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一枝梅跳上城頭,幸喜無人知覺,他便從此穿房越屋,一直來至宸濠王府。各處打聽了一回,皆無人知覺。這寧王府裡,一枝梅本系熟路,他所以處處知道,打聽了一個更次,只不知劉養正住在何處。正在躊躇,忽聽有人說道:「王爺叫請劉軍師前去商量大事。」一枝梅聽得清楚,心中暗想:「莫非就是請那劉養正麼?」因此就跳了下來。只見那人轉灣抹角,匆匆而去。一枝梅也就越屋穿房,跟了下來。走了一刻,果見那人進了一間房屋,一枝梅當即從屋上伏下身軀,倒垂在簷口,細細聽那人說話。只聽那人說道:「劉軍師,王爺有命,請軍師明日辰刻前往商議大事。」劉養正道:「你可知道王爺所議何事?」那人道:「聞說是為非幻道人打了敗仗,復又前來請兵,說是要排什麼陣,與王守仁斗陣。王爺委決不下,故此欲請軍師前去商議。」劉養正道:「王爺信任邪術,不聽良言,我恐將來便要把大事敗壞。請你去回稟王爺,就說某明日一早就來便了。」那人答應而去。
一枝梅見那人出來,趕著將身子縮了上去,再仔細一看,原來那人是宮內一個小太監。一枝梅等那小太監走過,又四面看了,看見無往來之人,他便輕身飛下屋來,走到窗戶口,輕輕將窗-撥開,從身上把那封書信取出來,由窗戶縫內送了進去。他又一聳身上屋,伏在瓦櫳內細聽動靜。聽了一回,並無聲息,他便不敢耽擱,連忙出了宮門,是夜就在城裡暫住一夜。次日,便在城裡各處布散謠言,說是宸濠即日發兵東下,先取南京以為根本,然後進圖蘇州。布散了一日,因一傳十,十傳百,通城裡的人皆知道要發兵東下。一枝梅將事辦畢,隨即混出了城,趕回自己軍中去了。
且說劉養正次日一早起來,見書案上有信一封,心中大疑:這書信是何人送來?便將那書信取來一看,見書面上並無誰人寄來的名姓,但中間一行寫著:「寧王幕府劉大參謀密啟」。劉養正更加疑惑,隨即拆開,將書抽出,細細看了一遍。只見上面寫道:
憂時老人謹致書於幕府劉大參謀足下:竊維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識時務,未有能與言國家大事者也。一今者寧王以英武之才舉謀大事,左右謀臣如雨,將士如雲,不可謂不得人矣。竊以為庸弱者多,明哲者少。何以言之?自古王氣所鍾,金陵為善。昔太祖定鼎,首在金陵。其他據此而爭者,不可勝數。某以為寧王不謀大舉則已,既謀大舉,則必先取金陵,以為建都根本。緣金陵地勢,古稱天塹,外有長江之險,內為膏腴之地,據此為國,誰曰不宜!而乃寧王既無東下之心,左右又無進言之人,徒以隨聲附和,競言爭戰,毋乃為有志者竊笑乎!夫爭戰原為霸者所急務,第不順天時,不佔地利,不得人和,三者缺一,終不可霸。若先取金陵,則地利既占,天時亦順,二者既備,而尚患人和之不可得乎!一得人和,然後南取蘇、常,北窺燕、冀,由此橫行天下不難也。乃計不出此,僅以區區尺寸之地,朝夕圖謀,猶復大言欺人,侈談王霸,某竊為不取焉!足下為一時英俊,抱匡佐之才久矣;今又遇明主加之以上位,某以為足下定能據理而爭,不與庸庸者之唯諾可比,乃亦人云亦云,未嘗劃一謀,設一策,徒竊素餐屍位而已!現在金陵防守空虛,取之甚易。此而不取,將來兵力既厚,防備既嚴,雖欲圖謀,亦不可得。某不知足下平時所自期許者何在?而自命有匡時之略者又何在?某竊有所不解也。某無志於功名非一日矣!空山無人,泉石自傲,何必作豐干之饒舌!第憂時之心,望時之志,誠不能一日已已!又以足下為當時之傑士,贊襄幕府,定決機宜,某竊不能已於言而不為足下道。幸足下取納,即為寧王決之,則天下幸甚!大事幸甚!謹白。
劉養正將這封書看畢,暗道:「憂時老人是誰呢?」又道:「據這書上所說各節,實系名論不刊。先取金陵,以為根本,雖三尺童子亦以為然。惜乎寧王計不及此,而左右之人又不能據理以爭。失此不圖,未免可惜。某今日當力勸其東下。」說罷,將這封書藏入懷中。梳洗已畢,便往離宮而去。
到了宮內,宸濠尚未升殿,只見大家皆在那裡議論,有說非幻道人不足恃的;有說亟宜發兵,以助其排設陣勢的;有謂非幻道人實在法術高妙,當今之世難得的。議論紛紛,各執己見。劉養正聽了,殊覺可笑,卻是一言不發,只與李士實暗自議論而已。
一會子,宸濠升殿,各人參見已畢,挨次坐定。宸濠向大家問道:「諸位軍師悉在於此。非幻道人昨日來書,聲稱為王守仁所欺,約定開戰日期,忽然中變,以致為王守仁暗來劫寨。所有帶去精兵,折喪大半,丁人虎又為敵人所殺。來書呈請再發精兵二千,星夜馳往,好助他排設大陣,與王守仁一決雌雄。孤猶豫未定,所以請諸位前來,大家計議:是否以添兵益將為是?或將非幻道人飭調回宮?諸位軍師即為孤家一決。」
宸濠話才說完,李自然即首先說道:「千歲,既蒙垂問,以某所見,仍宜增兵為是。非幻道人其所以致敗者,以其王守仁言而無信,暗施詭謀,並非非幻道人毫無法術。今既前來請兵,以助其排設大陣,與王守仁一決雌雄,正可因此以圖振作。若按兵不發,是離其心矣。非幻道人其心一離,則余半仙必為牽動,以後必不肯為千歲出死力以御守仁。而況傀儡生又邪術橫行,捨非幻道人又何能對敵?無人可敵,則千歲之大勢必敗。某之愚見,尚宜從速增兵;不然孤立無援,萬一王守仁乘其銳氣一再攻擊,我軍力薄不能抵禦,勢必全軍覆沒,又將何重整兵威乎?千歲請速作計議。」
此時,劉養正不等宸濠開口,即問道:「千歲自起義以來,興兵動眾,將欲以謀天下乎?抑徒逞血氣之勇而博區區之報復乎?願大王明以告我。參謀雖不敏,請為大王決之。」宸濠聽了此言,急切會不過意來,因問道:「先生之言是何言也?孤若不欲謀定天下,又何以蓄死士、養謀臣、秣馬厲兵、興師動眾!先生之言,誠為孤所不解也!」劉養正道:「大王不欲謀定天下則已,若欲謀定天下,則莫如圖久遠之計,定萬全之策。顧其大而遺其細,棄其短而就其長,然後橫行天下,莫之能御。倘就其方圓之地,朝爭夕取,此得彼失,今日獲勝,明日敗亡,雖歷數十年之久,不足以定天下、得土地、安人民;而況聽信左道之言,徒爭尺寸之地,喪師損將,勞而無功,竊為大王所不取。大王誠英明之主,某不揣譾陋甘心歸附大王者,亦以大王有志於天下,而為一代之明主耳!今觀大王自起義迄今日,並不聞定一大謀,決一大策,為萬全之計,圖遠大之基;徒以人云亦云,依阿唯諾,此某之所不可解者也。願大王自度之,則大王幸甚!某等幸甚!」畢竟宸濠答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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