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流水姻緣不久長,長憂獨臥象牙床。
床空夢醒推鴛枕,枕冷魂消月滿窗。
窗外妖狐來竊盜,盜他真寶是元陽。
陽衰陰盛實堪恨,恨把書房作病房。
話說老蒼頭親眼看見將延壽兒掩埋已畢,不免又悲痛了一回,對眾說道:「如今亡的亡,病的病,皆由被妖之害。我與妖精勢不兩立!求眾位仍然幫我商酌,如何辦理方妥?」眾佃戶說道:「你老不必著急,咱們今晚大家先捉他一次,如若得勝,那就不必說了。倘若不濟,咱這裡有一個手段最高的,提起來誰都知道,他原本是個老道打扮,善能畫符降妖。現在住居迎喜觀內,真似活神仙是的。那時將他請來,準保妖精可除,公子之病也可痊癒。」蒼頭聽罷,說道:「這主意卻很好。咱們先到前邊司事房歇息歇息,吃了晚飯再來書院巡察。」
於是大眾出了果園,蒼頭說:「方纔延壽兒之事,多蒙眾位扶持鼎力。本該治酒酬勞,但因公子之病,不能得暇。俟過日定行補情致謝。」眾佃戶道:「老管家何必如此說。這些事俱是我等應該效力的,何謝之有?」蒼頭道:「公子傷了真元,恐其命在旦夕。今晚咱將書院圍裹,倘若拿住妖怪,那就不用說了。若是拿不住,你們說的迎喜觀最善捉妖治病的是怎麼個稱呼?說給我,等明日好找去。」眾人道:「這方都稱他為王半仙。你老若是找他時,他那觀外擺著攤子,到那裡一探聽就可知道了。但這些事你老也須稟明公子,然後竭誠辦去方好。」蒼頭道:「眾位說的也是。你們先去用飯,候著我去通稟,回來再作道理。」
說罷,一直來到書齋,掀簾而入。見公子昏昏沉沉,在床上仍是合衣而睡。老蒼頭猛然一看更覺不堪,真是面如金紙。不禁點頭暗歎,一陣心酸,早落下淚來,暗叫:「老天那,老天!我上輩主人世代積善,輪到我這幼主,怎麼叫他逢這樣異災,病至無可救處。」
老蒼頭正自默想,忽然見公子似夢裡南柯一般,兩眼朦朧著,扎掙起身形,東倒西歪的走了幾步,用手拉著蒼頭,含笑說道:「小姐這等用心,叫小生」,「叫小生」三字將已出口,老蒼頭便道:「公子,是老奴進來了。那裡有小姐敢入書房之理?」周公子這才將眼一睜,方知錯誤,自悔失言。欲要遮飾,又改不過口來,不覺滿臉羞怒,遂拿出那阿公子的氣派,發出那嬌生慣養的性情,一回身,就賭氣坐在椅上,瞪著兩眼大聲說道:「我告訴過你沒有?我在這裡濃睡,你也可不必進來。你偏趕到此時進來擾亂。你還眼淚汪汪,不知你是怎麼個心意,難道說你哭,這病便哭好了麼!你不想,我此刻身體不比平日,往往胡言亂語,夢魂不定,再加你常來驚嚇,我這病可也就快了。從此你倒少要進我書房,我還安靜些。」這周公子夢寐之間,錯把蒼頭當作小姐拉扯,醒悟過來自覺羞愧,故此先給蒼頭一個雷頭風,拿話將蒼頭壓回去,使他不能開口,就可將這錯兒掩過去,免的蒼頭拿話戳他的心病。
誰知那蒼頭為主之心棒打不回,見公子這等發怒,並不理論,仍是和顏悅色的說道:「老奴前來,有話回稟公子。適才因眾長工、佃戶至果園去找妖怪,妖怪卻無蹤影。那柳樹上卻掛著延壽兒的衣服,可見這孩子實是被妖精吃了。這也是老奴命該如此。眾人已將他埋在果木園了,老奴特來回稟。不意公子把老奴當小姐稱呼,想來公子之病,也是被妖迷惑。不然,公子萬不至此虛危。如今隱微既露,性命要緊。公子倒不必羞口難開,快將這本末原由說明了,咱這裡好派人尋找妖精。再者,有個迎喜觀的老道,人稱他為王半仙,此人善能調理沉痾,最能驅除妖孽。將他請來調治也可。」
公子聽到這裡,甚是不悅,心裡想著:「若依他們的主意,不用說踏罡步斗、唸咒畫符的攪亂個坐臥不安,就是明燈蠟燭,晝夜的胡鬧,胡小姐也自然不能往來。即使不是妖精,也難至此相會。他兒子叫妖精吃了,說我這病也系妖精鬧的,豈不是故意的拆散姻緣?莫若我仍然不吐實話,說些夙不信邪的言詞,將老厭物止住,免得胡小姐來不了,不放心。」想罷,便面帶不悅,手指著蒼頭說:「你在我周家一兩輩子的人,難道說你連規矩記不清?從來不准以邪招邪,信妖信鬼的。延壽兒雖說被害,你準知是何畜類吃了?難道說這一定就是妖怪?如今你領著頭兒無事生非,你這是瞧著我不懂甚麼,故意不與我相一。這何曾是與我治病,竟是與我追命呢。你這麼大歲數,甚事沒經煉過?為何將那摟局賣當的老道弄來誆騙銀錢?我耳朵一軟,豈不叫你們鬧個翻江攪海。我是不能依你的。」
這老蒼頭乃是一片實心為公子治病,有妖精也是眼見的實事,況且延壽被害眾人皆知,故老蒼頭好意來回稟,不料公子仍說出些乖謬之言,也不查問延壽被害原由,只說一些不信邪的話遮蓋。蒼頭明知他是護短,但是忠心為主。後又勉強說道:「公子既以正大存心,諒有妖邪也不敢侵犯。還是老奴昏聵,失於檢點。公子不必著急,待老奴到前邊命廚下或是煎點好湯,或是煮點粥飯,公子好些須多用點飲食,這身子也就健壯的快了。」言罷,老蒼頭抽身向外而去。
剩下公子,自己暗想:「適才機關洩漏,大概被他參透。但他勸我,給我治病,卻都是人意,惟有他說我是妖怪纏繞,叫人實在可惱。現在明明如花似玉的美人,偏要說他會變妖怪,在果園吃了延壽兒。據我說,似胡小姐這樣嬌柔,桃腮櫻口,別說一個活人叫他吞了,就是那岔眼的東西,他也未必能嚥得下去。況且我們二人雖說私自期會,情深義重,猶如結髮夫妻。如此多日,絲毫未見似妖精樣式。縱然真是妖怪,他見我與他這等恩愛,絕不能瞞這等嚴密,不對我明言。他又並無害我的形跡,怎麼說他一定是妖精呢?今晚他來時,我且用話盤問,果然察出他是妖精來,再與他好離好散,免的耳常聽瑣碎之話。他們不說見我有病疑心,反說我被妖精纏繞,真乃豈有此理!」自己想罷,仍仰臥在榻上,閉目養神。
且說蒼頭來到前面,見眾人仍復相聚,便對眾言道:「方纔將請王半仙的話對公子稟明,誰知咱公子執迷不醒,將我呵叱了幾句,反說我無事生非。我想,眾位吃罷飯暫且散去,將這些鳥槍等物先留在此,候晚上咱再聚齊,背著公子佈置妥當,仍然努力擒妖怪。」眾人道:「這話也可。無奈就怕捉不著倒鬧大了。又不令請王半仙,將來何以除根?我們倒給你老人家想了個善全的主意:莫若老管家速速托兩個媒人,與公子早早定親。到那時,將公子搬到外邊宅裡,有了人陪伴,妖精或者也就不敢來了。即使妖精仍然不退,咱公子正在宴爾新婚,娘子若再美貌,公子果然如意,戀著這個新人,也就許將妖精丟開。那時公子心內冷落了他,省悟過來,自然的就叫找人捉他了。況且,公子也大了,也可以結親了,趁這機會,卻倒兩全其美。」蒼頭聽罷:「你們眾位說的雖然不錯,無奈其中仍有不妥之處。咱公子偷著私會的必定十分美麗。倘若定的親比不上,公子一定怪罪。再者,他們私自期會的,倘若是人,他見另娶了親,或者恐人笑話,不敢明來攪鬧,雖然吃醋,不過在心裡。看起來,公子所與的明是妖狐幻化,婦人吃醋尚不容易阻止,何況妖精本就鬧的很亂,再加上醋,豈不更鬧的凶了。到那時,公子果然明白,還覺易處,倘若他再幫著搗亂,這事豈不更難辦了嗎!莫若眾位仍先散去,到日落之後,在書院四面圍繞。見著妖精,咱就動手。你們說好不好?」眾人說:「候晚間聽老管家分撥就是了。」於是眾人仍去各人料理各人活計。
蒼頭自己不禁心中想道:
延壽兒一死,叫人可怕。這宗事,看來把我害殺。思公子,身長大,淫邪事,破身家。所以我若勸他,誰知他反將惡語來把我壓。眼睜睜病勢大,無故的說胡話,呼小姐,情由差,虛弱的身子竟將我拉。兄也無,弟也寡,眼珠兒,就是他。老爺死,有誰查?入邪途,把正道岔,明明的一塊美玉有了瑕。一聽我勸的話,使性子把怒發,幾乎的將我罵。真賽過當犬馬,並不管人的委曲,胡把錯抓。我欲想把手撒,大小事全丟下,不當這老管家倒乾淨無牽掛。就只是難對恩主付託的意嘉。還得把主意打。諒妖精不肯罷。商量個妥當法,今夜裡防備下,等著來相褻狎,好令人冒猛出來把怪物拿。
老蒼頭自己思想了一回,看了看太陽將落,便忙派人將那些莊漢找至宅內。眾人俱已來齊,恰到黃昏時候。遂吩咐眾長工、佃戶說:「爾等諸人,今晚須要分作兩班。前半夜巡更的,到後半夜睡覺;後半夜巡更的,前半夜先睡。大家都要留心。如若見著妖怪,暗暗俱都喚醒,好聚在一處。」眾莊漢個個俱遵調派,一直來到書院,手拿器械,布散了個嚴密。這正是:
漁翁拋下針和線,專等游魚暗上鉤。
不知眾人能傷著玉狐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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