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話本 卷三 楊溫攔路虎傳
    入話:

    闊捨平野斷雲連,葦岸無窮接楚田。

    翠蘇蒼崖森古木,壞橋危磴走飛泉。

    風生谷口猿相叫,月上青林入未眠。

    獨倚蘭干意難寫,一聲鄰笛舊山川。

    話說楊令公之孫,重立之子,名溫,排行第三,喚作楊三官人,武藝高強,智謀深粹。長成幾冠,娶左班殿值太尉冷鎮之女為妻。擇定良時吉日,娶那冷太尉宅院小娘子歸,花燭宴會。可謂是:

    簫鼓喧天,星歌聒地。畫燭照兩行珠翠,星娥擁一個嬋娟。鼓樂迎來,繡房深處,果謂名不虛傳。這冷氏體態輕盈,俊雅儀容。楚鳴雲料鳳髻,上峽岫掃蛾眉。劉源桃凝作香腮,庚嶺梅印成粉額。朱唇破一點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弓鞋窄小,渾如襯水金蓮;腰體纖長,俏似搖風細柳。想是嫦娥離月殿,猶如仙女下瑤台。

    這楊官人自娶冷氏之後,行則同行,坐則並坐,不覺過了三年五載。

    一日,出街市閒走,見一個卦肆,名牌上寫道:「未卜先知。」那楊三官人不合去買了一卦,占出許多事來,言道:「作怪!作怪!」楊三官人說了年、月、日、時,這先生排下卦,大笑一聲,道:「這卦爻動,必然大凶。破財、失脫、口舌,件件有之。卦中主騰蛇入命,白虎臨身,若出百里之外,方可免災。」這楊三官人聽得先生說這話,心中不樂。度日如年,飲食無味,懨懨成病。其妻冷氏見楊三官人日夜憂悶,便啟朱唇,露皓齒,問楊三官人道:「日來因何憂悶?」楊三官人把那「未卜先知」先生占卦的事,說與妻子。冷氏聽罷,道:「這先生既說卦象不好,我丈夫不須煩惱,我同你去東嶽還個香願,祈禳此災,便不妨。」楊三官人道:「我妻說得也是。」次日,同妻稟辭父母,並丈人冷太尉,便歸房中收拾擔杖,安排路費,擺佈那暖轎馬匹,即時出京東門。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在話下。

    迤邐行到一個市井,喚做仙居市,去東嶽不遠,但見天晚:

    煩陰已轉,日影將斜。遙觀漁翁收繒罷釣歸家,近睹處處柴扉半掩。望遠浦幾片帆歸,聽高樓數聲畫角。一行塞雁,落隱隱沙汀;四五隻孤舟,橫瀟瀟野岸。路上行人歸旅店,牧童騎犢轉莊門。

    天色已晚,楊三官人同那妻子和當直去客店,解一房歇泊。到得三更,被一夥強盜劫入店來。那賊是甚麼人?

    大林木編鹹寨柵,澗下水急作東流。霹靂火性氣難當,城頭上勇身便跳。刀見金時時拈弄,天河水夜夜觀瞻。月黑搜尋釵釧金,風高放起山頭火。

    那一夥強人劫入店來,當時楊三官人一時無準備,沒軍器在手,被強人-住,用刀背剁鍘,暗氣一口,僻然倒地。正是:

    假饒千里外,難躲一時災。

    那楊三官人,是三代將門之子,那裡怕他強人,只是當下手中無隨身器械,便說不得,卻被那強人入房,挾了楊三官人妻子冷氏夫人,和那擔仗什物,卻有一千貫細軟金珠宮貴,都被那強人劫去。楊官人道:「我是將門之家,卻被強人劫了,我如今卻有何面目歸去?」當時楊三官人受這一口氣,便不誇煩,沒出豁得,便離了這客店,來縣裡投奔劉家客店安歇,自思量道:「我當初夫妻二人出來,如今獨自一身,交我歸去不得!我要去官司下狀,又沒個錢!」身體覺得病起來,在店中倒了半個月。

    後來幸得無事,出那店來,行去市心,見一座茶坊,入去坐地。只見茶博士叫道:「官人,喫茶吃湯?」那楊二官人道:「喫茶也不爭,只是我沒茶錢。」茶博士道:「官人喫茶也不妨。」茶博士點茶來。這茶是:

    溪巖勝地,乘曉露剪拂雲芽;玉井甘泉,汲清水燒湯烹下。趙州一碗知滋味,請入肌膚遠睡魔。

    那楊三官人喫茶罷,茶博士問道:「官人是那裡人?」楊三官人道:「我是東京人。」茶博士道:「官人莫不病起來?」楊溫道:「然也。」茶博士道:「官人,你沒錢,如何將息?我交官人撰百十錢把來將息,你卻肯也不肯?」楊三官人道:「好也,謝你周全。」茶博士道:「我這茶坊主人卻是市裡一個財主,喚做楊員外,開著金銀鋪,又開質庫,這茶坊也是他的;若有人來唱個喏告他,便送錢與他。這員外……」將講來,說猶未了,只見員外入茶坊來。正是:

    著意栽花栽不活,等閒插柳卻成陰。

    那楊三官人也曾做詩一首道:

    財散人離後,無顏返故京。

    不因茶博士,怎得顯其名。

    那楊員外吃飯了,過茶坊閒坐,茶博士使努嘴。楊三官人與楊員外唱個喏,員外回頭。楊官人又唱一個喏,員外還了禮。那官人是個好人,好舉止,待開口則聲,說不出來。那茶博士又決嘴道:「你說!」那員外說:「官人無甚事?」那官人半飽了才說得出來,道是:「客人楊溫是東京人,特來上岳燒香。病在店中,要歸京去,又無盤纏,相懇尊官周全楊溫回京則個。」

    那員外聽得,便交茶博土取錢來數。茶博上抖那錢出來,數了,使索子穿了,有三貫錢,把零錢再打入竹筒去。員外把三貫錢與楊三官人做盤纏回京去。正是:

    將身投虎易,開口告人難。

    才人有詩說得好:

    求人需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

    渴時一點如甘露,醉後添杯不若無。

    那楊三官人得員外三貫錢,將梨花袋子袋著了這錢,卻待要辭了楊員外與茶博士,忽然遠遠地望見一夥人,簇著一個十分長大漢子。那漢子生得得人怕,真個是:

    身長丈二,腰闊數圍。青紗巾,四結帶垂;金帽環,兩邊耀日-絲袍,柬腰襯體;鼠腰兜,柰口浸襠。錦搭膊上盡藏雪雁,玉腰帶柳串金魚。有如五通善薩下天堂,好似那灌口二郎離寶殿。

    這漢子坐下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前面一個拿著一條齊眉木俸,棒頭挑著一個銀絲笠兒,滴滴答答走到茶坊前過,一直奔上岳廟中去,朝岳帝生辰。

    那楊員外對著楊三官人說不上數句,道是:「明日是岳命生辰,你每是東京人,何不去做些雜手藝?明日也去朝神,也叫我那相識們大家周全你,撰二三十貫錢歸去。」那楊三官人道:「溫世事不會。」茶博士道:「官人,你好樸實頭!」楊官人卻問道:「適來騎馬的是甚麼人?」員外道:「這人是個使棒的,姓李名貴,渾名叫做山東夜叉。這漢上岳十年,燈盡天下使棒的,一連三年無對;今年又是沒對,那利物有一千貫錢,都屬他。對面壁上貼的是沒對榜子。」那楊溫道:「復員外,溫在家世事不會,只會使棒;告員外,周全楊溫則個,肯共社頭說了,交楊溫與他使棒,贏得他後,這一千貫餞,出賜員外。」員外道:「你會使棒?」楊溫道:「溫會使棒。」員外道:「你會使棒,你且共我使一合棒,試探你手段則個。你贏得我,便舉保你入社,與你使棒。」

    員外交條博士道:「關了茶坊門,今日不開了。」茶坊茶博士即時關了。楊溫隨員外入來後地,推開一個固角子門,入去看,一段空地。那楊三官人道:「好也!這坡空地,只好使棒!」員外道:「你弱我健。」且喚茶博士買一角酒、二斤肉來,交楊溫吃。那官人吃了酒和肉,交茶博士也吃些。員外道:「茶博士,去取棒來。」

    茶博士去不多時,只見將五條桿棒來,撇在地上。員外道:「你先來揀一條。」楊官人覷一覷,把腳打一踢,踢在空裡,卻待脫落,打一接住。員外道:「這漢為五條棒,只有這條好,被他揀了。」員外道:「要使旗鼓。」那官人道:「好,使旗鼓!」員外道:「使旗來!」楊官人使了一個旗鼓。茶博士揀俸,才開兩條棒起,斗不得三兩合,早輸了一個人。正是:

    未曾伸出拿雲手,莫把藍柴一樣看。

    那官人共員外使棒,楊溫道:「我不敢打著,打著了不好看。」使兩三合了,員外道:「拽破,你那棒有節病。」那楊溫道:「復員外,如何有節病。」員外道:「你待打不打,是節病;你兩節鬼使,如何打得人?」楊溫道:「復員外,員外架,你棒遲,我棒快,特地棒倒;待員外隔時,棒才落。」古人所謂:

    爛柯仙客妙神通,一局曾經幾度春。

    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員外道:「我正要你打著我。我喜歡你打來,不妨兩個再使。」楊溫道:「打著了不好看。」

    兩人正使,則聽得門口有人敲門。茶博士唱個喏,馬都頭問道:「員外在那裡?」茶博士道:「在裡面使棒。」馬都頭道:「你行!我道你休使棒,他卻酷愛。」都頭走入來,共員外廝叫了。楊官人向前來唱個喏,馬都頭似還不還一喏。馬都頭道:「員外可知道庵老,原來你這般刷子。」員外道:「不是。他要上岳,共山東夜叉李貴使棒。我見他說,共他使看。」馬都頭道:「這漢要共李貴使棒!-,你卻如何贏得他?不被他打得疾患,也得你不識李貴。我兀自請他,問他騰倒棒法。」

    楊官人口裡不道,肚內思量:「叵耐這漢忒欺負我。」馬都頭道:「我乃使棒部署,你敢共我使一合棒?你贏得我時,我卻變你共山東夜叉李貴使棒;如贏不得我,你便離了我這裡去休!」楊官人道:「我敢共都頭使棒。」員外同棒,都頭拿一條棒起,做了一個旗鼓。楊官人也做一個旗鼓,道:「都頭,一合使,是兩合使?」都頭道:「只一合。」間棒起,兩個不三合,不兩合,只一合地使。所謂:

    兩條硬棒相迎敵,寧免中間無損傷;

    手起不須三兩合,須知誰弱與誰強。

    馬都頭棒打楊官人,就幸則一步,攔腰便打。那馬都頭使棒,則半步一隔,楊官人便走。都頭趕上使一棒,劈頭打下來,楊官人把腳側一步,棒過和身也過,落夾背一棒,把都頭打一下伏地,看見脊背上腫起來,楊官人道:「都頭使得好,我不是刷子!」都頭起來,著了衣裳,道:「好,你真個會。」正是:

    好手手中呈好手,紅心心裡中紅心。

    馬都頭道:「我去說與眾社裡人,交來請你!」馬都頭自去。

    員外道:「哥哥,你真個會!適才是你饒我。馬都頭恁地一條棒,兀自奈何你不得,我如何奈何得你?只在我茶坊裡歇,我把物事來將息你,把兩貫錢去還了人卻來。」楊官人便出茶坊,來店中還了房錢並飯錢,卻來茶坊裡。茶博士道:「官人,你卻何恁的本事。我這員外,件件不好,只好兩件:廝撲、使棒。」

    到明日,吃飯了,正與員外喫茶,只見二十人入茶坊來,共員外廝叫道:「我們聽得,有一個要共山東夜叉李貴使棒,交他出則個!」員外道:「在這裡坐地便是。」那官人唱了喏,道:「客人楊三官便是。」數中一個道:「便是他要共山東夜叉李貴使棒。」那官人道:「都頭,昨夜莫怪。」都頭道:「是我欺負他了,被打了一棒,卻是他會。」眾社官把出三百貫錢來,道:「楊三哥,你把來將息。」楊官人謝了,眾人都去。

    三月三十七日,節級部署來見員外,員外叫道:「哥哥,我去上岳。」次日,楊官人打扮朝岳。到岳廟前一鳳,果謂是:

    青松影裡,依稀見寶殿巍峨;老檜陰中,彷彿侵三門森聳。百花掩映,一條道路無塵;翠竹周圍,兩下水流金線。離樓左視,望千里如在目前;師曠右邊,聽幽做直同耳畔。草參亭上,爐內焚百和名香;祝獻台前,案上放靈種。朝聞木馬頻嘶,暮聽泥神唱喏。

    楊三官人到這岳廟燒香,參拜了獻台上社司間署。

    眾社官都在獻台上,社司道:「李貴今年沒對。」李貴道:「唱三個喏與東嶽聖帝,謝菩薩保護。」覷著本社官唱一個喏,道:「李貴今年無對,明年不上山。不是李貴怕了不上山,及至上山又沒對頭,白拿這利物,惶恐!惶恐!」又一個唱喏與上山下山的社官。唱喏了,那日李貴遂回頭勒那兩軍使棒:「誰敢與爺爺做對?」眾人不敢則聲。那使棒的三上五落。李貴道:「你們不敢與我使棒,這利物屬我。」李貴道:「我如今去拿了利物。」

    那獻台上,人從裡,喝一聲道:「且住!且住!這利物不屬你!」李貴吃了一驚,抬起頭一看,卻是一個承局出來道:「我是兩京楊承局,來這裡燒香,特地來看使棒。你卻共社官斯說要白拿這利物。你若贏得我,這利物屬你;你輸與我,我便拿這利物去。我要和你放對,使一合棒,你敢也不敢?」李貴道:「使棒各自聞名,西京那有楊承局會使棒?」部署道:「你要使棒,沒人央考你,休絮!休絮!」社司讀灶畢,部署在中間間棒。

    這承局便是楊三官人,共部署馬都頭曾使棒,則瞞了李貴。李貴道:「教他出來!」楊三官把一條棒,李貴把一條俸,兩個放對使一合。楊三是行家,使棒的叫做騰倒,見了冷破,再使一合。那楊承局一棒劈頭便打下來,喚做大捷。李貴使一打隔,楊官人棒待落,卻不打頭,入一步則半步一棒,望小腿上打著,李貴叫一聲,辟然倒地。正是:

    好雞無兩對,快馬只一鞭。

    李貴輸了,楊溫就那獻台上說了四句詩,道是:

    天下未嘗無故手,強中猶自有強人。

    霸王尚有烏江難,李貴今朝折了名。

    只因楊溫讀了四句詩後,撩撥得獻台上有二十來個子弟,卻是皇親國戚,有錢財主,都是李貴師弟,看見師父輸了,焦-,一發都上來要打那承局。原來「寡不敵眾,弱難勝強」,那楊溫當時怎的計較?

    有指爪劈開地面,為騰雲飛上青霄。

    若無入地升天術,目下災殃怎地消。

    眾子弟正奔來要打那楊溫,卻見數中楊員外道:「不可打他,這四山五嶽人看見,不好看!只道我這裡欺他,後番難賽這付。若要打他,下山去到楊玉茶坊裡了,卻打他未遲。」眾人道:「員外也說得是。」

    這楊承局歸到楊玉茶坊,把利物入茶坊後地房裡去了。眾子弟道:「員外,你交他出來,我們打他,與我師父報仇!」楊員外入後房裡,叫楊三官人:「他們眾人要打你。且說你幾歲了?」楊溫道:「今年二十四歲了。」楊員外道:「我卻三十歲,較長六歲,我做你哥哥。你肯拜我為哥哥麼?我救你這一頓拳踢。」楊溫自思量道:「我要去官司下狀取妻,便結識得一個財主,也不枉了。」便告員外道:「我先出去,你隨我來。」員外道:「適來在獻台上使棒的楊玉叔叔兄弟,且望諸位閽略則個!」眾人道:「你何不早說?既是令弟,請他出來與我們廝見則個。」員外叫:「楊三哥,你與眾官員子弟相見。」楊官人出來,唱三個喏。眾人還禮,道是:「適間莫怪。少間,師父李貴自來相謝。」

    不多時,李貴入茶坊來,唱了一個喏,道是:「李貴幾年沒對,自是一個使棒的魁手,今日卻被官人贏了。官人想不是一樣人,必是將門之子。真個恁的好手段!李貴情願下拜。」楊官人道:「不消恁的。」卻把些剩物送與李貴,李貴謝了自去。楊玉員外道:「我弟只在我這裡住。」

    當日,楊員外和楊溫在金銀鋪坐地,也是早飯罷,則見一個大漢,騎一匹馬,來金銀鋪前下馬,唱喏道:「復員外,太公不快,交來請員外回來則個!」那漢說了,上馬便去。楊溫認得:當夜被劫,是這廝把著火把。欲待轉身出櫃,來捉那廝,三步近,兩步遠,那廝馬快,走了。楊員外道:「兄弟,你看著鋪,我回去見我爹則個,五七日便來。」楊三官人道:「復仁兄,溫要隨仁兄去走一遭,叫公公則個。」員外道:「你去不得,我爹爹心煩利害人,則好休去。」楊溫道:「鋪中許多財物,不敢在此。」楊玉道:「我把你不妨,便有甚的要緊?」楊溫道:「復仁兄,容溫同去。」員外道:「你苦苦要去時,隨你去也不妨。」

    兩個一人一匹馬,行到一個所在,三十里,是仙居市,到得一座莊子。看那莊時:

    青煙漸散,薄霧初收。遠觀一座苔山,近睹千行寶蓋。團團老檜若龍形,鬱鬱青松如虎跡。三冬無客過,四季少人行。驀聞一陣血腥來,原是強人居止處。盆盛人-醬,私蓋鑄香爐,小兒做戲弄人頭,媳婦拜婆學劫墓。

    二人到莊前下馬,莊裡人報:「太公,員外來也!」那大伯在草廳上坐,道:「交他來見我。」楊玉入去,唱喏了。大伯道:「孝順兒子來也。這幾日道路如何?」楊玉道:「復爹爹,有買賣。」那大伯正說話裡,見廳下一個人,問兒子道:「廳下這人是誰?」楊玉道:「復爹爹,是一客人楊三哥。這漢子得上獻台使棒,贏得山東夜叉李貴!」大伯見了,即時焦躁道:「叫莊客與我縛了他!」當時,楊溫恰似蛟龍出水,虎豹投崖。古人曾有詩云:

    禍出師人口,休貪不義財。

    會思天上計,難免目下災。

    大伯叫莊客縛了楊溫,當時卻得楊玉搭救,道:「眾人不動手,都退去。」楊玉道:「且告爹爹:這漢會使棒,了得!」大伯道:「他如何奈何得山東夜叉李貴?我後生時,共山東夜叉使棒,也贏他不得。這廝生得恁的,如何贏得李貴?想這廝必是妓弟家中閒漢。你增他家,使錢不歸;我叫你歸,那行道怕你不去,使他跟著你。」員外道:「復爹爹:此人不是閒漢,使棒真個了得〕」大伯將員外轉上草廳上去,說與莊客:「交他在客店裡歇。」莊客引楊溫去。

    那楊溫去店房裡坐定了,道:「這大伯是個作怪人,這員外也不是平人。我渾家則是在這裡!」不多時,見一個婦女問楊玉道:「孩兒,你須知你爹是個不近道理的人,你沒事帶他來則甚?」員外道:「告媽媽,他自要來。楊玉只交他在金銀店裡,他不肯,定要跟將來。」兩口說到房門邊,正入房中來。那婦女把些酒肉道:「你且吃些酒和肉,不須煩惱,不妨事。大伯自是恁地生受。」說罷,楊玉同娘都去了。

    多時間,只聽得有人來報道:「復公公:大王使人在這裡。交傳語公公,見修山寨未了,問公公挪借北侃舊莊,權屯小嘍囉;莊中米糧搬過,不敢動一粒,修了山寨,卻還公公。一道請公公和員外過來則個。大王新近奪得一個婦女,乃是客人的老婆,且是生得好,把來做紮寨大人。請公公員外過來則個!」大伯道:「交傳與他,我明日日中過來。」小嘍囉即時便去。那楊溫聽得,喜從天降,笑逐顏開,道:「我這渾家卻在這北侃舊莊強人處。這大伯也不是平人!」

    等到次日天曉。怎見得?

    殘燈半滅,海水初潮,窗外曙色才分,人間儀容可辯。

    正是:

    一聲雞叫西江月,五更鐘撞滿天星。

    只見東方亮,靈雞叫,天色大曉,楊玉出來客房裡叫:「楊三哥,你去休。我三五日便歸。」楊溫道:「告仁兄:借一條棒防路。此間取縣有百三十里來,路中多少事,卻恁的空手,去不得。」楊員外把一條棒與楊溫。那楊溫接了,辭員外先去。

    楊溫離他莊,行個一里路,去向深草叢裡去藏著身,覷著楊青大伯去莊。不多時,則見二人騎兩匹馬來,楊溫放過人了。楊溫恩量道:「我又不認得北侃舊莊,則就隨他去便了。」前一匹馬是大伯楊青,綽號喚做禿尾虎;後面是楊員外。楊溫隨他行得二里來田地,見一所莊院,但見:

    冷氣侵人,寒風撲面。幾間席屋,門前爐灶造饅頭;無限作口,後廈常存刀共斧。清晨日出,油然死火熒熒;未到黃昏,古澗悲風悄悄。路僻何曾人客到,山深時聽殺人聲。

    楊青共楊玉到莊前,下馬入去。這楊溫卻離莊有得半里田地,尋個草中躲了。那兩人入得莊中,細腰虎楊達,下首是冷氏夫人,對席是楊青,楊青下首是楊玉,分四人坐定。楊玉看這婦人,生得意態自然,必是好人家女子。怎見是:

    雲鬢輕梳蟬遠,翠眉淡拂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花生丹臉,水剪雙眸,意態自然,精神更好。

    正是:

    殺人壯士回頭覷,入定法師著眼看。

    楊玉道:「好個婦人,大王也不枉了!」那楊達道:「公公,員外,在此無可相待,略吃三五碗酒,一道慶賀紮寨夫人。一併說過,就借公公北侃舊莊,米谷搬過一邊,不敢動一粒,修完山寨了畢,即使出還,不敢久住。」大伯道:「不妨,便是家的人一般。」

    那楊溫卻離他莊,更遠得半里來田地,思量道:「我妻卻在這裡,找若還去告官,幾時取得?不如且捉手中一條棒,去年將來!」古人所謂:

    下坡不走快,難逢上天;

    同壁落入地,共返黃泉。

    楊溫怎忍得住,只得離了深草叢中,出那大路來。忽然又遇二三十個小嘍囉,攔住楊溫道:「你是甚人?因何到此?」楊溫道:「我是客人,迷路到此,褥罪乞恕!」小嘍囉道:「這裡不是你去處。你自放了手中棒,便饒你!」楊溫那裡肯放,便要拿起與他廝鬥。不知後面幾個小嘍囉趕上,把一條索子,將楊溫縛了,遠遠地前去一個莊所。這座莊:

    園林掩映茅舍,周回地肥桑棗。繞籬栽嫩草,牛羊連野牧。橋下碧流寒水,門前青列奇嶺。耕鋤人滿溪邊,春播聲喧屋下。

    正是:

    野草閒花香滿路,那知不是武陵家。

    楊溫吃那小嘍囉縛將去,到這莊前,正所謂:小嘍囉走報莊中大王。只見大王正坐在草廳上桌,一口大刀在身邊,便喚:「擁他來,問它則個!」手下入便擁楊溫,立於廳下。

    大王問道:「你姓甚名誰?為何到此?直說來情,宥汝無罪!」楊溫道:「復大王,我乃西京人,姓楊名溫,是楊令公之曾孫,祖是楊文素,父是楊重立。今來同妻子上岳燒香,在仙居市被人劫去妻子。今卻在這莊北側北侃舊莊細腰虎楊達處。溫亦探知動靜,特地要去奪取妻子回歸。溫是將門之子,綽號攔路虎,大王曾知否?今來受擒於此,有罪請誅,無罪請恕!」大王道:「久聞大名,今幸拜識。」便令左右解了索,請上廳對坐,請罪,曰:「我乃重立舍人帳下小卒,姓陳名千,後因狼狽,不得已而落草,今見將軍,乃是我恩人,卻在此被劫,自當效力相助!」正是:

    那陳千便安排些酒清楊溫吃了,便帶一百餘人,同奔那北侃舊莊。則見那楊達和那楊青、楊玉、冷氏夫人,四位在那裡吃酒。被楊溫拿一條棒突入莊去,就草廳上將手中捧覷著楊達劈面一棒,搠番打倒楊達,叫取妻子出來。即時楊達睜起眼來,將部下一二百人小嘍囉趕上:

    半千子路,五百金剛,人人有舉鼎威風,個個負拔山氣概,石刃無非能錠,介冑盡使漿金。

    楊溫見強人赴上,他又叫取妻子在一邊,抵敵未得,卻荷得陳千許多人馬,前來迎敵。斗經一兩合,陳千人馬敗走。原來是楊達人多,陳千人少。楊溫同妻子與陳千人馬一向奔走,後面楊達又一面追來。正是:

    會思天上無窮計,難免今朝目下災。

    正奔走之間,只聽得一棒鑼聲響來,楊溫打一看時,卻是縣司弓手五十來人,出巡到此。為頭弓手卻是馬都頭。楊溫便與馬都頭唱個喏,把從前事說了一遍。馬都頭便說與部下弓手,同陳千人馬,再回身去迎敵。那細腰虎楊達當頭鬥敵,楊溫出來與戰,戰不得一合,一棒打倒楊達。

    自此,楊溫和那妻子歸京,上邊關立一件大大功勞,直做到安遠軍節度使,檢校少保。可謂是:

    能將智勇安邊境,自此揚名滿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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