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件陰騭是不姦淫婦女的事大。如今且說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本學一個秀才,姓王名有道,年紀二十五歲了。十五歲入學,二十歲上幫補學業充足,大有期望的飽學。娶妻孟月華,小他兩歲,又是才貌兼全的一個女人。他父親孟鳴時,一個大財主,獨養女兒,十分愛惜,如同掌內明珠。夫妻二人十分相得。此時三月初旬,清明節近。孟鳴時住在湖市新河壩邊,是日清明,著人進城接了女婿女兒,往玉泉上墳祭掃。湖船住在昭慶寺前。兩邊都到齊,下了船,撐至徐大河頭上岸,竟至墳上列下祭禮,男男女女拜拜扶扶忙了一會。只見那日南來北往祭掃的人絡繹不絕,正是:
棠梨花底哭聲聞,紙作錢灰伴蝶群。
問卻藍溪先壟在,年年看吊過山墳。
那孟家一班人吃了午飯,依先往徐大河頭下了船,撐到岳墳湖口住了。男男女女一班兒走到岳王殿上朝王施禮,前殿穿到後殿,東廊繞過西廊,出了環洞門,又至墳園裡看了「盡忠報國」四大字、分屍檜樹兩邊開,又到墳前看那生鐵鑄成的秦檜、長舌妻跪在地下,又往祠堂內看鰲山走馬燈。出了祠外,徐徐的步下船來。重新出了跨虹橋,傍著蘇堤緩緩而行。說不盡遊人似蟻,車馬如雲,穿紅著綠,見柳尋花,十分有趣。游之不已,不覺那夕陽西下,眉月東昇,未免歸家。
須臾到了昭慶寺前,這月華母親張氏,要同女兒回家去住住,與女婿說了。王有道曰;「去耍了幾日便回來是了。」王有道進了錢塘門,獨來歸去。孟家一班出了松木場到了家。
這孟月華在父母家住了十餘日,不覺三月十五了,天氣悶熱起來。他便想:「丈夫在家要換單衣,箱上鑰匙又在我處,恐他要穿,一時焦燥起來,未免怨恨著我。」忙與母親說知,急欲回家。張氏留他不住,說:「你既要回,待我著人叫轎子抬你回去。」誰知他心下捨女兒不得,故意把家人、小使呼喚出去,一個也是不在家,止望留他再住一夜。那月華等得好不意思,走進走出,心下不安。他家門口是個船碼頭,只見空船回到北關門去的盡多,月華心裡想道:「我便船裡回去,到得門頭,天色已將晚矣。我到家中進城不過一箭之路,悄悄走到家裡有何難事,那裡定要轎抬?」主意定了,自己走出門首,叫了一隻空船,計他五十文船錢,進內與母親說了。張氏苦留,再三要去。此日父親又不在家,又無人送,月華只取鎖匙帶在身邊,衣箱留在娘處,明日拿來便了。張氏只得送了女兒出門。只見船中早有兩個女人坐在裡面,他要錢塘門去的,順路搭船。月華見是女人,只得容他在內。別了母親,開船來了。那新河塘口兩岸景致且是好看,他與那兩個女人說些話兒,那船已過了聖堂隘,只見天上烏雲四起,將有雨意,看看烏將過來,把船急急就撐,那雨已是撮得著了。
月華見天色沉重得緊,船已將到橋邊,月華想道:「船已到了。
此時天色未晚,路上遇著親戚,體面何存?倘然路上著雨,一發不好意思。算來這雨已在頭上的了。此間花園門首盡好避雨,待他落過一陣,料然晴的,想來天黑些走也無礙於事。」
便交了船錢,別了婦女,竟上岸走至那邊花園門首坐下。那花園還未造定的,裡邊都是木植假山,恐被人竊取,封鎖好的。門外有一間亭子,以便行人居住,也未有門。他走在亭子之下,一看且是潔淨,地下鋪的都是石板,便在階沿坐著。
只聽得一聲響,那雨來得好大,撲面吹來。月華把前窗子閉上,好生害怕。
事有湊巧,只見一個年少的書生,也因雨大,一徑跟將進來躲避。原把袖子遮著頭的,一進亭子放下手來見了,兩下各吃一驚,急欲退出,那雨傾盆一般,進退兩難,只得施一禮道:「娘子也是避雨的麼?」月華答曰:「便是。」那人姓柳,名生春,乃仁和縣學秀才,年已廿四歲了。雖然進學,然而學業淺薄,自料不能期望。是日因往湖市探親,見天色有雨,急急趕來,見雨已大了,不能走得,上前見人家有亭子,一直跑了進來,見有女人在此,心下不安,無可奈何,只得在階沿上坐下。此時兩個人雙雙坐著,好似土地和夫人等人祭祖的一般,也覺好笑。孟月華見天色黑下來了,那雨一陣陣越大得緊,至於風雷閃電,霹靂交加,十分怕人,懊惱之極。早知依了母親,明日回來也罷。如今家下又沒人知,怎生是好?又恐雨再不住,閉了城門,如之奈何?又想到這個避雨的人,倘懷著不良之心,一下裡用起強來,喊叫也沒人知道,怎脫得身?又想道他是柳下惠轉身就好保全我了。心中只是生疑。又想著拾黃金於道途,逢佳人於幽室,焉有不起心的道理?此時心裡就像是打鼓的一般。等那雨住,越發大了,十二分著急,只得耐心坐著。那柳生春把自己道袍脫下在石板上浪著,便問:「府上住在那裡?」月華見他問及,心下道:「此人舉意了。」假說道:「住在城裡,遠得緊哩。」生春道:「城門再停一會將閉了,怎生是好?」月華道:「便是。」
那雨漸漸的小了,一時雲開見月。生春把窗子開了,雪亮起來。就聽得河口有人走過,口中道:「又是走得快,略遲一步,也被關在城裡了。」月華與生春俱聽得的,道:「怎麼好?」月華道:「再早晴一刻也好進城,如今沒奈何,只得捱到開門方好進去。」柳生春往亭子外一看,地下雖濕,也好走得。他竟走至河口小解。又想這婦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邊橋上略坐一坐,待他好看方便。月華見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東張西望走出亭子,於避靜處小遺了。又進內靠著南窗愁怨,想道:「這人不見到來,想是去了。見衣服在地,想他必然要來。若得他至誠到底方好。」只見那人踱將進來,道:
「娘子好了,地下已花干,到開城之時竟好走了。方才橋邊豆腐店內起來磨豆,我叩門進去,與他十文錢,浼他家燒了兩碗茶。我已偏用了,小娘子可用了這一杯。」月華謝之不已。
生春放在階沿上,月華取來吃了,把碗仍放在地下。生春取了拿去還他。月華自言自語:「好一個至誠人,又這般用情。」
好生感念。去了一會,叫道:「小娘子,城門開了,陪你進城去罷。」月華應了一聲。生春取了衣服,穿著好了。「請小娘子先行,小生在後奉陪。」竟像《拜月亭》曠野奇逢光景。二人進了城門,月華道:「先生高居何地?」答曰:「登雲橋邊。
娘子尊居在於何所?」答曰:「一畝田頭。」生春道:「既然,待小生奉陪到門首便了。」月華道:「恐不是路,不敢勞。」柳生道:「不妨,娘子夜間單身行走,恝然而去,也不放心。」二人過了倉橋,不覺已到了門首,月華道:「這邊是也。」連忙叩門,似有人答應一般。生春道:「小娘子,告別了。」月華道:「先生且住,待開了門,請到舍下奉茶。」生春道:「不勞了。」一竟走了去。
只見裡邊答應的是王有道的妹子,年紀一十八歲,喚名淑英,尚未有親人的。那時節家人、小使俱睡熟的,他自出來聽看是何人叩門。只見月華又叩兩下,淑英又問:「是誰?」
月華道:「姑娘,是我。」淑英問:「是嫂嫂麼?」月華道:「正是。」淑英起栓開了,道:「嫂嫂,為何夤夜至此?」月華進門,在燈下與姑娘施禮,道:「一言難盡。」又問:「哥哥可在家麼?」
答曰:「他在館中。」月華拴了門,拿了燈,進內坐下,道:
「小使們為何不起來,倒勞動姑娘?」淑英說:「想都睡熟的。
奴聽見叩門,起來相問。若是別人,自然要他去開。見是嫂嫂,故此不叫他們了。嫂嫂果是為何這般時候獨自回來?」必有緣故。月華說:「有一個人同我來的。我一夜不睡,身子倦極,待我去睡一睡,明日起來與你細說。」二人各自回房。月華展開床帳,一骨碌扒上床去,放倒就睡去了。他一靈兒又夢在亭子中,見本坊土地與手下從人說:「柳生見色不迷,莫大陰騭,快申文書到城隍司去。」醒來卻是一夢。想曰:「分明說是柳生,不知那人姓柳也不姓柳?也不知是我這一樁事,還是別家的事?」天明走了起來,姑娘進房叫:「嫂嫂起身了。
昨夜回來畢竟為何?」月華道:「姑娘,說來好笑。那日天氣悶熱,我恐哥哥在家要換衣服,一時便要回家。小使叫轎許久不來,我心焦不過,隨喚船來,滿想到城門邊上岸走回家罷。船到門頭,天色尚早。走進城來,恐遇親鄰不像體面,不如在亭子上少坐,待天色傍晚回家也不打緊。那時上岸一進亭子,天雨如注,恰好一個少年撞將進來,見他欲待出去,雨似傾盆,只得上前施禮。初然我還不慌;向後來天黑將起來,十分煩惱,又恐少年輕薄,急也急得死的;向後天晴進節,城門已閉。這番心裡跳將起來十分,又恐那人欲行歹事;誰知一個柳下惠,一毫不敢輕薄,他倒走了出去,直至四更,往做豆腐的人家又去將錢買來茶請我,他把那茶杯至至誠誠放在地下。後來開了城門,他又送我到門首方去。」淑英道:
「這個人那裡人氏?」答道:「問他說住居登雲橋。」淑英又問「姓名可知麼?」月華道:「說也可笑。方才睡夢裡又在亭子上見一老者,自稱本坊土地,吩咐手下道:「柳生見色不迷,莫大陰騭,快申文書往城隍司去。』」淑英道:「這樣姓柳了。莫非是柳下惠的子孫。」
二人正在相笑,只見孟家一個小使拿了一隻皮箱,一個果品餚饌,道:「親娘,昨晚正要趕來,到是娘說此時想子到家了,明日早些去罷。故此五鼓就起來,到得親娘這裡。正要進來,見親娘和姑娘在此說話。我聽見說完了,方敢進來。」
月華道:「方纔這些話你可聽得全麼?」小使道:「親娘上岸往亭子裡坐,遇見姓柳的,都記得的。娘道出月十五,娘四十歲。親娘曉得的。要接姑娘同去看看戲文。叫我與親娘先說一聲。」淑英道:「原來如此。待我做一雙壽鞋送來。」月華道:
「你往廚下吃了水飯,回去拜上爹娘,不須記掛。」小使應聲廚下去了。月華治妝已畢,著人吩咐些餚果送與丈夫書館中。
又作一書雲;「母親壽日,可先撰了壽文好去裱褙,恐臨期誤事。」王有道見書方才記得,道:「也是不免之事。」晚間就回來宿歇,並不知避雨之事。過了兩日,又到書館坐下。
月華一日見天下雨,觸目驚心,做詩一首以記其事。
前宵雲雨正掀天,拼赴陽台了宿緣。
深感重生柳下惠,此身幸比玉貞堅。
寫罷,放在房裡,不曾收拾,卻被淑英看見,袖了回房不提。
不期過了兩日,又是四月中旬到來。王有道回家,打點賀壽禮物,料理齊備。一到十五,夫妻二人清早起來,著小使先將壽禮送去。轎子到了,二人別了淑英上轎。淑英笑道:
「嫂嫂這次不可夜裡回來,恐再不能撞著柳下惠了。」王有道聽見,心下生疑:「這話頭十分古怪。欲待要說明白了起身,又恐路遠。暗想道:「也罷。回來問妹子便了。」一竟抬到孟家。一進門,有這許多婆婆媽媽事情,為他家收禮,寫回帖子,上帳,忙到上午方才上席,散得已是半夜。在丈人家歇了。
次日清早,只別了丈人,竟自回了。回家見了淑英,道:
「妹子,昨日何說嫂嫂這次不可夜裡回來,恐再不能撞著柳下惠了?這話怎麼說起?」淑英說:「原來哥哥還不知道。就是三月十五夜裡避雨回家這一件事。」有道說:「妹子,嫂嫂不曾與我說來,你可仔細為我言之。」淑英道:「那日嫂嫂急欲回家,沒有轎子,僱船來的。到了門頭,天色尚早,恐撞見熟人,壞了體面,上岸在花園門外亭子上坐。不期雨下得緊,有一男人也到亭中避雨。嫂嫂急欲進城,雨又不住,城門又閉,不得已,權在亭中。原來那人是個好人。須臾天晴,他往別處去了。後來五鼓嫂嫂回來,上床去睡,又夢見往亭子上去,見土地說他見色不迷,申文往城隍司去,道他姓柳,住在登雲橋。」王有道不聽這一番話也罷,見說: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罵道:「不賢淫婦,原來如此無恥。我怎生容得!焉有鰥男寡女共於幽室,況黑夜之中,不起姦淫的道理?罷了罷了,除非休了,免他一死。」淑英道:「哥哥,不要差了主意。嫂嫂實不會有此事。不信之時,嫂嫂有詩一首,現寫著心事。」
即時往房裡拿了出來,遞與哥哥。有道看罷,道:「他在你面上說出心事,恐你疑心,故意做這等洗心詩兒。你看看『拼赴陽台了宿緣』,還是自己要他如此,丑露盡矣!不須為他遮蓋,我決要休他。」淑英下淚道:「哥哥不可造次,你改日再問嫂嫂說個明白,便知涇渭。」有道怒——,竟到館中去了。
到次日,寫了一封書,著家人拿了,送與孟老爹親手開拆。家人一自拿到孟家,送與孟鳴時親手拆開。也不說些別話,只有四句詩,寫道:
瓜田李下自生嫌,拼向郵亭一夜眠。
七出之條難漏網,另憑改嫁別無言。
後寫「王有道休妻孟月華,某年四月十七日離照」,又畫一個花押。鳴時一看,不知其意。女兒為何有離書?月華流淚不言。張氏道:「就是三月十五冒雨回去這一節事,不知為何女婿作此薄情之事?」孟鳴時道:「原來如此。又無瑕玷,何必如此?」道:「兒,你不須愁悶。想歷久事明。再冷落幾日,待我與他講個明白罷了。」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且說柳生春自從那日回家,埋頭窗下。其年正當大比,宗師發牌科考。縣中取了,送在府間,到也取了一名。六月間,又得宗師錄取一名科舉,意出望外。從此鑽心進場之事。不移時,年場將近。因喪了妻子,無人料理,止得一房家人媳婦,又不在行,只得自己備下出場之物。到初八日黃昏,正要進貢院唱名搜簡,不想家人天吉一進痧子發起來,業已死了。生春兩難之間,道:「且把他權放在床,待我出場來殯葬他罷。」媳婦只得從命。恰好到得貢院中,先點杭州府。柳生春初進科場,家中死了天吉,心下慌忙之際,一塊墨已失下了。心慌撩亂。尋了一回,那裡追尋?只得回到號房坐下,悶悶不已,忽見前墨已在面前,心下驚異。天明,題目有了。他初然又難下手,須臾若有神助,信筆而寫,草草完了。到三鼓放出貢院,到家扣門,只見天吉在床上一骨碌扒將起來開門,驚得妻子喊叫。生春一見天吉,吃了一驚,道:「你活了麼?」天吉道:「小人原不曾死,是在先老相公來喚我進場說,相公今年三月十五夜不犯女色,土地申文到城隍司,即時上表於玉帝之前。玉帝即喚杭州夜遊神問道果有其事。現今王有道妻子孟月華夫妻離異。玉帝聞奏,即查鄉榜中有海寧孫秀才,前月奸一個寡婦,理當革削,將相公補中上去,是第七十一名。相公的墨失在明遠樓下,是小人尋來與相公的。還有許多說話。那今科該中的祖宗執紅旗進場,上書第幾名。插白旗進場,上書第幾名。那出場的是黑旗,先插在舉子屋上。
插白旗的都是副榜。餘者沒有旗的。」生春聽罷不犯女色,滿心歡喜,恐文章不得意,又未知怎的。打發了監軍。次日往一畝田一訪,果然叫做王有道,妻子名為孟月華。嗟歎幾聲,「且再處著。」走了回來,剛剛三場已畢。
那柳生春卷子是張字十一房,落在易一房,是湖廣聘來的推官,名喚申嵩。他逐卷細心認取,恐有遺珠,三復看閱,柳生春卷子早落孫山之外矣。四百名卷子取得三十六卷。將三十六卷又加意細看,存下二十四卷。仔細窮研,取定十四卷。正待封送,只見張字十一號一卷是不取的,不知怎生渾在十四卷內。推官看見吃了一驚,道:「自不小心,怎生把落卷都渾在此間。」親手丟在地下,道:「再仔細一看,不要還有差錯。」一卷一卷重新看過,數來又是十五卷。這張字十一號又在裡邊。想道:「我方才親丟在地,怎生又在其間?冥冥之中,必有鬼神展開。」再看,實是難以圈批,不得已,淡淡加些評語,送到京考房去。然後二、三房未免也要批圈送去。
時後放榜,張字十一號竟中了第七十一名。
王有道也是易一房的門生,中第十一名。那報子往各家報過,未免搜尋親戚人家,孟鳴時家報得好不熱鬧。不知孟月華看見反在房中痛哭怨暢,那日不回家也去也罷,著甚來由一個夫人送與別人做了。便提毫筆寫曰:
新紅染袖啼痕溜,憶昔年時奉箕帚。
如荼衣垢同苦辛,富貴貧窮期白首。
朱顏-為窮愁枯,破憂作笑為君娛。
無端忽作莫須有,將我番然暗地休。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結那堪掃。
自悔當年嫁薄情,今日番成難自保。
水流花落雨紛紛,不敢怨君還祝君。
今日洋洋初得意,未知還念舊釵裙?
又曰:
去燕有歸期,去婦長別離。
妾有堂堂夫,夫心竟爾疑。
撤棄歸娘家,在家欲何之?
有聲空嗚咽,有淚空漣而。
百病皆有藥,此病諒難醫。
丈夫心反覆,曾不記當時。
山盟並海誓,瞬息且推移。
吁嗟一女子,方寸有天知。
且說那些新中的舉人舊規先要見房師,即時參謁。申推官的門子寫了七個舉人的名姓在那邊,尋來尋去這般問,一時間問著了柳家天吉。那門子領到三司所裡,同年各各相認。
內中杭州兩名,嘉興兩名,湖州一名,紹興一名,金華一名,齊齊七個舉人。門子引進至公堂,再到易一房,一齊進來參拜。申嵩留他坐下,道:「七位賢契,俱有抱負,都是皇家柱石,內中那一位是柳賢契?」柳生春打躬道:「是門生。」申嵩把他仔細一看,道:「賢契你有何陰騭之事,可為我言之。」柳生春心下已知王有道中了,要使他夫妻完聚,故意妝點孟月華許多好處。道:「念門生德薄才庸,蒙老師山斗之恩,提挈孤寒,並沒有一點陰騭。」申嵩道:「不瞞賢契說,佳卷已失孫山外矣,不知怎麼又在面前,如此者三次。若無莫大陰騭,焉有鬼神如此鄭重乎?」生春道:「門生自小尊奉《太上感應篇》,內中好淫女色是第一件罪過,門生凜凜尊從。今春三月十五晚,避雨於武林門外亭子中間。不期進去先有一婦在內。
彼時門生欲出則大雨傾盆,欲進則婦人悲惋。那雨又大,加以風雷之猛。後來略住,而城門已閉。婦人乘濕欲行。彼時門生想道:「他是個女流,因門生有礙,故此趁濕而行,心實不安。其時門生去了,後不知其婦如何。」王有道忙向柳生春道:「年兄知他姓甚名誰?」柳生道:「男女之間不便啟齒,怎好問得?」王有道忙對申嵩道:「老師,避雨之婦,正是門生之妻。」眾人愕然道:「這般果有此事來?在柳年兄這也難得。」
王有道說:「後來門生知道,疑為莫須有,四月間棄了。」申嵩聽見道:「賢契差矣。方才柳生之言出於無心。話是實的,何可屈害貞姬,令人聞之酸鼻?」柳生道:「不知就是年嫂,多有得罪了。在弟原無意欲為之心,莫須有三字,何能服天下?」
那五位同年道:「年兄快整鸞鳳,速速請回,真有負荊之罪了。」
柳生道:「年兄赴過鹿鳴,弟當同往迎取年嫂完聚。」申嵩道:
「王生,你得意之時,不宜休棄貞潔糟糠,速宜請歸。」王有道說:「老師與年兄見教領命是了。」只聽得按院著承差催請各舉子簪花赴宴。申嵩拱一拱手,各人齊上明倫堂,掛紅吃酒。怎見得?有集唐詩一首為證:
天香分下殿西頭,獨許君家孰與儔。
月裡仙姝光皎皎,人間清影夜悠悠。
九霄香沁金莖露,八月涼生玉宇秋。
約我廣寒探兔窟,陵雲高步上瀛州。
只見這九十名新舉人,上馬扳鞍,揚眉吐氣,一個個往大街,迎到布政司赴鹿鳴宴。
王有道與柳生春,二人敬了兩主考並察院房師的酒,竟到孟家。鳴時吃了一驚。見是女婿,道聲:「恭喜了。只是屈害小女。」柳生春道:「老先生不須說令愛之事。已與令婿講明了。同避雨的就是學生。今特奉迎令愛。」孟鳴時見說,忙忙進內與月華說知。月華見說,既是那生在此,正好覿面講明,免玷清白,竟走出來。柳生上前作揖:「年嫂不必提起。」
王有道上前施禮道:「我一時狐疑,未免如此,已見心跡,特爾親迎。」月華便不開言。張氏勸女兒同去。一是孟鳴時夫妻兩口,並女兒三乘轎子同行。兩舉人依先迎進城來。到了王家,下馬進去。時親友擺下酒筵作賀,柳生告回。有道說:
「年兄同飲三杯,意欲留此盡歡,恐年嫂等久。」柳生道:「小弟寒荊棄世久矣。」有道驚問:「幾時續絃?」柳生道:「尚無媒妁。」有道說:「小弟有妹淑英,今年十八。年兄不棄,以奉箕帚如何?」孟鳴時見說,道:「好得緊,小弟為媒。」月華聽見,說:「今日黃道,酒席親友俱在,待我與姑娘穿戴。」親友一齊歡喜。柳生春一點陰騭,報他一日雙喜。須臾,儐相贊禮,夫妻二人,真個郎才女貌,正是:
晚上洞房花燭夜,早間金榜掛名時。
還虧久旱逢甘雨,方得他鄉遇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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