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閨中隱禍自誰萌?狡婢從來易惹情。
代送秋波留去客,慣傳春信學流鶯。
只因出閣梅香細,引得窺園蝶翅輕。
不是紅娘通線索,鶯鶯何處覓張生?
這首詩與這回小說都極道婢子之刁頑,梅香之狡獪,要使治家的人知道這種利害,好去提防覺察他,庶不致內外交通,閨門受玷。乃維持風教之書,並不是宣淫敗化之論也。
從古及今,都把「梅香」二字做了丫鬟的通號,習而不察者都說是個美稱。殊不知這兩個字眼古人原有深意:梅者,媒也;香者,向也。梅傳春信,香惹遊蜂,春信在內,遊蜂在外,若不是他向裡向外牽合攏來,如何得在一處?以此相呼,全要人顧名思義,刻刻防閒,一有不察,就要做出事來,及至玷污清名,梅香而主臭矣。若不是這種意思,丫鬟的名目甚多,那一種花卉、那一件器皿不曾取過喚過?為何別樣不傳,獨有「梅香」二字千古相因而不變也?
明朝有個嫠婦,從二八之年守寡,守到四十餘歲,通族逼之不嫁,父母勸之不轉,真是心如鐵石,還做出許多激烈事來。忽然一夜,在睡夢之中受了奸人的玷污,將醒未醒之際,覺得身上有個男子,只說還在良人未死之時,摟了姦夫盡情歡悅,直到事畢之後,忽然警醒,才曉得男子是個奸人,自家是個寡婦,問他「何人引進,忽然到此?」姦夫見他身已受染,料無他意,就把真情說出來。原來是此婦之婢一向與他私通,進房宿歇者已非一次,誠恐主母知覺,要難為他,故此教導姦夫索性一網打盡,好圖個長久歡娛,說:「主母平日喜睡,非大呼不醒,乘他春夢未醒,悄悄過去行奸,只要三寸落肉,大事已成,就醒轉來也不好喊叫地方再來捉獲你了。」
姦夫聽了此話,不覺色膽如天,故此爬上床來,做了這樁歹事。
此婦乍聞此言,雖然懊恨,還要顧惜名聲,不敢發作。及至姦夫去後,思想二十餘年的苦節,一旦壞於丫鬟之手,豈肯甘心?忍又忍不住,說又說不出,只把丫鬟叫到面前,咬上幾口,自己長歎數聲,自縊而斃。後來家人知覺,告到官司,將姦夫處斬,丫鬟問了凌遲。那爰書上面有四句云:
「仇恨雖雪於死後,聲名已玷於生前;難免守身不固之愆,可為御下不嚴之戒。」
另有一個梅香,做出許多奇事,成就了一對佳人才子費盡死力撮不攏的姻緣,與一味貪淫壞事者有別。看官們見了,一定要侈為美談,說:「與前面之人不該同年而語。」卻不知做小說者頗諳《春秋》之義:世上的月老,人人做得,獨有丫鬟做不得;丫鬟做媒,送小姐出閣,就如奸臣賣國,以君父予人,同是一種道理。故此這回小說原為垂戒而作,非示勸也。
宋朝元佑年間,有個青年秀士,姓裴,名遠,字子到,因他排行第七,人都喚做裴七郎。住在臨安城內,生得俊雅不凡,又且才高學富,常以一第自許。早年娶妻封氏,乃本郡富室之女,奩豐而貌嗇,行卑而性高,七郎深以為恥。未聘封氏之先,七郎之父曾與韋姓有約,許結婚姻。彼時七郎幼小,聲名未著,及至到弱冠之歲,才名大噪於裡中,素封之家人人欲得以為婿。封氏之父就央媒妁來議親。裴翁見說他的妝奩較韋家不止十倍,狃於世俗之見,決不肯取少而棄多,所以撇卻韋家,定了封氏。
七郎做親之後,見他狀貌稀奇,又不自知其醜,偏要艷妝麗服,在人前賣弄,說他是臨安城內數得著的佳人。一月之中,定要約了女伴,到西湖上遊玩幾次。只因自幼嬌養,習憒嬉游,不肯為人所制。七郎是個風流少年,未娶之先,曾對朋友說了大話,定要娶個絕世佳人,不然,寧可終身獨處。
誰想弄到其間,得了個東施嫫姆!恐怕為人恥笑,任憑妻子遊玩,自己再不相陪。連朋友認得的家僮也不許他跟隨出去,貼身服事者俱是內家之人,要使朋友遇見,認不出是誰家之女,那姓之妻,就使他笑罵幾聲,批評幾句,也說不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值端陽佳節,合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競龍舟,七郎也隨了眾人夾在男子裡面。正看到熱鬧之處,不想颶風大作,浪聲如雷,竟把五月五日的西湖水變做八月十八的錢塘江,潮頭准有五尺多高,盈舟滿載的游女都打得渾身透濕。搖船之人把捺不定,都叫他及早上岸,再遲一刻就要翻下水了。
那些女眷們聽見,那一個不想逃生?幾百船的婦人一齊走上岸去,竟把蘇堤立潢,幾乎踏沉了六橋。
男子裡面有幾個輕薄的少年,倡為一說道:「看這光景,今日的風潮是斷然不住的了。這些內客料想不得上船。只好步行回去。我們立在總路頭上,大家領略一番,且看這一郡之中有幾名國色。從來有句舊話,說『杭州城內有脂粉而無佳人』,今日這場大雨,分明是天公好事,要我們考試真才,特地降此甘霖,替他們洗脂滌粉,露出本來面目,好待我輩文人品題高下的意思。不可負了天心,大家趕上前去!」眾人聽了,都道他是不易之論,連平日說過大話不能應嘴的裴七郎,也說眼力甚高。竟以總裁自命。
大家一齊趕去,立在西泠橋,又各人取些石塊墊了腳跟,才好居高而臨下。方才站立得定,只見那些女眷如蜂似蟻而來,也有擎傘的,也有遮扇的,也有摘張荷葉蓋在頭上、像一朵落水芙蕖隨風吹到的,又有傘也不擎、扇也不遮、荷葉也不蓋、像一樹雨打梨花沒人遮蔽的。眾人細觀容貌,都是些中下之材,並沒有殊姿絕色。看過幾百隊,都是如此。大家歎息幾聲,各念《四書》一句道:「才難,不其然乎!」
正在嗟歎之際,只見一個朋友從後面趕來,對著眾人道:
「有個絕世佳人來了,大家請看!」眾人睜著眼睛,一齊觀望,只見許多婢僕簇擁著一個婦人,走到面前,果然不是尋常姿色,莫說他自己一笑可以傾國傾城,就是眾人見了,也都要一笑傾城、再笑傾國起來!有《西江月》一詞為證:
面似退光黑漆,肌生冰裂玄紋。腮邊頰上有奇痕,彷彿湘妃淚印。指露幾條碧玉,牙開兩片烏銀。
秋波一轉更銷魂,驚得才郎倒褪!
你道這婦人是誰?原來不是別個,就是封員外的嫡親小姐、裴七郎的結髮夫人。一向怕人知道。丈夫不敢追隨,任親戚朋友在背後批評,自家以眼不見為淨的。誰想到了今日,竟要當場出醜,迴避不及起來。起先那人看見,知道是個醜婦,故意走向前來。把左話右說,要使人辨眼看神仙、忽地逢魑魅,好吃驚發笑的意思。及至走到面前,人人掩口,個個低頭,都說:「青天白日見了鬼,不是一樁好事!」大家閉了眼睛,待他過去。
裴七郎聽見,羞得滿面通紅,措身無地。還虧得預先識竅,遠遠望見他來,就躲在眾人背後,又縮短了幾寸,使他從面前走過,認不出自己丈夫,省得叫喚出來,被人識破。走到的時節,巴不得他腳底騰雲,快快的走將過去,省得延捱時刻,多聽許多惡聲。誰想那三寸金蓮有些駝背,勉強曲在其中,到急忙要走的時節,被弓鞋束縛住了,一時伸他不直,要快也快不來的。若還信意走去,雖然不快,還只消半刻時辰。當不得他賣弄妖嬈,但是人多的去處,就要扭捏扭捏,弄些態度出來,要使人讚好。任你大雨盆傾,他決不肯疾趨而過。誰想腳下的爛泥與橋邊的石塊都是些冤家對頭,不替他長艷助嬌,偏使人出乖露醜。正在扭捏之際,被石塊撞了腳尖,爛泥糊住高底,一交跌倒,不覺四體朝天。到這倉惶失措的時節,自然扭捏不來,少不得搶地呼天,倩人扶救,沒有一般醜態不露在從人面前,幾乎把上百個少年一齊笑死。
起先的裴七郎雖然縮了身子,還只短得幾寸,及至到了此時,竟把頭腦手中足縮做一團,假裝個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好掩飾耳目。正在嘩噪之時,又有一隊婦人走到,看見封氏吃跌,個個走來相扶,內中有好有歹,媸妍不一。獨有兩位佳人,年紀在二八上下,生得奇嬌異艷,光彩奪人,被幾層濕透的羅衫粘在裸體之上,把兩個豐似多肌、柔若無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連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隱若現之間。
眾人見了,就齊聲讚歎,都說:「狀元有了,榜眼也有了,只可惜沒有探花,湊不完鼎甲。只好虛席以待,等明歲端陽再來收錄遺才罷了。」裴七郎聽見這句話,就漸漸伸出頭來。又怕妻子看見,帶累自家出醜,取出一把扇子,遮住面容,只從扇骨中間露出一雙餓眼,把那兩位佳人細細的領略一遍,果然是天下無雙、世間少二的女子。
看了一會,眾人已把封氏扶起。隨身的伴當見他衣裳污穢,不便行走,只得送入寺中暫坐一會,去喚轎子來接他。這班輕薄少年,遇了絕色,竟像餓鷹見兔,饑犬聞腥,那裡還丟得下他?就成群結隊尾著女伴而行。裴七郎怕露行藏,只得丟了妻子,隨著眾人同去。
只見那兩位佳人合擎著一把雨蓋,緩行幾步,急行幾步,緩又緩得可愛,急又急得可憐,雖在張皇急遽之時,不見一毫醜態。可見純是天資,絕無粉飾,若不是颶風狂雨,怎顯得出絕世佳人!及至走過斷橋,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好等轎子出來迎接。這班少年跟不到人家裡面去,只得割愛而行。
裴七郎自從端陽之日見妻子在眾人面前露出許多醜態,令自己無處藏身,刻刻羞慚欲死。眾人都說:「這樣醜婦,在家裡坐坐罷了,為甚麼也來遊湖。弄得這般笑話!總是男子不是,不肯替婦人藏拙,以致如此。可惜不知姓名,若還知道姓名,倒有幾出戲文好做。婦人是「丑」,少不得男子是「淨」,這兩個花面自然是拆不開的。況且有兩位佳人做了旦腳,沒有東施嫫姆,顯不出西子王嬙,借重這位功臣點綴也好。」內中有幾個道:「有了正旦、小旦,少不得要用正生、小生,拚得費些心機去查訪姓字,兼問他所許之人。我們肯做戲文,不愁他的丈夫不來潤筆。這樁有興的事是落得做的。」
又有一個道:「若要查訪,連花面的名字也要查訪出來,好等流芳者流芳,貽臭者貽臭。」
七郎聞了此言,不但羞慚,又且驚怕,惟恐兩筆水粉要送上臉來。所以百般掩飾,不但不露羞容,倒反隨了眾人也說他丈夫不是,被眾人笑罵,不足為奇,連自己也笑罵自己!
及至回到家中,思想起來,終日痛恨,對了封氏雖然不好說得,卻懷了一片異心,時時默禱神明,但願他早生早化。
不想丑到極處的婦人,一般也犯造物之忌,不消丈夫咒得,那些魑魅魍魎要尋他去做伴侶,早已送下邀貼了。只因遊湖之日遇了疾風暴雨,激出個感寒症來。況且平日喜裝標緻,慣弄妖嬈。只說遇見的男子沒有一個不稱羨他,要使美麗之名揚於通國,誰想無心吃跌,聽見許多惡聲,才曉得自己的尊容原不十分美麗。「我在急遽之中露出本相,別人也在倉卒之間頃吐出真言。」平日那些扭捏工夫都用在無益之地。
所以鬱悶填胸,病上加病,不曾睡得幾日,就嗚呼了。起先要為悅已者容,不意反憎已者死。
七郎歿了丑妻,只當眼中去屑,那裡暢快得了,少不得把以前的大話又從新說起,思想:「這一次續絃,定要娶個傾域絕色,使通國之人讚美,方才洗得前羞。通國所贊者,只有那兩位女子,料想不能全得,只要娶他一位,也就可以誇示眾人。不但應了如今的口,連以前的話都不至落空。那戲文上面的正生,自然要讓我做,豈止不填花面而已哉!」算計完了,就隨著朋友去查訪佳人的姓字。訪了幾日,並無音耗。
不想在無心之際遇著一個轎夫,是那日抬他回去的,方才說了姓名。原來不是別個,就是裴七郎未娶之先與他許過婚議的。一個是韋家小姐,一個是侍妾能紅,都還不曾許嫁。
說話的,你以前敘事都敘得入情,獨有這句說話講脫節了。既是梅香、小姐,那日湖邊相遇,眾人都有眼睛,就該識出來了,為何彼時不覺,都說是一班游女,兩位佳人,直到此時方才查訪得出?
看官有所不知。那一日湖邊遇雨,都在張皇急遽之時,論不得尊卑上下,總是並肩而行;況且兩雙玉手同執了一把雨蓋,你靠著我,我挨著你,竟像一朵並頭蓮,辨不出誰花誰葉。所以眾人看了,竟像同行姊妹一般。及至查問起來,那說話的人決不肯朦朧答應,自然要分別尊卑,說明就裡。眾人知道,就愈加讚羨起來,都說:「一分人家生出兩件至寶,況是一主一婢,可謂奇而又奇!」
這個梅香反大小姐兩歲,小姐二八,他已二九。原名叫做桃花,因與小姐同學讀書,先生見他資穎出眾,相貌可觀。
將來必有良遇,恐怕以「桃花」二字見輕於人,說他是婢子,故此告過主人,替他改了名字,叫做能紅,依舊不失桃花之意,所謂「桃花能紅能白」也。
七郎訪著根蒂,就不覺顛狂起來,說:「我這頭親事若做得成,不但娶了嬌妻,又且得了美妾,圖一得二,何等便宜!
這頭親事又不是劈空說起,當日原有成儀的,如今要復前約,料想沒甚疑難。」就對父母說知,叫他重溫舊好。
裴翁因前面的媳婦娶得不妥,大傷兒子之心,這番續絃,但憑他自家做主,並不相拗,原央舊時的媒妁過去說親。韋翁聽見個「裴」字,就高聲發作起來,說:「他當日愛富嫌貧,背了前議,這樣負心之輩,我恨不得立斬其頭,剜出心肝五臟拿來下酒,還肯把親事許他!他有財主做了親翁,佳人做了媳婦,這一生一世用不著貧賤之交,糟糠之婦了,為甚麼又來尋我?莫說我這樣女兒不愁沒有嫁處,就是折腳爛腿、耳聾眼瞎沒有人要的,我也拚得養他一世,決不肯折了餓氣,嫁與仇人!落得不要講起!」媒人見他所說的話是一團道理,沒有半句回他。只得賠罪出門,轉到裴家,以前言奉復。
裴翁知道不可挽回,就勸兒子別娶。七郎道:「今生今世不得與韋小姐成親,寧可守義而死。就是守義而死,也不敢盡其天年,只好等他一年半載,若還執意到底,不肯許諾,就當死於非命,以贖前愆!」
父母聽了此言,激得口呆目定,又向媒人下跪,求他勉力周全。媒人無可奈何,只得又去傳說。韋翁不見,只叫妻子回復他。婦人的口氣,更比男子不同,竟是帶講帶罵說:
「從來慕富嫌貧是女家所做之事,那一本戲文小說不是男家守義,女家背盟?他如今倒做轉來,卻像他家兒子是天下沒有的人,我家女兒是世間無用之物!如今做親幾年,也不曾見他帶挈丈人丈母做了皇親國戚;我這個沒用女兒,倒常有舉人進士央人來說親,只因年貌不對,我不肯就許。像他這樣才郎還選得出。叫他醒一醒春夢,不要思量!」說過這些話,就指名道姓咒罵起來,比《王婆罵雞》更加熱鬧。媒人不好意思,只得告別而行,就絕口回復裴翁,叫他斷卻癡想。
七郎聽了這些話,一發愁悶不已,反覆思量道:「難道眼見的佳人,許過的親事,就肯罷了不成?照媒人說來,他父母的主意是立定不移的了,但不知小姐心上喜怒若何?或者父母不曾讀書,但拘小忿,不顧大體,所以這般決裂。他是個讀書明理之人,知道『從一而終』是婦人家一定之理,當初許過一番,就有夫妻之義,矢節不嫁,要歸原夫,也未可料。待我用心打聽,看有甚麼婦人常在他家走動,拚得辦些禮物去結識他,求他在小姐跟前探一探動靜。若不十分見絕,就把『節義』二字去掀動他。小姐肯許,不怕父母不從。死灰復燃,也是或有之事。」主意定了,就終日出門打聽。聞得有個女工師父叫做俞阿媽,韋小姐與能紅的繡作是他自小教會的,住在相近之處,不時往來;其夫乃學中門鬥,七郎入泮之年,恰好派著他管路,一向原是相熟的。
七郎問著此人,就說有三分機會了。即時備下盛禮,因其夫而謁其妻,求他收了禮物,方才啟齒。把當日改娶的苦衷與此時求親的至意,備細陳述一番,要他瞞了二人,達之閨閣。俞阿媽道:「韋小姐是端莊不過的人,非禮之言無由入耳。別樣的話,我斷然不敢代傳,獨有『節義』二字是他喜聞樂聽的、待我就去傳說。」七郎甚喜,當日不肯回家,只在就近之處坐了半日,好聽回音。
俞阿媽走入韋家,見了小姐,先說幾句閒言,然後引歸正路,照依七郎的話一字不改,只把圖謀之意變做攛掇之詞。
小姐回復道:「阿媽說錯了。『節義』二字原是分拆不開的,有了義夫才有節婦,沒有男子不義責婦人以守節之禮。他既然立心娶我,就不該慕富嫌貧,悔了前議。既悔前議,就是恩斷義絕之人了,還有甚麼瓜葛?他這些說話,都是支離矯強之詞,沒有一分道理。阿媽是個正人,也不該替他傳說。」俞阿媽道:「悔盟別娶之事,是父母逼他做的,不干自己之事,也該原宥他一分。」韋小姐道:「父母相逼,也要他肯從,同是一樣天倫,難道他的父母就該遵依,我的父母就該違拗不成?四德三從之禮,原為女子而設,不曾說及男人,如今做男子的倒要在家從父,難道叫我做婦人的反要未嫁從夫不成?
一發說得好笑!」俞阿媽道:「婚姻之事,執不得古板,要隨緣法轉的。他起初原要娶你,後來惑於媒灼之言,改娶封氏。
如今成親不久,依舊做了鰥夫,你又在閨中待字,不曾許別姓,可見封家女子與他無緣,裴姓郎君該你有分的了。況且這位郎君又有絕美的姿貌,是臨安城內數一數二的才子。我家男人現在學裡做齋夫,難道不知秀才好歉?我這番攛掇,原為你終身起見,不是圖他的謝禮。」韋小姐道:「緣法之有無,繫於人心之向背;我如今一心不願,就是與他無緣了,如何強得?人生一世,貴賤窮通都有一定之數,不是強得來的,總是聽天由命,但憑父母主張罷了。」
俞阿媽見他堅執不允,就改轉口來,倒把他稱讚一番,方才出去。走到自己門前,恰好遇著七郎來討回復。俞阿媽留到家中,把小姐的話對他細述一番,說:「這頭親事是斷門絕路的了,及早他圖,不可誤了婚姻大事。」七郎呆想一會,又對他道:「既然如此,我另有一樁心事,望你周全。小姐自己不願,也不敢再強。聞得他家有個侍妾,喚做能紅,姿貌才情不在小姐之下。如今小姐沒分,只得想到梅香。求你勸他主人,把能紅當了小姐,嫁與卑人續絃,一來踐前言,二來絕我癡想,三來使別人知道,說他志氣高強,不屑以親生之女嫁與有隙之人,但以梅香塞責,只當羞辱我一場,豈不是樁便事!若還依他執意不肯通融,求你瞞了主人,把這番情節傳與能紅知道,說我在湖邊一見,驀地銷魂,不意芝草無根,竟出在平原下土;求他鑒我這點誠心,想出一條門路,與我同效鸞凰,豈不是樁美事。」說了這些話,又具一副厚禮,親獻與他——不是錢財,也不是幣帛,有詩為證:
餞媒薄酒不堪斟,別有程儀表寸心;
非是手頭無白鏹,愛從膝下獻黃金。
七郎一邊說話,一邊把七尺多長的身子漸漸的將下去。說到話完的時節,不知不覺就跪在此婦面前,等他伸手相扶,已做矮人一會了。
俞阿媽見他禮數慇勤,情詞哀切,就不覺動了婆心,回復他道:「小姐的事,我決不敢應承,在他主人面前也不好說得。他既不許小姐,如何又許梅香?說起梅香,倒要愈增其怒了。獨有能紅這個女子,是乖巧不過的人,算計又多,口嘴又來得,竟把一家之人都放不在眼裡,只有小姐一個他還忌憚幾分。若還看得你上,他自有妙計出來,或者會駕馭主人,做了這頭親事,也未見得。你如今且別,待我緩緩的說他,一有好音,就遣人來相復。」
七郎聽到此處,真個是死灰復燃,不覺眉歡眼笑起來。感謝不已。起先丟了小姐,只想梅香,還怕圖不到手;如今未曾得隴,已先望蜀,依舊要借能紅之力,希冀兩全。只是講不出口,恐怕俞阿媽說他志願太奢,不肯任事。只唱幾個肥喏,叮嚀致謝而去。
俞阿媽受托之後,把七郎這樁心事刻刻放在心上。一日,走到韋家,背了小姐正要與能紅說話,不想這個妮子竟有先見之明,不等他開口,就預先阻住道:「師父今日到此,莫非替人做說客麼?只怕能紅的耳朵比小姐還硬幾分,不肯聽非禮之言,替人做曖昧之事。你落得不要開口。受人一跪,少不得要加利還他,我笑你這樁生意做折本了!」
俞阿媽聽見這些話,嚇得毛骨悚然,說:「他就是神仙,也沒有這等靈異!為甚麼我家的事他件件得知,連受人一跪也瞞他不得?難道是有千里眼、順風耳的不成?既被他識破機關,倒不好支吾掩飾。」就回他道:「我果然來做說客,要使你這位佳人配個絕世的才子。我受他一跪原是真的,但不知你坐在家中,何由知道?」能紅道:「豈不聞:『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我是個神仙轉世,你與他商議的事,我那一件不知?只揀要緊的話說幾句罷了。只說一件:他托你圖謀,原是為著小姐,如今丟了小姐不說,反說到我身上來,卻是為何?莫非借我為由,好做『假途滅虢』之事麼?」俞阿媽道:「起先的話,句句被你講著,獨有這一句,卻是亂猜。他下跪之意,原是為你,並不曾講起「小姐」二字,為甚麼屈起人來?」
能紅聽了這句話,就低頭不語。想了一會,又問他道:
「既然如此,他為我這般人尚且下跪,起先為著小姐還不知怎麼樣哀求,不是磕碎頭皮,就是跪傷腳骨了!」俞阿媽道:
「這樣看起來,你還是個假神仙。起先那些說話並沒有真知灼見,都是偶然撞著的。他說小姐的時節不但不曾下跪,連喏也不唱一聲。後來因小姐不許,絕了指望,就想到你身上來,要央我作伐,又怕我畏難不許,故此深深屈了一膝。這段真切的意思,你也負不得他。」
能紅聽到此處,方才說出真情。——原來韋家的宅子就在俞阿媽前面,兩家相對,只隔一牆。韋宅後園之中有危樓一座,名曰「拂雲樓」。樓窗外面又有一座露台,原為曬衣而設,四面有笆籬圍著,裡面看見外面,外面之人卻看不見裡面的。那日俞阿媽過去說親,早被能紅所料,知道俞家門內定有裴姓之人,就預先走上露台等他回去,好看來人的動靜。
不想俞阿媽走到,果然同著男子進門。裴七郎的相貌丰姿已被他一覽而盡。及至看到後來,見七郎忽然下跪,只說還是為小姐,要他設計圖謀,不但求親,還有希圖苟合之意,就時時刻刻防備他。這一日見他走來,特地背著小姐要與自己講話,只說「這個老狗,自己受人之托,反要我代做紅娘,那有這等便宜事!」所以不等開口,就預先說破他,正顏厲色之中,原帶了三分醋意。如今知道那番屈膝全是為著自己,就不覺改酸為甜,釀醋成蜜,要與他親熱來,好商量做事。——
既把真情說了一遍,又對他道:「這位郎君果然生得俊雅,他既肯俯就,我做侍妾的人豈不願仰攀?只是一件:恐怕他醉翁之意終不在酒,要預先娶了梅香,好招致小姐的意思。招致得去,未免得魚忘筌,『寵愛』二字,輪我不著。若還招致不去,一發以廢物相看,不但無恩,又且生怨了,如何使得!
你如今對我直說,他跪求之意,還是真以能紅,還是要圖小姐?」俞阿媽道:「青天在上,不可冤屈了人!他實實為你自己。你若肯許,他少不得央媒說合,用花燈四轎抬過門,豈有把梅香做了正妻,再娶小姐為妾之理?」
能紅聽了這一句,就大笑起來,道:「被你這一句話破了我滿肚疑心。這等看來,他是個情種無疑了。做名士的人,那裡尋不出妻子,千金小姐也易得,何況梅香?竟肯下起跪來!
你去對他說,他若單為小姐,連能紅也不得進門;既然要娶能紅,只怕連小姐也不曾絕望。我與小姐其勢相連,沒有我東他西、我前他後之理。這兩姓之人已做了仇家敵國,若要仗媒人之力從外面說進裡面來,這是必無之事,終身不得的了。虧得一家之人知道我平日有些見識,做事的時節雖不服氣問我,卻常在無意之中探聽我的口氣。我說該做,他就去做,我說不該做,就是議定之事也到底做不成。莫說別樣,就是他家這頭親事,也吃虧我平日之間替小姐氣忿不過,說他許多不是,所以一家三口都聽了先入之言,恨他入骨。故此,媒人見不得面,親事開不得口。若還這句話講在下跪之先,我肯替他做個內應,只怕此時的親事都好娶過門了。如今叫我改口說好,勸他去做,其實有些煩難。若要丟了小姐替自己說話,一發是難上加難,神仙做不來的事了。只好隨機應變,生出個法子來,依舊把小姐為名,只當替他畫策。公事若做得就,連私事也會成。豈不是一舉兩得?」俞阿媽聽了這些話,喜歡不了,問他計將安出。能紅道:「這個計較,不是一時三刻想得來的。叫他安心等待,一有機會,我就叫人請你,等你去知會他,大家商議做事。不是我誇嘴說,這頭親事,只怕能紅不許,若還許出了口,莫說平等人家圖我們不去,就是皇帝要選妃,地方報了名字,抬到官府堂上,憑著我一張利嘴,也騙得脫身,何況別樣的事!」
俞阿媽道:「但願如此。且看你的手段。」當日別了回去,把七郎請到家中,將能紅所說的話細細述了一遍。七郎驚喜欲狂,知道這番好事都由屈膝而來,就索性謙恭到底,對著拂雲樓深深拜了四拜,做個「望闕謝恩」。能紅見了,一發憐上加憐,惜中添惜,恨不得他寅時說親,卯時就許,辰時就偕花燭。把入門的好事,就像官府擺頭踏一般,名役在先,本官在後,先從二夫人做起,才是他的心事。當不得事勢艱難,卒急不能到手,就終日在主人面前窺察,心上思量道:「說壞的事要從新說他好來,容易開不得口,畢竟要使旁邊的人忽然挑動,然後乘機而入,方才有些頭腦。」——怎奈一家之人絕口不提「裴」字。又當不得說親的媒人接踵而至,一日裡面極少也有三四起。所說的才郎,家聲門第,都在七郎之上。
又有許多縉紳大老,願出重聘,要娶能紅做小。都不肯羈延時日,說過之後,到別處轉一轉,就來坐索回音,卻像遲了一刻就輪不著自己,要被別人搶去一般。
為甚麼這一主一婢都長到及笄之年,以前除了七郎並無一家說起,到這時候兩個的婚姻就一齊發動起來?要曉得韋翁夫婦是一分老實人家,家中藏著窈窕女兒,娉婷侍妾,不肯使人見面。這兩位佳人就像璞中的美玉,蚌內的明珠,外面之人何從知道?就是端陽這一日偶然出去遊湖,雜在那脂粉叢中,綺羅隊裡,人人面白,個個唇紅,那些喜看婦人的男子料想不得攏身,極近便的也在十步之外,縱有傾城美色,那裡辨得出來?虧了那幾陣怪風,一天狂雨,替這兩位女子做了個大大媒人,所以傾國的才郎都動了求婚之念,知道裴七郎以前沒福,坐失良緣,所謂「秦失其鹿,非高才捷足者不能得之」,故此急急相求,不肯錯過機會。
能紅見了這些光景,不但不怕,倒說「裴七郎的機會就在此中」。知道一家三口都是極信命的,故意在韋翁夫婦面前假傳聖旨,說:「小姐有句隱情不好對爺娘說得,只在我面前講。他說婚姻是樁大事,切不可輕易許人,定要把年紀生月預先討來,請個有意思的先生推算一推算。推算得好的,然後與他合婚,合得著的就許。若有一毫合不著,就要回絕了他。不可又像人裴家的故事,當初只因不曾推合,開口便許,那裡知道不是婚姻;還虧得在未娶之先就變了卦,萬一娶過門去,兩下不和,又要更變起來,怎麼了得!」韋翁夫婦道:
「婚姻大事,豈有不去推合之理?我在外面推合,他那裡得知?」
能紅道:「小姐也曾說過,婚姻是他的婚姻,外面人說好,他耳朵不曾聽見,那裡知道?以後推算,都要請到家裡來,就是他自己害羞,不好出來聽得,也好叫能紅代職,做個過耳過目的人。又說,推算的先生不要東請西請,只要認定一個,隨他判定,不必改移。省得推算的多,說話不一,倒要疑惑起來。」韋翁夫婦道:「這個不難。我平日極信服的是個江右先生,叫做張鐵嘴。以後推算,只去請他就是。」
能紅得了這一句,就叫俞阿媽傳語七郎,「叫他去見張鐵嘴,廣行賄賂,一托了他。須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才說到七郎身上。有我在裡面,不怕不倒央媒人過去說合。初說的時節,也不可就許,還要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才可以允諾。」七郎得了此言,不但奉為聖旨,又且敬若神言,一一遵從,不敢違了一字。
能紅在小姐面前,又說:「兩位高堂恐蹈覆轍,今後只以聽命為主,推命合婚的時節,要小姐自家過耳,省得後來埋怨。」小姐甚喜,再不疑是能紅愚弄他。
韋翁夫婦聽了能紅的說話,只道果然出自女兒之口。從此以後,凡有人說親,就討他年庚來合,聚上幾十處,就把張鐵嘴請來,先叫他推算。推算之後,然後合婚。張鐵嘴見了一個,就說不好,配做一處,就說不合。一連來上五六次,一次判上幾十張,不曾說出一個「好」字。
韋翁道:「豈有此理!難道許多八字裡面就沒有一個看得的?這等說起來,小女這一生一世竟嫁不成了!還求你細看一看,只要夫星略透幾分,沒有刑傷損克,與妻宮無疑的,就等我許他罷了。」張鐵嘴道:「男命裡面不是沒有看得的,倒因他刑傷不重,不曾克過妻子,恐於令愛有妨,故此不敢輕許。若還只求命好,不論刑克,這些八字裡面那一個配合不來?」韋翁道:「刑傷不重,就是一樁好事了。怎麼倒要求他克妻?」張鐵嘴道:「你莫怪我說。令愛的八字只帶得半點夫星,不該做人家長婦。倒是娶過一房,頭妻沒了,要求他去續絃的,這樣八字才會得著。若還是頭婚初娶,不曾克過長妻,就說成之後,也要反悔。若還嫁過門去,不消三朝五日,就有災晦出來,保不得百年長壽。續絃雖是好事,也不便獨操箕帚,定要尋一房姬妾,幫助一幫助,才可以白髮相守。若還獨自一個坐在中宮,合不著半點夫星,倒犯了幾重關煞。就是壽算極長,也過不到二十之外。這是傾心唾膽的話,除了我這張鐵嘴,沒有第二個人敢說的。」
韋翁聽了,驚得眉毛直豎,半句不言。把張鐵嘴權送出門,夫妻兩口,自家商議。韋翁道:「照他講來,竟是個續絃的命了。娶人續絃的男子,年紀決然不小。難道這等一個女兒,肯嫁個半老不少的女婿,又是重婚再娶的不成?」韋母道:
「便是如此。方才聽見他說,若還是頭婚初娶、不曾克過長妻的,就說成之後也要翻悔。這一句話竟被他講著了,當初裴家說親,豈不是頭婚初娶?誰想說成之後,忽然中變起來。我們只說那邊不是,那裡知道是命中所招。」韋翁道:「這等說起來,他如今娶過一房,新近死了,恰好是克過頭妻的人,年紀又不甚大,與女兒正配得來。早知如此,前日央人來議親,不該拒絕他才是。」韋母道:「只怕我家不允,若還主意定了,放些口風出去,怕他不來再求?」韋翁道:「也說得是。待我到原媒面前微示其意,且看他來也不來。」
說到此處,恰好能紅走到面前。韋翁對妻子做了一個眼勢,故意走開,好等妻子同他商議。韋母就把從前的話對他述了一番,道:「丫頭,你是曉事的人,替我想一想看,還是該許他不該許他?」能紅變下臉來,假裝個不喜的模樣,說:
「有了女兒,怕沒人許?定要嫁與仇人!據我看來,除了此人不嫁,就配個三四十歲的男人,也不折這口餓氣。只是這句說話使小姐聽見不得,他聽見了,一定要傷心。還該到少年裡面去取。若有小似他的便了,若還沒有,也要討他八字過來,與張鐵嘴推合一推合。若有十分好處,便折了餓氣嫁他;
若還是個秀才,終身沒有甚麼出息,只是另嫁的好。」
韋母道:「也說得是。」就與韋翁商議,叫他吩咐媒人:
「但有續娶之家,才郎不滿二十者,就送八字來看。只是不可假借,若還以老作少,就是推合得好,查問出來,依舊不許,枉費了他的心機!」又說:「一面也使裴家知道,好等他送八字過來。」
韋翁依計而行。不上幾日,那些做媒的人寫上許多年庚,走來回復道:「二十以內的其實沒有,只有二十之外三十之內的。這些八字送不送由他,合不合由你。」
韋翁取來一看,共有二十多張。只是裴七郎的不見,倒去問原媒取討。原媒回復道:「自從你家回絕之後,他已斷了念頭,不想這門親事,所以不發庚帖。況且許親的人家又多不過,他還要揀精揀肥,不肯就做,那裡還來想著舊人?我說:『八字借看一看,沒有甚麼折本。』他說:『數年之前,曾寫過一次,送在你家,比小姐大得三歲,同月同日,只不同時。一個是午末未初,一個是申初未末,叫你想就是了。』」韋翁聽了這句話,回來說與妻子。韋母道:「講得不差,果然大女兒三歲,只早一個時辰。去請張鐵嘴來,說與他算就是了。」韋翁又慮口中講出,怕他說有成心,也把七郎的年庚記憶出來,寫在紙上。雜在眾八字之中。又去把張鐵嘴請來,央他推合。
張鐵嘴也像前番。見一個就說一個不好。剛撿到七郎的八字,就驚駭起來,道:「這個八字是我爛熟的,已替人合過幾次婚姻,他是有主兒的了,為甚麼又來在這邊?」韋翁道:
「是那幾姓人家求你推含?如今就了那一門?看他這個年庚,將來可有些好處?求你細講一講。」張鐵嘴道:「有好幾姓人家,都是名門閥閱,討了他的八字,送與我推。我說這樣年庚,生平不曾多見,過了二十歲就留他不住,一定要飛黃騰踏,去做官上之官,人上之人了。那些女命裡面,也有合得著的,也有合不著的。莫說合得著的見了這樣八字不肯放手,連那合不著的都說,只要命好,就參差些也不妨。我只說這個男子被人家招去多時了,難道還不曾說妥,又把這個八字送到府上來不成?」韋翁道:「先生的話,果然說得不差。聞得有許多鄉紳大老要招他為婿,他想是眼睛忒高,不肯娶將就的女子,所以延捱至今,還不曾定議。不瞞先生說,這個男子當初原是我女婿,只因他愛富嫌貧,悔了前議,又另娶一家,不上一二年,那婦人就死了。後面依舊來說親,我怪他背盟,堅持不行。只因先生前日指教,說小女命該續絃,故此想到此人身上。這個八字是我自家記出來的,他並不曾寫來送我。」張鐵嘴道:「這就是了。我說他議親的人爭奪不過,那裡肯送八字上門!」韋翁道:「據先生說來,這個八字是極好的了。但不知小女的年庚,與他合與不合?若嫁了此人,果然有些好處麼?」張鐵嘴道:「令愛的貴造,與他正配得來。若嫁了此人,將來的富貴享用不盡。只是一件,恐怕要他的多,輪不到府上。待我再看令愛的八字目下運氣如何,婚姻動與不動,就知道了。」說過這一句,又取八字放在面前,仔細一看,就笑起來,道:「恭喜,恭喜!這頭親事決成!只是捱延不得。因有個恩星在命,照著紅鸞,一講便就。若到三日之後恩星出宮,就有些不穩了。」說完之後,就告別起身。
韋翁夫婦聽了這些說話,就慌張踴躍起來,把往常的氣性丟過一邊,倒去央人說合。連韋小姐心上也擔了一把干係,料他決裝身份,不是一句說話講得來的,恨不得留住恩星,等他多住幾日。獨有能紅一個倒寬著肚皮,勸小姐不要著慌,說:
「該是你的姻緣,隨你甚麼人家搶奪不去。照我的意思,八字雖好,也要相貌合得著。論起理來,還該把男子約在一處,等小姐過過眼睛,果然生得齊整,然後央人說合,就折些餓氣與他,也還值得。萬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倒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上門去,送與那丑驢受用,有甚麼甘心!」韋小姐道:「他那邊裝作不過,上門去說尚且未必就許,那裡還肯與人相?」能紅道:「不妨,我有個妙法。俞阿媽的丈夫是學中一個門鬥,做秀才的他個個認得。托他做個引頭,只說請到家中說話,我和你預先過去,躲在暗室之中細看一看就是了。」
小姐道:「哄他過來容易,我和你出去煩難。你是做丫鬟的,鄰舍人家還可以走動。我是閨中的處子,如何出得大門?除非你去替我,還說得通。」能紅道:「小姐既不肯去,我只得代勞。只是一件:恐怕我說好的,你又未必中意,到後面埋怨起來,卻怎麼處?」小姐道:「你是識貨的人,你的眼睛料想不低似我,竟去就是。」
看官,你說七郎的面貌是能紅細看過的,如今事已垂成,只該急急趕人去做,為甚麼倒寬胸大肚、做起沒要緊的事來?
要曉得此番舉動,全是為著自己。二夫人的題目雖然出過在先,七郎雖然口具遵依,卻不曾親投認狀,焉知他事成之後不妄自尊大起來?屈膝求親之事,不是簇新的家主肯對著梅香做的。萬一把別人所傳的話不肯承認起來,依舊以梅香看待,卻怎麼處?所以又生出這段波瀾,拿定小姐不好出門,定是央他代相,故此設為此法,好脫身出去見他,要與他當面訂過,省得後來翻悔。這是他一絲不漏的去處。雖是私情,又當了光明正大的事做,連韋翁夫婦都與他說明,方才央了俞阿媽去約七郎相見。
能紅約七郎相見,俞阿媽許便許了,卻擔著許多干係,說:
「乾柴烈火,豈是見得面的?若還是空口調情,弄些眉來眼去的光景,背人遣興,做些捏手捏腳的工夫,這還使得;萬一弄到興高之處,兩邊不顧廉恥,要認真做起事來,我是圖吉利的人家,如何使得?」所以到相見的時節,夫妻兩口著意提防,惟恐他要瞞人做事。那裡知道,這個作怪女子另是一種心腸,你料他如此,他偏不如此,不但不起淫心,亦且並無笑面,反做起道學先生的事來。
七郎一到,就要拜謝恩人。能紅正顏厲色止住他,道:
「男子漢的腳膝頭,只好跪上兩次,若跪到第三次,就不值錢了。如今好事將成,虧了那一個?我前日吩咐的話,你還記得麼?」七郎道:「娘子口中的話,我奉作綸音密旨,朝夕拿來溫頌的,那一個字不記得!」能紅道:「若還記得,須要逐句背來。倘有一字差訛,就可見是假意奉承,沒有真心向我,這兩頭親事依舊撒開,勸你不要癡想!」
七郎聽見這句話,又重新害怕起來。只說他有別樣心腸,故意尋事來難我;就把俞阿媽所傳的言語先在腹中溫理一遍,然後背將出來,果然一字不增,一字不減,連助語詞的字眼都不曾說差一個。能紅道:「這等看起來,你前半截的心腸是真心向我的了,只怕後面半截還有些不穩,到過門之後要改變起來。我如今有三樁事情要同你當面訂過,叫做『約法三章』,你遵與不遵,不妨直說,省得後來翻悔。」七郎問是那三件。能紅道:「第一件:一進你家門,就不許喚『能紅』二字,無論上下,都要稱我二夫人。若還失口喚出一次,罰你自家掌嘴一遭,就是家人犯法,也要罪坐家主,一般與你算帳。第二件:我看你舉止風流,不是個正經子弟,偷香竊玉之事,一定是做慣了的。從我進門之後,不許你擅偷一人,妄嫖一妓。我若查出蹤跡,與你不得開交。你這副腳膝頭跪過了我,不許再跪別人。除日後做官做吏叩拜朝廷、參謁上司之外,擅自下人一跪者,罰你自敲腳骨一次。只除小姐一位,不在所禁之中。第三件:你這一生一世,只好娶我兩個婦人,自我之下,不許妄添蛇足。任你中了舉人進士,做到尚書閣老,總用不著那三個婦人。如有擅生邪念,說出『娶小』二字者,罰你自己撞頭,直撞到皮破血流才住。萬一我們兩個都不會生子,有礙宗祧,且到四十以後,別開方便之門,也只許納婢,不容娶小。」
七郎初次相逢,就見有這許多嚴政,心上頗覺膽寒。因見他姿容態度不是個尋常女子,真可謂之奇嬌絕艷,況且又有撥亂反正之才,移天換日之手,這樣婦人,就是得他一個,也足以歌舞終身。何況自他而上還有人間之至美。就對他滿口招承,不作一毫難色。俞阿媽夫婦道:「他親口承認過了,料想沒有改移。如今望你及早收功,成就了這樁事罷。」能紅道:「翻雲覆雨之事,他曾做過一遭。親尚悔得,何況其他!
口裡說來的話作不得準,要我收功完事,須是親筆寫一張遵依,著了花押,再屈你公婆二口做兩位保人,日後倘有一差二錯,替他講起話來,也還有個見證。」俞阿媽夫婦道:「講得極是。」就取一副筆硯、一張綿紙,放在七郎面前,叫他自具供狀。七郎並不推辭,就提起筆來寫道:
立遵依人裴遠:今因自不輸心,誤受庸媒之惑,棄前妻而不娶,致物議之紛然。猶幸篡位者夭亡,待年者未字,重敦舊好。雖經屢致媒言,為易初盟,遂爾頻逢岳怒。賴有如妻某氏,造福閨中,出巧計以回天,能使旭輪西上;造奇謀而縮地,忽教斷壁中連。是用設計酬功,剖肝示信:不止分茅錫土,允宜並位於中宮;行將道寡稱孤,豈得同名於臣妾?虞帝心頭無別寵,三妃難並雙妃;男兒膝下有黃金,一屈豈堪再屈!懸三章而示罰,雖雲有挾之求;秉四德以防微,實系無私之奉。永宜恪守,不敢故違,倘有跳梁,任從執樸。
能紅看了一遍,甚贊其才。只嫌他開手一句寫得糊塗,律以《春秋》正名之義,殊為不合。叫把「立遵依人」的「人」字加上兩畫,改為「夫」字。又叫俞阿媽夫婦二人著了花押,方才收了。
七郎又問他道:「娘子吩咐的話,不敢一字不依。只是一件:我家的人我便制得他服,不敢呼你的尊名;小姐是新來的人,急切制他不得,萬一我要稱你二夫人,小姐倒不肯起來,偏要呼名道姓,卻怎麼處?這也叫做家人犯法,難道也好罪及我家主不成?」能紅道:「那都在我身上,與你無干。只怕他要我做二夫人,我還不情願做,要等他求上幾次方肯承受著哩。」說過這一句,就別了七郎起身,並沒有留連顧之態。
回到家中,見了韋翁夫婦與小姐三人,極口贊其才貌,說:
「這樣女婿,真個少有,怪不得人人要他。及早央人去說,就賠些下賤了也是不折本的。」韋公聽了,歡喜不過,就去央人說親。韋母對了能紅,又問他道:「我還有一句話,一向要問你,不曾說得,如今小姐遲不去了。有許多仕宦人家要娶你做小,日日央人來說,我因小姐的親事還不曾著落,要留你在家做伴。如今他的親事央人去說,早晚就要成了,他出門之後,少不得要說著你。但不知做小的事,你情願不情願?」
能紅道:「不要提起,我雖是下賤之人,也還略有些志氣。莫說做小的事斷斷不從,就是貧賤人家要娶我作正,我也不情願去。寧可遲些日子,要等個像樣的人家。不是我誇嘴說,有了這三分人才、七分本事,不怕不做個家主婆。老安人不信,辦了眼睛看就是了。」韋母道:「既然如此,小姐嫁出門,你還是隨去不隨去?」能紅道:「但憑小姐。他若怕新到夫家,沒有人商量行事,要我做個陪伴的人,我就隨他過去,暫住幾時,看看人家的動靜,也不叫做無益於他。若還說他有新郎做伴,不須用得別人,我就在家中,也沒有甚麼不好。只有一件事,我替他甚不放心,也要在未去之先,定下個主意才好。」
說話的時節,恰好小姐也在面前,見他說了這一句,甚是疑心,就同了母親問是那一件事。能紅道:「張鐵嘴的話,你們記不得麼?他說小姐的八字止帶得半點夫星,定要尋人幫助,不然,恐怕三朝五日之內就有災晦出來。他嫁將過去,若不叫丈夫娶小,又怕於身命有關;若還竟叫他娶,又是一樁難事。世上有幾個做小的人肯替大娘一心一意?你不吃他的醋,他要拈你的酸,兩下爭鬧起來,未免要淘些小氣。可憐這位小姐又是慈善不過的人,我同他過了半生,重話也不曾說我一句。如今沒氣淘的時節,倒有我在身邊替他消愁解悶;明日有了個淘氣的,偏生沒人解勸,他這個嬌怯身子,豈不弄出病來?」說到此處,就做出一種慘然之態,竟像要啼哭的一般。引得他母子兩人悲悲切切,哭個不了。能紅說過這一遍,從此以後,就絕口不提。
卻說韋翁央人說合,裴家故意相難,不肯就許。等他說到至再三,方才踐了原議,選定吉日,要迎娶過門。韋家母子被能紅幾句話觸動了心,就時時刻刻以半點夫星為慮。又說能紅痛癢相關,這個女子斷斷離他不得,就不能夠常相倚傍,也權且帶在身邊,過了三朝五日,且看張鐵嘴的說話驗與不驗,再做區處。故此母子二人定下主意,要帶他過門。
能紅又說:「我在這邊,自然該做梅香的事,隨到那邊去,只與小姐一個有主婢之分,其餘之人,我與他並無統屬,『能紅』二字是不許別人喚的。至於禮數之間,也不肯十分卑賤,將來也要嫁好人做好事的,要求小姐全些體面。至於抬我的轎子,雖比小姐不同,也要與梅香有別。我原不是贈嫁的人,要加上兩名轎夫,只當送親的一樣,這才是個道理。不然,我斷斷不去。」韋氏母子見他講得入情,又且難於拋撇,只得件件依從。
到了這一日,兩乘轎子一齊過門。拜堂合巹的虛文雖讓小姐先做,倚翠偎紅的實事到底是他筋節不過,畢竟佔了頭籌。這是甚麼原故?只因七郎心上原把他當了新人,未曾進門的時節,就另設一間洞房,另做一副鋪陳伺候。又說良時吉日,不好使他獨守空房,只說叫母親陪伴他,分做兩處宿歇。原要同小姐睡了半夜,到了三更以後托故起身,再與二夫人做好事的。不想這位小姐執定成親的古板,不肯趨時脫套,認真做起新婦來,隨七郎勸了又勸,扯了又扯,只是不肯上床。那裡知道這位新郎是被醜婦惹厭慣的,從不曾親近佳人,忽然遇見這般絕色,就像餓鷹看了肥雞,饞貓對著美食,那裡發極得了!若還沒有退步,也只得耐心忍性,坐在那邊守他。當不得肥雞之旁現有壯鴨,美食之外另放佳餚。為甚麼不去先易而後難,倒反先難而後易?就借個定省爺娘的名色,托故抽身,把三更以後的事情在二更以前來做。
能紅見他來得早,就知道這位小姐畢竟以虛文誤事,決不肯蹈人的覆轍,使他見所見而來者,又聞所聞而往。一見七郎走到,就以和藹相加,口裡便說好看話兒,叫他轉去,念出《詩經》兩句道: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心上又怕他當真轉去,隨即用個挽回之法,又念出《四書》二句道:
既來之,則安之。
七郎正在急頭上,又怕擔擱工夫,一句話也不說,對著牙床,扯了就走,所謂「忙中不及寫大壹字」。能紅也肯托熟,隨他解帶寬衣,並無推阻,同入鴛衾,做了第一番好事。據能紅說起來,依舊是尊韋小姐,把他當做本官;只當是胥役向前,替他擺個頭踏。殊不知尊崇裡面卻失了大大的便宜,世有務虛名而不顧實害身,皆當以韋小姐為前車。
七郎完事之後,即便轉身走到新人房內,就與他雍容揖遜起來。那一個要做古時新人,這一個也做古時新郎,暫且落套違時,以待精還力復。直陪他坐到三更,這兩位古人都做得不耐煩了,方才變為時局,兩個笑嘻嘻的上床,做了幾次江河日下之事。做完之後,兩個摟在一處,呼呼的睡著了。
不想睡到天明,七郎在將醒未醒之際忽然大哭起來,越哭得凶,把新人越摟得緊。被小姐喚了十數次,才驚醒轉來,啐了一聲,道:「原來是個惡夢!」小姐問他甚麼惡夢,七郎只不肯講,望見天明,就起身出去。小姐看見新郎不在,就把能紅喚進房來替自己梳頭刷鬢。妝飾已完,兩個坐了一會,只見有個丫鬟走進來,問道:「不知新娘昨夜做個甚麼好夢,夢見些甚麼東西?可好對我們說說?」小姐道:「我一夜醒到天明,並不曾合眼,那有甚麼好夢?」那丫鬟道:「既然如此,相公為甚麼原故,清早就叫人出去請那圓夢的先生?」小姐道:
「是了,他自己做個惡夢,睡的好好的忽然哭醒,及至問他,又不肯說。去請圓夢先生,想來就是為此。這等,那圓夢先生可曾請到?」丫鬟道:「去請好一會了,想必就來。」小姐道:
「既然如此,等他請到的時節,你進來通知一聲,引我到說話的近邊去聽他一聽,且看甚麼要緊,就這等不放心,走下床來就請人圓夢。」
丫鬟應了出去,不上一刻,就趕進房來,說:「圓夢先生已到,相公怕人聽見,同他坐在一間房內,把門都關了,還在那邊說閒話,不曾講起夢來。新娘要聽,就趁此時出去。」
小姐一心要聽惡夢,把不到三朝不出繡房的舊例全不遵守,自己扶了能紅,走到近邊去竊聽。
原來夜間所做的夢甚是不祥,說七郎摟著新人同睡,忽有許多惡鬼擁進門來,把鐵索鎖了新人,竟要拖他出去。七郎扯住不放,說:「我百年夫婦方才做起,為甚麼原故就捉起他來?」那些惡鬼道:「他只有半夫之分,為什麼摟了個完全丈夫?況且你前面的妻子又在陰間等他,故此央我們前來捉獲。」說過這幾句,又要拽他同去。七郎心痛不過,對了眾鬼再三哀告道:「寧可拿我,不要捉他!」不想那幾個惡鬼拔出刀來,竟從七郎腦門劈起,劈到腳跟,把一個身子分為兩塊,正在疼痛之際,虧得新人叫喊,才醒轉來。你說這般的惡夢,叫人驚也不驚,怕也不怕!況又是做親頭一夜,比不得往常,定然有些干係,所以接他來詳。
七郎說完之後,又問他道:「這樣的夢兆。自然凶多吉少,但不知應有幾時?」那詳夢的道:「凶便極凶,還虧得有個「半」字可以釋解。想是這位令正命裡該有個幫身,不該做專房獨間,所以有這個夢兆。起先既說有半夫之分,後來又把你的尊軀剖為兩塊,又合著一個『半』字,叫把這個身子分一半與人,就不帶他去了。這樣明明白白的夢,有甚麼難解?」
七郎道:「這樣好妻子,怎忍得另娶一房,分他的寵愛?寧可怎麼樣,這是斷然使不得的。」那人道:「你若不娶,他就要喪身,疼他的去處,反是害他的去處,不如再娶一房的好,你若不信,不妨再請個算命先生,看看他的八字,且看壽命何如,該有幫助不該有幫助,同我的說話再合一合就是了。」七郎道:「也說得是。」就取一封銀子謝了詳夢先生,送他出去。
小姐聽過之後,就與能紅兩個悄悄歸房,並不使一人知道,只與能紅商議道:「這個夢兆正合著張鐵嘴之言,一毫也不錯,還要請甚麼先生,看甚麼八字?這等說起來,半點夫星的話是一毫不錯的了。倒不如自家開口,等他再娶一房,一來保全性命,二來也做個人情,省得他自己發心娶了人來,又不知感激我。」能紅道:「雖則如此,也還要商量,恐怕娶來的人未必十分服貼,只是捱著的好。」小姐聽了這句話,果然捱過一宵,並不開口。
不想天公湊巧,又有催帖送來。古語二句說得不錯:
陰陽無耳,不提不起。
鬼神禍福之事,從來是提起不得的;一經提起,不必在暗處尋鬼神,明中觀禍福,就在本人心上生出鬼神禍福來。一舉一動,一步一趨,無非是可疑可怪之事。韋小姐未嫁以前,已為先入之言所感,到了這一日,又被許多惡話觸動了疑根,做女兒的人有多少膽量?少不得要怕神怕鬼起來。又有古語二句道得好:
日之所思,夜之所夢。
裴七郎那些說話,原是成親之夜與能紅睡在一處,到完事之後教導他說的。第二日請人詳夢,預先吩咐丫鬟,引他出去竊聽,都是做成的圈套。這叫做「巧婦勾魂」,並不是「癡人說夢」。一到韋小姐耳中,竟把假夢變作真魂,耳聞幻為目擊,連他自己睡去也做起極凶極險的夢來。不是惡鬼要他做替身,倒說前妻等他做伴侶。做了鬼夢,少不得就有鬼病上身,懨懨纏纏,口中只說要死。
一日,把能紅叫到面前,與他商議道:「如今捱不去了。
我有句要緊的說話,不但同你商量,只怕還要用著你,但不知肯依不肯依?」能紅道:「我與小姐,分有尊卑,情無爾我,只要做得的事,有甚麼不依?」小姐道:「我如今現要娶小,你目下就要嫁人,何不把兩樁事情並做一件做了?我也不消娶,你也不必嫁,竟住在這邊,做了我家第二房,有甚麼不好?」
能紅故意回復道:「這個斷使不得。我服事小姐半生,原要想個出頭的日子,若肯替人做小,早早就出去了,為甚麼等到如今?他有了銀子,那裡尋不出人來,定要苦我一世?還是別娶的好。」小姐道:「你與我相處半生,我的性格就是你的性格。雖然增了一個,還是同心合膽的人,就是分些寵愛與你,也不是別人。你若生出兒子來,與我自生的一樣,何等甘心。若叫他外面去尋,就合著你的說話,我不吃他的醋,他要拈我的醋,淘起氣來,有些甚麼好處?求你看十六年相與之情,不要推辭,成就我這樁心事罷。」
能紅見他求告不過,方才應許。應許之後,少不得又有題目出來,要小姐件件依他,方才肯做。小姐要救性命,有甚麼不依。議妥之後,方才說與七郎知道。七郎受過能紅的教誨,少不得初說之際,定要學王莽之虛謙,曹瞞之固遜,有許多欺世盜名的話說將出來,不到黃袍加身,決不肯輕易即位。
小姐與七郎說過,又叫人知會爺娘。韋翁夫婦聞之,一發歡喜不了,又辦一付嫁妝送來。與他擇日成親,做了第二番好事。
能紅初次成親,並不裝作,到了這一夜,反從頭做起新婦來。狠推硬扯,再不肯解帶寬衣,不知為甚麼原故。直到一更之後,方才說出真情:要他也像初次一般,先到小姐房中假宿一會,等他催逼幾次,然後過來。名為盡情,其實是還他欠帳。能紅所做之事,大率類此。
成親之後,韋小姐疑心既釋,災晦自然不生,日間飲食照常,夜裡全無惡夢,與能紅的身子一齊粗大起來。未及一年,各生一子。夫妻三口,恩愛異常。
後來七郎聯掇高魁,由縣令起家,屢遷至京兆之職。受了能紅的約束,終身不敢娶小。
能紅之待小姐,雖有欺誑在先,一到成親之後,就輸心服意,畏若嚴君,愛同茲母,不敢以半字相欺,做了一世功臣,替他任怨任勞,不費主母纖毫氣力。世固有以操莽之才而行伊周之事者,但觀其晚節何如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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