾說我侄女叫做小梅,賣在一個浙江的新進士家,今又說他是山東人,祖父曾做江西刑廳,莫非正是小梅?因急問小梅道:「小姐的本姓姓甚?是山東那一府縣人?」小梅見問,止不住淚如雨落,哽咽答道:「本姓何,是袞州府沂水縣人。」岑夫人驚問:「你家在城在鄉?」小梅道:「在鄉。」岑夫人大驚道:「你莫不是北門外尚義村何式玉的女兒小梅麼?」小梅大哭道:「你果然是我的親姑姑了!」說罷,哭拜在地。岑夫人此時也顧不得王夫人,便過來一把拉起,口叫「親兒」,抱頭大哭。
當時王夫人見他姑侄相認,十分驚異,感歎道:「這真是天假相逢!」又想:幸喜我不曾將他輕待了。因見他姑姑侄女傷悲不止,上前勸道:「這是太太姑侄相逢一樁天大的喜事,且免傷悲。」岑夫人收淚道:「老身淚出痛腸,多有得罪。」小梅起來,重又拜見姑母。岑夫人對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不誠,明日還要專誠拜謝。」王夫人道:「豈敢,明日也要與太太道喜。前者實是不知,還要太太涵容。」岑夫人道:「太太說哪裡話?他若不是在太太這裡承太太的撫養、小姐的見愛,莫說今日不能相見,還不知流落到怎樣了!」
這裡兩位夫人說話之間,這些丫頭、僕婦早將此事報知主人。王公聽了道:「有這等巧合之事!」甚是驚歎不已。因吩咐丫頭請岑太太到內堂相見。丫頭們到花園傳命,岑夫人道:「老身急欲親自拜謝你老爺,只是今日隨身便服,不敢請見。明日一早再專誠過來拜謝罷。」王夫人笑道:「太太不是這等說,令侄女與小女自姊妹,妾身本不敢高扳,如今與太太是親家了。今日家相公請見過,以後便好作親戚往來,就不用避嫌了。」一邊說著,就邀岑夫人出了花園。又轉過一個院子,另是一重牆門,進來便是五間大樓房。到正中這間,王夫人遜岑夫人上坐。
少刻,王進士衣冠進來,岑夫人即起身道:「今日愧不專誠,大人休怪。侄女蒙大人恩撫,小兒又屢次叨擾並承厚賜,老身感戴不盡。」說著就拜下去,王公連稱不敢,也跪下回拜。岑夫人四拜起來,道:「侄女若不是在大人這裡,蒙恩以骨肉相看,如何得有此日?老身與他父親是同胞姊弟,前年到山東避禍,不想他父親已是去世,遭族叔將家產敗落盡後將他賣身,不想倒是他的造化。不但老身終身感激,就是亡弟九泉之下也當銜感不盡。」王公道:「日前雖與令公郎相聚數次,卻並不曾提起太太家中之事,因此不知。如今令侄女已拜繼與我,明日叫小女也拜繼與太太便成了真親家,卻好作親戚往來。」岑夫人道:「只恐仰扳不起。」王夫人便道:「以後彼此再莫說客話了。」王公道:「今日天已傍晚,可留住太太不必回去,一來姑侄們正好敘敘話,二來明日就叫女兒拜繼了太太,省得改日又是一番舉動。那邊叫丫頭過去說一聲,不必等候,若是無人,就叫丫頭在那邊陪老媽子過宿,與太太鎖好了上房門就是了。我在外邊去料理明日之事。」又吩咐丫頭、僕婦們收拾酒碟在上房款待。說畢,王公便往外邊去了。岑夫人因對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且過去料理料理,明日自當一早過來。」王夫人笑道:「我曉得姆姆要回去備辦與乾女兒的東西可是麼?如今日子正長,何必在此一時。」當下即取了一把大鎖交與一個老管家婆,叫過去與太太鎖好了上房就在那邊陪老媽子過夜,明早回來。那僕婦應著去了。
這裡丫頭們擺上酒碟,王夫人遜岑夫人坐了客位,自己對面,姐妹兩個在上橫頭並排坐了。王夫人親奉了一杯道:「今日草草杯盤,姆姆不要見怪。」岑夫人道:「一來便要叨擾。」當下王夫人母女慇勤相勸,十分親熱。飲酒中間姑侄二人敘起家常,未免悲喜交集。小梅道:「前日聽得姑姑搬到這裡說是江南姓岑,祖公曾做九江太守,侄女就猜是姑姑,只是不曾見面,不好說得。今日見了姑姑帶些山東語音,又與父親面貌相似,不想果是姑姑!」王夫人道:「既如此,何不早與我說知?」月娥道:「妹妹到與我說過,只為總要請姆姆過來賞荷花,待到見面時問了的確再拜認,不想今日無意中先拜認了。」母女四人說說笑笑,直飲到二更時分。酒罷後,夜氣清涼,兩姐妹就請岑夫人在自己房裡安歇,王夫人也一同送到女兒房裡來。又坐了一回,夜已深了,王夫人道了「安置」,自回房安歇。
他姊妹原有兩張床,因讓岑夫人獨自睡了一張床,他兩姐妹卻一床同睡。岑夫人見他兩姐妹十分親熱,心中甚是歡喜。因想起:當日雪姐曾對我說,那劉老封君有言說他的婚姻「不宜預占,有妨親疏」這句話,莫非侄女與兒子也有姻緣之分?想他孤孑一身,若得在我身旁做了媳婦,倒省得日後兩處掛念。雪姐日後果是姻緣,他兩個都一般兒溫柔和婉,就在一處,也是過得來的。思前想後了一回,也就睡熟去了。正是:
功名祿籍生前定,婚媾紅絲暗裡牽。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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