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錦回文傳 第05卷 梁秀才改妝窺淑女 桑小姐乘夜走扁舟
    詩曰:

    從來好事每中離,綵鳳文鸞路兩歧。

    若使當年便相合,風流佳話不為奇。

    卻說張養娘領了梁生言語,懷著半錦並所寫詩句,逕到城外欒家別宅,求見桑夢蘭小姐。先是乳娘錢嫗出來接著,見他是個賣花婦人,便道:「我家小姐為沒了老爺,孝服未滿,況兼兩日身子有些不快,你來賣花,卻用你的花不著哩。」張養娘笑道:「我不是來賣花,是來賣錦。」錢嫗道:「賣什麼錦?」張養娘道:「有一位官人,藏得半幅回文錦在家,今聞你家小姐也藏著回文錦半幅,故特遣我來要將這錦兒配對。」錢嫗道:「那官人是誰?」張養娘道:「那官人是本州一個孝廉公的公子,姓梁,名棟材,字用之。年方一十八歲,才貌雙全,早年入泮,人都叫他是神童。前任太守柳老爺極敬愛他,常說道:『可惜我沒有女兒,若有時,定當招他為婿。』他家老相公從京師回來,於路偶得半幅回文錦,他便把錦上詩句看出幾十首,都是別人看不出的。人愛他聰明,要來與他聯姻的甚多,他卻定要像那做回文錦的女子,方才配他。為此,姻事未就,直拖到此時。今聞你家小姐也有半幅錦,也看得出許多詩句,他道:『這才是天緣相湊。』故特使我來作伐。」錢嫗聽說,便歡歡喜喜引著張養娘進去與夢蘭相見,把這話細述與夢蘭聽了。夢蘭問道:「如今這半幅錦在那裡?」張養娘道:「錦已帶在此。」遂於懷中取出繡囊,探出半錦。夢蘭接來看了,便也取出自己所藏半幅,一同鋪放桌上,配將起來,分毫不爽,竟是一幅囫圇全錦了。錢嫗、張養娘齊聲喝彩。張養娘又將梁生所寫詩句呈上,夢蘭先從頭看了一遍,見其中有兩三首與他所繹的相同,其餘的卻又是他意想所不到,心中暗暗稱奇。又細細對著錦上再讀了一遍,其聯合之巧,真出人意表,不覺喜動顏色。有一曲《啄木兒》單道桑夢蘭小姐此時欣羨梁生之意:

    回文美錦字奇,世乏竇滔,誰識此怪?今朝何物才郎,卻偏能重譜新詞!若教幻作裙釵女也,應織得相思句,羨殺他彩筆堪當機與杼。

    錢嫗在旁,見夢蘭看了詩與錦,眉頭頓展,笑逐顏開,反覆把玩,不忍釋手,曉得他心裡已十分中意。因說道:「難道這位官人有恁般文才,又恰好合得這半錦?真是天賜姻緣,小姐不可錯過。」張養娘道:「梁官人也要求小姐的詩句去一看,並求這半幅錦去一對,未知可否?」夢蘭沉吟了一回,乃將半錦並自己所繹詩句都付與錢嫗,說道:「你可去那裡走一遭。」錢嫗道:「我也正要去看那梁官人的人物如何,可配得我家小姐。」張養娘笑道:「還你一個粉妝成玉琢,就和小姐一般樣美貌的便了。」說罷,便要取了原帶來的詩與錦起身告辭。夢蘭道:「錦便取回去,詩且留在此,我還要細看。」錢嫗笑道:「小姐未見其人,先愛其文,一定是其文可以配得璇璣圖的了,待我如今去看他,包管其人也可以配得璇璣圖哩。」夢蘭聽說,微微含笑。張養娘只取了半錦,辭了夢蘭,同著錢嫗,恰待要行,夢蘭又喚轉錢嫗,復入內室,附耳低言道:「適間所見詩句,不知可真是此生繹的,我今有一首詞在此,是我向時所作,你可一發帶去,要他面和一首來我看,若和得出,又和得好,我方信他。」錢嫗道:「小姐所見極是。」夢蘭遂取舊日所題那首《長相思》的詞付與錢嫗,又叮嚀道:「此吾終身之事所繫,你此去切勿草草。」錢嫗領命,同了張養娘一徑到梁家來。梁生見了,只道那錢嫗也是個媒婆,且不和他答話,先問張養娘道:「你曾見過桑家小姐麼?」張養娘道:「曾見來,那小姐的才貌果然名不虛傳。兩半幅錦又恰好配合,這段姻緣真乃天賜。」因指著錢嫗道:「此位便是小姐的乳娘錢媽媽。小姐特地教他拿那半錦並所寫的詩句在此送與官人看。」梁生見說,連忙起身對著錢嫗,深深的作下一個揖,慌得錢嫗還禮不迭。仔細看那梁生時,真個一表人物,有一曲《臨江仙》為證:

    目秀眉清神氣爽,還誇舉止昂藏。天生豐骨不尋常。何即非傅粉,荀令豈熏香。聽說彩毫花欲放,果然滿面文章。深閨只道美無雙。今朝逢宋玉,應許赴高唐。

    錢嫗見梁生丰姿俊爽,十分欣喜,隨即取出小姐所付的詩與錦遞上。張養娘也取出原帶去的半錦奉還,說道:「原錦在此,詩箋小姐還要留著細玩。」梁生接過二錦來,湊著一看,大喜道:「我只道這後半幅錦已不可得見,不想今朝卻得聚在一處。」因問起這半錦的來由,錢嫗便把劉夫人夢遇仙女,一手持蘭,一手執錦,分付許多言語後,見庭中寶光掘地,得玉匣,因而獲此半錦的話,備細述了一遍。梁生聽了,驚喜道:「這是天緣前定,今日此錦既合,婚姻料無不諧之理。」言罷,即取夢蘭所繹詩句來看,才展花箋,見字句柔妍可愛,已不覺神情飄蕩。詩句前面卻先有一篇小引,其文曰:

    古名媛之撰述多矣,敏誇道蘊,智羨班姬,風流所傳,著作恆有。至於瑟鼓湘靈,笳悲邊月。寫愁腸於百轉,托別恨於三秋。長門買賦,不及樓東之自題;白頭寄吟,又聞如意之度曲。才以思深,文因情至,斯皆然己。然未有慧奪天工,想窮人力,尺素而圭璧千章,寸幅而雲霞萬狀,如蘇氏璇璣圖之邁等軼倫者也。奴幸家藏半圖,幼輒取為玩弄,更從書窺全錦,長復久於誦耽。既喜采藻之奇,尤驚組織之巧。疑是衛夫人之妙筆,化作機杼;竊謂薛夜來之神針,遜其文字。愛抒蠡測,用譯為篇,載於黃絹之中,重分幼婦之句。就兒家意量之偶及,補諸賢尋味之未全。謹得若干首為列,其章次如左。

    梁生讀畢,先極口稱讚道:「何須更看詩句,只這一篇小引,詞調鏗鏘,筆情幽秀,真六朝文選中名作,遠過則天皇后序文多矣。」道罷,再取那繹出的二三十首詩句,逐一對讀。讀一首,讚歎一首。又見其中有幾首與自己所譯相同的,愈加歡喜道:「我兩人所見略同,不謀而合,一發奇妙。至於其他章句,更多出吾意外,尤見心思之曲。有才如此,敢不敬服!」便把這幅花箋孜孜的看個不了。有一曲《玉芙蓉》,單道梁生此時欣羨桑夢蘭小姐之意:

    蘇家挺秀姿才,媛難其繼;笑金輪有序,未繹新詩。今何意,佳人能解夫人字,幼女偏通幼婦詞。真奇異,疑便是,若蘭再世,想因他自家文字,自家知。

    梁生讚賞了一回,因問錢嫗道:「方纔你家小姐見了我寫去的詩句,卻如何說?」錢嫗道:「官人詩句自然絕妙,小姐口雖不言,我看他心裡已十分得意。」張養娘笑道:「若不得意,不留在那裡細看了。」錢嫗道:「小姐還有一首詞在此,是他向日所作,今欲求官人面和一首。」梁生笑道:「此乃小姐欲面試小生之意,媽媽便是欽差來監試的了。」錢嫗笑道:「官人好聰明,一句便猜著。」張養娘也笑道:「怪道方才臨行時,小姐又喚你轉去說些甚麼,原來要你來做考試官。我家梁官人是不怕你考試的,有什麼難題目,快取出來。」錢嫗便於袖中取出詞箋。梁生接來看時,見是一首《長相思》詞,就為這半幅回文錦而作的。吟詠了一遍,一頭贊說:「好!」一頭便取過紙筆,依韻和成一首詞曰:

    文已全,錦已全,繹得新詩婉有仙。何言不盡傳。將半邊,合半邊,今日天章會有緣,物圓人亦圓。

    梁棟材步韻求改

    梁生寫完,將詞箋折成個方勝,遞與錢嫗道:「煩致意小姐,率筆奉和,尚求教正。」錢嫗初時見梁生提筆便寫,還只道在那裡抄錄小姐的題詞,不想已和成一首,真個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喜得他連聲稱讚道:「官人酬和得恁般快捷,果然是個才子。」張養娘道:「媽媽,你還不曉得我家官人八九歲時,前任柳太爺便聞他才名,請去相見,當堂要做起什麼文章來,他也不消一刻,就做完了,那一個不稱羨哩!」錢嫗道:「官人具此高才,正當與我家小姐作配,如今待我把這和韻的詞兒,送與小姐看了,那時便可擇吉行聘。」梁生道:「但小生家寒,沒有厚聘,為之奈何?」錢嫗道:「我小姐但求真才,不求厚聘,官人不須別樣聘物,只這半幅錦與這些詩詞便可當厚聘了。」梁生又深深作揖道:「全仗媽媽玉成。」錢嫗道:「今日且將小姐這原錦仍舊付我拿去,待擇了吉日,官人把前半幅錦做個納聘之禮,我小姐便把後半幅錦答與官人,做回聘之敬。」梁生大喜道:「如此最好,定親之日,權將二錦交換。成親之後,二錦正可合為一錦矣。」正是:

    天使文鸞配綵鳳,佳人今日果重來。

    梁生把後半錦仍付還錢嫗,其小姐寫來的詩詞也都留著,說道:「還要細細玩味。」錢嫗只取了半錦,歡天喜地謝別了。梁生自去回覆夢蘭小姐不題。

    且說梁生等錢嫗去後,細問張養娘道:「那小姐的才情且不必言,但他容貌果是若何?你可實對我說。」張養娘道:「小姐近日身子略有些不快,只是懶懶的梳妝,淡淡的便服,然我看起來,雖帶三分病容,卻到有十分風韻。若是不病的時節,還不知怎樣標緻哩。」梁生道:「從來才色最難兩全,有奇才的,那裡又有絕色?只恐未必如你所言。」張養娘笑道:「官人若不信,明日花燭之夜,自去端詳便知我不是說謊了。」梁生道:「直待花燭之夜,方去端詳,卻不遲了?我本重才不重貌,若其才不真,雖有美貌,亦不足貴;若是真正有才的女子,其貌雖非絕色,而其眉目顧盼之際,行坐動止之間,自有一種天然風致,此非俗眼所能識,必須待我親自見他一面,方才放心。」張養娘道:「官人又來,那小姐怎肯輕易見人,你如何去見得他?」梁生道:「他見了我的詩句不肯便信,又教乳娘來面試我,我今見了他的詩詞,亦未敢便信,卻不好也出題去面試他。但只要偷覷他一面,看其外貌,即可知其內才,你怎地設個法兒教我去看一看。」張養娘搖頭道:「這個卻難。小姐身在深閨之中,官人如何得見他的面?」沉吟了半晌,說道:「除非等他出來的時節,或者可以略略偷看。」梁生道:「他幾時出來?」張養娘道:「他等閒也不肯輕出,只今桑老爺停柩在城外寺裡,他有時要到寺裡去拜祭,官人或者乘此機會去偷看一看,何如?」梁生道:「這卻甚妙!」張養娘道:「待我探聽他幾時到寺裡去,卻來相報。」說罷,告辭去了。過了兩日,只見張養娘又同著一個婆子背著一個藥箱兒到梁家來,對梁生說道:「今日是月朔,桑小姐本欲親到寺裡拜祭亡親,卻因微恙未痊,正要眼藥調理,不便出門,已遣錢乳娘代去了。前日所云,不能如顧,今更有個法兒在此,但不知官人可做得?」梁生道:「是甚法兒?」張養娘指著同來的那婆子道:「這是女醫趙婆婆,是我的結義姊妹,與我極相厚的,今日恰好來,小姐要請他去看病,這也是個機會。我替官人算計,不若假扮做他的伴當,隨著他去,自然看見小姐。因此,我先和他說通了,同來與官人商議。」梁生道:「扮做伴當去也好,但錢乳娘是認得我的,雖然他今日奉小姐之命到寺裡去了,不在家裡,萬一回來撞見被他識破,不當穩便。」張養娘道:「這也慮得是,如此,卻怎生計較?」那趙藥婆笑道:「我到有個算計,只怕官人不肯依我。」梁生道:「計將安出?」藥婆道:「我平日到人家看病,原有個女伴當跟隨的,今日那女伴當偶然他出,不曾跟得出來。我看官人丰姿標緻,若扮做了女人,卻是沒人認得出。依我說,不如竟假扮了我的女伴當,隨著我去,到可直入內室,窺覷得小姐,就使錢乳娘看見,急切那裡識得破?這算計好麼?」張養娘拍手笑道:「好算計!」梁生也笑道:「這到也使得,只是恁般妝扮了,怎好羞人答答的在街坊上行走。」張養娘道:「這不難,喚一隻小船兒載去便了。」藥婆道:「如此更妙。」張養娘便替梁生梳起頭來,用皂帕妝裹停當,取出幾件舊女衣來穿了,宛然是個標緻婦人。張養娘與藥婆不住口的喝彩,梁生自把鏡兒照了,也不覺大笑。你道梁生此時怎生模樣,有一首《西江月》詞為證:

    皂帕輕遮鬢髮,青衣不掩朱顏。神如秋水自生妍,粗服亂頭皆艷。只少略刪春黛,微嫌未裹金蓮。若教束歲頂男冠,紅拂風流重見。

    梁生妝扮完了,藥婆便去喚下一隻小舡,攜著藥箱,同了梁生,一齊登舟,至桑家寓所門首,上了岸,同步進門。且喜此時,錢乳娘還未回來,梁生大著膽,直隨進內宅。藥婆教梁生且只在外房坐地,自己先入臥室與夢蘭相見了。茶罷,即便診脈。梁生在外房偷從壁縫裡張看,只見那小姐淡妝便服,風韻天然,雖帶病容,自覺美貌。有兩曲《寄生草》單說那病中美人的風致:

    撲蝶慵麾扇,看花懶下階。幾回搔耳無聊賴,幾回手弄湘裙帶,幾回閒眺窗兒外。待拋書,無物遣愁懷;待開緘,又恐添感慨。

    病體嬌難掩,愁容艷未消。皺眉不減春山俏,瘦腰穩稱羅衫小,無言靜鎖櫻桃悄。只因他,花容宜喜又宜嗔;可知道,當年西子顰難效。

    梁生偷觀多時,喜得神魂飄蕩,幾不自持。想道:「張養娘之言,一些不差,看他恁般姿態,自然是個絕世聰明的女子了。」方驚喜間,只聽得藥婆叫:「女伴當,快拿藥箱進來!」梁生便提著藥箱步進房去。藥婆接了箱兒,自去開箱取藥,梁生卻側身立在一邊偷眼再把小姐細看。正看得好,不期錢乳娘回來了。那錢乳娘一見了梁生,便對藥婆說道:「你這女伴當到好個俊臉兒,我仔細看起來,到有些像梁秀才的面龐。」因指著梁生笑向夢蘭道:「小姐,你若要看梁秀才面貌,只看這女伴當便了。」夢蘭聽說,微微把眼斜睃了梁生一睃,便覺兩頰生紅。梁生十分(足局)(足脊),恐怕露出馬腳,急急低著頭走出外房。藥婆也連忙取了藥,收拾藥箱,辭別了夢蘭出來,同著梁生,仍下船而去。正是:

    只為欲窺玉女面,幾乎露出本形來。

    梁生回到家中,張養娘正在那裡等候,見梁生回來,忙取巾服替他換了。梁生道:「方纔若不是這般打扮了去,險些兒被他們看出破綻。」張養娘道:「官人曾窺見小姐麼?」梁生便把上項事述了一遍,說道:「小姐天姿國色,誠如你所言,我今更無他疑,即當擇吉行聘便了。」張養娘道:「可知道我不掉謊。官人如今快擇定吉期,待我說去。」當下梁生取些銀兩,謝了藥婆、張養娘,同著去了。次日,張養娘又來,梁生已選定了行聘吉日,教張養娘先去說知。張養娘領命而去。

    且說桑夢蘭既見了梁生的詩與錦,復聞錢嫗誇獎他儀容俊美,又見這一首和詞來得敏妙,是錢嫗親見他信筆揮就的,便深信梁生果然才貌無雙,嫁得這等一個夫婿,足遂平生之願,心上已別無疑慮。只因藥婆看病之日,錢嫗說那女伴當與梁生面龐相像,夢蘭是個聰明人,卻便猜得有些蹺蹊,想道:「這女伴當果是女人男相,看他丰神秀異,青衣中那有此人?況他一見乳娘說了這話,便有(足局)(足脊)不安之狀,莫非就是梁生假扮來的?若真個是梁生假扮了來窺看我,他既說重我文才,卻又來私窺我容貌,這便是不重才而重色,不是個志誠君子了。從來有才有貌的男子最難得有信行,風流太過,往往負心薄倖。我且不要造次,還須再試他一試。思忖已定,恰好張養娘來約聘期。夢蘭便取過筆硯,展開一幅花箋,題下一首七言絕句,付與錢嫗道:「我還有一詩在此,你可把與這養娘持去,再教梁生和來,若和得合我之意,方許行聘。」錢嫗道:「今姻事已垂成,還要做什麼詩?」夢蘭道:「你不曉得,我這詩有個意思在裡邊,只顧教他將去便了。」錢嫗不敢相違,只得持付張養娘傳達小姐之意。張養娘道:「小姐前日已教媽媽面試過梁官人了,如何今日又要做起詩來?難道前日做來的還不中小姐意麼?」錢嫗笑道:「前日做來的,小姐見了,已極其贊歡,不知今日怎生又要做什麼詩?他說,這詩中藏著甚意思,如今你只把去與梁官人看,便知分曉。大約正考既已取中,覆試自然停當的,不須疑慮。」張養娘聽說,只得拿了詩箋,回見梁生,細述其事,把詩呈上。梁生展開看時,其詩曰:

    千詩織就回文錦,如此陽台暮雨何?

    亦有英靈蘇蕙子,曾無悔過竇連波。

    桑夢蘭索和

    梁生看了笑道:「我知小姐之意矣,他自比能織錦的蘇蕙,卻怕我不是能悔過的竇滔,只疑文人無行,故把這詩來試我。待我即依韻和他一首,以釋其疑。說罷,便也取花箋一幅,題詩一絕道:

    佳人絕世豈容多,更覓陽台意若何?

    伉儷得逢蘇蕙子,敢需後悔似連波?

    梁棟材敬和

    題畢,把來付張養娘,教即刻便送去。張養娘領命再到桑家寓所,將詩箋奉與小姐,笑說道:「梁官人的覆試文章在此。」夢蘭接來,展看了一遍,微微含笑,想道:「他詩中之意,明明說有了蘇蕙,不敢更覓陽台,若得蘇蕙為配,必不像竇滔有過而後悔。只這一首詩,分明設下一個大誓了。」便對乳娘說:「允了他的聘期。」張養娘欣然回報梁生知道。梁生大喜,到得吉期,梁生把前半錦作聘禮送與桑小姐,夢蘭亦將後半錦作回聘,送與梁秀才。其兩人所繹詩句,與題和詩詞向已互相換看,今便大家留著,待成親之後,人錦皆圓,彼此詩詞,方可合為一集。此時,梁生禪服已終,夢蘭卻還在父喪三年之內。梁生一候小姐服滿,便要迎娶成親。看官,聽說這一場好事,全虧張養娘之力,他是被逐去的人,難得他不忘舊主,特來報信。梁生也傾心相托,竟把半錦交付與他,他又並無差誤,往來說合,玉成了佳人才子的百年姻眷。梁生深感其義,把些銀兩賞了他。自此,仍舊收他住在家裡,與梁忠夫婦一同看管家事。正是:

    只為昔年投靠,不忘犬馬之報。

    當年做馬風流,今日做犬正道。

    話分兩頭,不說梁生定了姻事,十分歡喜,且說欒雲與桑家說親不就,要買梁生的錦又買不成,心中正自氣悶。卻聞桑小姐到受了梁生的聘,一發惱怒,想道:「我便借屋與你居住,你卻不肯與我聯姻,到把姻事作成別人,這口氣如何消得!」便請賴本初來商議。本初自那日被梁生搶白出門之後,又羞又惱,正沒出氣處,今見來雲與他商議此事,便攛唆道:「桑小姐白住了兄的屋,卻偏與兄相拗,極其無禮。兄如今竟催逼他出屋便了。」欒雲依言,隨即差家人去說:「這屋你家借住已久,今本宅自己要用,可作速遷開會罷。」夢蘭聞知此言,使錢乳娘宛轉回覆道:「向蒙你家相公厚意,借屋居住,感激不盡。今我小姐即日便要出嫁,一等嫁後,此屋便可交還,不煩催促。」欒家從人把這話稟覆欒雲。賴本初在旁聽了笑道:「若如此,不是催他出屋,到是催他成親了,卻不便宜了他?」欒雲道:「便是他既不允我姻事,卻偏要在我屋裡出嫁,這不是明明奚落我?」本初道:「專怪他沒禮,可連夜逐他起身。」欒雲沉吟道:「逐他去固好,但他原是個地方官的宅眷,怎好便把沒體面待他?日後倘有與桑家相知的來替他修怨,卻是不便。」本初道:「我一向也只道桑公雖死,不無門生故吏,身後之事決不寂寞。不想他是得罪楊內相之人,沒人敢照顧他,眼見得這煢煢孤女是沒倚靠的了。現今他原隨來的許多家人僕婦都已散去,只有一個乳娘伴著小姐。不是我取笑說,就使黑夜裡劫了他來,也急切沒人來尋緝。吾兄如今只顧差人去趕逐他,他迅雷不及掩耳,必將倉皇奔竄,那時跡其所行,便可別有妙計。」欒雲聽說大喜,即分付家人絡繹不絕的去催趕桑小姐出屋。催了一日,到得晚間,探門的探門,發瓦的發瓦,十分囉皂。夢蘭當不起這般光景,家中又沒有童僕護衛,只錢乳娘一個,那裡禁得住這班家奴?一時無奈,只得收拾隨身行李,連夜雇小缸一隻,同著錢乳娘踉蹌下船。欒家眾僕見桑小姐已出了屋,便封閉了宅門,一哄的進城回覆家主去了。

    夢蘭與錢乳娘坐在船裡商量道:「如今往那裡去的是?欲待歸鄉,聞路途兵阻,不能前進;欲待徑投梁家,又無此禮。卻怎生是好?」商量了一回,夢蘭道:「我有母舅劉虛齋,現今僑居華州,我和你不如且到那裡安身罷。」錢嫗道:「既如此,待我明日進城去,說與梁官人知道了,方可行動。」夢蘭道:「不必去說,我們只今夜便好行動,且待到了華州,然後使人來報知梁生未遲。」錢嫗道:「何必如此匆匆?」夢蘭道:「我料欒雲那廝因求婚不遂,心中懷恨,不止趕逐我起身,定然還有狡謀。今眾奴回報,彼必將偵探我行蹤,於中途作祟,故為今之計,不若乘此時城門已閉,彼無從來偵探,且不料我即刻起程,我卻只就今夜便行,聲言欲歸蜀川,暗自向華州進發,則彼雖有狡謀,無所施矣。」錢嫗道:「小姐所言極是。」於是分付舟子連夜趕行。有幾個寓所鄰近的人來問他將欲何往,錢嫗只以歸蜀為詞,卻暗教舟子望華州一路而走。行過水路,捨舟登陸,雇下兩乘車子,夢蘭村妝打扮,與錢嫗各乘一車,直至華州城外。且停頓在一個井亭之內,即令車伕入城尋問劉虛齋家。誰想,虛齋已於兩年前死了,房屋已賣與別姓,其家眷都不知遷往何處。車伕打聽的實,回報與夢蘭知道。夢蘭大驚,大哭。車伕不管好歹,逼了僱車錢自去了。夢蘭與錢嫗弄得走投無路,進退維谷。正是:

    烏鵲更無枝可踏,窮魚安得水來依。

    此下,夢蘭與錢嫗相抱而哭。夢蘭哭道:「我本深閨弱質,不幸父母俱喪,飄泊異鄉,為強暴所逐,流到此處,卻又投奔親戚不著,如此命蹇,量無道理,不如早早死休。」說罷,便望著井亭中那口大井要投將下去。慌得錢嫗和身抱住,兩個哭做一團。正苦沒人解救,只見遠遠地一個方面闊服的長鬚老者走將來。只因遇著這老者,有分教:義女拜新翁,免至花殘月缺;師瑩敦舊誼,更堪玉澗冰清。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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