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大義在人心,君臣與朋友。
長嘯舞青鋒,痕飲樽中酒。
且說雪婆因腰跌傷,尚未痊癒,一步步挨到江家,已是黃昏時分了。江潮在書房裡燈下吟詩,江啟源在人家吃喜酒,陸氏身子睏倦,已是和衣睡了。雪婆同了江家門公的老婆進去,因見陸氏睡著,走到江潮書房裡去。
江潮見了雪婆,疑是夢裡,忙作揖道:「雪婆婆,為何兩月不來?我也訪你多次,再沒處問蹤影。」對管門的老婆道:「你自去罷,雪婆婆自有睡處。」老婆子去了。江潮流淚道:「想殺我也!」雪婆也淚下道:「相公,一言難盡。待老身喘息定了,一一細述別後的始末根由。」江潮挑燈敬聽。雪婆道:「自別相公之後,是七月初七牛女相會之期。今日準準是九月初七日了。六十日之中,其間風波險阻,只道是見不成相公的豐儀了。」那雪婆記性極好,談鋒極細,把那柳婆妒忌,同了其女弄兒灌醉了他,推他在池裡跌壞了腰,小姐親看湯藥,曉煙伏侍,並丘石公毒計來投假書,小姐先覺,嚇他的口供責狀,剝他衣巾,並小姐猜出的緣故,逐句的細述出來,且是精詳核實,並無一字遺忘。江潮聽了,毛骨悚然,說道:「原來如此!我也疑這賊子,只道他讒言相謗,怎知他做成天大禍胎!若非小姐天性聰明,知機如見,險些誤了大事。小姐說如今有變,亦是理所必然。雖感你義氣,以死相殉,然你雖死,我與小姐的聲名已壞,豈能苟活?如今怎生樣防備著他才好?」雪婆道:「小姐命我扶病夜行,正要與相公議一長策耳。」江潮道:「縱使他不敢又有他謀,被他各處將惡言揚播。吳老雖歸,略覺風聲,姻事決不能成的了。」江潮說了此言,淚下如雨。雪婆道:「相公切莫悲哀,吳小姐也是這等說,以老身看來,卻是不然。只怕此言不播耳,設若此言一播,倒是一個好消息。」江潮道:「這卻是怎麼說?」雪婆道:「吳小姐縉紳門弟,才貌無雙,凝秀清閨,及笄年紀,故豪門大族爭來求配,常恐把相公落後了。此老身深以為憂者也。若盡聞此言,則誰人復來求配?則吳小姐之身穩穩是相公的了。」江潮道:「我豈忍壞了他的聲名?且未必成就,設或成就,被人道得個先奸後娶,亦非士君子所宜。如何是好?」正說了一黃昏。
已是初更天氣,陸氏因丈夫未回,不曾睡好。睡覺起來,丫環說道:「做媒的雪娘娘在小相公書房一黃昏了,見娘娘睡熟,還在那裡閒話哩。」陸氏走到書房裡,道:「雪娘娘為何許久不來?小相公日日在此念你。吳老曾回來否?作伐之事怎麼到不說起了?」雪婆道:「娘娘,不是老身冷了場,只因吳老爺至今未歸,老身在吳衙被一個婆子暗算,跌折了腰,睡在小姐的臥房約有兩個月。虧得這位小姐令曉煙伏侍,又將銀子令家人點紅花活血散,買珍珠萬應膏,自己朝夕來看我,故爾得愈。若非吳小姐,老身也早早死了。老身知恩報恩。古人說,『報生以死』,老身學得這句,方是個雪婆本色。」陸氏笑道:「你卻癡了,說的什麼話兒!」雪婆道:「娘娘,你有所不知。有個惡人要設謀害吳小姐,並你們小相公,老身思量要撞死在他身上。」陸氏驚道:「卻是什麼緣故?」雪婆將前事略略減省文法,重新說了一遍。陸氏也甚憂煎,母子二人陪他吃罷夜膳,打發雪婆睡好。
江潮一宵不寐,一來恨那丘石公,二來思量防備之策。清早起來,雪婆也起來了。江潮邀至書房,道:「我昨夜思忖,此賊心中毒甚,時刻伺候我們的空隙,你今後且不可到我家來,十五日正午時,我約你在氤氳殿上相會,後邊凡是逢五日午時,即會氤氳殿上,再勿失約也。但此賊奸謀萬端,我亦無如之奈。我朋友中只有一個仗義的,姓沈名彬字文全,他的父親現任史部尚書,官府無有不聽他的。那丘石公這賊子生平只畏此人。我今日去告訴他,他必肯出力,這賊子就不能有為了。」雪婆歡喜道:「此策甚好。這等,老身就去回復小姐。相公可還有什麼言語說與小姐否?」江潮道:「我要說的話甚多,但一時間說不盡,有相憶他的詩數十首,你可與我送與他看,便是我的衷腸了。」雪婆接詩到手,竟到吳衙。江生同出門,往沈文全府中去了。
且說沈文全,正與路玉貞、李叔夜在書房談及前日此事。沈文全道:「丘石公這奴才,只因要騙信生三兩銀子,不遂其欲,欲要把飲酒、宿娼題目,壞他前程。我想,江信生與他有什麼深仇,遂致如此惡毒。不知他怎麼騙了個秀才,如此辱沒儒林。他若再去欺侮信生,我們必要主持公道。」正說話間,江信生到了。作了揖,江潮哭訴情由,眾友道:「方纔沈兄正說此賊,不想又有奸謀。」乃安慰信生道:「不妨事,盡在小弟身上,替兄出氣罷了。」正說間,姬仲親也來了,江生訴其緣故,姬生道:「原來如此。方才小弟見他往誣人巷慣寫詞狀的一寸灰家裡去,只恐要起訟端哩!」江潮吃了一驚。沈文全即差家人各衙門打聽,即來回報。四個家人分路去了。沈文全道:「前日舟中姬兄醉了,被他取樂。還是江兄有主意。」路玉貞道:「為此他怪江兄。」李叔夜道:「就是姬兄,心裡也未必不怪江兄哩!」姬生道:「說正經話,休要取笑!何不即著人到誣人巷去,喚那一寸灰來問他,即知備細了。」沈文全道:「也說得是。」即喚家人去請,只說立等灰官人就來。沈文全留這幾位朋友吃酒。
不一時,一寸灰到了,文全道:「請他進來。」一寸灰走到席邊,眾人一齊總揖。一寸灰道:「不知大爺有何見諭,呼喚小子?」文全道:「請坐了細講。」即奉杯箸與他。乃問道:「老灰,那丘石公這狗才來訪你,做什?」一寸灰道:「大爺動問,在下怎敢隱瞞?在下行業落在其中,大爺自然相諒。他前日來,要告一張奸斬狀詞,央我打刀。在下見他沒有潤刀之物,不肯與他打,他今日與嫂子借了首飾衣衫,當在我處,與他打了一把殺人尖刀去了。」沈文全厲聲道:「他所告何人?」一寸灰道:「在下不敢說。」沈文全道:「不干你事,細說與我知道。」一寸灰不敢隱瞞,扯沈生到靜處,附耳說道:「他道,洛神橋吳老爺的小姐與柏梁橋江小官人有奸。江小官人托他投書,致被毒毆,剝去衣巾,威逼供狀。故此要縣中去告他。」沈文全道:「我曉得了。老灰,你不要聲張,你且把原狀寫與我看,我自相謝。」一寸灰道:「大爺面上,怎敢要謝?」沈文全領他去後書房,寫將出來,道:
告為奸斬事:淫衿江潮,因雪婆牽引,與吳宦小姐若三月十五日佛殿成奸。於八月十五日,潮將情書晚上投遞吳衙。上不知就裡禍,被雪婆喝使吳衙狼僕,將上毒毒毆寸傷,衣冠盡行剝去,逼寫口供責狀一紙。有此黑冤,哭訴江潮,又遭殺害,沉猴子救證。乞天正法,蟻命超生。告。
文全看完,即命家童送銀二兩與一寸灰,辭別而去。眾友問時,方知此段情節。姬生道:「沈兄,以弟看來,不如兄差人去喚他來,與他說一番,他自然不敢的。」沈文全道:「姬兄,你與他有前夕之歡,是極愛你的,你自去求他,何如?」姬生正色道:「又來取笑。」沈文全道:「這賊子最惡最刁,我若是去請他,就像江兄慌了,央我收拾,越要猖狂,苛求無厭了。」江生心裡雖慌,事到其間,也不十分急遽,說道:「小弟心跡自明。任他千般算計,上官自有明斷。只是造言玷辱,心中不安耳。深感沈兄仗義,小弟銘刻五中。為今計將安出?」沈文全道:「明日小弟帶了幾個家僮,在縣前候那賊子,騙了他的狀詞,打他一頓老拳;就是已進了狀,小弟□用幾干金,必要處他一個盡情,也為萬民除害。」路玉貞道,「如今只好善處。兄打了他,倒難收拾了。」姬生道:「打他斷然不可!」沈文全道:「姬兄,這句話不該你說,未免涉私了」。姬生就不敢言,眾友一笑而別。
明日,沈生早起,叫了十個狼僕,走到縣前,幾個書吏見了,慌忙作揖道:「沈大爺,何事光臨?若要見敝主,特請到賓館裡坐,待我們通敝主,自然就出來相見的。」文全道:「不須去見縣尊,只因有一個奸人要謀害好人,要告謊狀,我在此候他,要打他一頓,然後與他打官司。」幾個書吏道,「是什麼人?」沈文全道:「有個獸儒丘石公,平日姦淫寡嫂,人所共知;設計害人,毒如狼虎。今無端扎害柏梁橋江信生相公哩,捏成無影之謗;連陷洛神橋吳涵老家閨門。煩公等用心,我自有厚謝。」眾人道:「這樣傷天理的。閨門大事,豈可如此造謗!凡事都在我們身上。」
正說間,只見一個乞兒,兩個人扶了,走將近來。那人怎生模樣?只見他:
身穿破青衣,血污片片;頭頂破氈帽,帕裹重重。左眼高似饅頭,-青血灌;右頰全生屹(山-),點紫膿攻。左手絡在肩頭,渾包膏藥;右腳拖來瓶甕,半縛棉花。戰場之上走傷屍,地獄角頭逃惡鬼。
眾人見了,吃了一驚。你道是誰?原來就是丘石公!這賊子為何到這般光景?說來真是好笑,因他隔壁有個醫生,叫做徐子滂,也是賣老鼠藥出身。後來戴頂方巾,著件闊服,憤呵那些良善財主的陰囊,那徐子滂偶然醫殺了人,丘石公著貫在人前揚他的醜名子,子滂知之,恨入骨髓。丘石公當日在洛神橋吃了虧回家,要叫哥子丘宜公出頭,拉了三學朋友,到洛神橋放肆,再去府縣申冤,誰想宜公忽然害了冷瘟病,沉重得緊,出門不得。丘石公自己去拉朋友,這些秀才道他是奸嫂賣侄,是不仁不義的禽獸,平日不睬他的,哪個肯來?奔了一日,並無半個。晚間,柳婆又哭將回來,將石公大罵不止。石公道:「姑娘且莫氣壞,難道侄兒吃了這樣虧,就是這等罷了不成?」柳婆道:「看你好嘴臉!他們的事明明有的,不然怎麼連夜教雪老乞婆到江家去通信?我待要與大侄商量,他又病倒,如何是好?」正說間,只見徐子滂來與丘宜公看病。石公明知此人狡猾多謀,即與談其事。那子滂道:「這節事難下手得緊,不如休了念頭罷。聞得吳涵老,獻平遠愛他的才,甚是尊禮他;聖上又嘉獻平遠的大功,恩遇日隆。吳涵老正在赫赫之日,不要說有官司,就是撫按也是敬他的。誰肯准你的狀詞?若說壞了他的閨門,他治家不正,也要壞官了。況且他平生清正,你將這無影的虛詞說他,人也不服的。倘然吳涵老與兄打起上邊的官司來,他有財有勢,你那裡敵得他過?」丘石公聞言,其實害怕,下了一跪,必要求教一個良策,那徐子滂連忙扶起,沉思半晌,道:「除非但告江潮,略帶雪婆,指點吳衙狼僕毒毆寸傷方可。只是又有一件不妥,除非吾兄身上做了假傷,方才騙得人信。」丘石公道:「假傷怎麼做得?」徐子滂道:「只消小弟用幾個膏藥,又不痛,又不傷,那假傷做來逼真,可以動人眼目。」丘石公大喜,陪他吃了點心,即同子滂去取膏藥。子滂因懷夙恨,巴不得公報私仇。將巴豆為君,斑毛為佐,外加白砒、蟾酥、銅綠、皂莢、五倍子、靛青、硃砂以白鳳仙根,一同搗爛,叫他拿去;再煎了桃仁紅花酒,飲得極醉,將靈丹厚塗等處,將帛纏足,用濕草紙四五重,燃紙燈火燒在藥上,痛極為主。睡了一夜,明日起來,取下靈丹,處處紅腫青綠,如打得極狠的一般無二。過十數日依然本來面目,妙不可言。只是不可近女色的。石公不知是計,拿去依法而行,吃得大醉,一忽睡到五更,覺將傳來渾身麻木,骨絡裡邊如刀刺的一般疼痛,立起身來,嫂子與柳婆見了,嚇個半死。已知徐子滂用計,不好說得。走不動,央兩個鄰人扶到縣前。他忖道:「我已如此光景,官府自然准狀,也不須重寫狀詞,空出吳衙了,只將一寸灰寫的狀詞去告。」
沈文全當日遇見,原有人疑他是石公,叫家人問道:「你是什人?」答道:「我是丘相公。被江潮叫吳衙狼僕打壞,特來告狀。」沈文全暗暗心疑,見他如此光景,也不打他了,只恐他要叫喊。自己走近身去,問道:「既是丘兄,為何這般模樣?」丘石公哭訴道:「沈大爺,天大的黑冤,求你與我昭雪。」沈文全道:「友朋之誼誰沒有的?只是你平日也太過了些。請到酒肆中坐,縣尊尚未開門,細說與我分曉。」石公果然隨去。沈文全道:「待小價扶了,你家裡人自回去罷。」兩個鄰人正要脫身,竟自去了。沈家人扶到酒店。不過是一片胡言亂語,說江吳兩家打壞他的,私事之事一一說出。沈文全道:「只恐沒有這事。」一面坐了,閒話吃酒,一面即教家人到藥鋪取一大包半夏末,放在熱酒中。斟了一大碗,奉他道:「兄且請一杯熱酒。」石公只道他好意,竟自一飲而盡。吃酒之後,只將嘴耒動了,沒有一些兒聲音。他的狀子又被沈文全拿起,叫家人扶了他回去。他不肯走,那四個家人一路亂拳,打到他家屋裡,柳婆、嫂子問他緣故,一句也說不出,有詩為證:
誰道良心盡可磨,一生奸詐竟如何?
從教妙算通神鬼,弄得鏖糟疾病多。
沈文全先到柏梁橋回復江潮,說其所見,眾人無不稱快;但疑吳衙果然打得他恁般模樣,又見他酒食原是啖得的。正在疑慮間,只見江家童子道:「姬相公來了。」姬賢進來,作了揖,坐下,沈文全道:「姬兄,得罪了!小弟一時間搪突了你心愛之人,如何是好?望兄恕罪!」姬生道:「咬舌的,又來亂話。如此說,是曾擺佈那丘石公?」沈生道:「然也。」姬生道:「可憐!可憐!不消沈兄擺佈,他又被那慣藥殺人的徐子滂狗才弄了去也。」二人忙問其故,姬生備細述之,二人道:「姬兄為何聞之甚詳,想必疼他麼?」姬生笑道:「他自有嫂子疼也,與我何干?」三人說說笑笑,歡喜不勝,相別而去。正是:
憑你周郎妙計,
不如諸葛張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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