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好事多磨最可憐,春風飄泊幾經年。
戎間且有生香地,世上偏留薄命天。
假到盡頭還自露,疑從險處更多緣。
毫端尚有餘思在,他日新聲待續傳。
詞曰:
天與良緣成美眷,顛倒漂零,討的春風便。鐵石盟言終不變,黃塵塞草經磨煉。金革銷沉紅粉艷,百萬男兒,拜個多嬌倩。親擁貔貅經百戰,虎頭幻出佳人面。
右調《蝶戀花》
這兩首詩詞是道那全部小說的關鍵。大率婚姻一節,遲速險易,莫不有類。若月牘果裁,紅絲曾系,便流離險阻,顛倒錯亂,遲之歲月,隔之天涯,甚而身陷龍潭虎穴,勢分敵國寇仇,也畢竟宛宛轉轉,自然歸到聚頭的去處。苟非天作之合,縱使男歡女愛,意密情堅,才貌門楣,各投所好,或千方百計,揮金購求,甚有父母之命既專,媒妁之言更合,歡歡喜喜,道是百年姻眷,誰知百輛迎門,恰好三星退捨,究竟事終伏變,對面天涯。所以人謀愈巧而愈拙,樂境愈遭而愈非,足見造物所施,往往出人意表。甚有一種極恬淡、極平易的人,其平日所為,皆性分中事,並無一點妄為之心與智巧之習,即以當聲色貨利之間,富貴顯榮之遇,一毫無動於中,即以處患難生死之際,兵刃反側之餘,亦處之不驚,而安之無怨。這等才是個有學問、有操守的丈夫。然而世人各逞其智能,各矜其伎倆,莫不竊笑此種真丈大為守老甕牖的人,如朽木腐草之不足數。然天道好沉默而惡聰明,愛寬厚而厭苛刻,故往往禍中得福,絕處逢生。至於遇合之間,婚姻之際,以及功名之數,雖艱難折挫,終有極妙的收成。那些弄尖酸、使巧計的,千謀百算,想碎心機,意謂巧奪天孫,智窮造化,誰知恰恰的轉與別人做便宜了。所以在下今日造這部小說,原不專為取悅世人耳目,特與聰明人談名理,與愚昧人說因果。但今稗官家往往爭奇競勝,寫影描空,采香艷於新聲,弄柔情於翰墨。詞仙情種,奇文竟是淫書;才子佳人,巧遇永成冤案。讀者不察其為子虛亡是之言,每每認為實事,爭相效學,豈不大誤人心,喪滅倫理!今日與看官們別開生面,演出件極新奇、極切實的故事,寓幻於俠,化淫為貞,使觀者耳目一快。然不必盡實,亦不必盡虛。虛而勝實,則流於荒唐;實而勝虛,則失於粘滯。何也?蓋筆非董狐,事多假借。譬如昔人事跡,豈無曖昧不倫?若竟為昔人護過,便似壽文墓誌,挽述頌祝之諛文,而非勸懲警世之書了。豈非與昔人面目相去千里!若據事直書,則未免招後人怨尤,犯時事忌諱。惟是易其姓名,混其出處,雖行事儼然在目,似與昔人風馬無關。是轉將實境仍歸向泡影中去,不留些子掛礙,使色相皆空,但見天花亂墜耳。
待我如今先說件最切近的新聞,把來當個引喻。這節事不出前朝往代,卻在康熙九年庚戌之歲,蘇州吳江縣。離城數里,有個鄉鎮,叫做耿村,民房雖不算稠密,卻原有數百餘家。這村中有個輕薄少年,喚做魏二。父母單掙這個種兒,家內儘是溫飽。但這魏二生性乖滑,不肯務本,去學那躬耕力穡的事,一味習於遊蕩,博酒呼盧,與十來個惡少酗賭成群,窺看人家閨閣,奸犯人家婦女,若事招非,久為鄉人所厭惡。年已十八九歲,父母見他不肯學好,也不曾打點與他議親。他卻雖沒有老婆,若論女色,倒也嘗過百十多次。鄰居有個女兒,叫做殷勝姐,生來卻有四五分姿色,倒也不像個鄉間生長的,反是輕薄戲謔,妝腔做樣,見了人家俏麗後生,便眉來眼去,調引勾挑,雖是未出閨門的黃花女兒,早被村中那些狂蕩少年取樂個無忌憚了。就是魏二也時常有一手兒,心下想要娶他做老婆,便好長久受用,幾次在父母面前懇求,他父母知是個沒正氣的歪貨,執意不肯扳他。過不多時,那殷勝姐已許了近城一個開布店的許十一官。這許十一官為人卻忠厚誠愨,本分經紀,絕不務外。看官,你道那許十一官這樣一個好人,為何誤配了這淫物,天理如此報他?不知天意最巧,後來才見造物的妙處。
卻說魏二,正值新年初三往城裡遊玩了回來,只因親眷人家留吃了些酒,天已抵暮,到家尚有半里多路。忽抬頭見一家門縫裡立著個極美麗的女子,年可十五六歲,生得異常娉婷,天然秀媚,絕非鄉村物色。魏二見了,魂飛天半,暗想到:「我日逐在此經過,從不見有這樣個妙人兒,今日怎忽然遇此?我若得這樣一頭親事,便千囑萬囑了。只不知是那一家的?此時新年光景,家家閉戶,一時辨不出。走過了幾家,覆身轉來,仔細一瞧,才認得是訓蒙顧先生的女兒顧一姐。他雖是寒素人家,卻規矩最重,平日問絕不輕易到門首盼望,只因這日,父親也同幾個朋友到城中寺院裡遊玩去了。一姐因同母親在門首閒瞧片時,不想被魏二一眼看定,偷油本相都露出來。母女二人見魏二嬴奸賣俏,忙忙的把門關上,往裡頭去了。魏二沒法,只得回家。日夜摹擬,茶飯也無心去吃,想得癡癡呆呆的,終日坐著歎氣。父母見他這樣光景,再三盤問。魏二正要發洩,遂把正月初三見了顧一姐的說話從頭說了,又道:「爹娘若不娶這一位好女兒與我做親,我就跳到太湖裡死了。」父母是獨養兒子,未免溺愛,轉寬慰他道:「兒啊,你年紀長成,做爺娘的巴不得娶房好媳婦,明日就央媒人到顧家去說便了。」魏二聽了這話,喜得心花頓開,連夜自到媒人家裡,叮囑一番,又許他另外相謝。次日媒人將命而往,顧先生夫婦但知魏家殷實,卻不曉得魏二是個浪子。顧先生終是斯文誠愨的人,也不到鄰里訪問,竟自允了。魏二千歡萬喜,準備納採行聘,一一從厚,顧家落後才知魏二無籍,然已懊悔不及,無可奈何。
不料是年恰值水荒,二月間霪雨連綿,直至五六月尚不肯晴,不但春熟全壞,無論高低田畝俱一望汪洋,並土岸疆界俱沒在水中三四尺了,沿河人家,船都撐到家裡。魏二不管年歲凶荒,卻苦苦催父母畢姻。父母拗他不過,只得揀了六月十二迎娶過門。恰好鄰居的殷勝姐也是這夜許家來娶親。
那魏二巴到黃昏時分,發轎起身,花燈鼓樂,迎到自家門首。你道奇也不奇,魏二在花燭之下,正待交拜行禮,忽聽外面忽喇一聲響亮,如天崩地塌一般,四下喊聲大震。你道為何,原來是夜疾風暴雨,太湖水決,從半空中沖湧而來。霎時間,耿村數百餘戶盡淹在波濤中去,可憐萬千生命噍類無遺,廬舍什物盡皆漂散。轉眼間,屍橫遍野,鬼哭人號,民間所厝靈柩,俱順水而下。有時事詩六首,備載於此。
其一:
水沸吳天路正窮,荒城禾黍吼秋風。
屍橫野草青磷遍,柩湧奔濤白骨同。
入劫可憐千頃盡,救荒無策萬家空。
傷心四境真蒿目,落日千山有斷蓬。
其二:
荒村煙火失林皋,耒耜無煩胼胝勞。
盛世不聞天雨血,江城今見地生毛。
追呼已暫寬民隱,蠲賑猶難逮爾曹。
草野幸能逢聖主,侵漁早已戢奸豪。
其三:
流離轉徙更難堪,時事艱危豈易談。
江漢水光連畝澮,閭閻菜色滿東南。
塵生甑釜虛炊汲,泥漲堤塘絕荷擔。
最是上官憐歲歉,郇庖久已謝肥甘。
其四:
循良輾轉恤民艱,勘畝親行絕弊端。
白日饑民哀孔道,夜深疫鬼哭郊壇。
移民移粟今猶病,多黍多畬昔尚難。
縱使病——能群慮,瘡疣寧遽起凋殘。
其五:
賣兒乞食遍街坊,目擊無依犬可傷。
少府金錢頒賑濟,太倉玉粒鹹輸將。
轉移溝壑誠何忍,迫脅萑苻豈易商。
欲繪流民圖進告,太平天子正當陽。
其六:
回天無術點金難,此日三吳正倒懸。
雞犬蕭條應有淚,蒼生憔悴欲無煙。
江淮遍下推荒令,郡邑分輸賑粥錢。
料得災民能就食,一時遐適盡喧闐。
其時魏二及鄰居殷勝姐俱逃不出動數中了。惟顧先生夫婦終是讀書人有主意,一聞水決,各各奔出戶外,大家抱著一扇板門,及至水來,任其東打西漂,卻不傷性命。是夜,許十一官老早準備下鄉迎親,直至更余尚不回來,心下著疑。正走出門,從橋上一望,只見水光浩渺,哭聲隱隱,吃了一驚,知是水決,反立定主意呼喚救人,一時間驚動了准千准萬的人,大家撈搶東西,那裡肯救人性命。許十一官只得自己跑下橋來,跳在一隻船頭上,兩手攙人。不多時,扶救了四五十人,又一把攙去,卻是個少年女子,不好也撇他在岸上,反叫人領到家裡。自己又撈救了三四十人,方才回來。叫丫頭拿干衣服與這女人換了,見美麗非常,細細問他來歷,你道這女子是誰,原來就是顧一姐。許十一官聽說是好人家,待之以禮。顧一姐便懇求許十一官訪尋他父母,並魏家消息。正好許家娶親人會水性的奔了回來,報說殷家俱已漂去。至第二日早晨,水勢已平,訪知殷勝姐已死,許十一官痛哭了一場,又出去問問顧家下落,恰好正問著了顧先生,就是他昨夜救起來的,在岸頭哭了一夜,不知妻子與女兒死活。次早見許十一官問他,便道:「兄如何問及小弟?」許十一官道:「昨夜小子撈救多人,不道老伯亦自在數。令愛也曾撈著,現在舍下調養哩。」顧先生聽了,十分感謝,正待同他到家,只見一個婦人哭來,顧先生一看,認得是妻子,連忙攙住,說:「女兒已在此了。」大家到許家來,許十一官作了揖,顧先生向妻子道:「這位官人救我父女性命,是大恩人了。」因請出女兒來相聚,夫婦感謝不已。顧先生要去問魏家消息,妻子含淚道:「不要問了。我方才親眼見魏家郎君已死,屍骸尚在岸旁。」顧先生好不悲痛。許十一官轉安慰了他幾句,也備說昨晚娶親,殷家女兒淹死之故。那顧先生忽想一想道:「我女婿遭此不幸,兄又喪了佳偶,似屬天意。若不相棄,願將小女作配吾兄,少報相救之德。」許十一官尚欲遜謝,幸諸親百眷尚未散去,俱齊聲道好。就趁這日,花燭酒筵色色完備,揀個上吉時辰,配合百年姻眷。夫妻恩愛自不必說,顧先生夫婦就依傍在許十一官身邊過活。
只因魏、殷二人淫蕩不檢,並作波濤之鬼,顧、許兩家仁厚有德,反成伉儷之緣。有只《黃鶯兒》道:
半載雨連綿,遍滄桑斷火煙。災民疫鬼真淒慘,饑荒眼前,啼號耳邊,更兼沖決人流散,仗天天,一番顛倒,成就了好姻緣。
話說先朝世宗年間,湖廣黃岡縣有個鄉紳,姓貢,名鳳來,字鳴岐,少年科甲,初任陝西西安府推官,聲名正直,行取貴州道監察御史,尋升浙江金衢道僉事,任滿,又升山西驛鹽道副使,歷任多年,告病回籍。父親也是甲科,官至太僕寺少卿。這貢鳴岐家中雖不甚富,產業也還豐厚。夫人劉氏生有一子一女。那兒子年已十五歲,取名貢鑾聲,字玉聞,聘了本城一個孝廉秦吉氏的女兒為妻,為人躁劣,不喜讀書,日與匪類為伍,倚勢妝憨。雖家有嚴父,館有名師,只虛應故事,可惜一個貴公子竟做了個無字之碑。父親屢屢規訓,總不在意反為母氏溺愛,越發管他不住了。偏是他妹子年方十二歲,卻聰慧非凡,五經書史,過目成誦,至於吟詩作賦之外,一切琴棋書畫,事事精通,至若針黹女紅,隨你描鸞刺繡,織錦回文,都不學而能,若論容顏態度,婉麗秀雅,則又超出脂粉,另具天姿,於是才女之名遂傾動一邑。父母愛之,就如掌上明珠,也不就草率與他諾配,雖求者盈門,卻概為拒絕。貢鳴岐為人,且醇謹好善,待人以恕,處己以和。親戚有伶仃困抑者,必出粟贍養,鄉黨之饑寒老疾者,皆盡力賑濟。凡民間興利除害,或棍蠹殃民、含屈無辜的事,他便不避險惡,不邀名譽,極力請於當事,必除之而後己。至於好施廣愛,惜字戒殺,本分中應行的好事,都不遺餘力,毅然肯為,絕無驕矜之色。
一日除夕,偶然到門首閒步,卻見一人,身穿著件不青不白、准千補丁的衲襖,頭上戴頂爛氈帽兒,手叉著腰,在大門首一雙眼骨碌碌望裡頭張探。看見貢鳴岐踱將出來,便閃了開去。貢鳴岐初不在意,只見那人又走攏來,倚在別人家門橄上,冷眼瞧著貢鳴岐。貢鳴岐也仔細把他一看,見此人面帶饑寒之色,雙眉不展,若有所求而不得之狀。貢鳴岐還認是尋他家裡人討東西的,不料那人見貢鳴岐看他,反倉皇驚遽,掩面而走。貢鳴岐見如此光景,知是窮迫無措的人,卻可憐他,正待喚他過來問問,動了個周濟他的念頭,反因其慌張而去轉生疑惑。正待叫家人去喚他轉來,忽遇一個熟識朋友走過,見貢鳴岐在門首,連忙作下揖去,說了許多寒溫,一拱而別。貢鳴岐再待看那窮人,已是不見影了。及怏怏的轉身進去,暗想:「那人若饑寒求乞,怎見我並不啟齒?若問家中人討帳,為何見我瞧他,反赧頰而遁?」再也解說不出。正是:
爾即有心,彼非無意。
轉眼之間,一場把戲。
原來那人就住在貢家左近,不遠一箭之路,叫做俞四。只因生平好飲好賭,少時原有幾分膂力,替人挑負貨物,倒也趁錢。但是趁得來就往賭場中一光,或同幾個弟兄大酒大肉吃個杯盤狼藉。到四十來歲,生意也漸漸衰薄了,兒女又多起來,只得借些重債,販販魚兒,挑到市裡,賣幾分度日。誰知食口眾多,連本都吃盡了。不幾年間,利上還利,房租債負,堆積無償,兒女啼饑號寒,難以過日。時常撞到街坊,向背人眼目的去處,每每做些不問而取的勾當。做得手滑,漸漸膽大起來,曉得貢家殷富,思量要替他出脫些兒。悄地挨到門口瞧瞧,算計夜來的路數,正好門上無人,一步步挨進廳後,竊探了些時,只見有個小廝走出來,見俞四張頭望腦,便問道:「你找那一個?這裡是內宅了,怎麼直走進來?」俞四含糊應道:「我做小生意的,因過年沒有柴米,將幾件衣服兒,要尋位大叔們當幾百錢用。」那小廝道:「既是這等,到外頭去。」俞四隻得縮了出來。裡邊的路徑已是熟悉,仍到大門口,先看個入門藏身之地,看來看去,都不妥貼。正在觀看,忽見貢鳴岐走出來,已自心慌,落後又見貢鳴岐一眼瞧他,賊人心虛,卻不知是矜憐他的美意,只道看破了他的行止,故此走了來家。到得天黑,方去幹事。
竊見四顧無人,閃身入內,茶廳上見有個絕大的進士匾額,便想此處可以容身,就在遮堂上爬了上去,伏在齋匾後面。哪知貢鳴岐日間見了這人,心下終是疑疑惑惑,恐怕有小人起念。吃過夜宵,方待關門,自己卻步到廳上,叫家人點了火把各處巡照,一路鬧將出來,俞四在齋匾裡正摹擬挖門的妙技,忽聽裡面一片聲響,說是搜賊,漸漸走出茶廳,燈火照耀如同白日。那俞四終久不是慣家,直嚇得冷汗淋身,只-察察不住的抖,反因慌張太過,在齋匾裡響動起來。家人大叫道:「齋匾內有賊!」俞四聽了這一聲,嚇得魂飛膽落,一交跌了下來。眾人一齊上前拿住,縛的縛,打的打,鬧做一團。轉是貢鳴岐喝住道:「且不許亂打!」眾人遂不敢動手。俞四聽見主人解救,連忙上前,磕頭哀告。貢鳴岐問道:「你實是那等人?為何不學好,做這犯法的事?」俞四哭訴道:「小人雖然下愚,豈不要性命!只因窮到極處,債負如山,老婆兒女饑寒絕命。自想:『不做賊,必然餓死,做了賊,必遭官刑,然幸而不敗,尚是一條生路。』故千思萬算,必不得已,起了個貪財捨命的念頭。不合誤入老爺府中,罪已該死,求老爺大開側隱,務念小人貧窮所致。今日縱打死小人,亦不為過,但一家數口必填溝壑。倘老爺憐宥小人一命,則數口俱生,是老爺莫大陰功了。」貢鳴岐聽到此處,轉覺心酸起來,便問他住在那裡,俞四道:「小人就住在老爺鄰近。」貢鳴岐道:「你姓什麼?家中幾個人口?」俞四道:「小人姓俞,家中妻兒子女,還有個七十歲的母親,共是七口。」貢鳴岐點點頭道:「你這個人多應不會算計。致有今日。假如住鄰比,這般貧窮,便該到我家來,把實情相告,我便周濟你些,也不到如此落寞,轉輕舉妄動,做這辱沒祖宗的勾當。今日幸在我家敗露,若在別家做出來,就經官動府,可不壞了一生的品行,面目藏在何處?今日是個除夕,明早便是新年,諒你沒有措處。」因回頭向家人道:「你可進去,取五斗米、兩箍松柴、一罈酒、一方肉,並取十兩銀子出來。」家人領命。不多時,取到廳前。貢鳴岐向俞四道:「這幾件東西你拿回去,且過了年。將這十兩銀子,有萬不可緩的債負還了幾兩,剩些兒,過了初五做些小買賣也可度日。切不要浪費,負了我一點熱腸。」俞四聽說不但不處置他,轉與他許多銀米食物,喜出望外,連連磕著道:「多蒙老爺如此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小人回去,當日夜焚香禮拜,祝願老爺代代公侯。」貢鳴岐道:「不必謝我,你去罷。」俞四又磕了幾個頭,方才接了銀子。貢鳴岐轉喚個粗使人相幫他搬了食物回去。那些家人見家主把個賊來這等厚待,多有不平之意。貢鳴岐開諭道:「這人雖然做賊,尚未偷我東西,又無贓據;且是饑寒虛耗的人,一打便死,雖做不得人命,卻結下個怨鬼,與我有何冤仇?於我有何益處?我與他些東西,不但活他一門,直掩飾他終身之恥,你們切不可在外邊聲揚此事,萬一旁人曉得,使他做人不成。有人張揚的,重責三十板逐出。」眾人方不言語。正是:
一著饒人禍便消,況兼施惠更恩高。
若然此刻行殘刻,安得他年效薄勞。
俞四既得了命,反又拿了許多東西回來,與家中說知此事,無不感激讚歎道:「不想世間有這等好人,只是無可報答。」大家歡天喜地過了新年。俞四不敢忘貢鳴岐囑咐之言,便學好起來,再也不去吃酒賭錢了。因想熟路好走,仍舊販魚米賣。卻日日挑到貢家門首,欲待每次送他一兩尾魚兒,少盡恩意。誰知貢鳴岐日逐秤了,魚價值七八分的,倒與他一錢,再也不討便宜。俞四甚是過意不去,自此收心本分,盡可度日。外人絕不曉得他有這一番話靶。
過了年餘,貢鳴岐奉詔起用,升任山東觀察使,免不得攜家赴任,收拾行裝,差撥僕從,忙亂了月餘。終到布政司起了勘合,討下夫船。揀選上吉日子,別過諸親百眷,這日起身出城,大排儀從,合城紳士餞送旗亭,好不榮耀。
逢州過縣,自有驛遞夫馬支撥應用,官府出郭相迎,一路風光華美。因要買辦些綢緞動用之物,反紆道到了蘇州,然後上鎮江,竟在西門外京口驛住了船。
貢鳴岐正坐在船艙裡,忽聽得外邊一片喧嚷逼近船旁。貢鳴岐正欲到外邊看看風景,便慢慢的踱到船頭上。只見岸上准千准萬的人蜂擁在一處,聽見旁邊人道:「奇怪!青天白日在禁城地面殺了人。」又有人道:「只是這樣一個斯文少年,怎膽力恁般豪壯!」又有的道:「聽他聲音又不是本地人,與他有甚冤仇,值得拼生仗義?」眾人議論,紛紛不一。貢鳴岐聽見說話蹺蹊,便叫打了扶手,隨著三四個家人踱上岸來,擠進人叢裡去。眾人看見貢鳴岐氣概昂然,定是河下官宦,連忙都讓開條路。貢鳴岐挨進裡頭,只見許多穿青漢子圍著一個俊秀少年,不上十三四歲,短髮齊眉,身穿儒服,卻面如冠玉,一表非凡,像個貴家子弟,一把小匕首兒鮮血淋淋的擲在地下。只見那少年神色不變,朝著眾人侃侃然的說道:「這廝與我雖無仇怨,然被仇怨者正復不少。若提起那廝生平過惡,奪人妻女,奸人幼稚,白佔田產,教唆詞訟,小則傾家,大則滅門。以至結納打降,霸截市肆,甚而兄妹鶉奔,子母(鹿匕)聚,人倫已絕,良心盡亡,乃蛇虺橫行,而雷霆失震,即如婁仲宣一門被害,誰不慘目寒心!我雖系路人,無關利害,然堂堂六尺,見義不為,是為無勇,因明目張膽,殛此窮凶。知有綱常,而不知有禍害,雖殺身亦無所悔。今列位在此,只不過要我抵命,這卻何難!我是烈性男子,不消你們舉動,我自到府堂上認罪便了。」說罷自走,那些穿青大漢俱一擁而去。貢鳴岐一一聽了,大加驚訝道:「少年中有此俊傑,不免問個詳細。」便令兩個家人去請那位小相公轉來。家人忙趕上去,方將入城,便扯定那少年道:「相公慢走,我家老爺請你去哩。」眾人聽了,大嚷道:「那裡來的野蠻,敢要搶劫我重犯?」那家人啐道:「背時的狗囚!山東按察司老爺要問這相公說話,你敢恃強?」眾人見說是大來頭,便不敢撒野,反轉口道:「去便去,只是就要交還我人的呢。」家人道:「不交還你,我們帶了去不成?」眾人一齊跟著,又再三叮囑不要走失了,家人道:「你一發說的好笑。走失也□不得從岸上來,你們准百雙眼睛看著,難道會水底下鑽了去!」大家走到驛前,眾人緊緊守定船旁。此時貢鳴岐尚立在船頭上,一見那少年,便攙著手往船艙裡去了。未知那少年是何人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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