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劉雲見殷勇豪傑氣概,心中甚喜,一力勸他圖取功名,兩人杯酒談心,情投意合,正是「歡娛夜短」,不覺雞聲三唱,天漸黎明。劉雲即著家人在鎮上雇兩乘小轎,好同往縣中。殷勇道:「我須去與兄弟說一聲再走。」劉雲道:「何不就請到船上來?」殷勇道:「他初次出門,年輕未諳,且叫他在店家暫住。」說畢,上岸回到周家,見殷富正要到船來接。殷勇道:「兄弟不知,原來這船上的客官卻是我結義哥哥劉電的胞兄,他從任上丁艱回家,不想在這裡遇著,兄弟且在此暫住兩日,我同他到縣裡走一遭就回來的。」殷富道:「哥哥去去就回,省得父親在家盼望。」這時周店主也來說道:「恭喜殷大哥!幹了這樁大事,我們合鎮的人無不感激,還要公分相謝。」殷勇道:「煩周大哥轉致眾位不必費心,我不過偶然相救,豈望酬謝?不想如今到絆住了身子,兄弟在此還要打攪一天,明日一併相謝。」周主人道:「正要奉酬,怎說『打攪』二字?」
當下殷勇別了店主來到船上,轎已雇就。劉雲取了一套一衣與殷勇更換,道:「賢弟見了縣尊,只說我與你是兩姨表弟兄就是了。」殷勇笑諾,就一同起身赴縣。船中留一個家人看守,一個雇牲口跟隨同往。行到半路,早見一個公差迎來,到得轎前看見劉雲模樣,便問:「轎中可是劉老爺?」跟隨的家人答道:「正是。」那人連忙走到轎前打一跪,繼帖稟道:「本官差役請老爺到署說話。」劉雲伸手道:「起來,有勞你遠走一程。我們正要去見你老爺。」因吩咐轎夫緩緩而行,便於問話。這來役道:「小的已見過老爺,還要去邀那拿盜的客人到縣,本官要見面問話,並留他暫住,候詳明上司,支庫銀旌賞。」劉雲道:「如此說,你不須遠去,後面轎內就是拿盜之人。」來役道:「卻是造化小的,省走了許多路。」劉雲因問:「你老爺貴姓?是哪裡人?這事如何辦理?」來役答道:「本官〔姓成〕,是浙江杭州府仁和縣人,兩榜出身,清廉正直。這地方盜賊,是本官第一嚴緊的。昨夜五鼓聽得通報,即刻坐堂審了口供,將三個強盜收監,即差四班頭役分頭去拿伙黨,因差小的來請老爺。」劉雲道:「難得你老爺如此用心。」來役道:「不瞞老爺說,如今這沿江地方盜賊甚多,鄰縣也曾有人拿獲了賊盜的,及解到衙門,多被官府冒了功去,因此人心不服。小的本官卻不是那樣人,是最秉公的。」一路說著話,已進了縣城。
將到衙前,這來役先跑去通稟。進得頭門,儀門早開。轎子才進儀門,早聽得裡邊點響。這成縣尊已迎出堂來,兩人即便下轎。成公見他二人一般素服,遂一同打恭讓進內衙。劉雲先與成公敘過同寅禮,即指著殷勇道:「這是捨表弟,因契闊多年,驟難認知,及敘起方知,不料在此處相逢,又救了弟一場大禍。」成公道:「昨夜鄉地等來報,只說是一位過路客商,不想卻是令表弟,一發難得。」隨施禮就坐。成公道:「殷兄才勇過人,自然是武庫名賢了。」劉雲道:「捨表弟以家計之累,隨叔貿易,未能進取功名。」成公道:「殷兄豪傑之士,豈可久屈商賈?此時正是用人之際,以如此膽勇,何愁不見功立業?今與弟境內除此大害,自當一邊保舉。只恐殷兄不屑小就,但建功立業也須由卑而升。」因對劉雲道:「小弟昨夜接著尊刺,即刻問供,已將同夥招出,尚有逃者十名,內有幾名籍隸鄰封。據那小張三供招,系是鄰境甚麼青草蛇江六糾合來的。因連夜備了移文,差役即刻前往知會協同拿捉,限兩日內回話。在本境的限今日午堂帶到,倘不能齊獲,當先將現在盜犯定擬招解。今欲先具一通稟,聲明事主並拿盜之人不能久候緣由,然後由府招解上去。此是立結之犯,十天內便可先結。敢屈二位在敝署相敘數天,俟招解轉時,方可尊便。不然上台若要見二位時,弟亦不敢擅主。」劉雲道:「老寅翁所見周詳,敢不從命?捨表弟倘蒙薦舉,自當報效。」三人茶罷,就請到書房。早飯畢,彼此談論江晉兩省的民風土俗。
敘話間,見外邊傳梆來報:「昨夜被打落水身死不知姓名盜犯一名,首現今飄起。」成公即細問殷勇昨夜如何拿捉情形,明日好敘親供附卷。殷勇道:「是夜聞聲往救,見船上、岸上共有十數個強盜明火執仗,因縱身上船,鑭打腳踢兩盜下水,當就水中拿住一個,這一個不知死活。只須押著一盜前去看驗,他自然認識。」成公道:「是。」即刻委了典史帶同捕快,押著小張三前去看驗明白回話。
當日將及午時,又拿到逸盜四名:洪三、馬大、孛標、刁積四名。少刻,典史回來稟明,驗得該盜肩脊打折,落水身死。據小張三認識,系是青草蛇江六。當下成公即刻坐堂審問,四盜招供畫一,著牢固監禁,隨取具岸鄰證見、鄉地人等,實系強盜勾結,只等鄰封人犯拿到即便招解;又吩咐地方將江六屍首掩埋亂塚,發放畢,退堂與劉雲敘述。劉雲見成公辦事英決,甚為欽敬,午飯後即欲告辭回船等候。成公執意不肯,道:「天各一方,幸得相敘,正要借此領教數天,豈可言別?且有事相商往返亦覺不便。」劉雲見成公如此用情,因吩咐昨夜來的這個家人回船看守,並吩咐送食物到店中去與二相公用,家人領命而去。
此時,成公即取出稟稿請劉雲觀看:上面先敘獲盜情由,後面極敘殷勇人品膽勇,並仰體各憲愛惜人材至意,不敢不敘功保舉,並聲明事主不能等候,因取親供附卷代質,俟拿獲鄰境逸盜即日招解緣由備細敘述。劉雲看罷道:「簡切詳明,不能增減一字。捨表弟承老寅翁抬愛,倘得進步,不但身受者終身感戴,即弟亦拜惠不淺。」成公道:「這也是因公起見,非弟私意。」是夜賓主三人飲酒談心,情甚相洽。
次日一早,將各憲稟帖先發。是晚,差往鄰封人役俱回,帶有回文。成公拆看,卻是:「移覆盜犯江六系是孤身,並無妻小,又無一定住居,現今在逃。其餘逸盜因江六未獲,不知姓名住址,無從查拿。俟拿獲江六到案,即嚴刑究出同夥,拿獲另解」云云。——原來這江六就是謀害殷勇母親的混江鰍江七的哥子。他弟兄幾個都是盜賊,先防事發株連,故四散分居,蹤跡莫定,且又勾連倭寇趙天王,暗吃海俸,作內地奸細,一發肆惡無忌。卻不道天理難容,這江六已先表在殷勇鐵鑭之下。那江二、江四早已去投奔汪直做了頭目。他娘已死。這江五、江七知道江六事發,恐有連累,帶了郎氏,三人扮作洋客,連夜投奔倭首赴天王去了。這是後話慢提。當時成公看回文對劉雲道:「眼見江六已死,無從追究。」劉雲道:「死了江六,卻是那幾個的造化。」當晚成公吩咐刑書照供敘稿,以上船者為首、在岸者為從,首盜江六已死勿論。又與劉、殷二人各敘了一紙親供務卷,連夜備成文案。次日早堂,遴選干役二十名,委典史押解這七名大盜赴應天府來。
原來由縣到省水陸只有數十里,半日便到。且不說這邊成公款待劉、殷二位,且說該典史押解這干盜犯到府,當晚收監。這府尊已見過通稟,備知細底,即於次日早堂複審各盜口供,與原詳畫一,當即備文轉解按察司衙門,並一面申報巡道。
且說這南直操江察院原與總制同駐應天省城,其時因倭寇肆擾太倉、蘇、松一帶地方,制憲請旨,移駐蘇城經理,省城只有操江駐節。這操江察院姓程雙名宏達,原籍河南,系現任東閣大學士程公子,為官風厲,品望非常。這日看了江浦縣的通稟,因想這一人能擒數盜,必有非常技勇,因即令金牌行縣飭知:「事主既系丁艱職官,取有親供,不必到案。該員表親殷勇,著即日送轅驗看,毋違。」
這日成公接著憲牌,知是大憲美意,不敢怠慢,隨著家人送殷勇到省。其時正值本府轉解到司,遂先在司前聽候。這日臬司晚堂審理此案,先叫一干鄰證鄉地保等問過情形,即傳殷勇看問。這桌憲見了殷勇一表人材心下甚喜,因問了這獲道始未情由,笑道:「原來你就是本省人,如何與劉知縣又是表親?」殷勇回說:「原是兩姨弟兄,只因隔了省分,雖知道他在山西做官,卻多年不會,一時不能認識,及至說起才知。」臬憲道:「這也難得。」因獎賞了幾句道:「此番送你到院,必有遭際。」殷勇謝了出來,隨帶各盜逐一問供,俱與原詳無異,發下收監。
次日,由司解院。這是欽差衙門,非同小可,三通吹打,放炮開門。官吏人等整肅伺候,聽得裡邊排衙點鼓升座,巡捕官傳出,先帶鄰證地保等,問了出來,隨傳殷勇進去。程公在座看殷勇時,生得七尺以上身材,二十上下年紀,豹頭燕頷,一貌堂堂,心中大喜。暗想:若非此人,那得力獲數盜?因和顏霽色細細問了一番。殷勇聲如洪鐘,朗朗答應。程公道:「你雖與劉知縣是姨表弟兄,但你籍隸丹徒,本院如今保舉你做一個把總,俟有功之日再行升賞,你意下如何?」殷勇叩謝道:「這是大老爺恩典栽培,怎敢有違?」程公道:「你且在此暫候,待本院移會制憲公同錄用。」殷勇因稟道:「蒙大老爺宏恩,即當在此伺候。只為家中有老年叔嬸不知此事,求大老爺給假半月,回家稟明,即到轅伺候。」程公道:「這卻應當,准你半月,不可過限。」又道:「你且等候,本院給你一角牌文帶回江浦縣,在該縣庫中取給官賞銀三百兩,准於公項報銷。」殷勇稟道:「已蒙大老爺洪恩超拔,不敢再領賞銀。乞留縣庫,另賞有功。」程公道:「這是你分內應得,正好拿去辦理軍裝,不必推卻。」殷勇叩謝了出來,只聽裡邊雷聲一般喝帶首盜。小張三,馬大等逐一推問,悉照原供無異,即日發回臬司,仍飭各縣鎮密緝盜五名,務獲解報,一面關移總制不提。
且說這殷勇出來,地鄰人等都來道喜。少刻,這些傳宣、巡捕、聽事,旗牌等官都來認識殷勇,各各道喜,甚是熱鬧。過了一回,只見內巡捕繼了一角公文出來,交給殷勇帶回江浦縣當堂開拆。殷勇謝過差官,領了牌文,隨同一行地鄰人等回江浦縣來。此時成公的家人早已趕回縣衙通報一切。
次日辰牌時分,殷勇到了縣前,人役即忙通報。成公一直接出堂來,十分歡喜,攜手而進。正是:
一朝龍虎風雲會,方顯英雄志量高。
不知殷勇如何回家?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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