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話:
朱弦慢促相思調,不是知音不與彈。
漢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馬長卿,雙名為相如,自父母雙亡,孤身無倚,齏鹽自守。貫串百家,精通經史,雖然遊藝江湖,其實志在功名。
出門之時,過城北七里許,口升仙橋。相如大書於橋柱上:「大丈夫不乘駟馬年,不復過此橋!」所以北抵京洛,東至齊楚。遂於梁孝王之門,與鄒陽、枚皋輩為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謝病歸成都市上。臨邛縣有縣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彼相會,盤恆句日。談間,言及本處卓王孫巨富,有亭台池館,華美可玩。縣令著人去說,交他接待。
卓王孫資財巨萬,僮僕數百,門闌奢侈。園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錦繡爛熳,真可遊覽休息。京洛名園,皆不能過此。所以游宦公子,江湖士夫,無不相訪。這卓員外喪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及笄未聘。聰慧過人,姿態出眾。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描龍刺鳳,女工針指,飲饌酒漿,無所不通。員外一應家中事務,皆與文君計較。
其日早辰,聞說縣令友人司馬長卿乃文章巨儒,知員外宅上園池佳勝,特來遊玩。卓員外慌忙迎接至後花園中瑞仙亭上。相如舉目看那園中景致,但見:
徑鋪瑪瑙,欄刻香檀。聚山塢風光,為園林景物。山疊氓氓怪石,檻栽西洛名花。梅開度嶺冰姿,竹染湘江愁淚。春風蕩漾,上林李白桃紅;秋日淒涼,夾道橙黃橘綠。池沼內,魚躍錦鱗;花木上,禽飛翡翠。
卓員外動問姓名,相如答曰:「司馬長卿。因與王縣令故舊,特來相探,留連旬日,聞知名園勝景,故來拜訪。」卓員外道:「先生去縣中安下不便,敢邀車馬於敝舍,何如?」相如遂令人喚琴童,攜行李來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說卓文君去繡房中,每每存想:「我父親營運家業,富之有餘,歲月因循,壽年已過。奈何!奈何!況我才貌過人,性頗聰慧,選擇良姻,實難其人也。此等心事,非明月殘燈安能知之?雖有侍妾,姿性狂愚,語言妄出,因此上抑鬱之懷,無所傾訴。昨聽春兒說:『有秀士司馬長卿來望父親,留他在瑞仙亭安下。』乃於東牆瑣窗內窺視良久,見其人俊雅風流,日後必然大貴。但不知有妻無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下生願足!爭奈此人簞瓢屢空,若待媒證求親,俺父親決然不肯。倘若挫過此人,再後難得。」過了兩日,女使春兒見小姐雙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對小姐曰:「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請小姐花園中散悶則個。」小姐口中不說,心下思量:「自見了那秀士,日夜廢寢忘食,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雖然有虧婦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些金珠首飾在此,小姐分付春兒:「打點春盛食罍,燈籠。我今夜與賞月散悶。」春兒打點完備,挑著,隨小姐行來。
話中且說相如自思道:「文君小姐貌美聰慧,甚知音律。今夜月明下,交琴童焚香一炷,小生彈曲瑤琴以挑之。」文君正行數步,只聽得琴聲清亮,移步將近瑞仙亭,轉過花陰下,聽得所彈琴音曰:
鳳兮鳳兮思故鄉,遨遊四海兮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夕兮升斯堂?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在我傍。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乎共翱翔。
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孽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小姐聽罷,對侍女曰:「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這裡,可去與秀才相見。」遂乃行到亭邊。
相如月下見了文君,連忙起身迎接,道:「小生聞小姐之名久矣,自愧緣慳分淺,不能一見。恨無磨勒盜紅綃之方,每起韓壽偷香竊玉之意。今晚既蒙光臨,小生不及遠接,恕罪!恕罪!」文君斂衽向前道:「先生在此,失於恭敬,抑且寂寞,因此特來相見。」相如曰:「不勞小姐掛意,小生有琴一張,自能消遣。」文君曰:「妾早知先生如此遼闊,不來冒瀆。今先生視妾有私奔之心,故乃輕言。琴中之意,妾已備知。」相如跪而告曰:「小生得見花顏,死也甘心。」文君曰:「請起。妾今夜到此,與先生同賞月,飲三杯。」
春兒排酒果於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對飲。相如細視文君,果然生得: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繡衣,被桂裳-不短,纖不長。毛嬙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臨溪雙洛浦,對月兩嫦娥。
酒行數巡,文君令春兒:「收拾前去,我便回來。」相如曰:「小姐不嫌寒儒鄙陋,欲就枕席之歡。」文君笑曰:「妾慕先生才德,欲奉箕帚,唯恐先生久後忘恩。」相如曰:「小生怎敢忘小姐之恩!」文君許成夫婦。二人倒鳳顛鴛,頃刻雲收雨散。文君曰:「只恐明日父親知道,不經於官,必致凌辱。如今收拾些少金珠在此,不如今夜與先生且離此間,別處居住。倘後父親想念,搬回一家完聚,也未可知!」相如與文君同下瑞仙亭,出後園而走,卻似:
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更不回。
且說春兒至天明不見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尋不見,報與老員外得知。尋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見。員外道:「相如是文學之士,為此禽獸之行!小賤人,你也自幼讀書,豈不聞:『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面,夜行以燭,無則止。』事無擅為,行無獨成,所以正婦道也。你不聞父命,私奔苟合,你到他家,如何見人?」欲要訟之於官,爭奈家醜不可外揚,故爾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見親戚乎!」從此,隱而不出。正所謂:
含羞無語自沉吟,咫尺相思萬里心。
抱布貿絲君亦誤,知音盡付七絃琴。
卻說相如與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篋磬然,難以度日。正是:『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想我渾家乃富貴之女,豈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無慍色,頗為賢達。他料想司馬長卿必有發達時分。」正愁悶間,文君至曰:「我離家一年。你家業凌替,可將我首飾釵訓賣了,修造房屋。我見丈夫鬱鬱不樂,怕我有懊悔。我既委身於你,樂則同樂,憂則同憂;生同衾,死同穴。」相如曰:「深感小姐之恩。但小生殊無生意。俗語道:『家有千金,不如日進分文;良田萬頃,不如薄藝隨身。』我欲開一個酒肆,如何?」文君曰:「既如此說,賤妾當壚。」
未及半年,忽一日,正在門前賣酒,只見天使捧詔道:「朝廷觀先生所作《子虛賦》,文章潔爛,超越古人。官裡歎賞:『飄飄然有凌人之志氣,恨不得與此人同時!』有楊得意奏言:『此賦是臣之同裡司馬長卿所作,見在成都閒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來征。走馬臨朝,不許遲延。先生收拾行裝,即時同行。」正是:
一封丹鳳詔,方表丈夫才。
當夜,相如與文君言曰:「朝延今日徵召,乃是友人楊得意舉薦。如今天使在驛,專等起程。」文君曰:「日後富貴,則怕忘了瑞仙亭上與日前布衣時節!」相如曰:「小生那時雖見小姐容德,奈深堂內院,相見如登天之難,若非小姐垂憐看顧,怎能匹配?小生怎敢忘恩負義!」文君曰:「如今世情至薄,有等蹈德守禮,有等背義忘恩者。」相如曰:「長卿決不為此!」文君曰:「秀才每也有兩般:有『君子儒』,不論貧富,志行不私;有那『小人儒』,貧時又一般,富時就忘了貧時。」長卿曰:「人非草木禽獸,小姐放心!」文君又囑:「非妾心多,只怕你得志忘了我!」夫妻二人不忍相別。文君囑曰:
「此時已遂題橋志,莫負當壚滌器人!」
且不說相如同天使登程,卻說卓王孫聽得楊得意舉薦司馬長卿,蒙朝廷徵召去了,自言:「我女兒有先見之明,為見此人才貌雙全,必然顯達,所以成了親事。老夫想起來,男昏女嫁,人之大倫。我女婿不得官,我先帶侍女春兒,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無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時去看他,交人道我趨時奉勢。」次日,帶同春兒,逕到成都府,尋見卓文君。文君見了父親,拜道:「孩兒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饒恕!」員外道:「我兒,你想殺我!今日送春兒來伏侍你。孩兒,你在此受寂寞,比在家亨用不同。你不念我年老無人?」文君曰:「爹爹跟前不敢隱諱。孩兒見他文章絕代,才貌雙全,必有榮華之日,因此上嫁了他。」卓員外云:「如今且喜朝廷徵召,正稱孩兒之心。」卓員外住下,待司馬長卿音信。正是:
眼望旌節旗,耳聽好消息。
且說司馬長卿同天使至京師,朝見,獻《上林賦》一篇。天子大喜,即拜為著作郎,待詔金馬門。近有巴蜀開通南夷諸道,用軍興法,轉漕繁冗,驚擾夷民。宮裡聞知大怒,召長卿議論此事,令作《諭巴蜀之檄》。宮裡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小可。」乃拜長卿為中郎將,侍節,擁誓劍、金牌,先斬後奏:「卿若到彼,安撫百姓,緩騎回程,別加任用。」
長卿自思:「正是衣錦還鄉,已遂平生之願。」乃謝恩,辭天子出朝。遂車前馬後,隨從者甚多。一日,迤邐到彼處,勸諭已蜀已平,蠻夷清靜。不過半月,百姓安寧,衣錦還鄉。正是:(以下原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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