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爿酒館叫做「望山樓」,卻是三開間三進樓房,共有十八間房子,蓋造得雕樑畫棟,金碧輝煌。方國才同了鳴皋走到裡邊,只見左邊櫃檯內坐著一個漢子,生得豹頭虎項,像條好漢;右邊十幾個伙家,燒的燒,切的切,烹調得五香撲鼻,上了樓來,只見座頭清雅,桌椅皆是根木紫檀。壁上名人書畫,簷頭掛著出級排須六角紅炒燈兒。二人就在沿窗坐下,國才便叫擺一席上等酒餚上來。跑堂的答應下去,不多時搬一席酒來。杯盤碗盞,都是瓜楞五彩人物,著子都用象牙。餚饌海陸全備,十分齊整。鳴皋問道:「此間一個鄉鎮,怎的有此大酒樓?」國才道;「恩公有所不知。這爿望山樓,不是平民百姓開的。」鳴皋道:「莫非官長開設?」國才把眼梢四面一瞧,輕輕說道:「也非官長所開,卻是這裡的綠林大盜開此酒館,以為往來歇息之所,並且探聽各路事情。」鳴皋道:「如此說來,竟是黑店了?」國才道:「也非黑店。酒菜倒也公道,並不難為主顧。有時山寨裡出去做了買賣回來,就在此間犒賞囉嘍頭目,樓上樓下坐得滿滿的。若遇百姓們到來飲酒宴客,並不來囉皂。」鳴皋道:「這強盜倒還義氣。」國才道:「也不是義氣。這石埭山東南西北,方圓數百里,山中有四位大王,都是力敵萬人,帶領著七八千嘍兵,在此行劫過往客商,或出去打劫。不論府城縣城,路遠路近,只要打聽有幾家大富戶,就發出頭目嘍兵,在此望山樓取齊,扮作百姓模樣,出去行劫。只有一件好處:惟這裡石埭鎮卻不驚動。這山周圍鄉村,倒也安靜。住的人家,也沒有富戶,所以倒不聽得打劫。若是到山中去打柴射生,都不妨事,只是山寨裡不能進去罷了。」
鳴皋道:「如此大盜,官府何不剿除?」國才道:「那個官員不認得他四個?都是如兄若弟。只願他不來尋事就夠了,還敢剿除他!」鳴皋道:「天下有這等事!真是貓兒怕鼠,掃盡威風,閻羅怕鬼,暗無天日的了。」國才道:「恩公不知,這強盜腳力甚大,朝中串連權要。前時也有清梗的官員,定要剿滅山寨。上司都不理他,他便自己帶了官軍到來。打又打他不過。不料未滿一月,立時削職,永不署用。那識時務的,都只當不知,落得私下與他往來,還你前程安穩。」鳴皋道:「我想朝中大者,豈肯與強盜往來,聽他指使?」國才道:「恩公又來了。當初蔡京、童貫與宋江往來,不是權臣與強盜交結麼?我還聽得有人傳說,這四位大王,都是江西藩邸的心腹。那寧王宸濠心懷叛逆,叫他在此石埭山招兵買馬,積草屯糧,以便將來行事.聞得宸濠目今建造離宮,改銀鑾為金鑾,改令旨為聖旨,交通太監朱寧、張銳,用長道李自然為軍師,各處暗伏軍馬,實欲意圖不軌。恩公所破的金山寺,就是明證。我想來或者此話不虛。」鳴皋聽了,不覺長歎一聲,遂有去探藩邸之心。
二人正在說著,忽聽得一片聲扶梯響亮,一連串奔上十幾個人來。為首的一個大漢,身長九尺,橘皮臉,豎眉毛,-目鷹鼻,年紀不到三十,頭帶月白紡綢夾裡涼帽,身穿元色大袖紗衫,下著錦文生絲花羅褲兒,腳上薄底靴。徑到前樓,靠窗坐了兩三席。國才指著橘皮臉的大漢,把指頭蘸著酒,在桌上寫「二大王」三字。只聽得樓下邊人聲擾攘,那大漢對了樓下喝叫:「把這牛子綁在樹上,少停帶回寨中,聽大哥發落!」鳴皋站起身來,向樓下一看,只見十幾個人,把一個瘦小後生縛在一株大楊樹上。眾人便也上樓來飲酒。
你道這後生是誰?原來卻是李武。鳴皋吃了一驚,並不做聲,心中轉定念頭,便對方國才道:「蒙你相待,足見高情。只是你先回去,少停我自回來。倘不來時,亦未可知。你卻休來尋我。」國才道:「恩公說那裡話來!小弟一家仰蒙再造之恩,尚未報答,今日天賜相逢,來到這裡,且住一年半載。此間好得一樣,再沒公差到來查究,請恩公只管放心,何故卻要便去?」鳴皋道:「人各有心,不能說與兄知道。你若看做我是個朋友,就此先請回府,後會有期。不然,休怪小弟放肆。」國才知道他是豪傑胸懷,與人不同,即便應允,就向身邊取出一錠五兩銀子,說道;「恩公少停千萬過來!倘果有要事,前途聊為路費。」鳴皋道:「這卻使得,只是你自己也要使用。」國才道:「家叔在此多年,故此略有積蓄,恩公只管放心。」那方國才戀戀不捨,被鳴皋催促起身,只得深深作了一揖,說道:「小弟在家等待。」鳴皋還禮,把頭點道:「曉得。」方國才下得樓來,會過酒鈔,走出店門。看那樹上的後生,又不像江南人,心中好生疑慮。暗想:「莫非恩公與此人朋友,如今要來相救,恐怕連累與我,故此打發我開去?」便遠遠的立著,觀望動靜。
我把方國才丟過一邊。書中單說徐鳴皋見國才去了,飲過數杯,把銀錠揣在懷中,立起身來,竟下扶梯,來到楊樹邊旁,向腰間扯出單刀,把索子一齊割斷。李武看見鳴皋,心中大喜。只見那櫃檯裡的大漢喝道:「你是什麼人,敢來放他!」便叫:「孩子們,快來拿人!」只一聲喊,扶梯上擁下一二十個人來,都向身邊拔取傢伙,趕上前來。鳴皋叫聲:「賢侄仔細!」那先到的一個,將刀便向鳴皋當頭劈來。鳴皋將身一側,趁勢將刀奪住,飛起一腿。那嘍兵那裡經得起,便直摜出去。說時遲,那時快,鳴皋奪過刀來,一手授與李武。二人殺將起來,把這些嘍兵頭目,切蔥切菜一般。櫃檯裡的大漢見勢頭不好,就櫃檯裡扯了一條鐵棍,托地跳到街心。樓上的橘皮臉二大王,在樓窗上望見這些小頭目不是他們對手,旁邊綽了一把撲刀,從樓上跳將下來。鳴皋知他凶勇,便來敵住,讓李武去抵擋櫃內的漢子,四個人分兩對兒廝殺。那些嘍兵頭目不敢上前,只在旁邊吶喊助威。戰到十幾個回合,那二大王一刀斫去。鳴皋賣個破綻,將身做個省地龍之勢,那刀落了個空,趁勢側身進步,把手中刀一個盤頭旋轉來,正中二大王腰內,削開脅肋,連肚腸肝肺都落了出來,死在旁邊。櫃內的大漢見了,知道不佳,便虛晃一棍,跳出圈子,向西市梢一溜煙走了。李武提刀追趕,被鳴皋叫住。那些嘍兵頭目四散奔逃,店中的伙家,都望裡邊亂鑽亂躲。
鳴皋便問李武:「你怎的卻被他們拿住?腹中饑否?可知眾兄弟怎樣了?」李武道:「一言難盡!肚中實是餓得緊,天又晚了,如今到那裡去好?」鳴皋道:「我們且上樓去飲酒。」李武道:「只怕那班強人少停大隊到來。」鳴皋道:「我正要剿滅這班賊子,他若來時,省卻我到山寨裡去。」二人便復進店中。李武自去動手,掇了一大盤酒撰到樓上,坐下飲酒。鳴皋道:「你見季芳可曾出來?」李武道:「雖不曾見得清楚,大約眾位師伯師父都出來的。只是東西亂竄,大家失散罷了。」鳴皋聽了,心中略寬。便風「你在那裡被擒?」李武道;「小侄逃出重圍,不知東南西北,一路亂走。直到天色將明,看見前面都是高山。走也走得乏了,沿山過去,見一所枯廟,裡面東坍西倒,並沒人影,遂到裡邊歇息,不覺睡熟了。及至醒來,已被縛住。只見十幾個強人,將我身上搜索,被他搜出俞大人的銀牌。眾強人正要把我解上山寨,行不多路,逢著那橘皮臉的帶了十幾個強人到來。眾人都叫他二大王,便把銀牌與他看了。他說:『這俞謙與王守仁一路,都是我王爺的對頭。他專派人在外陷害我們,此人定是羽黨,須要聽大哥審問發落。』遂把我帶到此地。」鳴皋道:「如今銀牌那裡去了?」李武連忙下樓,在那二大王身邊取了,拿上樓來。二人飲了一回,正要商議行止,只聽得人喊馬嘶,果然大隊強人到來。不知鳴皋同李武怎生抵敵,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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