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香命舟子開船,幸得一帆風送,不月即抵西泠,時鴉背斜陽,已落湖山。舟子將船泊岸,只見岸上一帶人家,不過數十所字捨,卻都清雅。雪香欲上岸散步,舟子見西北雲起,奔騰而來,謂雪香曰:「梅相公不必上岸,等時有大雨來。」雪香見天色不好,也就不上岸去。忽然風雨大作,徹夜不止,到次早猶然如故。雪香推檣視之,只見濃雲匝地,白浪翻天,乃曰:「昔坡公有詩云:『黑雲堆墨盡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恰似今日境況。」因口占一詩云:
風風雨雨勢未休,行人泛宅住輕舟。
濤翻高岸吞吳艇,身屈低艙作楚囚。
滿耳聲喧言莫辨,一檣罅漏水交流。
坐眠都覺無情緒,孤負江干客裡秋。
吟畢,即將詩稿拿出,隨筆寫在稿上。舟子曰:「我從前載個客人,送我一柄白紙扇,請相公寫幾個字。」雪香遂將前詩寫上,忽見月香所贈詩及鴛鴦圖,觸起懷思,愁動顏色。舟子曰:「相公怎麼這樣愁悶?」雪香曰:「天雨困人,真難消遣。」舟子曰:「相公是沒有做個客人的。我每常在江湖上走,像這樣天氣不,知遇著多少。似你這樣悶法,不悶壞了人?我有一個歌,唱給你聽聽,也可解悶。」雪香曰:「甚妙。」舟子乃扣舷而歌:
〔川撥棹〕花紅兩岸掩映,牙檣錦纜一帆。風送一帆,風送到桃源。正是武陵二月天。憑誰誇,米家船,憑誰誇,太乙蓮。
〔前腔〕南薰拂面,漾得湖光瀲灩。一篙撐去,一篙撐去採紅蓮。莫打鴛鴦交頸眠。看日落,大江邊;正荷淨,納涼天。
〔滴溜子〕清波淨,清波淨,藍光一片。秋風裡,秋風裡,又聽漁舟唱晚,更月落烏啼夜半,慣作客清眠。不怕鐘聲亂,正好泊征船,楓林隔岸。
〔前腔〕鳴凍雀,鳴凍雀,雪花爛慢。愛冬日,愛冬日,流清未斷。且獨釣在寒江古岸。又聽得鳴榔聲,疑乃一串。待問旁人呵何處,好揚帆,說到梅花溪畔。
〔尾聲〕是幾時,乘風萬里,水連天。準備著今番,波浪隨人願。做一個罷釣歸來不系船。
歌比,曰:「這也是一個客人,阻風揚子江頭作的。梅相公,你說好不好?」雪香曰:「有此妙曲,又有此妙音,真可遣悶。」
一連下了三日雨,忽遠岫雲歸,斜陽影露。舟子欲解纜開船。雪香曰:「今日不走罷,我悶了幾日,要上岸去走走。」遂閒步岸上,行不數武,見一帶圍垣,知是人家後院。聽得角門一聲,雪香回頭看時,有青衣女婢甚是秀雅,偕一絕世美人走出。剛到門首,美人看見雪香,急命婢關門入去。雪香驚訝良久。曰:「吾梅雪香只道如月香姊容貌,天下沒第二人。不料這個美人,比月香姊似更勝些,真是令人神往。只是春風半面,賞識未真,奈何?《西廂》云『門掩了梨花深院,粉牆兒高似青天』,正今日之謂矣。」彷徨凝望,直到黃昏方才上船。悶坐片刻即睡,展轉思念,終不安枕。聽得岸上雞鳴,披衣起坐。
天微明,舟子尚宿睡未醒。雪香即尋到見美人處。至則桃源深扃,杳難問津,不覺如有所失,佇立以待。適有人經過,雪香問曰:「貴處是什麼地方?」答曰:「西泠。」雪香又問曰:「這所圍牆是哪一家?」答曰:「姓賈。」又問曰:「他家有多少人?」答曰:「賈翁夫婦、一女、一婢,此外沒有多人。」又問曰:「賈翁叫什麼名字?」答曰:「別字遁翁,不知其名。」說罷,那人去了。雪香私心竊喜,以為問得名姓,便好尋計進步,而實不知賈遁翁即蘭瘦翁,所見美人即幼時所聘之蘭猗猗也。遂欲尋個寓處,以為後圖。
走不上半里遠,有個西子廟。雪香入廟,老僧迎至佛堂。茶罷,問雪香曰:「高姓?」雪香暗思曰:「此地既是西泠,想我父親必離此不遠,倘說出真名姓來,傳到我父耳中,這賈家事反不便,不如暗寓婚姻之意,改姓秦罷。」遂答曰:「小生姓秦,名諧晉,武陵人也。」僧曰:「先生到此何事?」答曰:「投親不遇耳。」因問僧曰:「敢請禪師法號?」答曰:「法名月鑒。」雪香見廟宇清幽,僧亦不俗,因問曰:「可下一榻否?」月鑒曰:「先生若不嫌棄,盡可任先生擇一同房室居住。」雪香稱謝,復到船上。舟子曰:「梅相公往哪裡去了半天?」雪香曰:「我問土人,說這裡就是西泠,已尋得一所廟宇作寓,你與我將行李背上去。」舟子遂背行李同到廟中。雪香打發舟子回去,遂收拾房室,安頓行李停當,即到佛堂與老僧月鑒閒話,見塑有西子像,因題一絕云:
台築姑蘇國就亡,捧心端的未思量。
舊思那比新恩重,不報吳王報越王。
月鑒見詩甚喜,曰:「秦相公人品清雅,詩復俊逸,老僧得晨夕相接,真是大幸。」遂將詩粘於壁上,曰:「宜以紫紗籠之。」雪香曰:「下裡之音能不為大方所笑?勿污此壁,請速去之。」月鑒不可。雪香曰:「近處人家也有騷人、逸客,時來參謁大師否?」月鑒曰:「老僧負性孤高,禮節疏忽,多不諧俗,唯有姓賈、號遁翁者,與作世外良友,時來敝寺坐談。」雪香聞與賈遁翁相好,甚喜,自思欲圖進步,這和尚可作先容。因問曰:「賈遁翁得與大師友善,想必是清高一流。」月鑒曰:「真是一塵不染。」雪香曰:「不意天下竟有高人,可得一見否?」月鑒曰:「彼時來敝寺的,何不可見?且彼憐才心甚,如秦相公這樣奇才,令彼得見,當不知若何愛慕哩!」雪香聞言,倍加歡喜,但答曰:「小生何才之有?」談論一會兒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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