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班頭領命,王倫催動人夫隨後。且說班頭來到山門,用手敲門,裡邊黃胖問道:「那一個?」班頭道:「建康道王大老爺路過此地,天晚無處歇,要來廟中做公館,叫你們伺候。」黃胖暗道:「該死的孽障,凶神五道正要尋你,被我師父化下,自投而來。」又不好直言相告,回道:「此廟房屋頹壞,不可居住,去別處再換公館吧!」班頭道:「別無落地,惟你廟中寬闊,速速開門,王大老爺後邊即到。」黃胖道:「好厭人!我說沒有房子,還在這裡歪纏。」班頭見不開門,只得回來。王倫也到,人夫已離不遠。班頭上前稟道:「小的才到三官廟叫門,和尚只是不肯開門,回說廟中房屋傾壞,往別處再尋公館。小的又道大老爺就到,叫他速速開門。他反說小的惹厭,與他歪纏哩!」王倫道:「或者真是房屋壞了。怎奈別無可住之處,這便怎處?」賀氏在轎內淡笑一聲道:「好個三品道爺,連一個破廟也不能借,又不是長遠住,不過暫住一宵;且又是晴明天氣,管他漏與不漏,就是不肯借罷了。也未見這種和尚,一發可惡,又不頂了你的屋去!」王倫被賀氏幾句言語激得心頭火起,分付人夫直奔三官廟前來,看他敢不容留。
且說黃胖打發班頭去後,進來對師父說知。消安眉頭一皺,想道:「雖已推去,必還要來。這些英雄若是看見,那裡還顧得化過未化過!我將他眾人請至旁院兩開淨院中奉茶,使他們不見面,或者可以饒過。」遂道:「諸位檀越俱已佈施過此二人,但貧僧心中終有些狐疑。如真心施捨貧僧,檀越今日俱莫回去,此廟旁有一小院,是兩開淨室,乃貧僧師徒下榻之所。請諸檀越進內,貧僧奉茶一壺,備幾樣粗點心,同談一宵,讓他過去,方才放心!貧僧所化者,是兌他今日之死;後來他處殺斬存留,貧僧莫敢他問。不知諸檀越意下何如?」鮑自安道:「既已出口,那有改悔!今若不信,我大家就領厚情。」於是起身,俱到旁院淨室來坐下。
不多一時,外邊敲門甚急,消安師徒知是王倫等來了。隨辭了各人,走出小門,回手將門帶上,用鎖鎖上,才到山門。問道:「何人敲門?」外邊道:「大老爺駕到,還不速速開門!」消安即刻開了門。人夫馬轎,俱各進內。三官殿捨本是兩層院落。王倫同賀氏進了後殿,人夫俱在山門以外。王倫、賀氏拜過三官大帝之後,來至殿上坐下,分付喚本店的住持來。消安走進,謹遵法規,雙膝跪下。王倫道:「好大膽的和尚!本道到此天晚,差人前來借宿,你怎麼閉門相拒?天下官能管天下民,輕我建康道不能管鎮江之民麼!」消安道:「先前夫差來,僧人不知。在後廂回話者,乃僧人一個徒弟。殿宇雖然傾壞,豈不可暫住一宵?夫差去後,僧人方知,故前來伺候。」王倫見消安說得在理,先乃是徒弟無知,就氣平了,說道:「你既不知不罪,你下去!」消安又磕了個頭出來,又開鎖,進穿院而來。
且說任正千等見消安師出去,向鮑自安道:「老爹費了多少心思,欲捉姦淫,今輕輕就佈施了和尚,豈不枉費其心乎?」鮑自安道:「諸公不知,消安師徒有萬夫不當之勇,且性如烈火。先任大爺不肯應允,他們有怒色,我故隨口應允;若不允他,他師徒必然護他,再通知信息與王倫,豈不是勞而無功!」眾人道:「他今出入俱用鎖,我等如何得出去?」鮑自安道:「牆高萬丈,怎能禁你我?三更天氣自有法。」又叫過濮天鵬來附耳:如此如此。濮天鵬聽得含笑點頭。消安已走進來相陪,命黃胖烹茶,做了點心。這且不表。
王倫一眾人在路上已吃過晚飯,住了公館,不過用點心茶酒。點心是有隨行廚役做成,預備茶酒,又是他馱於上自帶銅鍋、木炭、風爐,毫不驚動和尚。下邊人役,一路疲倦,餓是不餓,都想吃酒解解倦乏。就有那個好吃酒的,未曾到那裡,他就先看看糟坊酒店。進廟之時,早已望見廟北崗子上兩個酒字燈籠。諸事完備,揀契厚的約幾個走去打酒吃。原要打到廟中吃,及到酒店中,見兩個鋪中俱是女人在此;況且又生得妖嬈可愛,即不肯回廟,要在鋪中吃酒看女人。一盅下肚,皆直眉豎眼,麻癱在地下。鋪後有留得的人便叫拖出,丟在澗溝內。有的人打酒到廟中吃者,花老等發的是好酒,回廟說:酒鋪中兩個俊俏女人掌櫃。個個將酒拿回鋪中,以借杯為由。三月天氣,那有吃冷酒之理?要在店中煨暖,花裡尋春。花老等放藥下去吃了。亦照前拖入澗溝。正是禿子頭上打蒼蠅,來一個打一個。人夫、書役,書役、人夫,但凡衙門中人,那一個不好眠花宿柳!未到一更天氣,百十人,俱皆迷倒八九十;未迷者,是那不吃酒者成人,並王倫不時喚呼者,不過十數人。天有二更時分,鮑自安聽著外邊沒有喧嘩之聲,已料是花老弄攏的了。見消安師徒不離左右相陪,鮑自安故作瞌睡之狀。消安見鮑自安是年老之人,遂道:「何不在貧僧床上安睡安睡。」鮑自安道:「卻是有此倦意。諸公在此,我怎好獨睡!」眾人都會意,齊道:「我等明日都要起身,亦不能坐談一夜。美茶點心俱已領過,卻都要睡睡才好!」消安暗道:「叫他們屋內安睡,我師徒門外坐防,必不礙事。」遂道:「既諸位欲臥,何妨草榻?只恐有屈大駕。」眾人道:「我等不過連衣睡睡,誰還脫衣。」於是各位英雄俱在他師徒兩張床上而臥。消安將燈吹熄,同黃胖走出房門,回手帶過,搬了兩條凳子,各坐一條。各人身旁倚一根生鐵禪杖,在外面防備。
卻說鮑自安睡未多時,輕輕起身,悄悄的走至房門首望外觀看:正是三月十五日,西邊亮月如晝。又見消安不過帶上房門,卻未帶合。上有一孔,鮑自安看明白,懷中取出香來,暗暗點著,放在空中口一吹,不多時,消安師徒兩個噴嚏,皆倚壁而臥。鮑自安喚眾人開了房門,仍自照前帶過,走至小門,又將閂撥開;眾人出來帶過,將鎖扭掉掛上,各持兵器看了看,角門關閉,眾人一縱,俱躥過去,將角門開了,令董超走進。董超見他八人一縱即過丈餘牆垣,早已嚇得膽戰心驚。既入虎穴之中,少不得放了膽隨他進去。諒後邊沒有多人,也不用香了,怕誤工夫。打開後門,將丫鬟婦娘盡皆殺之。王倫、賀氏雖然睡,卻未睡著,一見眾人進來,只當是強盜行劫,及見任正千進來,知性命難活。任正千一見王倫、賀氏,那裡還能容納!舉起鋼刀就砍,鮑自安用力擋住,說道:「大爺莫要就殺,我還要審問他哩。」任正千聽了,只得停留。鮑自安令他二人穿起衣服,用繩綁了。兩廊下還有七個家丁,聽得殿上一片聲響,即來救護,俱被殺死。鮑自安將王倫、賀氏行囊,各色細軟物件,金銀財寶,打起六個大包袱。余謙、任正千、巴氏弟兄四人各背一個,鮑自安兩脅夾著王倫、賀氏。董超腿已唬軟了,空身尚跟隨不上。大家出了山門,奔茅篷中來。及至茅篷中,余謙道:「濮二兄尚未來到。」鮑自安道:「余大叔,你莫管他,他後邊自來。」又道:「我等速速上船,奔路要緊!」大家奔至江邊,上了船。濮天雕背了一個小包袱亦到。鮑自安點過人頭,分付拔錨開船而行。
且說天已發白,消安師徒醒轉,自道:「今夜這等倦乏,一覺睡到天明。」起身走出外邊,欲到小門照應王倫人眾,一看門竟開著,說聲「不好!」回身進房,那裡還有一人!越過牆走向後邊一看:只見屍橫滿地,一路血跡,東一個屍首,西一個屍首,並無一個生人。消安不看猶可,看了時,有詩為證,詩云:
禪心臨發怒,氣極挫鋼牙。只說蒙一諾,豈此變虛言。交朋原在信,始不亂心田。今遭奸偽騙,前語不如先。
話說消安心中發恨道:「我今著你這班匹夫所騙,與你豈肯干休!」回至房中,束腰勒帶,欲趕眾人,轉一看:床頭板箱張開,用手一摸,大叫一聲:「好匹夫!連我他都打劫去了。」正是:費盡善言將人化,代人解結反被偷!畢竟消安不知追眾人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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