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好合聚還離,見也成非。春風兩度看花時。誰料無端風雨信,隔斷佳期。蜂蝶浪相欺,綠慘紅淒。東風撩亂伯勞飛。賺殺人歸巢冷後,睹景空迷。
右調《賣花聲》
卻說老蒼頭,因康夢庚許春酬謝,巴不得到他下處報個信兒,討些賞賜。誰知小姐不容他去,好不焦燥。心裡又記掛著康夢庚必然懸望,反道我沒正經失信了,莫若瞞過小姐,私自到他寓所說聲,也不妨事。第二天清早,乘個空兒,悄然走出山塘,問到白公堤康舉人下處來。康夢庚正盼望數日,並不見那老蒼頭的影兒到來,疑小姐發覺此事,必然嗔怒,故不敢來見我,此事大抵不成的了。只管沉吟嗟歎,胡思亂想。這日正待訂去打聽個消息,忽見老蒼頭走入門來。康夢庚喜從天降,忙立起身,笑嘻嘻問道:「這幾日你怎不來?我幾乎眼都望穿哩。」老兒道:「我巴不得玉成此事,難道我敢失約?只因小姐連日不到園中,直至昨日才出來,看見壁上的詩,喚我追究根由。被我隨機應變,把相公囑付之言委曲稟告,又再三稱揚相公的才品,小姐方回嗔作喜。相公不知我為著你擔多少干係哩。」康夢庚道:「費你的力是不消說了。只不知求婚之說,小姐主意如何?」老兒道:「雖有些好意,但怕不十分穩。」康夢庚道:「小姐既不美情屬意於我,為何說什不穩?」老兒道:「我家小姐另有見識,道是男女不便訂約,擇配又不當自主。」便將托葛萬鍾在東園設社招婿的話述了一遍,便道:「只相公要用些真手段出來,可以壓倒那些少年,這親事方才穩當。」康夢庚道:「原來小姐有心若此。我雖無過人之才,若論浮華少年,也還不能出我之右,且葛老爺是個名下,自然認得文字。」老兒道:「既如此,相公只打點赴社便了。我此來原瞞過小姐,誠恐呼喚,且自回去。」康夢庚道:「多多勞重,不便留你喫茶。」逕進房內,秤出二兩銀子,與他道:「這些些送你買果子吃,事成之後還有重謝。」老兒接著,連連致謝道:「相公厚賜,本不當領,但承相公憐我衰老,只得斗膽僭受,總為相公出力便了。」竟千歡萬喜出門而去。
康夢庚到了十五這一日,絕早起來梳洗,吃了餐飯,還著朱相、王用兩人來到東園。只見園門大開,赴社的紛紛入去,真是衣冠滿座,朱履盈庭。直到園後,一所大廳正中設下几案,是葛萬鐘的正席,左邊十餘座,都有筆硯箋紙鋪排停當,右邊一帶湘簾,裡頭書案上文房器皿另是整齊。康夢庚想道:「原來小姐也垂簾對坐,面較優劣,足見慎重。」此時尚早,赴社的還不甚齊。康夢庚仍步到軒子邊,看看牆上的詩,又轉到玩花亭上,只見亭於裡重-席地,錦幛侵簷,寶炬籠紗,異香襲鼎,對面設下兩桌筵席,九糖高果極其豐盛。康夢庚便問值筵使者,使者答道:「這兩席酒,若那位相公文章選中了,葛老爺便相陪飲宴,並議小姐親事哩。」康夢庚聽了,不勝之喜。只見那些輕狂少年,略讀幾行書,便恃為才子,俱手舞足蹈,人人想要佔有此一座。
過不多時,人已齊集,赴社的雖只不滿半百,那些觀看的閒人倒也不計其數。只聽外面鳴金喝道,一對對朱幡畫戟擺進園來,報說葛老爺到了。諸少年皆肅然恭立,候葛萬鍾入去,俱上堂行了個師生之禮,退下階來,分行侍立。葛萬鍾居然坐了正位,就傳話入下去,請小姐出堂。不多時,只聞玉-鏗鏘,蘭香飄拂,三四個靚妝女奴簇擁出一位仙子。但見:
春山淺淡,秋水鮮澄。素粉輕施,豈是尋常光艷;紅脂雅抹,不同時態纖。妝試壽陽眉,步揚西子-,難擬娉婷。眉橫青岫遠,-(身單)綠雲堆,盡呈窈窕。似洛神出浦,依稀小步凌波;類織女臨河,彷彿香引袖。茜裙雜絳縷爭飛,粉面與明-相映。輕衫冉冉,頭春英而霧-飛香;羅襪纖纖,印花塵而金蓮滿路。人間定有相思種,引出多情展轉心。
玉如小姐向葛萬鍾行過了禮,逕入簾內,端然坐下,康構庚看得仔細,暗暗嘖舌道:「真好一位小姐,果然天姿國色,絕世無雙。可知負此奇才,決非凡貌。較之貢家之女,假竊詩名、妄矜才貌者,奚啻霄壤。」
葛萬鍾候小姐坐定,便傳說道:「請列位學子入座。」說未了,那些少年一擁而入,不分好歹,坐了一堂。葛萬鍾開言道:「今日設此文社,原為馮小姐婚事。故老夫僭膽選擇,實求美才,而試優劣,事出至公。但詩句恐涉淫誇,制義亦不過章句之學,俱不足以見才,今日即事命題,各成《東園雅集賦》一篇,以紀勝事。老夫雖不揣愚鈍,亦可稍辨瑕瑜。諸子各展所長,冀舒衰眼。馮小姐當先作一篇,使都了以為準的。」小姐恭立答道:「敢不遵命。」便令侍兒展過素箋,揮毫染瀚,不費推敲,不煩落草,未及半個時辰,早已完篇,命侍兒捧至葛爺案上。葛萬鍾讀了一過,大喜道:「此作得情合體,可為絕構。」便令傳都了。那些少年初來赴社,還只認是做首詩兒,俱先擬成警句,或景或情,以待配合,誰知卻要做起賦來。少年家雖有才情,然所學不過時藝,即或兼通詩理,便算多才的了。能有幾個潛心古學,少具賦之才?一聞作賦,盡皆嘖舌縮手,俱不敢下筆。及見小姐所作,連句法韻法都茫然不解。自揣勉強做來,也是不妙了,便一個一個的溜了出去。只剩得不滿數人,是蘇城有名的少年才子,方才敢提起筆來,胡亂塗抹了幾句。獨康夢庚略無難色,見眾人都散。反揚揚得意,迅筆疾書,一揮立就,自覺得意,親手送至葛萬鐘面前。葛萬鍾取來觀看,見其清新逸韻,不同凡響,先已驚服,並諸少年所賦,一併送至簾內。小姐展看,俱一筆抹倒,單將康夢庚那篇連圈密點,令侍女仍一齊捧送葛爺,自與眾侍妾依先往裡頭去了。葛萬鍾一看,知已中意康生,便走下位來,與康夢庚行了個賓主之禮,說道:「康兄才情絕世,擅美騷壇,豈非沖年麟鳳,春風杏苑,自當高步天衙,老夫今日為馮小姐得一快婿,誠可告無罪於故人矣。」康夢庚恭身謝答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向為馮公拜託,未及登堂叩求,乃轉屬推愛,謬荷深知,未申北面之忱,濫附東床之選,不勝慚愧。」葛萬鍾便欲攜康夢庚到亭中飲宴,諸少年見已沒分,只得垂頭喪氣,長歎出門去了。
兩人相遜入席,酒過數巡,葛萬鍾乃開道:「婚配人生大禮,不得不為此慎重,以端其始。今日之良會,即為百年之偕好。但馮小姐裔出西蜀,康兄籍乃浙東,人分異地,契結同心,保無天涯隔遠,情遠誼疏,致有白頭之歎。雖康兄未必出此,然老夫不得不為杞人之憂。鰓鰓過慮者,特以為名教慎重。不識康兄何以定情?」康夢庚避席答道:「晚生心儀才美,以致訪求海內,實患不得。今既遇馮小姐之人才,固已遂吾夙願,恨不能藏之金屋,何敢暌違旦夕,有負淑女?」葛萬鍾道:「康兄讀書知禮,乃古人中之君子,老夫亦復何慮?但今春闈伊邇,功名之地自不可失。目下當馳裝北上,來歲錦旋,便可完此盟好。」康夢庚忙答道:「晚生於功名富貴,處之甚淡,自當先完婚情,後及科名。望乞俯允。」葛萬鍾道:「康兄尊見既決,老無亦豈敢愆期?且馮小姐-梅有待,願賦宜家。乘老夫尚欲在此盤桓數日,結縭之夕,即擬仲冬月朔。當勉諭小姐,諒無他辭。」康夢庚聽了,不勝之喜。兩人開懷暢飲,觥籌交錯,直飲至星回斗柄,月轉花梢,方才酩酊而散。當下葛萬鍾自回舟中,康夢庚亦歸寓所。詩云:
銀河春水咽藍橋,再入天台徑路遙。
偏道雅人心不貳,多情誤作薄情驕。
次日,葛萬鍾將結婚日期報知小姐,準備花燭。先一日,葛萬種自至康夢庚寓所,料理過門之事。到了吉日,先至東園,打點完婚大禮。堂中結綵張燈,十分艷麗,樂人賓相,專候吉時。誰知天妒良緣,偏生不偶。自清早等至黃昏,吉期已過,並不見康夢庚有個影兒到來,葛萬鍾驚疑不定,想道:「他前日何等志誠,難道竟是個輕狂浪子?但婚姻大事,何苦作耍!況已中過舉人,又不是個無賴。為何作此短-的事?難道記錯了吉期?」想他又非懵懂人,如何顛倒若此?好生委決不下。忙與小姐商量,小姐也甚是不解。葛萬鍾只得喚兩個精細家人,到他寓處打聽消息。
家人領命,到白公堤,尋著康夢庚下處,見門是掩著,竊聽了一會,卻靜悄悄並無聲息。忙到鄰近人家問道:「這裡康舉人下處,他今晚有喜事,為何尚是這般冷靜?」鄰人道:「雞巴的喜事!倒有些禍事哩。」家人驚問道:「怎麼說?」鄰人道:「那康舉人犯了法,京裡拿去了。」兩個家人大吃一駭,便又問道:「果真麼?有知他犯了什麼事情?」鄰人道:「只順今科江南典試官賣了關節,被人首告。朝廷差一個部屬、一個太監,捉拿江南全省舉人,解京磨勘。單單走漏了康舉人,不知那裡曉得他到了蘇州,星夜追至這裡,不由分說,鎖著下了舡,上京去了。若是磨勘得沒事還好,倘若有些弊竇,還不知是流徒是砍哩!兩個家人聽得仔細,飛回東園,報知家主。葛萬鍾大駭,自進內堂,忙報玉如小姐,也吃這一驚不小。轉是葛萬鍾再三寬慰道:「此事不過壞在富豪之家,夤謀關節,故不斷真偽,一體覆勘。少不得有才無才,瑕瑜不掩。康生雖抱池魚之恐,終須水落石出,定然無恙。春鬧之後,轉得聯俊,料未可知,總是待他南歸,仍可完此盟約。」說罷,便怏怏的別過小姐,自回常州。許多伺候的人好不敗興,各各分頭散去。玉如小姐含淚入房,好生惶恐,又記掛康生之事,放心不下,終日忘餐失寐,短歎長吁。
時光迅速,不覺挨過了殘冬,又是新春景象。天氣漸漸和暖,小姐日逐到園裡散散悶兒,消遣日子不題。
且說康夢庚打點初一做親,偏不湊巧,恰恰是三十這一日,京裡差一員部郎、一員太監趕將下來,找著康夢庚下處,如鷹拿雀,鎖下舡裡,像飛箭一般去了,原來江南主試官因不曾中得一個權臣之子,釘了私仇,被那權臣捏著把柄,一本糾題,聖上大怒,敕下刑部,將試官拿禁天牢。又不分皂白,把江南舉人一體解京磨勘,部監到了南京,總督行文各屬,將全榜舉人盡行催解。因是欽案,不敢抗延,數日間,一榜舉人俱已提到,獨少了第五名康伊再。部監疑是逃匿,嚴加搜捕。康夢康是個真才,何慮磨勘?但因婚姻心癖,隱跡山塘,那裡曉得場中事發,外邊捉得如此嚴緊。行查到鎮江府,始知往蘇州去了。部監親自下蘇,不期該有這段冤孽,偶湊正問著了山塘下處。部監令眾驍騎一擁入去,大嚷道:「朝廷何等緊急,卻躲匿在這裡!你舉人是買的無疑了。」康夢庚不知那裡帳,急得火星直爆,也怒道:「我的文章可以屈服天下,希罕中這個舉人,說個買字!」騎尉道:「你買不買不關我事。今奉旨拿你磨勘,怎躲著下去?」康夢庚道:「我在此原為婚姻大事,外邊事體那裡知道?」騎尉道:「既如此,不消多說了。」便將大鏈子套上頸來,康夢庚大嚷道:「我犯了什麼法?明日是成婚吉期,斷不可誤我大事!拼得不要這個舉人,我決然不去的。」騎尉道:「媽胡說!」便一把扭出門來,兩個家人並縛了去。康夢庚急道:「既要去,容我過了明日也罷。」眾人那裡睬他,捉下了船,星飛解到京中。聖上差了禮部大堂、並司禮太監,從公磨勘。止是兩名有些關節,發下刑部問罪。其餘舉人,召入內廷覆試。康夢庚欽授了第一名,准與會試。康夢庚轉不敢回籍,到得二月十五日三場之後,會試榜發,仍高高的中了十八名會魁。康夢庚禍中得福,把一天愁悶添做十分喜色。無奈婚姻念切,就出了病呈,也不殿試,辭別座師,竟往江南,重尋夙好,有《北雁兒落帶得勝令》曲云:
我則道巫山入夢遙,卻原來雁塔題名早。枉埋冤才分緣慳,又誰知禍福機關巧。未相偎花燭洞房嬌,先消受金榜掛名高。小登科情未穩,大登科心遂了。桃矢,擬再睹春風貌;嬌饒,發飛異路拋。
玉如小姐因康夢庚遭此不白之禍,心裡好生掛憶,情緒如麻。光陰易過,不覺已是二月中旬,只聞東園間壁一所大宅子裡,忽然熱鬧,終日車馬填門,官員謁見,像個公館一般。心裡疑懼,便叫老蒼頭出去問問。說是新任福建布政使,帶有許多家眷,借這所空房暫住幾日就起身的。看官,你道那布政使是誰?原來便是貢鳴岐。但貢鳴岐做山東總憲,任尚未滿,為何就升了福建布政?卻有個緣故。當初山東總兵殳勇,只因盤放重債,被貢鳴岐參壞,削職回籍,私恨未消,因他聲名剛直,尋不出些破綻,無因報復。誰知有個門房女婿,向在京裡做行人司,忽升工科給事,方值吏部會推福建布政,遴選能才,工科因殳勇囑托,就動一本,說山東臬司貢鳳來才品優長,合升福建布政。聖旨敕部選用。你道殳勇銜恨貢鳴岐,便該使計壞他,為何反驟然升擢?原來又有個緣故。彼時倭寇起於閩中,大肆侵掠,八閩諸郡,朝夕危急,日有警報。於是朝議惶然,屢遣名將,時覆敗績。是時布政缺出,吏部挨俸推升。誰知應升的官兒,因此危亂之地,不借告病,定假乞休,俱不肯去。且自江而南,沿途鋒鏑,大是可虞。因料貢鳴岐是個書生,兼有家眷,驅馳險道,穩喪賊人之手,此假公薦拔,實實暗中使計。貢鳴岐只得奉命而南。到了蘇州,聞前途有變,不敢便進。時濟南通判錢仁之子錢魯,欲羈縻貢小姐姻事,聞貢玉聞兄妹俱往,也便束裝而回。那東園間壁這一所大宅即錢魯舊業,因欣然就借與貢鳴岐安頓家眷,以便私圖。豈不與殳勇之計,陽施恩義、陰包禍心者同類而語耶!詩云:
人面皆反側,人心更不測。
外貌多聖資,中藏勝蟊賊。
排擠乘人危,善以曲為直。
蕭朱終構釁,交道於斯絕。
一日,馮家老蒼頭在園中灌地,只聞得叩門,是個女人聲音,叫喚買花。老兒連忙開了,卻見十四五歲一個小丫鬟,便問道:「姐姐那裡來的?」丫鬟道:「我便是間壁貢老爺府中的使女。我家小姐昨在樓上瞧見這園內有好花兒,故今早著我來你家買幾朵去戴戴。」老兒道:「原來恁的。我這園內花卉盡多,既是貢老爺家,那裡要你東西,日逐摘些去戴便了。」丫頭道:「人家下本錢種著,豈有個白白摘去的理。」便在袖裡摸出一百個錢,送與者兒。老兒略遜遜,只得受了,便替他摘滿一籃,叫他拿去。丫頭道:「小姐還叫我問聲,不知這是誰家宅子?小姐閒時節要過來走走,可使得麼?」老兒道:「有什麼使不得?總是這座園子單單我家一位小姐住著。當初老爺做過都督,今已去世,因家居巴蜀,不得回鄉,故賃這所園房住下。」丫頭道:「既如此,與我家小姐做個女朋友,豈不更妙!不知多大年紀,可曾許過人家麼?」老兒道:「交新年已一十七歲,近日才許了一位新科舉人康相公。」丫頭道:「是那裡人?」老兒道:「聞說是浙江平陽縣人,在監裡中的。」丫頭道:「莫不叫做康伊再麼?」老兒道:「正是了。」丫頭道:「奇事,奇事!」老兒忙問道:「姐姐為何驚駭?」丫頭道:「這康相公曾聘下我家小姐,後來不知聽了什麼人的誹謗,竟不肯住在衙裡。如今果然做出話靶來了。」老兒因一時無心說出,嚇得目瞪口呆,如飛進內去,報與小姐。那丫頭也慌亂的出門去了。兩下這一場驚駭非同小可。
幸喜貢鳴岐這兩日初到,事體忙雜,丫頭不及告稟,先與夫人說知。夫人卻平日聽了兒子說話,巴不得將女兒另許個人家,聞康夢庚別有所娶,倒也不十分著急。轉嚇得馮小姐惶懼無措,不勝氣苦道:「不想康生聘而再聘,狂蕩若此!那貢小姐何等門望,豈肯輕易干休?我又一時失察,誤訂姻盟,如何是好?」侍兒道:「他提閣小姐終身,少不得與他結煞。但恐貢家責備我們,卻倒當他不起。」小姐道:「我實無心,他們做官的自然體諒。」說便這等說,終久耽著鬼胎,日夜惶恐。
誰想貢玉聞生性野劣,更兼相知了錢魯這樣一個頑皮後生,俱恃著父親勢焰,一發橫行無忌,終日放鷹逐大,惹事生端。聞東園好景,要進去遊玩,因園門緊閉,便大呼小叫,亂罵要開。老蒼頭略一攔阻,他兩個便打將入去,把假山花本盡皆踏倒,直到玩花亭後,軒子裡邊,還狂呼惡罵,出言粗穢。老蒼頭若告道:「這裡內眷人家,如此恐為不便,爺們存些規矩便好。」貢玉聞聽了這話,就劈嘴一拳,把老兒打倒在地,罵道:「你家什麼規矩?放你娘的狗屁!叫你認認我貢大爺的手段哩。」便與錢魯兩個,直打到後邊馮小姐的內室,還千□萬□的罵個不了,轉是那些眾家人恐老家主責備,再三的勸了出來。貢玉聞還大罵道:「我今且去,到明日再來打一個下馬威!這老奴才少不得要送官哩。」就覆身到亭子邊,把一應盆景花木都掃得精光,可憐無數名花異卉,弄的粉香狼藉,枝葉飄零,其餘瓜蔬菜果,俱踐踏泥爛,圍牆門徑,盡皆爬倒,好個東園景致變成一片荒場,方才叫一聲「燥脾」,帶令眾家人出園去了。
這場災厄勝如兵燹,可憐老蒼頭,打得頭青眼腫,扒了半日,掙不起來。小姐聞知,痛哭倒地,丫頭道:「小姐氣惱總是無益,況有康相公這段枝節,少不得有許多不清淨哩。」小姐道:「他們這樣行徑,這件事畢竟還來擺佈我。」丫頭道:「便是。除非到那家躲一躲,等他們起身去了,便可沒事。」小姐道:「我們女兒家,-地裡投奔到那家去?除非葛老爺或者可以依傍。只隔府-遠,路上未免不便。」丫頭道:「事到如今,說不得了。小姐該收拾去,避過這難星才是。」小姐道:「如此荒亂世界,少年女子豈可出門?萬一有失,如何是好?」丫頭道:「我倒有個美計,只不知小姐可從?」小姐道:「事勢已急,苟可權宜,有什不從之理?」丫頭道:「小姐聰敏有智,不亞丈夫。除非小姐與我都改扮男妝出去,庶幾穩便。」小姐想一想道:「此說倒也有理。人就盤問,竟說是老爺的公子便了。」就取出父親所遺巾服,穿戴起來。丫頭也都換了青衣小帽。大家一看,不覺笑道:「果然像個主僕,憑他好眼力,也看不出我們破綻。但恐靴子寬大,不便走路。」丫頭道:「靴尖裡用些軟綿塞滿了,便不空闊。」當下收拾些細軟,疊了兩箱,雇個人挑著,小姐竟同諸婢女與老蒼頭,悄然從黑早出門,竟到山塘買舟,往昆陵進發。果無一人知覺。詩云:
金釵隱隱覆烏紗,綠鬢拖雲較略差。
廣袖不遮蓮步小,女中真有丈夫家。
到了昆陵,舟抵東關,先著老兒到府前一問,恰好葛萬鍾今早送將軍往鎮江去了還有兩日回來。小姐便吩咐搬起行李,且尋個客店寓下。是時天尚未午,在下處好不焦悶,便叫丫頭守了房戶,自己帶個女奴,往街上看看風景。走到熱鬧去處,見一茶坊,甚是清雅,小姐正覺有些口渴,便進去吃壺茶兒。
店家搬上果品,小姐正爾獨酌,只見又有個喫茶的來。小姐觀看那人,氣宇軒昂,精神神雄赳,年紀只好三十多歲,卻五綹長髯,豐頤隆準,好個魁梧狀貌。走進店中,把小姐仔細一看,也便在對過一張桌子上坐定,口裡雖吃著茶,眼卻看著馮小姐。一會兒,立起身來,與小姐拱手,小姐也立起身,拱了一拱。那人連忙走出位來,鞠躬施禮。小姐見他恭敬,忙走近前,作了個揖。那人便問道:「先生何來?」小姐答道:「卑人從吳門到此。」那人道:「有何貴幹?」小姐道:「為訪一相知,偶爾不值,在此盤桓。」那人道:「我觀先生高情逸韻,迥絕時流,雖萍水相逢,同氣即為知己,何不並坐一席,大家談些時事何如?」馮小姐是將門才媛,說著時事,不覺耳熱,因答道:「忝在同道,何妨促膝。」便一桌坐下。那人斟送茶來,便問道:「先生貴姓大表?何方人氏?」小姐暗想:「我本是個女子,且莫說出真情。」只含糊答道:「卑人成都人氏,姓馬名玉,先君曾拜總戎,今一身漂泊,貧不能歸,因而遊覽天涯,陶情山水,遣此歲月。」那人道:「原來是位公子,且是高士。實不相瞞,不佞亦叨武職,現今鎮守江淮。」小姐道:「原來老先生乃是貴客,失於恭敬,乞宥唐突。」那人道:「公子何言若此,請問芳庚幾何?有所娶否?」小姐道:「虛度一十七歲,尚爾無家。」那人道:「公子家學淵源,必善謀略。何不屈高就仕,展佈奇猷,做些豪傑事業?」小姐道:「文經武緯,雖略曉源流,但無媒之徑,又有所不屑耳。」那人點點頭道:「公子自重若此,尤見英雄。但可恨滿朝將相不能進賢薦士,以致英英俊傑困老風塵,豈不可歎!」小姐道:「老先生戎務勞身,胡為迤逗於此?」那人道:「正欲就任,便道微行,以訪豪傑。」小姐道:「尊寓何處?當圖造謁。」那人道:「小舟在於河下,只恐不敢屈尊,同至舟中一敘何如?」小姐道:「今晚尚有小事,明日定來拜訪。」那人道:「此刻便欲簡維,會晤無日,豈忍遽別?」便一手握定,同步出門,叫家人還了茶錢。馮小姐此時力辭不脫,好生懊悔,丫頭也橫眉豎眼,手勢叫他莫去,無奈身不由主。那人緊緊攜至船頭,執意要他上船,小姐沒奈何,只得跨進艙中,只想一言而別。誰知這一去,有分教:來時有路,插翅難歸。未知那人是何物色,馮小姐此去做些什麼局面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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