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多緣,豈盡必、朱繩牽接。只看那、賈氏才高,椽公情熱。司馬臨邛琴媚也,少君何用傷離別。止堪憐、劉阮識天台,情怡悅。
有一種、思淒切,有一等、腸如結。恨鴻魚不見,癡魂不絕。君瑞長亭驚夢,十朋江上啼紅血。這期間苦盡或甜來,宜分說。
右調《滿江紅》
這首詞單道自古佳人才子,得以萍蹤會合,訂好百年,莫非天緣所定。然天緣最足奇幻:在庸夫俗女,分中看其會合,極是容易,極是平常;獨在佳人才子,分中看其會合,偏多磨折,偏多苦惱,又必生出許多驚嚇艱難,再不得個順利上手。當其未能會合之時,常恨天之厚於庸夫俗女而薄我佳人才子。及到會合的時節,憑他繡戶佳人,獨有蓬屋的才子受用得著;憑他千金美女,獨有赤貧的才子湊合得去;憑他父母兄弟立意不肯配這落魄才子,獨有天公見憐,偏要從空中撮合,立意配這落魄才子。而後知天之待庸夫俗女者,斷不以待才子佳人;其所以待才子佳人者,斷不比庸夫俗女、平常無味者也。所以才子往往自負,寧可一世無妻,再不屑輕與俗女作配;佳人往往自負,寧可一世不嫁,再不與庸夫為偶。只看庸夫俗女之會合,不過藉以生男育女,步步孽障,件件苦海。惟才子佳人之會合,不是意氣相投,定是文才相慕;非但貪被底之歡,常自得超塵之樂。故在下也常自對天禱告,願我來世修做個窮才子,不願做個富庸人;願來世吃些苦惱,受用一個絕世佳人,不願媒妁盈門,說合我做個田舍郎的女婿,這是我有激之談。亦因披閱古來會合之事,其間奇情艷事即未必盡同一轍,然或以異香之馥而得佳偶,或以綺琴之媚而獲成雙,此皆天緣巧合,絕不費恁周折。至於天台再往,空有桃花;玉洞歸來,忽更滄海,此皆姻緣變幻,往往不可測度。盡有事出無心的,倒諧了百歲朱陳;勉強苦求的,反做了兩家水火。也有始難終易,也有始易終難,總然婚姻離合之間,憑你絕世聰明人,哪個不入他的圈套。或認了真,有時真裡邊卻弄出假來;認了假,在假裡邊卻藏著真。還有錯內成就,死中覓活,這都是老天公愛惜那些佳人才子,不捨得平平常常便做一對夫妻,必定要顛之倒之,哭哭笑笑,樂一番,苦一番,風流一番,相思一番,孤另一番,然後-返漢皋,珠回合浦。到手時節,相憐相惜,若驚若疑,比之庸夫俗女的夫婦,另有一種賞心快意的去處。惟天下佳人才子才理會得其中滋味,惟天下佳人才子方湊合得其中天數,亦惟天下佳人才子才描寫得出其中口幻之妙,所以其事必奇、其奇必傳也。
如今且演說一段佳人才子的新奇故事。這事在明末年間,四川成都府雙流縣有一個舊任錦衣衛揮使,姓湛諱元亮,號悅江,夫人張氏生下男女各一雙,長子國瑛、次子國琳,長女慧姑、次女淑姑。男女俱聰明奇俊。國瑛字翌王,在兄妹之中更為出類拔萃。自七歲上學攻書,便能過目成誦。至十三四歲之時,吟詩作賦,品竹調絲,無所不妙;九流三教之說,無所不曉;三略六韜之義,槍棒器械之類,亦無所不能。十五歲進學,十六歲上悅江即聘定陸顧言之女為妻,陸公現任廣東潮州別駕,不意那小姐患病而亡。湛悅江又無意功名,林泉肆志,奈居官之日清廉自好,所以宦囊蕭然,家中甚覺艱難,因此上同了夫人子女遷到柏秀村居住。那村離城數里,山明水秀,父子開館設教,訓幾個學生度日。此時翌王年已二十一歲,尚無續娶。慧姑年已十七,嫁與本地陶總兵之子陶景節為妻。
一日節屆清明,翌王解館,同村中幾個父老並舊日在城相契的朋友,沿村尋花問柳,攜了一樽酒,在野外空闊去處,席地暢飲。酒至半酣,翌王詩興勃發,正見紫燕一雙翔舞而來,即以此題吟一絕云:
何勞紫燕語呢喃,雙舞妍花媚柳間。
若肯寄人憔悴意,繡簾深處帶泥傳。
吟罷遂取筆觀寫在花箋之上,眾友各各和韻。翌王此時觸景生悲,不過謂自己老大之年,尚無佳偶,欲托飛燕把此情詠,傳於閨閣深處,其間或遇姻緣,可以永締百年,亦未可知,真所謂無聊之極思也。
看看日已西斜,客皆散去,惟翌王遊興不盡,一路走回家來,——唔唔把紫燕詩吟不絕口,吟罷不覺長歎。信步走過一條小橋,橋下有一所莊院,門前桃柳爭芳,一帶粉牆環著綠水,斑竹門兒,太湖石聳出牆外。翌王立定腳頭,觀之不己,復上橋高眺,見牆內院落齊整,暗暗稱羨道:「不知誰家宅第如此華麗。」一頭又把詩吟起來。忽聽得呀的一聲門響,門內閃出一個青衣女童向外張望,見了湛生便欲閉門,湛生慌忙上前一步,向那青衣女童深深一揖道:「請問小娘子,此間是誰家宅第?」女童便帶笑的答道:「相公,你問怎的?我們這個所在便是本縣城中梅府別院,家老爺在日為本朝都御史之職,今已亡過。」湛生道:「莫不就是號始玉諱瓊的梅老先生?」那青衣道聲便是,又欲掩門進去。湛生含笑道:「如此說來,你家老爺在日與我家老爺原是通家世誼。小生喚作湛翌王,那時我年紀尚幼,你家老爺朝夕到我家來的,未得追隨拜識。今已仙逝,也還是通家子侄。不知此處可是老夫人所居,還是甚人在內?」女童道:「此間並無別人居住,只有本宅小姐性愛幽靜,獨居在此。」湛生道:「你家小姐,我還算通家姊妹,請問喚甚名字,年已幾何,曾適人否?」女童道:「相公雖是通家,說話太覺煩絮。適間小姐同在園中看花,奴家出來,說話已久,此時將欲進去伺候小姐呼喚也。」湛生便近前扯住了腰間汗巾說道:「小姐呼喚不妨,必求細細詳示,不然小生只得追隨小娘子進去問個端的了。」女童見了湛生狂態,恐怕有人看見,只得慌忙含笑道:「吾家小姐的字喚杏芳,又號醒名花。」翌王道:「怎麼叫做醒名花?」女童道:「我小姐真個生得天姿國色,家中稱為小楊妃。古人以海棠初睡足比楊妃,小姐常道:楊妃睡足我獨醒,所以將這意思取個別號,乃自叫做醒名花。年已二九,只為世無其匹,矢志不肯適人,終日焚香禮佛,閒時便分題拈韻,消遣時光而已。老夫人著實憐惜,屢次相勸,決意不從。夫人遂將此園為小姐焚修之地,拔幾個老蒼頭及奴輩朝夕服侍,又將近處莊田百畝為薪水之用。不料老夫人於舊年八月中亦一病身故,今小姐獨自居此,真個閨門肅正,足不窺戶;即奴輩有些差處,一毫不敢輕恕。」湛生便道:「你家老爺、夫人既已身故,還有幾位公子麼?」女童道:「只有一位大爺,現在城中,不時要來看望小姐,但為人性子太□,與人一言不合,便欲伸拳舞腳,故此人人畏他。」正說話間,只聽見裡面鶯聲嬌囀,叫喚佛奴。女童道:「小姐呼喚了,相公請便罷。」湛生聽說小姐這等美貌,又未曾匹配,園中又無別人,便轉口道:「適才見貴園花卉甚佳,意欲賞玩片刻,不虛一時遊興,未識可肯相容否?」女童道:「此非奴家所能主,若相公必欲看花,等奴家服侍小姐進去,相公稍遲進來,略看片刻,便當出去。倘外人撞見,恐遺累於奴輩哩。」湛生道:「如此甚感,決不遺累於小娘子。」
女童回身便走,湛生遠遠尾之而進。轉彎抹角,只見那女童隨著一位美人,隱隱在花枝外進內去了,湛生頓足道:「醒名花三字果不虛傳。」又見園中猶如洞天深處,只見:
牡丹亭、芍葯欄、薔薇架、木香棚;種種名花吹香弄影。朝霞閣、百花軒、松風樓、荷香亭,歷歷台榭映水拖煙。林間鳥聲上下,庭外竹影參差。正是花深留客處,果然春暮落紅時。
湛翌王正在神魂飄宕接應不暇之際,又見一對紫燕飛落花間,便把才纔所吟的詩又吟起來。心中暗想,梅小姐如此青年,怎受得空閨寂寞;又想小姐若見我湛翌王,必有見憐之意,怎當得天台雖近,無路可通。
湛生正在閒吟妄想之際,誰曉得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當時小姐看花游倦,到內取茶解渴,猛聽得園中有吟詠之聲,忙呼佛奴道:「不知何人到園中來,你快往外一看。」佛奴心知是那生作怪,答應而出。走到園中,果是湛生搖搖擺擺,走來走去,覺得他丰神態度宛是神仙,口中只自者也之乎吟詠不已,一時到打動了佛奴一點憐才之意,心中想道:「小姐沒有緣法,自己不來,苦苦的叫我打看端的;倘親見了那生,不知還守得清齋滋味麼?一頭想一頭走上前來,低低叫道:「湛相公,湛相公。」那湛生正想得出神了,竟不答應。佛奴看見他這個麼樣,笑道:「相公休得在此惹禍,小姐親聽見了吟詠之聲,知有人在此園中走動,特喚奴來園中打探,倘再遲延,又差別人出來了,相公快快請回,不要連累我們!」湛生方才點頭道:「去便去了。你說小姐會分題拈韻,必知小姐敬重斯文。小生適間踏青吟得一首拙句在此,小娘子只說在園中拾取的,乘間煩小娘子送與小姐觀看。若問此間消息,竟說並無人走動,待小姐見詩之後,或者稍稍垂憐,有甚言語,乞求小娘子記明,小生明日仍來此地,專聽好音。」佛奴道:「相公差矣,吾家小姐雖知書識字,到底是深閨弱質,曉得重什麼斯文,只看世上讀書做官者,尚未必能敬重斯文,況我家小姐性多偏執,倘惹出事,那時誰去抬擔?相公快快去罷,不要在此歪纏。」湛生急忙跪下道:「好姐姐,可憐小生伺候多時,替我傳一傳詩有何干礙?若尊意決定不肯,我就向魚池中赴水而死。」佛奴被他纏不過,只得將詩收了,不睬湛生,一溜煙竟去了。
湛生看見女童進去,只得俯首勉強而歸。歸家時已是點燈了。進了書房,悶悶對著書本而坐,也不想吃甚夜飯,又吟詩一首道:
尋春擬欲訪天台,次第桃花爛漫開。未遇碧仙親自迓,已憑青鳥問蓬萊。
吟罷,竟和衣上床睡了。
不題湛翌王回家之事,且說佛奴將湛生之詩藏於袖中,進得小姐房內,杏娘便問道:「適才園中可有人麼?」佛奴只得扯個謊道:「園中並無人走動,小婢各處尋看時拾得一幅字紙在兒,上面花花綠綠倒也好看,小婢不得什麼,特抬來送與小姐觀看。小姐高明,必知分曉。」杏娘接在手中,略看一看便喝道:「賤人,好大膽,快快跪在這裡!你說園中並無動靜,這詩箋從何處得來,快快招來,免受責罰。」便叫金奴拿竹片過來。原來小姐身邊有兩個侍婢,一個就是佛奴,一個名喚金奴。金奴老成樸直,不曉得尷尬之事;佛奴天資聰慧,若要他做《西廂記》的紅娘,這是現成腳色。當下佛奴聽得小姐要打,慌做一團道:「請小姐息怒,容小婢細稟。小婢蒙小姐喚主園中看取吟詠之聲,剛剛走到牡丹亭下,只見地上有一幅字紙被風吹刮得飄動,小婢慌忙上前拾取在手,早見一個絕俊俏的書生走來對小婢說:『這是我適間在此遊玩遺落的花箋,上面有要緊詩句,望乞見還。』」杏娘道:「既然那人失落的,便該還他,使其速去,怎麼拿進來與我看?」佛奴道:「小婢就問他:『你是什麼人,輒敢在此胡行?』那生道:『小生看那春光明媚,游春到此,偶見貴園中花柳爭妍,禽聲上下,冒昧進內一觀,不意失落此箋。』小婢彼時以為園內的東西或是小姐所遺,亦未可知,倘被那生一時冒認,他竟傳揚開去,雖無甚大事,然於閨門體面不雅,所以小婢把言語灑落他一番,故此不肯還他,趕他出了園門,一徑來回復小姐的話。若早知不是小姐的,小婢自然還他了,怎敢遞與小姐?望小姐俯察其情,恕小婢愚昧之罪。」杏娘道:「據汝之言,似亦有理。」便又沉吟半晌問道:「你不肯還他詩箋,他有什麼話對你說?」佛奴道:「話倒有一句,只是小婢不敢說。」杏娘道:「但說不妨。就是那詩箋,我只恐閒蕩狂且,故意作此情詞艷句勾引深閨,今細觀此詩,那生並非有意,但覺無限牢騷,蓋亦傷時失意之士,兼且句語清新,必非凡品。你說他有話,不妨細述與我聽。」佛奴道:「小姐在上,小婢怎敢隱瞞,那生去時只說道:『你拾了詩箋不還我,今日天晚,明早必定要來討個回復。』」杏娘道:「既如此,你把此詩收拾好了,明日若是那生來討時,快還了他,方饒你的打。」佛奴方才立起身來,把湛生咒罵了幾句,把這幅花箋亂堆在小姐鏡台邊道:「好個禍胎,幾乎累及了老娘吃一頓棒橛。」便去服侍小姐不提。
卻說湛翌王回至家中,一心想著醒名花小姐,止覺神思恍惚,欲睡不睡。巴得天明,梳洗已畢,也不與父母說知,竟帶幾錢零碎銀子在身邊,擔著妄想,飛起到梅家莊上去討回頭。走身得早,不覺腹中饑了,途中遇一酒店,湛生便入內坐下,沽一壺自斟自飲,自言自語,思想梅家小姐不知可曾見我詩,中得他意麼?即見時可憐惜我麼?」正在胡思亂想,忽見一個道裝老者走進店來。正不知老者是何人,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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