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駱太太贈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與濮天鵬,濮天鵬叩謝去了。駱太太向宏勳說道:「世上冤仇宜解不宜結,今雖未遭毒手,恐彼心不死,受其暗害。你父親服制已滿,正是成就你的親事之日,你可同余謙赴杭入贅,省得在家遇事與他鬥氣。」駱宏勳道:「明日再為商酌。」於是各歸其房安歇。
次日起來,著人將徐大爺請來,把夜間濮天鵬行刺,被捉贈金之事訴說一遍。徐松朋道:「幸而表弟知覺,不然竟被所算。」駱宏勳又將「母親欲叫我赴杭躲避」之話,也說了一遍。徐松朋道:「此舉甚妥,一則完了婚姻大事;二則暫避其禍,兩便之事。」駱宏勳道:「我去也罷,只是母親在家無人照應。」徐松朋道:「表弟放心前去,舅母在家,愚表兄常來安慰就是了。」駱宏勳同徐松朋又與駱太太議了擇時起行日期。駱太太又煩徐大爺開單:頭面首飾、衣服等物,路遠不便多帶,些微見樣開些,也有二十多兩銀子的東西。駱太太將銀取出,單子亦交付余謙辦。余謙領命,三二日內俱皆辦妥,打起十數個大小包袱。臨行之日,駱大爺並余謙打兩副行李。徐大爺又來送行,駱宏勳又諄諄拜託徐大爺照應家事,徐松朋一一應承。著十數個夫子挑起包袱,駱宏勳拜辭母親,帶了余謙同徐大爺押著行李出南門而去。及至徐大爺門首,分付余謙押行李先出城僱船,就留駱宏勳至家內,又奉三杯餞行酒。立飲之後,二人同步出城,來至河邊,余謙已雇瓜州劃子,將行李搬上。
駱宏勳辭過表兄登跳而上,徐松朋亦自回城,船家撥掉開船。揚州至瓜州江邊只四十里路遠近,早茶時候開船揚州,至日中到江邊。船家將行李包袱搬至岸上,余謙開發船錢。早有腳夫來挑行李,駱大爺、余謙押赴江邊,有過江船來搬行李。只見那邊來了一隻大船,說:「今日大風,你那小船如何過得江?莫搬行李,等我來擺那小船。」上的船來,回頭一看,認得是龍潭鎮上船,滿瞼陪笑道:「這位大爺過江?」那大船上人下來搬行李物件,向著余謙道:「那位大爺過江?」余謙道:「不論大船小船我都不管,只是就要過江的,莫要上船遲延。」船家道:「那個自然。」不多一時,把包袱俱下在船內艙下,上面鋪下船板,駱大爺同余謙進來坐下。天已過午,其風更覺大些。余謙道:「該開船了。」船家道:「是了。我等吃了中飯就開船了。」停了片刻,只見船家捧了一盆面水送來,道:「請大爺淨淨面,江路上好行!」駱宏勳道:「正好。」余謙接進艙來,駱宏勳將手臉淨過,余謙也就便洗了洗手臉。船家又送進一大壺上好細茶來,兩個精細茶杯。余謙接過,斟了一杯送與大爺。駱宏勳接過吃了一口,其味甚美,向余謙說道:「是的,大船壯觀,即這一壺茶可知。」言猶未了,船家又捧了一個方托盤,卜面熱燙燙九個大碗,乃是燒蹄、煨雞、煎魚、蝦脯、甲魚、麵筋、三鮮湯、十絲菜、悶蛋之類,外有一人提了一個錫飯罐、兩個湯碗,送進飯來,擺在船中一張小炕桌上,說道:「請大爺用中飯。外有六碗頭與大叔用的。」駱宏勳同余謙清早吃了許多點心,肚中並不餓,意欲過江之後再吃午飯,今見船家送了一席飯菜,又送一桌下席進來,對余謙道:「既他置辦送來了,少不得領他的情,不過過江之後,把他幾錢銀子罷了。」船內無有別人,叫盛飯,用了兩碗,余謙也吃了幾碗飯。吃畢之後,船家進來收去,又送進一壺好茶。喫茶之時,天色已晚。茶後,余謙道:「駕掌恐都用過飯了,該開船過江了。」駕掌答道:「大叔,未見風息,比前更大些,且是頂風。江面比不得河,頂風何能過得?待風一調,用不得一個時辰即過去了。大叔急他怎的嘎!」余謙看了一看,真正風色更大,也不敢諄諄催他開船。
到日落時,那風不見停息,只見船家又是一大托盤捧進六碗飯菜,仍擺在小桌上,又叫聲:「請爺用晚飯。」駱宏勳道:「不用了,方才吃得中飯,心中納悶,肚內不餓;蒙送來,再用些吧。」同余謙又些微用了些。船家仍又收去,又是一壺好茶來。余謙又叫:「船家,天已晚了,趁此時不過江,夜間如何開船?」船家道:「大叔放心,哪怕他半夜息風,我們也是要開船的。」不多一時,送進一枝燭台,上插一枝通宵紅燭,用火點著放在桌上。跟手又是九大盤,乃是火肉、雞胙、鯽魚、爆蝦、鹽蛋、三鮮、瓜子、花生、蒲薺之類,一大壺木瓜酒,兩個細磁酒杯,擺在桌上,又叫聲:「請用晚酒。」駱宏勳打算不過多給他兩把銀子,也不好推辭,同余謙二人坐飲。余謙道:「諒今日不能過江,少不得船上歇宿。小的細想:過江之船,那裡有這些套數,恐非好船。大爺也少飲一杯,我們也不打開行李,就連衣而臥。又將兵器放在身邊,若是好船呢,今日用他兩頓飯,一頓酒,過江之後多秤兩把銀與他;果系不良之人,小的看他共有十數個騷人,我主僕亦不怕他。只是君子防人,不得不預為留神!」駱宏勳道。「此言有道理。」略飲幾杯,叫船家收去。余謙又道:「看光景是明日過江了。」船家道:「待風一停,我等就開船。大叔同大爺若愛坐呢,就在船中坐待;倘若睏倦,且請安臥。」余謙道:「但是風一停時,就過江要緊,莫誤我們之事。」船家道:「曉得,曉得!」余謙揭起兩塊船板,將兩副行李、兩口寶劍、兩柄板斧俱拿上來,仍將船板放下,拿一副行李放在裡邊,駱大爺倚靠。余謙把船門關閉,將自己行李靠船門鋪放,自己也連衣倚靠。駱大爺身邊兩口寶劍,自家身邊兩把板斧。暗想道:「就是歹人也得從船門而入,我今倚門而臥,怕他怎的!」因此放心與駱大爺倚靠一會,不覺二人睡了,直至次日天明方醒。余謙睜眼一看,船內大亮。連忙起來喚醒大爺,開船門探望一會,不是昨日灣船所在,怎移在這裡?船家笑道:「已過江了,大叔還不知麼?」余謙得知已過江,送走向船門仔細一看,卻在江邊這邊。進船回駱大爺道:「夜間已經過江,我等尚不知道。」駱大爺道:「既已過江,把駕掌叫來,問他船飯錢共該多少,秤付與他,我們好雇杭州長船。」余謙將船家喚進,問:「船飯錢共該多少?秤給你們,我好僱船長行。」那船家笑答道:「大叔把的多,我們也說少;要得少,大叔也說多。離此不遠,有一船行主人,我同大叔到他那行內,說給多少,爭不爭自有安排;且大爺與大叔還要雇杭州長船,就便行內寫他一隻亦是便事。」駱宏勳聞他之言甚是合宜,說道:「我們的包裹行李無人挑提,如何是好?」船家道:「那個自然是我們船上人挑送,難道叫大叔打挑不成!」駱宏勳見船家和氣,說道:「如此甚好。」於是,起船板將包袱搬出,十數個船家扛起奔行而去。駱大爺身佩雙劍。余謙想道:「船行自然開在江邊,走了這半日還不見到?」心中狐疑,問那扛包袱的人,道:「走了這半日,怎還不見到?」那人道:「快,快,快,不久就到的。」
走過三二里路的光景,轉過空山頭,方看見一座大莊院。及至門首,扛包袱之人一直走進去了。駱宏勳、余謙隨後也至門首,抬頭往門內一張,心中打了一個寒噤,將腳步停住,道:「今到了強盜窩內了。」只見那正堂與大門並無間隔,就是這樣一個大客廳,內中坐著七八十個大漢,儘是青紅綠彩,五色面皮,都是長大身材。早看見門外二人,談笑自若,全然不睬。駱宏勳對余謙道:「既系船行,則是生意人等,怎麼有這惡面皮之人?必非好人,我等不可進去!」余謙道:「我們包袱行李已被他們挑進去,若不進去,豈不白送他了?事已到此,死活存亡也說不得了,少不得進去走走。」主僕二人邁步進門。那門下坐的人只當看不見,由他二人走進了二門。見自己包袱在天井外,挑包袱之人一個也看不見;抬頭一看,只見大廳之上就有張花梨木的桌子,兩把椅子,並無擺設。余謙道:「大爺在廳上坐坐,等他行主。」駱宏勳走上廳來坐下,余謙門外站立。等了頓飯時候,從內裡走出兩個人來。余謙問道:「行主人怎還不出來?」那兩人道:「我主人才起來哩。」竟往外邊去了。又等了頓飯之時,裡邊有一人走出來。余謙焦躁道:「好大行主!我等來了這半日,怎這等大模大樣怠慢客人?」那個人道:「莫忙呀!我主人才在裡面梳洗哩。」說了一句,也往前邊去了。候了半日之後,裡邊又走出一個人來。余謙大怒道:「從來沒見一個船行主人做這些身份!若不出來,我就搬行李走了。」那人道:「我主人吃點心,就出來了。」亦赴前邊去了。駱宏勳意欲走罷,又無人挑擔包袱。
自天明時來到,直等到中飯時分,聽得裡邊一人問道:「魚舡上送魚來否?」又聽一人回道:「天未明時,他就送了三十擔魚到了。」那人道:「不足中飯菜用。分付廚下再宰九十隻雞,百十隻鴨,添著用吧!」駱宏勳、余謙二人聽得此言,暗驚道:「這是甚等人家?共有多少人口?三十擔魚尚不足用一頓飯菜,還宰雞鴨添用!」正在驚詫時,只見四五個人扛著物件:一個人肩扛一個大銅算盤,一個人手拿二尺餘長一把琵琶戥子,兩個人同抬一把六十斤的鐵夾剪。算盤、戥子放在桌上,夾剪掛在壁上。一個人說道:「老爺出來了!」駱宏勳、余謙往外一看,只見一人有六十多歲年紀,臉似銀盆,細嫩可愛,有一丈三尺長,身軀魁偉,頭戴一個張邱氈帽,前面釘了一顆兩許重一個珍珠,光明奪目;身上穿二件玫瑰紫的棉襖,外有一件深藍杭綾面子、銀紅湖縐裡子的大衣,也不穿在身上,肩披背後;腿上一雙青緞襪,元緞鞋也不拔上,拖在腳上,一步一步上廳來,也不與駱宏勳見禮,亦不與他答話,將身子斜靠在花梨桌上,一副驕傲氣象。又見扛包袱的船家十數人進來,站在門旁。那行主罵道:「幾時上得船,船上怎樣款待,共幾位客人?細細說來!」也不知船家與行主是何算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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