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記當年,桃李下,遇娉婷,立畫橋。流水瀅瀅,多情蝴蝶。此時無計報深恩。玉堂金馬,盡都配、絕世傾城。喜知音,同攜手,山中約,薄虛名。羨丹砂服食長生,金魚紫綬,由來孤負了初心。何如丘壑,少塵事,理亂無聞。
右調《金人捧玉盤》
話說袁太守,將一切舊事交待明白,打點從陸路進京到任,上下各官都來祖餞。袁太守也無心赴席,夫婦二人,終日同女兒躊躇不捨,又遷延了幾日,已是十二月了。此時秋蟾小姐已做過滿月,袁太守只得要起身。看了本月初十日是登程吉日,頭兩日騾轎夫馬俱己齊備,初十日已刻起馬。蔣青巖和秋蟾小姐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灑淚而別。
不說袁太守進京,再表青蔣青巖和秋蟾小姐,轉回察院中,隨即寫了一隻座船,行了十來日,到了杭州,領了秋蟾小姐到家中拜過家廟。因恐柔王小姐和碧煙懸望,刻不停留,帶了幾房家人媳婦,隨即同秋蟾小姐起身,往苧夢山去。行不數日,到了山中,先打發伴雲和院子前去報知華刺史夫婦和柔玉小姐,隨後緩緩來到華家。秋蟾小姐先拜見了華刺史夫婦,次後與柔玉小姐及碧煙二人見禮,從此就分了次序,柔王小姐第一,秋蟾小姐次之,碧煙又次之,見禮已畢,才是掌珠、步蓮二位小姐過來,和秋蟾小姐行賓主之禮。此時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久已轉回山中來了,都在外面與蔣青巖敘寒溫、道恭喜。華刺史分付廚下備辦喜筵,內外歡飲。柔玉小姐在席間燈下細看秋蟾小姐,生得容貌超群,向知他的才學,時常在家同碧煙、韓香兩人談說,碧煙和韓香兩人也巴不得與秋蟾小姐相會,今日見了,大慰懷想。這秋蟾小姐見柔玉小姐妹妹及碧煙的姿色,自愧不如也,知柔玉小姐姊妹和碧煙都是女中才子,心中甚是欲羨。當夜酒散,柔五小姐分付家人媳婦替韓香將床櫃箱籠移到樓下的房裡安宿,讓右邊的房與秋蟾小姐。這夜蔣青巖少不得在柔玉小姐房中歇宿,兩人敘舊,真是新婚不如遠歸,兩人極盡綢繆之情。次夜輪到碧煙,蔣青巖真個應接不暇。次日秋蟾小姐看見韓香,見他舉止與婢子不同,細問柔玉小姐,方知韓香將來也是蔣青巖要收做小星的,當日也與韓香敘了一個大小之禮。果然半月後,蔣青巖又收起韓香作了第四。從此,柔玉、秋蟾二位小姐和碧煙、韓香大小四人,就如一母所生的一般,同心合氣,共事蔣青巖,彼此絕無一毫嫌隙。蔣青巖也有大有小,絕不厚此薄彼。那秋蟾小姐感柔玉小姐待他情厚,他也十分敬重華刺史和華夫人,如同自己的父母一樣,和掌珠、步蓮二位小姐也往來得甚親密。華刺史夫婦見秋蟾小姐有才有德,甚是愛他,視如己女。蔣青巖夫婦妻妾五個,同到花前月下,互相唱和,匯成卷帙。有詩一首美蔣青巖的快樂,詩道:
名花簇擁玉堂人,月白花香笑語親。
夫婦齊眉吟郢雪,小星攜子賦陽春。
千秋想像誰能及,絕代風流孰與倫。
天上也應無此樂,蔣生端自有良因。
蔣青巖本來無意功名,不得已中了狀元,於今受著這般快樂,一發把功名二字看作糟-;且見自觀和尚的遺訓,教他勿忘初志,也是不要他做官的意思,因此決意不讓,終日除了閨中之樂,便與華刺史、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究論古今,或尋幽覽勝,悅如世外神仙。張、顧二人也覺功名無味,便和蔣青巖訂了同隱之盟。
一日,庭前臘梅盛開,華刺史備了酒席,約三個女婿同賞,正飲酒間,門上人來傳道:「門外有一個老翁,道他從京中來訪老爺和三位姑老爺。」蔣青巖道:「這一定是李半仙來了。」華刺史和張澄江、顧躍仙一齊都道:「料必是他。」翁婿四人連忙起身,迎將出來,果然是李半仙,後面跟了兩個黃發村童,挑了兩擔行李,絕不似當日在京中的氣象。華刺史翁婿四人,相見大喜,一齊攜手進廳,又敘了一回間闊,然後分付院子將李半仙的行李送到園中大士堂安置,從新換了酒席,替李半仙接風。飲酒中間,華刺史問道:「那楊老兒怎肯放先生遠來?」李半仙道:「老拙與楊公雖是前緣,亦有定數,於今緣數將盡,老拙一辭再辭,他也就見允。若待緣數已盡之後,令他辭我,便見慚愧了。」華刺史聽了李半仙這段話,著實敬服。又問及京中近事,李半仙道:「近事一發難問了,那老一輩的文武雖還有幾個,卻都是過時的人了;楊公雖在朝,卻又老邁顛倒;其餘新得志的那一班文武,都是怕死愛財的;至於那些失節的前朝舊紳,一發無恥喪心。且東宮相貌凶淫,將來定非守成之主.這隋家的天下,恐未必久長。」蔣青巖歎道:「得之易,失之亦易,自古皆然,只可恨我們一時失腳,墜入污泥之中,悔無及矣。」主客五人說了一回,又飲了一回,直到二鼓、李半仙不勝酒力,華刺史叫院子打燈籠,同三個女婿親送李半仙到大士堂內去。這大士堂是華刺史夫婦求子之所,堂內供的是白衣大士,堂在園左角,絕不用一毫壁畫粉飾,甚是潔淨幽雅。他翁婿四人直候李半仙睡了,又派四個院子在此輪班上宿服事。然後回到廳上。和三個女婿商議道:「半仙到此,老夫心下甚喜,要替他蓋一個茅庵,使他快心終老,以報其德。我想這山中人跡罕到,比靜室還幽僻些,不若竟將那大土堂分作一邊,另開一門,讓他靜養,一切薪水動用都在我家內供應,料也不讓尋常庵院,三位賢婿以為何如?」蔣青巖等三人道:「此事甚妙,待小婿明日將岳父此意對他說,看他肯否。」當夜不提。
次早,華刺史梳洗完畢,同三個女婿齊齊來望李半仙。說話之間,蔣青巖即將華刺史之意述與李半仙知道,李半仙甚喜,道:「此處最妙,老拙曾有一個夢境,與此處無異,極當領受,便恐攪擾不便。」華刺史道;「恩兄說那裡話,當日老夫在京中,若非恩兄相救,此處今日不知已屬何人。比皆恩兄所賜,何必多心,老夫正要借此領教。」說罷,即分付院子叫匠人將大士堂砌隔一邊,另開一門向西。不數日完成,華刺史題扁在門上,曰:「報德隱居」。從此,華刺史終日與李半仙講究內養的工夫,後來連華夫人都拜李半仙為師。果然李半仙的內養傳自異人,真能延年卻病。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一人常時得他指示氣色,事事俱險。李半仙道:「蔣青巖相中有五子,張澄江有兩子兩女,顧躍仙有三子。三位之內,蔣青巖先應驗了,柔玉小姐、秋蟾小姐、碧煙各生一子,到是韓香生兩子,五子之中,到是韓香的居長。掌珠、步蓮二位小姐,後來的兒女都各如其數。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愈服李半仙相法之神。一日,蔣青巖和華刺史同過大士堂,與半仙閒坐,談及修養工夫,蔣青巖也甚在過中,與李半仙多相契合。李半仙驚道:「先生幼讀儒書,這節事何以得知?」蔣青巖笑道:「先生差矣,從來真正學者,三教九流、諸子百家,何書不讀,何事不講?學生雖不及古人,然世間一切所有之書,未讀者亦少。」李半仙道:「先生真天人也,使遇漢文之主,又當在賈生之上矣。」華刺史聽蔣青巖說及讀書,因問道:「老夫向日見令先尊藏書最多,於今想都在湖上,何不著人取來,待老夫閒時看看。」蔣青巖道:「果然先君藏書頗多,變亂以來,獨此幸未遭兵火之厄。小婿一向也有此意,明早即遣人去載來。」次日,蔣青巖果然寫了諭帖,差伴雲和向日隨身一個院子,兩人同到湖上去裝載書籍,分付將諭帖把與家中管事的老僕,賞了盤纏。伴雲和院子領命,去不半月,便將書籍盡行裝載入山來了,約有十餘車,真個是擁書萬卷,不讓南面百城。
這日是張澄江生日,請華刺史、蔣青巖、顧躍仙、李半仙四人同在東書院飲酒。聞得書籍到了,正要起身到廳上去看,只見那裝書籍來的院子,著一條麻繩拴了兩個人,伴雲又拴了一個人。那拴的兩人,一個頭上歪戴破矮方巾,一個反戴破飄巾,身上各披著兩塊破席,赤腳爛鞋;伴雲拴的一個人,身穿破衫破褲。華刺史和李半仙、張澄江、顧躍仙四人都不知就裡,只有蔣青巖定睛將那兩人一看,驚訝道:「他是脫太虛、邦子玄那兩個騙賊,你們在那裡捉獲得來?」院子道:「在紹興城外拿住的,聞得紹興人說他兩個在紹興做騙局,不料反被他紹興人將他行李衣服腰纏,一騙精空。在城外討飯,沒人捨與他,饑寒不能走動,卻被小人拿住。」蔣青巖聞言,不覺大笑道:「好厲害紹興人,比騙賊更狠。」華刺史等四人聽得,方知他兩人就是脫、邦兩個騙賊,也笑道:「久聞他二公大名,帶上前來,待我們識識他的尊面。」院子果然帶上來,華刺史等大家細看那脫、邦二騙賊,面瘦如鬼,僅有一絲餘氣,不能言語。蔣青巖此時到動了惻隱之心,向院子道:「他既然如此形狀,不拿他來也罷,只不曾問他向日在金剛殿下遇見的那女子,畢竟是誰?」院子道:「小人們曾問他來,他道是他兩人在閶門聘來的一個小粉頭。」蔣青巖道:「原來如此。」又問伴雲拴的是甚人,院子道:「他是脫太虛的義子脫風,就是在浴池內騙小人的。」蔣青巖道:「我原料他是此二騙的支派,果然不差。他三個騙賊於今既已惡貫滿盈,天報已至,我也不處治他。你二人可送他到十里之外,讓他們生死自去,速速回來收拾書籍,不可多事。」華刺史、李半仙、張澄江、顧躍仙都道蔣青巖處分得極是。伴雲和院子只得遵命,送那三個騙賊出山去。去不多時,轉來回覆,然後同眾書室、院子將書籍照單查明,搬到後園集古軒中安放。不數日,有人從山外來說,山外有三個人齊齊餓死,蔣青巖知是那三個騙賊,到歎息了幾聲,丟過一邊。
再說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陡覺精神恍惚,夢寐不安,兩人猜疑,不知主何吉凶。正要同去煩李半仙看氣色,只見他兩家的家人,都從杭州到了,蔣家也有人同來。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都一齊問家信,張家、顧家的家人道,他兩家的老夫人都抱恙在身,請張澄江、顧躍仙回去。張、顧二人聞言,心中驚懼,都要急急回家,延醫調治。蔣家的院子道:「袁老爺差一個官家到我家說,有要緊的書信寄與老爺,要小人領他來,官家在外。」蔣青巖忙叫傳那官家進來,那袁家的院子走進廳來,向蔣青巖叩了頭,雙手將書信呈上。蔣青巖拆書細看,方知韓擒虎已死,東宮弒父自立,改元大業,任用奸邪。袁太守因母舅死了,失了牆壁,已經罷官,夫婦二人在京思念女兒,要托蔣青巖替他在這山中尋覓一所房屋,他也要到山中來居住,以便和女兒來往。蔣青巖將這書送與華刺史看,華刺史看了歎道:「綱常倫理,紊滅殆盡,此是何等世界!真令人人自危,我們這般日子,休要輕視了。」蔣青巖也歎息了一回,帶這袁家的院子去見秋蟾小姐。小姐問過父母的平安消息,又見書信上說也要到這山中來住,心下甚喜,便催蔣青巖作急去尋覓房屋。蔣青巖道:「這山中除了華家岳父這所房子,此外並無第二所,除非到山外尋覓。」秋蟾小姐道:「這也無妨,只要近些。」蔣青巖便到前邊來,和華刺史商議,華刺史道:「山外到有一所大莊院,到也乾淨,只恐袁老先生要雕樑畫棟,這卻沒有。」蔣青巖道:「他們西人到也不論,既有這所莊院卻甚好,但不知是誰家的,要多少銀子?」華刺史道:「那所莊院是個姓劉的土豪家的,我一向聽得他要八百兩銀子,離此處只有十里之遙,若要看時,我著人跟隨賢婿去。」蔣青巖道:「如此甚好。」華刺史即忙分付兩個院子,蔣青巖坐了兩人小轎,竟往劉家莊院上去,暫且按下。
再說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聞得母親有恙,急急要回。又想:「人家生兒娶婦,理當侍奉公婆的湯藥,且自招親以來,尚未廟見,當日岳父岳母曾說三年兩載憑我們帶去,於今已有三年了。」張、顧二人暗中商議一回,兩人各去與小姐說知,兩位小姐都道:「媳婦侍奉湯藥,禮所當然,相公但去與我爹娘說明,我自當同去。」張、顧二人忙將此意來請教華刺史和華夫人,華刺史夫婦聞言,心下雖然捨不得女兒,見他二人說的是正禮,不好卻他,且當日有言在先.只得道:「既然二位老親母有恙,小女禮當同去侍奉湯藥,我兩人豈有他說。只望二位賢婿待兩位親母病癒之後,還同小女來住住,我兩老人無子,所娛目前暮景者,僅此三女。」張澄江、顧躍仙二人道:「此事何勞分付,若家母病癒之後,少不得帶令愛來此居住。於今就回去時,也只帶些隨身要用之物,其餘都仍舊封鎖在各房,以待重來。」華刺史和夫人都道:「如此極好。」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正說話間,蔣青巖看過房子回來,向華刺史道:「房子甚好,價銀實要八百兩,明早便去成事。」說罷,聽得張、顧二人要回去奉母,也道該得。此時是大業元年三月初九日,張、顧二人見丈人、丈母都依允了,忙去擇了本月十一日起身,當日便去收拾隨身用物及雇備轎馬。次日,蔣青巖親自帶了銀子去,將那房子買了。到晚間,華刺史備酒替張、顧二個女婿餞行,華夫人也在內堂替掌珠、步蓮二位小姐惜別,母女十分難捨,當夜無言。次早,張澄江、顧躍仙二人一齊帶了家眷起身,華刺史夫婦及柔玉小姐都和掌珠、步蓮二位小姐灑淚而別。蔣青巖也寫了回書,打發袁家院子回京去了。
光陰如箭,轉眼間便是四個月,袁太守果然挈家來了,便住在那所莊院之內。蔣青巖和秋蟾小姐連忙同去省問,華刺史和袁太守也彼此拜望,請酒一番,柔玉小姐和碧煙、韓香都去拜見那袁太守夫婦,袁太守夫婦都極感謝柔玉小姐的賢德。自此通家往來,秋蟾小姐時常到袁太守家中去住。
話分兩頭,卻說張澄江和顧躍仙兩家的母親,一個是本年七月歿了,一個是本年九月歿了,兩處的訃言報到華刺史和蔣青巖兩處來,華刺史和蔣青巖同遣人致吊上祭。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同二位小姐,都竭盡子媳之職,回首三年,孝服已滿,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都將母親葬了,一同挈家來到山中居住。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同事華刺史夫婦,如同父母一樣,華刺史夫婦甚是感激,歡喜老景無憂。他聯襟三人,也就如同胞兄弟一樣親熱,內外大小,和氣藹然,真可謂亂世三賢,末劫麟鳳。華刺史夫婦直活到八十之外,無疾而終,家產分作三分,與三位小姐。李半仙年至九十五歲,見雙鶴下降,端坐而逝。袁太守夫婦也都壽至七十,其兩子後來皆出仕,官至七品。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年過四十,便絕欲修真,分付家人、院子不得稱老爺,後皆壽登九十,眼見四世,唐太宗屢征不起。臨終時俱見上帝敕書相召,各聚子孫分付道:「死後止用布衣、瓦棺,木主上不得寫官銜階,無面目見先人。」柔玉、秋蟾、掌珠、步蓮四位小姐及碧煙、韓香皆壽至古稀,臨終時或聽空中仙樂,或間鶴鳴,先後去世。蔣青巖五子俱登進士,張澄江、顧躍仙兩人之子後得貴顯。張澄江二女,一嫁蔣青巖次子,一嫁顧躍仙長子。三姓世世婚姻不絕,至元時不知移住何處。後人有詩一首紀此盛事,詩道:
史筆多遺事,千秋竟失傳。
孤臣亡國淚,才子異鄉緣。
蝴蝶殊難報,鴛鴦豈羨仙。
惡風吹未散,明月喜重圓。
已驗禪僧偈,真多淑女賢。
名花圃玉樹,上苑跨金鞍。
至樂人間盡,高人世外傳。
偶然成獨賞,不朽待如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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