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生負明山,願與明山完死案。死案才完,早已前愆斷。再世重歡,又要從算。天心幻,禍兮福倚,做出教人看。
右調《點絳唇》
不說翠翹隨覺緣在雲水庵中棲泊,且說金重同父到遼陽,收拾了叔子的喪事,並店中本錢,耽耽閣閣,三四個月方得起身回京。只是夜夢顛倒,神思不寧,金生疑是相思攪得他心亂。得整歸鞭,恨不得夜以繼日打點回來,與翠翹痛說相思,細訴離情。千樣打疊,萬般算帳,趕到京中把事托與父親,好到攬翠園中來訪翠翹。
此時翠翹已去四月,王家亦搬往別處。金重尋舊跡窺-,絕無一人,心中甚是著疑,乃問鄰人。鄰人將王家被事,翠翹賣身,細說一遍。金重驚得目瞪心呆,魂出魄消,半信半疑,顧不得形跡,怕不得是非,竟跟尋到王家。見矮牆小屋,殊非昔日規模。耐不住叫道:「王兄在家麼?」王觀走出,見是金重,忙答道:「千里哥哥,幾時回來的?請到裡邊坐。」金重隨入客舍,二人禮畢坐下。金重正欲開言,王觀向內裡道:「金家哥哥陽回來了,快烹茶。」裡邊聽了這句話,好像死了人的一般,沒頭沒腦一齊哭將出來。金生不知就裡,上前忙問所以。王員外、王夫人道:「金家哥,我女兒命薄,遭老夫之難,賣身救父,不能完君姻婭。臨行再三囑托,叫我以妹氏代償盟約。我女兒說得好苦也。他道今生不能與你諧連理,願到來生續此盟。」言罷,放聲痛哭。金重起初還怕王員外夫婦不知,如今說明,你看他捶胸跌腳,撞頭磕腦,就地打滾。叫一聲妻,怨一聲命。越勸越哭,越哭越悲,直哭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界混沌,四海風煙,五行顛倒,六甲不全,七星南掛,八卦倒懸,九野擾攘,十方-遭。先前王家哭得凶,到後來看得金重傷心痛骨,口吐鮮血,死去多時,蘇而復哭。王員外只得收了眼淚,倒去勸慰他道:「木已成舟,哭亦無益。賢婿那時不去便好,如今雖決江河為淚,徒自傷耳。」金重咬牙道:「難道我妻流落他鄉,我就罷了!我明日便差人往臨清去訪問,若有下落,雖破家蕩產,也須教缺月重圓。二令愛高義,非不甚願,但不忍負了大令愛一段熱心。」王安人以翠翹留下的別詩、別書等物件付與金重,金重每讀一句,嗚咽一聲。滿室之人觀之,莫不淚下。王員外留晚飯,金重不能下嚥,更深回家,次日出偏宅一所,接王氏家眷移入居住。令王員外作書一封,打發能事蒼頭,到臨清訪問翠翹消息。
去月餘。回道並沒有個馬監生。金重號哭不止,飲食俱廢。其父恐其過憂成病,勉強替翠雲納采,擇日成姻。雖男才女貌,極其相得,而一言及翠翹,則涕泗交橫,嗚咽不能忍。
其歲同王觀俱得為附學生,王觀念終事之德,往謝拜之。終事願妻以女,以成兩家之好。是年以遺才科舉,金重中春秋魁,王觀亦得登榜。二人親往臨清探訪,並沒消息,悶悶不已。
越三科,金重舉進士,選河南綠衣縣守。未之任,丁父猶。服闋,補山東臨淄縣令,挈家眷到任。事暇,與夫人談起罹難舊事。夫人道:「連夜夢見姐氏,莫非此處覓得個音信!」金重頓悟道:「夫人不言,我幾錯矣。臨淄,臨清,只爭一字之別,要知非失記之談也。我明日只做一件沒頭公事,查問書吏,看是何如。」夫人道:「老爺之言是也。」
次日金重升堂,分咐皂快,拿十三年前馬監生在北京討王翠翹一干人犯,限三日要人。皂快拿了這張牌,沒些把柄,又不敢去問,只得領牌回家,與二三伙子裡商議道:「這個惑突的官府,沒根沒絆,發下恁一張牌,教我們到那裡去拿人。又只限得三日,列位大哥有甚主意,指教指教,待我大大做個東道相謝。」一人道:「十三年前事,我們後輩哪裡曉得。都總管在衙門中多年,那件那色瞞得他。他若回道不曉得,再沒有人曉得了。」皂快大喜,即忙去見都總管。
都總管此時已出了衙門,在自家門前替孫子們玩耍。皂快叫道:「都老爹在此玩耍,晚輩有一事相問。我聞得十三年前,甚麼馬監生娶了一個北京女子,叫甚麼王翠翹,怎麼起止?他們講不明,算來老爹定知詳細,特求指教。」都總管點頭道:「是,他們也說不明白,我盡數曉得。說來話長,今日我不耐煩,明朝你來我說與你們聽,要哭的哭,笑的笑哩。」皂快滿心歡喜,拱手道:「我明日攜茶來聽講。」
別了都總管。兩個商議道:「這事能管不如能推,都老兒既曉得,我們明日早堂稟了老爺,推在他身上,其功在我,知不知在他,豈不是好商議。」
次日早堂,來稟金公。金公不待開言,便問這干人犯有著落了麼。皂快道:「人雖不曾捉獲得,音信卻是有人曉得的。」金公道:「甚麼人曉得其事?」皂快道:「這是十三年前事,小人們年幼,不知其詳。老爺衙門的舊役都來得,盡知其事,求老爺喚來一問便知。」金公批在快手手道:「仰差即拘舊役都是來得公幹。」快手飛走,去見都總管。都總管著了一驚,不知甚事。吃上一壺酒,來見金公。金公正坐堂等,都老兒進見,磕頭道:「都來得磕老爺頭。」金公道:「都來得,我要追究那馬監生娶北京女子事,道你曉得,從直說來。」都來得道:「原來老爺跟查這件事,小的盡情知道。那馬監生名叫馬不進,生平好酒貪花,不事家業,流落江湖。遇著一個鴇婆,名叫秀媽,也是姓馬,合得相投,便跟了秀媽做幫龜,替他當家,支撐門戶。出外依然作監生行徑,專一騙討良人婦女。假名娶妾,帶回接客,非止一人。十三年前到北京充作富翁闊老,要討一女子為妾,其女名叫王翠翹,十分齊整,彈得好琴,唱得好曲。說因父被賊干連,賣身救父的。帶了回來,要他接客。那女子十分烈性,自刎一刀,弄得七死八活,被鄰里們也詐了些銀子。那媽兒的造化,一日一夜救醒了,卻用下一個調虎離山計,挽出一個浪子,名喚楚卿,哄誘翠翹逃走。至中途拿住,此番捉回,那女子吃得好苦也。皮鞭豁了三百,棒槌打了一千。受刑不過,落了火坑。過了兩三年,嫁了一個束秀才,也享了年餘快樂。被那大娘宦氏,劈空拿回無錫,打作逃奴。熬煎不過,奔走他方,不知怎的嫁了個大王。兩年前,兵至臨淄,肢解了馬不進,活剝了楚卿,倒點天燈償報了秀媽,鴛鴦鞭酬答了宦氏,宦鷹、宦犬殺無赦,束家父子俱免死,姥姥、道姑俱有厚贈,薄倖、薄婆碎判以死。果然是個有恩有義的女子。鄰里地方,老幼男女,一人不傷,屋宇墳墓,一樵不採。大吹大打,吃了三日酒,方領兵去了。以後事情不曉得。」金公聽了,啞口無言。半晌道:「如此依你說來,這馬監生等已受過報了。那女子隨著甚人,可曉得姓氏否?」都老兒道:「這事要問束生員,現在老爺馬足下開緞鋪生理,叫來問他,便知端的。」
金公教拿個名帖,到束鋪戶家去請束生員來見。束生員不知甚事,〔著〕了公服,來見金公。金公隨即賞了都老兒,便分咐接入束生員後堂相見。禮畢坐下,金公道:「王翠翹與我有中表之親,因父難被匪類所賺。今有一差役都得知,細講他復仇雪恥,釃恩報德,業已明白。但他道事完領兵回去了,不知他所隨的是甚人。聞兄知其根源,特請過來相問。」束守道:「門生山妻之醜態,父師想已盡知,門生為山妻之累,在軍營耽閣獨久,乘閒細問軍人,道那主帥姓徐,名海,字明山,乃是越人。才雄文武,勇冠三軍。片席相逢,兩俠入彀,便揮金為令表妹贖身,移居-土。一去三年,成了大寇。率雄兵十萬,娶令妹為夫人。大兵所至,無不全捷。目今駐兵閩、浙。聞督府屢屢招降不從,以夫人之勸,約束三軍,不淫人妻女,不殺戮老弱,不燒燬民房,不戰掘墳墓。東南半壁,俱受王夫人之德。其他不能盡知,不敢妄對。」金公聽完,唏吁淚落。
送出束生,回衙對岳父、母、妻子、妻舅細講一番。一個個心酸腸斷,一雙雙淚滴情傷。因在任上,不敢放聲痛哭,吞聲忍氣,幾乎不雨飛霜矣。金公思量欲棄官尋訪,想道干戈載道,殺人如麻,軍營嚴肅,怎麼插得身子進去。沒奈何,思思切切,唸唸想想。想之無極,與翠雲詠一回翠翹的別詩,彈一回翠翹的胡琴,焚一回翠翹的遺香。詩餘琴罷,香燕之時,覺翠翹隱隱而前,唆唆而語者。此其別時精神凝注,故見於物者如此。金生便忘記了春花秋節,耽閣了冬雪夏雲,咄咄書空,不病似病,好苦惱情懷也。但見:
撫弦兮忽聲欲絕,展卷兮淚濕幾斑。
舒毫兮欲就還停,啟口兮開言又咽。
一個青年進士,弄得不癡不癲,如夢如醉,不便飲食俱忘,連晨昏都不辨了。有白樂天詩為證。詩曰:
若不坐禪消妄想,也須痛飲發狂歌。
不然秋月春花夜,怎奈間思往事何?
愁愁悶悶,度了三年,進京補福建南平縣尹。王觀登甲,選了揚州回府。二人商議道:「限期尚早,我聞錢塘賊勢已平,領了文憑且到浙江尋訪翠翹消息,又去還了天竺香願。」商議已定,領了資文,告過父母。父母大喜,一同起夫馬往南進發。來至張家灣,討了船,竟往浙江。
一路無詞,直抵杭州。租個大寓住下,細細訪問,方知大寇已死,翠翹功高不賞,賜與永順酋長,當夜三更,在錢塘江上投水身死。金重聽得此言,放聲大哭,一家無不哀號。即忙收拾祭禮,到錢塘江上,見江水滔滔,波濤滾滾,只有望汪洋而灑淚,睹潮汐而驚心。盼望伊人,不知在何水一方矣。放聲痛哭,情殊不勝。因擺祭,臨江設位弔奠。欲作祭文,筆為哀阻。乃歌宋玉《招魂》辭以挽之。辭曰: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干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少釋些。歸來歸來,不可以托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晉淵,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亥蟾若壺些。五穀不生,-營是食些。其上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歸來,恐自遭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術九千些。豺狼以目,往來——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物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敦-血拇,逐人——些。參目虎首,其人若牛些,此皆甘人。歸來歸來,恐目遺災些。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工祝招君,背先行些。秦篝齊縷,鄭綿絡些。招具該備,永嘯呼些。如酒不廢,沈日夜些。蘭膏明燭,華燈錯些。結撰至愚,蘭芳假些。人有所極,同心賦些。耐飲盡歡,樂先故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招罷,放聲痛哭,舉家哀號,慘切振地。金重、王觀與一家人,正哭到淒慘之處,忽見一尼僧走到祭筵上,將設立的牌位一看,見上寫著翠翹名字,因大笑道:「王翠翹與你們是甚麼眷屬,這等哭他?卻哭差了也。」大家聽了,各各驚訝。金重忙說道:「翠翹是我妻。」王觀忙說道:「翠翹是我姐。」王員外忙說道:「翠翹是我女,他已投江死了,我們至親哭他,為何差了?」那尼僧又笑道:「翠翹雖果已投江,卻有人救了,不曾死。你們哭他,豈不差了?」眾人聽了,又驚又喜,俱圍著尼僧問道:「老師父些語真麼,莫非取笑?」那尼僧道:「出家人怎敢打誑語。」金重道:「若果未死,卻在哪裡?」那尼僧道:「現在前面雲水庵中。」大家聽見尼僧說的確然,歡喜不盡,都深深向尼僧作禮道:「萬望老師父指引我們去一見,恩不敢忘。」尼僧道:「不獨你們要見他,他也指望見你們久矣,就同去不妨。」因舉步前行道:「要見翠翹的,跟我來。」大家聽見,喜得心花都開。也不坐轎乘馬,男男女女,僕妾跟隨,簇擁著步行。
幸喜不遠,沿著江灘,繞過一帶蘆叢,便望見庵了。又行了箭餘路,方到庵前。尼僧先走進去,眾人也不遜讓,竟一哄擁入庵堂,是真是假尚鶻鶻突突。只見尼僧向內叫一聲:「濯泉妹,你情緣到了。一家眷屬,俱在此間,快出來相會。」
叫聲不絕,翠翹早道冠道服從庵內走出來。看見父母弟妹並金重,俱衣冠濟楚,立滿庵堂,不禁喜極悲生。也不行禮,早奔幾步,撲入王員外、王夫人懷裡,放聲大哭。道:「你不孝女受得好苦也!只道今生今世再不得看見父母,誰知又有今日!」王員外與王夫人抱定道:「我那受苦的兒,只道你為父母受魔折死了,不料天不負你,還留得你的性命,只是苦了你了。」王觀、翠雲都趕迎前扯手捉臂,呼喚姐姐。金重不便上前,只喜得眉歡眼笑,朝天拜謝。又對佛前拜謝。大家哭定了,翠翹方立起身來,拜見父母,又拜謝金重。拜定金重,又是翠雲同王觀並終氏拜見翠翹。
大家拜畢,方坐下細說情。說到苦處,大家又悲痛一回;說到傷心處,大家又痛恨一回;說到報冤處,大家又快暢一回。王員外道:「這都曉得了,只是聞你投在錢塘江中死了,那江中風濤洶湧,卻是誰有些慈悲心,卻來救你?」翠翹道:「兒投江時,自分必死。難得覺緣道兄菩薩心腸,買了漁舟又將素絲結成細網,日夜在江中守候,方救了孩兒一命。」王員外聽了道:「這等說起來,你雖是我的女兒,卻為我死了。今日重生,則覺緣師父是你的父母了。」因望著覺緣倒身下拜。王夫人與金重、王觀、翠雲,見王員外下拜,也都拜倒。覺緣慌忙答拜道:「這皆是令愛忠孝的功行修成,故情緣輻輳,與貧尼何干。」大家拜完起立,覺緣因低聲說道:「此事行除為之。今僥倖成功,然須秘密。若督府聞之,便有許多不妙。」金重道:「老師父誠金玉之論。此地不可久居,須速移入城,漸漸避開,方不被人看破。」王員外道:「有理有理。」就要叫轎將翠翹抬去。王夫人道:「且慢,他一身道裝,惹人猜疑。」因叫翠雲將帶來的衣服替他換了。翠翹推辭道:「女兒蒙覺緣道兄死裡得生,今得見親人一面,可謂萬幸。但女兒流離顛沛,雖得苟全,卻已是世外之人,只好伴師兄在此修行足矣,那有顏面復歸閨閫。」覺緣道:「賢妹,你這話就說差了。你之扮道,不過從權,非我之比,怎伴得我了。況你情緣才續,洪福正長,快快不要違天。」王夫人道:「兒不須多說,你便立地成佛,我也不放你了。」翠翹道:「女兒隨父母回去,豈不是好,但覺緣師兄恩義深重,如何捨得他去。」金重與王觀一齊說道:「這個不難,只消連覺緣師父同接回去,另造庵供養,有何不可!」翠翹道:「如此方好。」就要邀覺緣同去。覺緣道:「多謝金爺、王爺美意,但今日同去不得,恐惹是非,貧化明日到尊寓來就是了。」翠翹講明了,方歡歡喜喜換了衣服,隨著父母弟妹一同進城。正是:
骨在西兮肉在東,誰知一旦忽相逢。
今宵勝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大家同到了寓所,金重與王觀就分咐家人整治酒筵,為一家賀喜。酒完,就在內堂團坐而飲。飲夠多時,翠雲因對父母說道:「女兒有一事稟上父母。」王員外道:「你有何事,只管說來。」翠雲道:「女兒想此處乃半路之間,與在家不同。況金郎與兄弟又各有官守父憑在身,不敢久留。又各有地方,東西異地,不能同往。有事須要早早料理,遲不得了。」
王夫人道:「我兒你要料理何事?」翠雲道:「女兒之配金郎,原為姐姐賣身行孝,不能踐盟,故叫女兒續此姻緣。今幸姐姐死裡逃生,則前盟固在,今不早踐,更待何時?」王員外與王夫人一齊大喜,說道:「我兒此論甚有理,今即擇吉成親。」王觀道:「途路之中,也不必選擇。今日相逢,今夕便是良辰,就以此酒為姐夫、姐姐合巹,豈不美哉!」王員外道:「有理有理。」
金重聽了,滿心歡喜。因致謝道:「蒙岳父母大恩,賢妻、大舅高義,才幸相逢,便殷殷及此,使小婿十三年之怨粉愁香,一旦盡消,真人生之大快也。」翠翹聽了忙說道:「舊盟雖有,但時移事遷,今非昔比,此話只好付之流水,再休題矣。」金重聽了著急道:「賢妻此言大謬。所謂盟者,死生以之。今時事雖遷移,而此心如日月。今昔雖有異,此情無變更。今幸盤根利器,苦盡甘來,正天地鬼神之不負賢妻也。賢妻轉視為流水,此何意也?」
翠翹道:「非此之謂也。夫妻恩愛,誰不望受?但女子從人,必須貞節。回思妾之素志,若不願侍箕帚於良人,安肯-越相從,以自失此身哉!然而失身者,擇婿也,雖失身而必不失節。苟合者,蓋欲保全貞節。方之月滿輪也,較之香正薰也,比之花含苞也,譬之玉無瑕也。始不為合巹之差,為郎所踐也。今不幸遭此百折千磨,花殘矣,月缺矣,玉碎矣,香銷矣,尚緬顏欲撩殘鬢,而為新人以配君子,君雖垂憐,不以好醜棄捐,妄獨不愧於心乎!為今日計,惟有長齋繡佛,慰父母之傷心耳。君於若不忘情,作世外交可也。倘有他言,實難從命。」金重道:「賢夫人此言愈大謬矣。大凡女子之貞節,有以不失身為貞節者,亦有以辱身為貞節者,蓋有常有變也。夫人之辱身,是遭變而行孝也。雖屈於污泥而不染。今日之逢,可謂花殘而又發矣,月缺而又圓矣,玉遭玷而不瑕,香愈焚而愈烈矣。較之古今貞女,不敢多讓。即以往事征之,徐德言之破鏡未嘗不合,范少伯之西子久矣載歸。夫人今日又何嫌何疑,而忍視蕭郎如陌路耶?」
王員外、王夫人俱道:「賢婿之言有理,翹兒推辭不得。」王觀、翠雲又皆苦勸,翠翹聽了,沉吟半晌,方說道:「既金郎一片至誠,父母弟妹又萬分撮合,妾若苦苦推辭,則是昔日貞松且願牽蘿菟,今朝敗柳僅不許牽攀。不獨旁人笑其矯情,即賤妾亦自曬其舛錯矣。因細細思之,花燭之事,不敢有違,枕衾之薦,一一從命,以此完夫妻之宿願可也。至於巫山雲雨,妾已狼藉東西,若必作海棠新試,則是差妾也,辱妾也,妾則謝以一死,決不從也。」金重大喜道:「既諧花燭,得其枕衾,予願足矣。此外何敢多求!」
王員外與夫人聽了,只認做女兒的門面話。因說道:「你二人只結了花燭,我老夫妻心事便完了。其餘閨閫之私,聽你們自去調停,我都不管。」因分咐設立天地,重排花燭,鋪下紅氈,立逼他二人同拜。金重看見,早立起身來站在紅氈之上。翠雲就攙扶翠翹。翠翹便不推調,也立起身來,將眼一揉道:「不信我王翠翹歷盡艱辛,也不今日,莫非還是夢耶?」因與金重同拜天地。拜畢,大家擁入洞房,看他二人飲人合巹之後,方才退出。翠翹猶扣住翠雲不放。翠雲道:「妹子已久沾雨露,姐姐今才合歡,又扯住妹子不放,豈以妹為妒婦耶?」翠翹方笑一笑,放了翠雲出來。
金重叱退侍妾,重剔銀燈,再將翠翹細視,只見星眼朦朧,紅蕖映臉,不啻煙籠芍葯,雨潤桃花,宛然如昔。因為輕鬆繡帶,悄解羅襦,相偎相倚,攜入鴛幃。還指望撫摩到情濃之際,漸作貪想。誰知翠翹思則如膠,愛則如漆,情則如冰。只言及交歡,便正色拒絕道:「委此身殘敗,應死久矣。以郎愛我出妾格外,故含羞忍辱以相從。若不及於褻狎,使妾忘情,尚可略施顏面以對君子;若必以妾受辱者辱妾,以妾蒙羞者羞妾,則是出妾之丑也,則妾惟有骨化形消,委精誠於草露,再不敢復調脂膩粉,以待巾櫛矣。妾言盡於此,乞郎憐而保全之,則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
金重道:「夫人勵名節,誠足起敬。但思至私者,莫如夫妻。閨閣之私,猶有甚於此者?何夫人偏於至私者,而轉立至公之論?」翠翹道:「至私者雖妻夫,而你知我知,則至公者,又夫妻也,妾公而不欲私者,非為他人,即為郎也,即為妾之心也。使妾有私而郎隱之,不獨妾愧郎,而郎亦愧妾矣。倘邀郎愛,便妾既私而尚有不私者在,則白璧雖碎而猶可瓦全也。且妾受辱之貞,惟此一線。倘郎必並此一線而污滅之,是郎非愛妾也,是仇妾也,妾又何感於郎哉!倘曰歡無所寄,嗣無可求,自有妾妹相承,何必以再生之薄命妾為有無哉!」金重聽了,不勝驚訝道:「原來夫人非女子也,竟是聖賢豪傑中人。我金重一雙明眼,自以為知夫人矣。今日方知知夫人不盡矣,夫人既以千古烈婦自得,我金重再以眼前兒女相犯,狗彘不如矣。」翠翹聽了,忙坐起身來,重衣上衣服,向金重深深下拜道:「謝知已矣。」金重急披衣跳下床來,抱住道:「夫人何鄭重如此?」二人講得投機,又喚侍兒再燒銀燭,重倒金樽,相偎而飲。正是:
並頭便道合歡枝,不道花心色更奇。
不是兩人親析證,誰知恩愛有如斯。
二人歡飲入情,金重因說道:「記與夫人相見時胡琴一曲,至今餘音在耳。後與夫人相失,唯什襲胡琴為言,念夫人之證。今夫人重會,此琴亦故人也。」因叫侍兒取出,奉與翠翹。翠翹看了,因歎息道:「昔劉-、祖逖聞雞起舞,曰此非惡聲也。妾平生耽此,不知為此所誤。今日明燭之下,再見君子,始知此琴非美聲也。然海已遲。但今日相逢,自是故人,當為君一彈而罷。」因輕移玉軫,微撥冰弦,信手成音,隨心作曲。初嘈嘈,漸踏踏。轉一調,忽爾溶溶,細裊裊,軟纖纖。蹙半弦,愈驚歷歷。和如春暖,香似花開,清若月明,嬌如燕舞。聽一聽耳聰,思一思心醉,想一想魂消,聞一聞神蕩。金重聽到快心處,不覺大聲讚美道:「昔聞之淒淒,今聞之洋洋,夫人殆苦盡甘來矣。」
翠翹彈罷,因斂衽而言曰「君有官守,妾有閨箴,從此以後不可復問矣。」金重道:「技妙至此,何能忘情?」翠翹道:「郎不忘情,郎之情-於此也。妾請再展別技,以移君情,不識可乎?」金重大喜道:「尤所願也。」翠翹因擲去胡琴,命侍兒取出花硯花箋,信筆題詩十首道:
其一:
憶昔見君子,不復知有生。
始知兒女性,即是兒女情。
其二:
見郎百事肯,只不共郎衾。
恐將容悅意,蕩蕩入於淫。
其三:
一身既許君,如何又改調?
奈何生不辰,倉皇奪於孝。
其四:
賣身為救親,親救身自棄。
若更死此身,知節不知義。
其五:
時時顛沛亡,處處流離碎。
死得沒聲名,死又何足貴!
其六:
風塵闖入多,胡以悅強暴?
若不暫相從,深仇何以報?
其七:
勸降者正道,殺降者不仁。
妾自行正道,何心知誤人?
其八:
殺之非妾心,其死實由妾。
所以錢塘江,一死盡於節。
其九:
自甘薄命人,填還斷腸債。
多愁佛慈悲,又留此身在。
其十:
今日重見郎,不復知有死。
願君早定情,慎終如慎始。
翠翹題完,送與金重道:「此妾情也,願移君情以就我如何?」金重細細覽完,不勝欣羨道:「夫人此情,真情也,至情也,貞烈之情也。我金重得能消受,已極人生之福矣。至於褻狎之情,不敢又自墮落,以累夫人。夫人但請忘情可也。」翠翹大喜道:「得郎相念,妾終身有乇矣。」因復擁繡幃,這一夜千般恩愛,百種歡娛,只不言雲雨之事。正是:
君子夫妻了宿緣,不將雲雨污高天。
枕衾雖抱兩無愧,如此風流始可傳。
金重與翠翹講明以心事,彼此歡然。次日起來,同拜同父母。金重就與翠雲說知此事。翠雲又對父母說了。大家驚訝讚羨,歡喜不盡。翠翹因記掛著覺緣,與金重說了,即叫差人用轎子去接。差人去了來回復道:「庵門大開,庵中一空,覺緣師父影也不見。惟佛前香爐下壓著個有字的柬帖兒,只得取了來回復老爺。」金重忙接了與眾人同看,只見上寫著:
鴛鴦自古當成對,野鶴從來不可群。
若問天高何處去,廬山頂上伴孤雲。
大家看了。不勝歎息道:「願來覺緣是個高人,只恨昨日匆忙中不曾酬謝得他。」悵怏不已。
自此以後,一家骨肉歡聚,又在西湖游賞半月。金重與王觀因憑限緊急,不敢久留,遂告知父母,商量上任。金重與翠翹、翠雲往福建南平上任,王觀同終氏回揚州上任。王員外與王夫人因才見翠翹,捨不得又遠遠分離,兩個老人家直送到福建任上。住了一年有餘,方回到揚州任上,與兒子同住。
過了三年,因金重與王觀二人俱做官清正,金重行取進京,升了御史。王觀轉了部屬,又升湖廣副使。王觀因親年老,不忍遠離,遂告了致任,在家供養父母。王員外與王夫人,直享福將近八十,方才謝世。後來翠雲、終氏俱各生一子,足繼書香。金重一夫二妻,如英、皇一般,只論姐妹,不分大小,鼓鐘琴瑟。由盡室家,鼓樂以諧老。故流風餘韻,直傳至今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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