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天朝吁佼網羅開,文武全才應詔來。
一歲兩開稱盛事,佇看儒將凱歌回。
話說柳公正想要草疏參劾楊復恭,適值朝廷因李茂貞征討楊守亮不下,欲以楊復恭為觀軍容使,前往督戰,命眾大臣廷議其事。柳公即出班面奏天子道:「陛下欲以楊復恭為觀軍容使,臣竊議其有三不可?」天子問:「那三不可。」柳公奏道:「大將威行閫外,乃忽以一閹豎節制之,則軍中之旗鼓不揚,士卒之銳氣亦沮。昔肅宗時,以魚朝恩為觀軍容使,遂致九節度皆無功。前事可鑒,一不可也;晉時,王敦作亂,其兄王導在朝,泥首闕下,肉袒待罪,今楊守亮系楊復恭之侄,守亮叛於外,而復恭傲然居內,出入自如,朝廷不以是罪之,而反加寵命,二不可也;李茂貞所討者守亮,今反以守亮之叔節制其軍,茂貞懷疑,必生他變,三不可也。況復恭欺君-國,罪不容誅。以臣愚見,莫若斬復恭以謝天下。倘陛下念系老奴,不忍加刑,亦當謫逐遠州,勿令在帝左右,則守亮之膽寒,茂貞之志奮,而興元可以蕩平,武功可以立奏矣。」天子聞言,沉吟半晌,乃降旨,停罷觀軍容使之命,卻未便謫逐復恭,仍容他出入宮禁。你道為甚緣故?原來,唐朝自穆宗以下幾個皇帝,皆是宦官所立,這朝天子廟號昭宗,乃僖宗之弟,初封壽王,後登寶位,卻是楊復恭迎立的。所以,天子念其定策功勞,不忍便謫逐他。當下,柳公見天子不能盡聽其言,心中怏怏,退回私第,想道:「我一人之語,未足感動大聽,必得多官交章合奏,方可除此閹豎。」
正想間,恰好天象示變,有日食星隕之異,天子免不得撤樂減膳,詔求直言。柳公喜道:「好了,這番定有參劾楊復恭的了。」誰想,唐末那些朝臣都是畏首畏尾,不敢輕觸權閹,雖然應詔上書,不過尋些沒甚關係的事情,沒甚要緊的話頭,胡亂塞責而已。有詩為證:
紛紛章疏總虛文,何異寒蟬聲不聞。
日伏青蒲無切直,問誰折檻似朱雲。
天子遍覽眾官奏章,這一本也是應詔直言事,那一本也是遵旨直言事,卻都是些浮談套語,沒一個有肯明目張膽說幾句緊要關切的話。最後,看到欽天監一本奏稱:「文星昏暗,主有下第舉子屈抑怨望者。」天子即傳旨特召柳公入對,把這話問他。柳公奏道:「臣雖未知星象,但以日食論之,日為君象,若天子當陽明四目,達四聰,如日光遍照,則日當食不食。今左右近習,蒙蔽天子,使天子聰明奎塞,故上天乖象示警,欲陛下覺察蒙蔽耳。朝中既乏直言之臣,草野豈無深計之士,奈自劉-下第以來,試官問卷,稍有切直犯諱者,即棄而不錄,以致才俊阻於上達,安得不屈抑怨望?臣願自今以後,舉子對策,陛下必親自檢閱一番,務去諛而取直,庶幾士氣光昌,文星不晦,而日食之變,亦可弭也。」天子聽罷,點頭歎息。即日降詔,追贈劉-為翰林學士,錄其後人。柳公隨又奏道:「劉-曾孫劉繼虛向住臣鄉華州,以務農為業。近為賦役所苦,棄田而逃,不知去向。」天子即又降詔訪求劉繼虛,使世襲五品爵,奉祀劉-香火,以其田為祭田,免其賦稅。正是:
既贈其死,又錄其孫。
追崇往昔,用諷來今。
原來劉繼虛自與家眷寓居均州,因前日薛尚武查訪流寓女子,怕有擾累,假姓了桑,又徙避僻村。過了幾年,不見動靜。適值尚武出榜招集流民屯田,他便再變姓名,姓了內家的姓,叫做趙若虛,編入流民籍中,受田耕種。今忽聞恩詔訪求他,乃具呈防禦衙門說出真姓名。尚武未知真假,不敢便具疏上聞。因想:「朝廷原因柳侍御之言故有此恩詔,柳侍御是華州人,與繼虛同鄉,自能識認。」遂備文申詳柳公,一面起送繼虛赴京,聽柳公查確奏報。繼虛安頓了家眷,星夜望長安進發。到得長安,即至柳府投揭候見。柳公出來接見了,認得正是劉繼虛,講禮敘坐,慇勤慰勞,繼虛先謝了柳公舉奏之力,然後備述當時挈家遠遁,本欲至襄州,因聞桑公物故,遂流寓均州之事。柳公笑道:「足下欲至襄州投奔桑公,不知桑公之女反至華州,欲投在令先尊,卻不大家都投奔差了?」繼虛驚問其故,柳公把收留夢蘭與招贅梁生的情由備細說知。繼虛稱謝道:「先姑娘止此一女,不意流離在此,若不遇老先生,幾不免於狼狽。今幸獲收養膝下,且又招得快婿,——之恩,死生均感。」說罷,便欲請夢蘭夫婦相見。柳公傳命後堂。少頃,梁生先出,講禮畢。梁生詢知繼虛從均州來,便問薛防禦近況若何?並問提轄官鍾愛無恙否?敘話間夢蘭早攜著錢乳娘和許多侍女冉冉而來。繼虛慌忙起身,以中表之禮相見,共道寒暄。說及兩家先人變故,各自欷-流涕。茶罷,夢蘭辭入,柳公置酒後堂,與梁生陪著繼虛飲宴。飲酒間,柳公極道梁生、夢蘭之才,其所繹回文章句皆敏妙絕倫。繼虛道:「晚生有一舍妹,粗曉詩詞,亦最喜看那回文錦上的詩,也會胡亂繹得數首,嘗恨不得見先姑娘家所藏的半錦,今表妹與妹丈所繹佳章,乞付我攜歸,與之一讀。」梁生謙遜道:「率意妄繹,豈可貽笑大方。」柳公道:「奇文當共賞,況系中表,又是知音,正該出以請政。老夫居鄉時,即聞劉家閨秀才能詠絮,今其所繹璇璣章句,必極佳妙,異日亦求見示。」繼虛唯唯遜謝,當晚無話。次日,柳公疏奏朝廷,言劉繼虛已到,奉旨即日拜受爵命。繼虛謝過恩,便辭別柳公並梁生夫婦,索了回文章句,復至均州,領了家眷仍回華州,復其故業。那夢意見了夢蘭與梁生的回文章句,歡喜歎服自不必說。正是:
才子已無才子匹,麗人偏有麗人同。
從茲半幅回文錦,引出三分鼎峙風。
話分兩頭,且說天子既錄劉-之後,一日,駕御便殿,柳公侍班。天子召問道:「朕昨將今歲春闈取過的試卷覆閱一遍,其中並無切直之言,想切直者,已為主司所棄,今將如卿前日所奏,親策多士,以求真才。但若必待三年試期,不特士氣不堪久攀,即朕求賢若渴之心,亦豈容久待?意欲即於今秋再行科舉,卿以為可否?」柳公奏道:「此系陛下憐才盛心,特舉創典,非但士子之幸,實國家之福也。」天子大喜,即傳諭禮部,著速移文各州郡,舉報士子赴京,聽候天子臨軒親試。彼時有幾句口號道:
一歲兩開科,春科雙報捷。
錢糧不預徵,進士卻預撮。
當日,柳公朝罷回第,把聖諭述與梁生聽了,教他打點應試。夢蘭聞知這消息,喜對梁生道:「郎君前因錯過場期,不曾入試,甚是愁悶。今聖恩再行科舉,且又臨軒親策,正才人吐氣之秋,當努力文戰,以圖奪幟。」梁生亦欣然自喜。他前日到京時,原有襄州起送科舉文書帶在那裡,今日便把來投與禮部報名入冊。到得八月場期,隨眾赴考。各州郡起送來的士子約有千餘人,是日黎明,都集於午門外,聽候天子命題親試。正是:
濟濟衣冠集萬國,重重閭闔啟千門。
從來未睹皇居壯,今日方知天子尊。
日色初升,淨鞭三響,眾樂齊奏,天子升殿,鹵簿全設,絆儀官先率眾士子排班朝拜畢,然後禮部官唱名給卷。天子御筆親書策題一道,宣付柳侍御,即命柳侍御巡場。又傳旨賜眾士子列坐於殿陛之下,以便作文。柳公把御書策問,教禮部承應。各官立刻謄黃,每人各給一紙。梁生接來看時,乃是問安內寧外之策。其題曰:
問古唐虞之世,舞干羽而有苗格,豈內治修而外亂不足慮與?乃考諸《周書》所載,於四征弗庭之後,董正治官,又似乎寧外而後可以安內,其故何居?追乎春秋晉國大夫,以為外寧必有內憂,至欲釋楚以為奸懼,則又奚說?自是以來,議者紛紛:或雲以內治內,以外治外;或雲以外治內,以內治外。究竟二者之勢分耶?合耶?治之將孰先而孰後耶?後先分合之際,朕思之而未得其中。今欲內外交寧,策將安出?爾多士留心世務,當必有忠言至計可佐國謨者,其各直抒所見,朕將親覽焉。
梁生看畢,便運動腕下,珠璣吐出胸中,錦繡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展開試卷,一揮而就。其策曰:
竊觀今日天下大勢,在內之患莫大乎宦官,在外之患莫大乎藩鎮,二者其患相等,是不可不謀。所以治之?願以宦官治宦官,而宦官不治,何者?以宦官治宦官,則去一宦官,復得一宦官,不可也。以藩鎮治藩鎮,而藩鎮亦不治,何者?以藩鎮治藩鎮,則去一藩鎮,復得一藩鎮,不可也。然則以宦官治藩鎮,以藩鎮治宦官,可乎?曰:又不可。以藩鎮治宦官而勝,其患甚於治宦官而不勝。夫藩鎮不能治宦官,猶得借宦官以分藩鎮之勢。及宦官為藩鎮所勝,而朝權悉歸於藩鎮,是制內之藩鎮愈烈於制外之藩鎮,而國危矣。以宦官治藩鎮,而勝其患,甚於治藩鎮而不勝。夫宦官不能勝藩鎮,猶得借藩鎮以分宦官之勢,及藩鎮為宦官所勝,而兵柄悉歸於宦官,是制外之宦官愈烈於制內之宦官,而國益危矣。不治之以宦官,不治之以藩鎮,則治之將奈何?曰:在治之以天子。治之以天子者,宜徐審其分合之勢,而善為之所。蓋二者分而患尚小,二者合而患始大。當其分,則宦官欲動而牽制於藩鎮,藩鎮欲動而牽制於宦官,國雖未寧,而禍未至於大烈。造乎二者既合,則宦官倚藩鎮為外援,雖未掌兵柄而無異於掌兵柄;藩鎮恃宦官為內應,雖未秉朝權而無異於秉朝權。夫至內有遙秉掌兵柄之宦官,外有遙秉朝權之藩鎮,國事尚忍言哉?此而不善為之所,則國將傾,而禍將不可救。乃所謂善為之所者,又不必天子親治之,而在委其任於一大臣。以大臣治宦官,則如《周禮》以閹人領之太宰,穆王以伯-正於僕臣。而在內之朝權一。以大臣治藩鎮,則如周公以碩膚正四國,吉甫以文武憲萬邦,而在外之兵柄清。朝權既一兵柄既清,於是,戮一宦官,而眾宦官皆懼;誅一藩鎮,而眾藩鎮鹹賓。戮一藩鎮所恃之宦官,而藩鎮寒心;誅一宦官所倚之藩鎮,而宦官戢志將見。寧內即為安外之功,外寧愈見內安之效,而周官匡正之風可追,唐虞干羽之化可復矣。今天子誠能求良弼簡賢輔,寄之以股肱心膂之任,而猶有二者之患貽憂君父,臣請即伏妄言之罪。草野疏賤,不識忌諱。
區區管見,敢以為當。寧獻謹對。
梁生寫完,自己默誦了一遍,大是得意,納了卷子出了朝門,回至柳府,把文字錄出,等柳公回來呈與觀看。柳公極口稱讚,以為必掇高魁。夢蘭看了,也料道必捷。但恐其中有命文齊未必福齊,乃私喚錢乳娘到門首去聽一個讖兒。錢嫗領命,走至門首,只見兩個人在門首走過,後面那人對前面那人道:「你要問時,只看那大橋堍下月餅店招牌便是。」原來前面那人要問賣月餅的張家住在何處,故後面那人答他這句話。錢嫗出來,恰好聽著了這二句。正在驚疑,卻值老蒼頭梁忠走來,錢嫗便把聽讖之意說與知道,教他去橋堍下看月餅店招牌。梁忠聽說,便望大橋邊走去,果見橋堍下有個月餅店。此時天色已暮,店前所掛招牌已取放櫃上豎著,那招牌上本來有十個字,乃是:
張家加料中秋狀元月餅。
看官,你道中秋賣月餅竟是中秋月餅便了,為何添這「狀元」二字?只因京師舊例,凡遇科舉之年,有趕趁科場生意的,不論什麼物件,都以狀元為名。賣紙的叫做狀元紙,賣墨的叫做狀元墨,賣筆硯的叫做狀元筆、狀元硯,甚至馬也是狀元馬,驢也是狀元驢。為此,賣糕的也是狀元糕,賣餅的也是狀元餅。閒話休提,且說梁忠去看張家的招牌,那招牌已豎在櫃上,招牌邊有一隻籃兒掛著,把招牌上「張家加料」四字遮了。櫃上又堆著一堆月餅,把招牌上「月餅」二字也遮了,單單只露出「中秋狀元」四個大字。梁忠見了滿心歡喜,忙回報錢乳娘。錢嫗回報小姐夢蘭,咄咄稱奇,說道:「如此看來,梁郎穩中狀元的了,這『中秋狀元』四字,該把『中』字念作去聲,將『秋狀元』三字連看,正應梁郎不曾中得『春狀元』今當中個『秋狀元』之兆。此識甚為奇妙。」錢嫗聽了,十分欣喜。過了幾日,天子閱卷已畢,親定甲乙,頒下黃榜,梁棟材名字果然高標第一狀元及第。正是:
後時獲雋,破格成名占春魁,卻在桂月報秋元。不是鹿鳴,至尊握鑒,御筆司衡榜。復恭有門生天子,梁棟材為天子門生。
梁生既得掄元,即入朝謝恩。天子見他人物俊偉,龍顏大悅,敕賜御酒、宮花一樣,瓊林赴宴,遊街三日。這一番增出來的秋殿試,卻是天子親自衡文取中的,比往常的狀元加一倍榮耀。春風得意馬蹄疾,他把秋風權當春風。此時,愈覺得意,一色杏花紅十里。他把桂花權當杏花,偏比杏花時愈覺光彩。柳公與夢蘭歡喜自不必說,只是愧殺了房瑩波,羞殺了賴本初,急殺了欒生棟,惱殺了楊復恭。瑩波自從那日在城外遇見梁生,不肯相認,反縱家人囉皂,卻被柳府中把梁生接去。瑩波回家與本初說知,本初曉得柳公已識破機關,好生惶愧。後聞梁生與夢蘭成親,今又見他中了狀元,如何不羞?欒雲自從時伯喜採辦回來,曉得他在途中遇著梁忠,已說明賺錦之事。今見梁生高中了,怕他要報仇,如何不急?楊復恭見梁狀元策中之語,句句罵他,又明明說楊守亮與他結連的隱情,如何不惱?惱的惱,羞的羞,急的急,三人共議,不如先下手為強,要尋個法兒處置梁生。正商議間,天子卻又依了梁狀元策中所言,欲選一大臣委以安內寧外之任。遍視滿朝臣宰品望,無有過於柳侍御者,便拜柳公為左丞相兼大司馬,並理太僕卿事,盡奪楊復恭之權。復恭倍加忿恨,遂和楊棟、楊梓算出一個大逆無道的計策來。他因與楊守亮認為叔侄,一向聲息相通,書札來往,今議欲修書密緻守亮,教他誘降李茂貞,合兵犯闕。那時,裡應外合,以圖大事。又恐茂貞未必肯反,乃諷朝臣彈劾之,以激其變。
朝臣中有與復恭一黨的,便上疏參「茂貞按兵不進,虛靡糧餉。乞差重臣一員,前往督戰,限日奏功,遲則治罪。」天子覽疏,便召柳公問道:「先朝憲宗之時,吳元濟作亂,全賴相臣裴度督師,方能討平。今守亮叛於興元,無異元濟叛於淮蔡,朕意欲命卿以裴度之事,卿能為朕一行否?」柳公奏道:「臣蒙聖眷,忝備樞機,敢不竭忠盡力,以報陛下。」天子大悅,即命柳公以使相統京兵一萬,往興元督戰。又賜尚方劍一口,面諭道:「卿到彼可以便宜行事,如茂貞不奉約束,先斬後奏。」柳公謝恩,出朝打點,領兵起身。楊復恭又諷幾個心腹朝臣,交章奏道:「昔年淮蔡功成,雖系朝臣裴度之謀,實賴李-贊襄之力。今茂貞不能用命,元老贊助無人,新科狀元梁棟材才兼文武,可參帷幄,宜使為元老輔行。」天子准奏。即日,降詔賜梁狀元金印一顆,以翰林學士兼行軍祭酒,協同柳丞相督師討賊。正是:
策中所獻,請自試之。
建言之難,從古如斯。
命下之日,柳公對梁生道:「老夫久荷國恩,今日之役,義不容辭,賢婿以新進書生,何堪選當軍旅之任?老夫當薦舉一武臣,以代賢婿。」梁生道:「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既蒙詔旨,即當勇往,未知岳父欲薦何人相代?」柳公道:「鄖襄防禦使薛尚武治軍有法,甚著威名,我意欲薦他赴軍前效用。此人可以代賢婿。」梁生道:「小婿到不必求代,但今心腹之患不在外,而在內。楊復恭雖謝朝權,尚侍君側,若不提防,恐變生時腋。以小婿愚見,當令薛尚武入衛京師,保護天子,提防復恭,庶吾等出師之後,可無內顧之憂。」柳公聞言,點頭稱善。隨即,奏請聖旨,遣使持節,至均州拜薛尚武為總制京營大將軍,即日赴京。正是:
若欲寧外,先求內安。
狀元韜略,早見一斑。
柳公既舉薦了薛尚武,內顧無憂,便與梁生商議點兵起程。梁生道:「須待薛尚武到來,把京營的兵符軍冊交付與他,方可起程。」柳公道:「此言極是,但軍馬須先點定操演。」梁生道:「朝命統兵一萬前去,愚意以為不必許多,只須挑選精兵一千足矣。兵貴精而不貴多,用多不如用少。若多兵必須多餉,餉多則餉必不支,餉既不支,則兵不奉令,此茂貞之所以無成功也。從來兵多而不煩轉餉者,惟有屯田一法,然兵之居者可使屯,兵之行者不可使屯。此但可施之於守禦之日,不可用之於督戰之時,與薛尚武在均州之勢不同,故愚意以為用多不如用少耳。」柳公道:「賢婿所言最為高見。」便將此意具疏上聞。天子命柳公與梁狀元親赴教場,召集在京各衛軍士,聽憑挑選精壯千人,並著於御馬苑中選良馬千匹,給賜眾軍。柳公領旨,即日與梁生至教場演武廳點選軍馬。那千牛衛參軍楊棟、御馬苑馬監楊梓理合都來聽候指揮,只得大家寫了腳色手本,驚驚惶惶的到演武廳叩謁。柳公見了手本,回顧梁生微微冷笑了一聲,便喝叫二人站過一邊伺候。少頃,軍政司呈出各衛軍士花名冊,柳公與梁生按冊點名。點到千牛衛管轄的軍士,卻缺了大半。原來平日參軍作弊,侵蝕軍糧,有缺不補,每到散糧之日,僱人點名支領。因此冊上雖列虛名,行伍卻無實數。及查點御馬苑馬匹,也缺了若干匹。亦為馬監平日虛支馬料錢糧之故。柳公大怒,喝令刀斧手將楊棟、楊梓綁了,要按軍法斬首示眾。梁生勸道:「二人本當按法梟示,但今出兵之始先斬二人,恐於軍不利。況此二人又適有幾番脫騙之事,得罪岳父與小婿,今日若殺了他,不知者只道借公事報私仇了。還求免其一死。」柳公聽罷,叫刀斧手押轉二人,喝罵道:「我聽梁狀元之言,權寄下你這兩顆驢頭。但死罪饒了,活罪饒不得,發去軍政司,各打四十,追奪了參軍、馬監的印,逐出轅門。」正是:
穰苴誅莊賈,孫武斬宮嬪。
令出如山嶽,威行駭鬼神。
當日,柳公與梁生點選軍馬已畢,只等薛尚武到京,交付與京營兵符軍冊,便好起程。此時,薛尚武在均州,已聞梁生中了狀元,十分歡喜。及奉詔命著他入衛京師,又知梁生做了行軍祭酒,即日將與柳公同行。恐不及相會,忙將防禦使的印務交付鄖襄兩郡太守,又另委標官一員,監督屯政,替回提轄鍾愛,叫他帶著親隨軍校,一同星夜進京,與梁生相見。梁生謝了尚武前日資送到京之德,並慰勞了鍾愛一番,又喚過前日跟隨入京的那個小校來,把些金帛賞賜了他。尚武謁見柳丞相,柳公把提防楊復恭的話,密密囑付了,尚武一一領諾。梁生便與柳公辭朝出師,兵雖不多,卻是人強馬壯。臨行之日,天子車駕親自送出都門,文武各官盡出城候送,軍容甚整。正是:
當年扯纖一書生,今日承恩統眾兵。
電閃旌旗雲際展,風吹鼓角馬前鳴。
民人街巷爭瞻仰,天子都門自送行。
佇俟捷音傳報後,王朝勒石紀勳名。
原來,梁生於未行之前,先打發家眷回鄉,命梁忠與錢乳娘並柳家奴僕,一同伏侍夢蘭小姐取路回襄州。臨別時,夢蘭勉勵梁生道:「郎君王命在身,當以君事為重,切勿以家眷系懷。妾回襄州,專望捷音。」梁生灑淚分手。錢乳娘和梁忠等眾人即日護送夢蘭,望襄州進發,夢蘭雖以大義勉勵丈夫,不要他作離別可憐之色,然終是口中勉強支持,心中暗地悲切。一來念梁生以書生冒險,吉凶未保;二來新婚燕爾,驟然離別,那得不悲。因此離京未遠,遂不覺染成一病,行路不得,只得安歇在近京一個館驛中調養,等待病癒,然後動身。有一首《西江月》詞,單道夢蘭此時愁念梁生的心事:
虎節應分將領,龍泉怎問儒家?宮袍才賞曲江花,忽把戎衣來掛。鴛侶近拋絲鬢,馬蹄遠走黃沙。閨中少婦每常嗟,淚落朝朝盈把。
話分兩頭,且說楊棟、楊梓缺了該管的軍馬,本當按法處斬,到是梁生勸止了柳公,免了死罪,止於捆打、奪官,他還不知感激,反十分怨恨。探聽得梁生打發家眷起身,楊梓便與楊棟商議:「要遣個刺客,到半路去刺殺夢蘭小姐,不但可以報己之怨,又可以取他的半錦。且梁生聞知家眷被害,必無戰心,柳丞相沒人幫助,斷不能成功。豈非一舉三得之計。」二人商議定了,把這話告知楊復恭。此時,復恭只因朝廷信任了柳丞相與梁狀元,指望弄了這二人出去,可以惟我所欲為。不想又被柳公弄一個薛尚武來做了京營總制,京兵都屬他管轄,曉夜提防,一毫施展不得。假子、假侄又早被柳公奪職捆打,壞盡體面。正想要出這口氣,聽了楊梓行刺之計,便大喜道:「此計甚妙,但不可在近京館驛中刺他,須道近襄州的所在,去等他來行刺。」楊棟道:「爹爹此是何意?」復恭道:「若就在近京館驛中刺殺了他,梁狀元知道,定猜著是我所使,不如到襄州地面去行刺。梁狀元只認做興元使來的刺客,決不疑是我了。」楊棟、楊梓齊聲道:「大人所見極高。」復恭即喚平日養在門下的一個刺客,叫做賽空兒,著令到襄州路上等夢蘭小姐來行刺,分付要取他行囊中半幅回文錦來回話。事成之後,重重有賞。賽空兒領命,星夜望襄州跑去了。正是:
初時騙物騙人,後來愈狠愈惡。
不能竊鳳偷蕭,便想燒琴煮鶴。
看官,聽說那賽空兒若真個有賽過空空兒的本事,何不就叫他去刺了梁狀元,刺了柳丞相,即使刺薛將軍亦無不可,如何只令他去刺一個夢蘭小姐?原來,這賽空兒原不是什麼劍客,不過楊內相府中平日蓄養的一個健兒。他比別個健兒手腳快些,故起他這「賽空兒」的混名。論他的本事,原只好使他去刺一個女郎,若柳相府中,侯門似海,將軍營裡,守衛森嚴,他如何去得?然雖如此,若令他去刺梁狀元、刺柳丞相、刺薛將軍便去不得,今止令他去刺一個女郎,有何難處?便是一百個也刺殺了。只為楊復恭不教他到近京館驛中去刺,偏教他到襄州路上去等,這便是天相吉人,其中有數。說話的說到此處,惟恐夢蘭小姐的病好得快,到願他懨懨常病,不要動身便好。那知夢蘭的病終有好日,刺客賽空兒卻又不曾空回白轉。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張冠換李戴,終建騰蛟舞鳳之奇;東事出西頭,再看覆雨翻雲之事。畢竟後事,且看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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