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坐懷不亂古來誇,閉戶辭人也不差。
試看簷前無錯點,勸君休采路旁花。
話說蘇州府長洲縣,有一個少年秀才,姓唐,因慕唐寅為人,便起名叫做唐辰,因唐寅號伯虎,他就號季龍,有個要與唐寅相伯仲之意。他生得雙眉聳秀,兩眼如星,又兼素性愛潔,穿的巾服無半點塵污。走在人中,真如野鶴立在雞群。況且才高學富,凡做文章,定有驚人之語。人都道他不食煙火,體氣欲仙。家計雖貧,住的房屋,花木扶疏,大有幽野之致。結交的朋友,多是讀書高人,若是富貴牾鈧人,便絕跡不與往來。若看他外貌,自然是個風流人物;誰知他持己端方,倒是個有守的正人。除了交際,每日只是閉門讀書而已。又因他孤高,與眾不同,尋常女子,難以說親,所以年紀二十,尚未受室。
一日暮秋天氣,聞得虎丘菊花盛開,約了一個相知朋友,叫做王鶴,字野雲,同往虎丘去看。二人因天氣晴明,不寒不-,遂不僱船,便緩步而行。轉到半塘,只見一帶疏竹高梧,圍繞著小小一個院子,院子內分花間柳,隱隱的透出一座高樓,樓中一個老婦人同著一個少年女子榻伏著閣窗,低頭向下,不知看些什麼。唐辰忽然看見,著了一驚,再定睛細看,只見那女子生得:
白勝梨花紅勝桃,黃金弱柳遜纖腰。
若非國色天仙種,安得姿容絕世嬌?
唐辰看了,不覺失色稱讚道:「好美女子!」王鶴忙止他道:「低聲!恐怕有人聽見。」唐辰方掩口低頭而走。走了幾步,王鶴笑說道:「季龍兄平素最謹慎老成,今日何故忽作此態?」唐辰笑道:「連我亦不自知其然而然也。第覺光艷觸人,寸心已蕩,有不容人矯持者。」王鶴道:「此女果然可稱絕色也!怪兄不得。但不知這家姓甚?」唐辰道:「偶然動心,自是本來好色之先天,若一問姓名,便恐墮入後天,有犯聖人之戒矣!」王鶴笑道:「且詩問,君子思淑女而展轉反側,為先天乎?為後天乎?」二人相視大笑。不覺步到虎丘,果然菊開大盛。二人賞玩多時,情興頗暢,因相攜上一小樓去沽酒。
不期上得樓來,早先有一個老者坐在上面獨飲。你看那老者怎生打扮?只見他:
頭戴一頂玄色夾紗巾,湛湛一泓秋水。身穿一領素絲單直裰,飄飄兩袖春雲。幾根須如銀見肉,歷歷可數;
兩隻耳垂珠貼肉,纍纍堪誇。口角含吟,不問而知其為能詩之子美;準頭帶赤,一望亦識其為好酒之劉伶。若非藏名之君子,定是玩世之高人。
那老者正對著酒家插瓶的許多菊花,舉杯獨酌。忽看見唐辰與王鶴上樓,又見唐辰年少,風流儒雅,皎皎出塵,便放下酒杯,立起身將手一拱,道:「二兄請坐!」唐辰與王鶴忙忙打恭,道:「老先生請!」遂同坐於對面。那老者道:「二兄高姓?想因看花而來麼?」唐辰笑道:「我二人因秋色甚佳,閒步至此。又見菊花大盛,偶思小飲;不期驚動長者,殊為得罪!不曾請問得老先生尊姓,晚生焉敢先通。」那老者道:
「我學生姓莊名臨,別號敬-,是湖州人,偶寄居於此。」唐辰與王鶴道:「原來是中翰老先生。」莊臨道:「不敢!二兄亦乞見教。」王鶴道:「晚生姓王名鶴。」唐辰道:「晚生姓唐名辰。」莊臨道:「唐兄莫非就是慕唐伯虎的季龍兄麼?」唐辰道:
「不敢!」莊臨因歡羨道:「果然名下無虛。我就想如斯濁世,豈易得此高品?」因命跟隨童子,又取了兩付鍾-,送酒同飲。
飲酒中間,扳今弔古,談山說水,彼此投機,竟不像個初會面的。大家放量豪飲,飲到半酣,忽見一隻大酒船泊在樓下,船窗適與樓窗相對,船中一女子,時時掀起簾兒,看著唐辰微笑。唐辰也不在心,又飲了一會,遂與王鶴起身辭謝,道:
「晚生俱醉矣,不堪再酌。」莊臨道:「既如此,我們同到山前步一步,再回來小寓喫茶罷。」遂叫家人算還酒錢,手攜著唐辰步上山來。又在山上盤桓了半晌,方同二人上了小船,搖回半塘門前上岸。王鶴辭謝道:「本該登堂叩謁,恐殘步不恭,容改日竭誠再拜何如?」莊臨笑道:「我學生與二兄形骸俱已略去,何又作此俗談?」三人俱笑起來,遂同入堂中。敘禮畢,莊臨就吩咐備茶到後樓上來。吃罷,因邀二人入內,道:「今日虎丘之菊,可謂盛矣!小樓之下,亦有數種,請二兄進去一看,不識有當於虎丘之萬一否?」唐辰道:「才得登龍,遽爾入幕,無乃過於造次乎?」遂穿入後堂,由曲檻書齋直登後樓。唐辰與王鶴到得樓上,舉頭一看,只見疏籬碧梧圍繞小院,即初來時所見美女子佇立之樓也。二人相顧微笑,暗以為奇。再細觀樓上,橫懸一匾,題著「醉陶樓」三字。再往樓下一看,皆是菊花,紫白紅黃,芬紜滿院。莊臨笑指道:
「觀於海者難為水,小院疏英殊無足覽,聊以效野人之獻。」唐辰道:「天下豈無菊?古今盡屬陶家,花以人靈耳!今有老先生在此,覺滿院之菊,皆含陶家風趣,不獨虎丘減價,幾令天下秋英皆失色矣!徘徊賞玩,恍置身於五柳之前,何幸如之!」莊臨大笑道:「承兄過譽,吾何敢當!」不一時,童子送上松茗,一人啜茗觀玩。只見院子外一個少年,穿著一身華服,走了過去,又走了回來,只管仰著頭看樓上。唐辰與王鶴低低說道:「此人想也是看見此女,故作此態。」王鶴道:
「你認得此人麼?」唐辰道:「我不認得。」王鶴道:「此人叫做元晏,是個呆公子。」說罷,早又是美酒佳餚,靠著樓窗,看菊小飲。飲了幾杯,王鶴因問道:「苕溪大郡,人文淵藪,老先生何慕於蘇,而捨彼就此?」莊臨見問,便蹙著雙眉道:
「此事有難為二兄道者,然承兄下詢,又不敢不告。學生止生一子一女,小犬雖博一領青衿,然庸腐之才,僅可以持門戶而已。小女雖閨中弱質,而孟光風範,自顧不減,兼之女紅之事,頗有微長。學生與老妻最為鍾愛,欲得梁鴻事之。而敝郡鄉紳子弟,不肖者多,往往強求,費人唇舌,故僑居於此以避之。」王鶴道:「原來為令愛之故,不知老先生到敝地,曾為令愛選有佳偶否?」莊臨笑道:「有倒有了,尚不知機緣何如?」王鶴見莊臨說話有因,便乘機說道:「老先生既有其人,晚生願執斧柯何如?」莊臨道:「王兄若肯撮合,再無不諧之理。」說罷大家俱各笑笑,默會其意,不好再言。直飲到抵暮,二人方起身辭謝。莊臨猶戀戀不捨,臨行,又問了居止而別。王鶴一路上與唐辰說道:「觀莊老有意於兄,此段姻緣可謂天付矣!」唐辰道:「樓頭一見初非有意,店中之遇亦出無心,而不知所遇即所見,真奇事也!」二人進城各別。
到次日,莊臨來拜,唐辰就留在家中飲了一日。莊臨見唐辰居止幽雅,事事風流,甚是歡喜,又見他少年未娶,更加歡喜。唐辰見莊臨為人高逸,十分敬重;又見閨中有美,更加親厚。二人彼此愛慕,便時常往來。過了些時,王鶴揣知其意,因乘間對莊臨道:「老先生久擅冰清之望,唐季龍亦可稱玉潤荀倩風流,無心契合,此中大有天緣,晚生欲以一縷紅絲,為兩姓作赤繩之系,不識可否?」莊臨笑道:「學生久有此意,今日野雲兄道及,可謂深得我心矣!敬從台命。」王鶴大喜,因與唐辰說之,唐辰喜之不勝,恐後有虧,即擇日行過定來。自定之後,翁婿往來,更加親厚不提。正是:
姻緣分定便相親,每向無因作有因。
處世不須多計較,老天作事勝於人。
卻說唐辰與王鶴在樓上看見,在院子邊走來走去的那個少年,姓元名晏,表字子過,是個大富公子。為人雖極鄙俗,卻每每強作風流。已定下花鄉宦家女兒為妻,他還終日東遊西蕩,看人家婦女。這日也因往虎丘看菊,打從花園邊過,看見了樓上美女,便著了迷,只管走來走去。不期到了下午,樓上美女不見,卻換了幾個男人吃酒,便十分掃興,只得自到虎丘去閒步了半晌,再回來看樓上時,吃酒人雖散了,卻不見美人,再要看看,卻又不能,要撇了回來,又戀戀不捨。正徘徊間,忽後門裡走出一個老婦人來。他認得是張媒婆,因上前迎問道:「張娘娘,那裡來?」張媒婆看見道:「元相公,你為何獨自在此?」元晏道:「虎丘看菊回來。」張媒婆道:
「我在這裡賣些翠花。天晚了,同進城去。」二人便同路而行。
元晏問道:「這是甚麼人家?」張媒婆道:「他是湖州莊家,移居在此。有個小姐,要我替他做媒,只是莊老爺難說話,我替他講了幾頭親事都不允。今日是他小姐要買翠花,我故此送來,多謝他留我吃飯,故出來遲了。」元晏道:「既是他家女兒托你講親,你何不總承了我,我重重謝你何如?」張媒婆道:「你現今聘下花小姐,目下日日催娶,你不去幹正經事,卻說這些戲話。」元晏道:「我實意如此,倒不是戲話。」張媒婆道:「若是實意,你聘下花小姐,那個不知?他難道肯與你做小?」元晏道:「若依你說,這事成不得了,我便是死也!」
張媒婆笑道:「這又奇了,你又不認得他小姐面長相短,為何要死起來?」元晏道:「我起先打從他園外樓下過,我見他小姐一貌如花,榻伏著樓窗,看見我過,便低著頭不住的向我含笑,著實有意於我。引得我魂飛天外,若是娶他不得,豈不要想死?」張媒婆笑道:「他小姐果然生得標緻,怪不得你想。但他為人正氣,言笑不苟,怎肯輕易向人含笑?」元晏道:
「他若不向我笑,我想他做甚麼?你既在他家走動,這件事要賴在你身上了。」張媒婆道:「你的事怎賴在我身上?」元晏道:
「我也不白賴在你身上,送你十兩白銀,煩你假借賣花,見莊小姐,取巧兒說我樓下窺見相思之意。他若不肯應承,我只得死心罷了;他若果然有意,你能設法我再會他一會,我再謝你五十兩,決不爽信!」張媒婆道:「這事難,難,難!他一個宦家小姐,叫我怎生開口?」元晏道:「張娘娘,不消說許多難,他小姐已百分心肯,我故此央你,你去只消微微勾挑,他自然領會,我若沒有幾分把柄,我肯拿銀子白白耍你?」
張媒婆道:「若果有意便好,倘若是無心,打也有,罵也有,還要將這好主顧斷送了。既是元相公托我,怎好推辭?過些時,只得替你去走一遭。」二人說著,已進城,要分路,元晏道:「張娘娘,明日遲些出門,我絕早還有話來與你說。」二人別了。
到次日,果然元晏拿了十兩銀子,到張媒婆家來送與他,道:「昨日所說,今日就要去走走,我在家立候好音!」張媒婆接著十兩銀子,心先軟了,妝不出腔來,因說道:「元相公面上,只得去走遭,但不知是禍是福?」元晏道:「包你是福!」
說罷,就去了。
張媒婆將銀子收好,心下暗想道:「此事想必有些因,故此人著魔。」捱到午後,又尋了些奇巧珠翠,走到莊家來。此時莊奶奶正午睡,遂走到莊小姐房裡來。原來莊臨的女兒,母親生他時,曾夢玉燕投懷,遂取名叫做玉燕。莊玉燕看見張媒婆來,因叫他坐下。張媒婆先說道:「昨日的翠花不甚好,我今日特尋幾朵奇巧的來與小姐。」因開籠子,取了出來,道:
「小姐,你看好麼?」莊玉燕道:「果然比昨日的好些,只是又勞你送來。」張媒婆道:「我一為送翠花來,二為你昨日說樓下菊花好,因老爺有客吃酒,不曾看得,今日小姐可領我去看看。」莊玉燕道:「這個使得。」遂叫丫鬟拿茶到後樓上來,吃罷,二人到得樓上。張媒婆看見許多菊花,便滿口稱讚道:
「果然好花!怪不得人要想來看。」莊玉燕道:「花雖好,只是老爺性癖,不甚肯容人看。」張媒婆道:「只便宜了小姐,早早晚晚受享!」莊玉燕道:「我平常也不甚上樓,每年只到菊花開時,未免要來看看。」張媒婆道:「菊花雖被小姐看得好,只怕小姐又被牆外遊人看得好哩!」莊玉燕道:「也說得是,我們下樓去罷!我明日再也不上來了。」張媒婆笑道:「我說戲耍子,小姐為何就認起真來?」莊玉燕道:「不是認真,張娘娘雖然是戲話,想起來實是有理。我女孩兒家,倘被輕薄人看見,背後說長說短,豈不可恥?」一面說,一面就立起身來。
張媒婆又笑道:「小姐怎這等性急?此時園外又沒人過,等我再看一看,就同你下樓去罷。」莊玉燕雖依他不下樓,卻走離了樓窗口,直走到牆外看不見的所在站著。張媒婆道:「小姐原來這等真誠!小姐倒未必有人看見。我且問小姐,城中一個有名的風流元公子,昨日曾打從園外樓下過,不知小姐可曾看見?」莊玉燕正色道:「張娘娘,這就說得沒理了!我一個閨中女子,甚麼元公子、方公子,忽然問起我來?」張媒婆道:「我是閒話兒問問。」莊玉燕道:「張娘娘雖是閒話,倘被侍兒聽見,傳到老爺耳朵裡,大家不便。」張媒婆聽了,吐舌道:「小姐面前,原來說不得戲話的,這等是我老身不是了!」
莊玉燕道:「不是我敢唐突張娘娘,我老爺與奶奶家教,從來如此!」張媒婆見說不入,便不敢開口,只得又說些混話,就同下樓來。又留吃了些點心茶,就辭了出來。一路上想道:
「我才透得一句,早被他數說了許多,若再說些不尷尬話兒,定然要打罵了!這等烈性女子,如何講得私情?我幾乎被他誤了。」又想道:「事既不成,怎好受他銀子?欲退還他,卻又捨不得,莫若只含糊兩日,再作區處。」因走到元晏家來回復。元晏接著,忙問道:「事情妥了麼?」張媒婆道:「也說不得妥,也說不得不妥。」元晏道:「這是為何?」張媒婆道:
「今日他家請內眷賞菊,沒工夫說話,只得回來,隔一日再去,方有的信。」元晏道:「怎如此不巧?張娘娘千萬留心,我望信甚急!」張媒婆道:「元相公不消著急,消停一日,我自然上心,不消吩咐。」遂辭了回來。
卻說張媒婆才走到自家門前,只見一個家人立著等他。見他回來,因說道:「張娘娘回來了,我家太太尋你去說話。」張媒婆道:「沈阿叔呀,可曉得花太太尋我做甚?」家人道:「我們不知,只說叫你就去。」張媒婆道:「既如此說,只得同你走來。」原來這花太太的女兒,叫做花素英,就是定與元晏為妻的。張媒婆走到,見花太太道:「不知有何事呼喚老身?」花太太道:「素英小姐,我前日帶他到虎丘看菊花,在船上不知被簾子抓,又不知頭梳鬆了,將一枝珠花不見了,如今失了對。要尋你替他成配一對,你可到房中去見他。」張媒婆道:
「可惜!可惜!不知是甚麼樣兒,等我去看看。」遂走起身,到後樓來,見了素英小姐道:「小姐,怎就將一枝珠花失落了?」
素英道:「不知怎生就失落了。」張媒婆道:「是怎樣兒,可拿來我看看,不知可好配?」素英便叫丫鬟:「去拿點心茶來,與張娘娘吃。」丫鬟去了,素英見身旁無人,因低低對張媒婆說道:「我花不曾不見,因有一件事要央你,假說不見珠花,方好來尋你。」張媒婆道:「不知小姐有甚事央我?」素英道:
「我昨日在虎丘看菊,船泊在一個酒樓對面,只見酒樓上一少年秀才,在那裡看菊花飲酒,甚是風流。他看見我十分留意,我問船上人,有認得他是唐季龍,有名秀才。張媒娘,你是我心腹人,我不瞞你,我見他甚是掛意。今央你替我尋見唐秀才,說昨日虎丘相見的就是我,約他在那裡會一會,我自重重謝你!」張媒婆道:「小姐說的就是唐季龍相公麼?果然好個人兒,怪不得小姐動情!」花素英道:「你原來認得他?」
張媒婆道:「我怎麼認不得他?他人兒雖是少年風流,但只是生性有些難說話。我替他講了幾頭親事,他嫌不好道歹,再不肯便應承。我如今正有莊家一頭親事,要與他說,小姐的事既吩咐我,我自留心去說。但小姐須要細密,若吹風兒到元相公耳朵裡,他就惱我個死哩!」素英道:「這頭親事,爹爹原替我配錯了!我聞得他不學好,整日在外面不是嫖,就是纏人家婦女,你提他怎麼?」因在妝盒裡取了二兩銀子,遞與張婆道:「這銀子你拿去買果子吃,央你的事,須替我在心!」
張媒婆接了銀子,道:「小姐待我不薄,我自然替小姐上心,不消小姐再三吩咐。」遂辭謝出來。心中暗笑道:「他夫妻兩個,男的央我去偷婆娘,女的央我去養漢,以我看來,正是人配就的一對好夫妻,毫釐不錯,他反說配錯了。」又想道:
「元公子男求女,原是個難題目,自然不成;花小姐女求男,這個題目還容易做。兩樁買賣做成一樁,趁他些銀子也好。」
主意定了,過得一兩日,真個走到唐辰家裡來。
這日唐辰正留莊臨在家,小飲了半日,方才別去。忽張媒婆走來,看見唐辰,因說道:「唐相公好春色!」唐辰酣酣的答道:「幾家門戶重重閉,春色何緣得入來?張媒娘說的親事,再沒有一頭好的,今日就有好的,也不須開口了。」張媒婆笑道:「唐相公這等揀精揀肥的主顧,就有正經的好大親事,我也沒這些氣力與你纏了。今有送上門,又巧又好的小親事,與你做個媒,你肯重重謝我麼?」唐辰笑道:「這又是張娘娘的奇談了,親事便是親事,有甚麼大親事、小親事?」張娘婆笑道:「唐相公好文章不知做了千千萬萬,怎這樣一個題目便解不來?」唐辰道:「實是懵懵解不來。」張媒婆道:「我便解與唐相公聽,只要唐相公嘴穩些!」唐辰道:「我學生從來守口如瓶,倒不勞吩咐。」張媒婆道:「這等便好!娶來一世做夫妻,便是大親事;一時間遇著,你貪我愛,便就是小親事。」
唐辰道:「這等說來,是姦淫之事了。你也不知我唐季龍是個正人君子,豈為此禽獸之行?」張媒婆笑道:「唐相公不要假撇清,你的來蹤去跡我已知道了。」唐辰笑道:「我唐季龍從不曾鑽穴相窺,又不曾投梭折齒,有甚來蹤去跡?」張媒婆道:
「唐相公不要嘴強,你虎丘看菊飲酒的事發了,還要假惺惺瞞我。」唐辰聽了,只認做莊家議親之事,便大聲說道:「我與莊老爺看菊飲酒,是詩文一脈,就是他女兒要將許配與我,況有王相公為媒,自是明公正氣之事,又不瞞人,何為事發?」
張媒婆道:「這頭親事,我正想著要說與唐相公,不知你們也講動了,就講成,這媒人原要我做,此乃是大親事了。不是他,唐相公再去想。」唐辰道:「虎丘看菊,惟此而已,再無別事。」張媒婆道:「唐相公,你在酒樓上吃酒時節,可有一隻大酒船泊在你樓下?」唐辰想想道:「是有一隻酒船泊在樓下。」張媒婆道:「船中簾下,一個美貌女子,你可曾看見麼?」
唐辰又想一想道:「是有一個女子在簾下。」張媒婆道:「唐相公曾對著那女子笑麼?」唐辰笑道:「這個卻不曾。」張媒婆道:
「你道那女子是誰家的?」唐辰道:「不知。」張媒婆道:「他是花知州的小姐。他對我說,那日看見唐相公留意於他,又對他笑。他又見唐相公人物風流,十分動情,意思要與唐相公會一會,故央我來見你。這便是你貪我愛的小親事。」唐辰道:
「美色人之所好,但我唐季龍乃是讀書人,禮義為重,這樣苟且之事,如何敢做?張娘娘請回,莫要壞人名節!」張媒婆笑道:「唐相公又來假道學了!若要娶妻娶妾,只要有錢,倒還容易,似這樣風流事兒,縱有黃金,也沒處去買,莫要等閒錯過!」唐辰道:「大舜-衣鼓琴,文王好逑淑女,名教中不乏風流,這桑間濮上淫奔之事,亂人閨門,得罪聖神,我唐季龍就一世無妻,也斷斷不為!」張媒婆見唐季龍說得斬釘截鐵,知道難成,便轉嘴道:「我自戲話,唐相公也不要說真。
但只是莊老爺家親事,媒人是少我不得的。」唐辰道:「這個使得!」張媒婆遂辭了出來,心下暗想道:「連日晦氣,怎尋著的不是節婦,就是義夫?這也好笑,若是個個如此,我們做馬泊六的,只好喝風罷了!花小姐送我二兩銀了,如今怎生回他?」
才到家坐下,元家又叫人來尋他去問信。張媒婆急得沒法,心下想道:「莫若只催他兩家快快做了親,彼此都有管頭,自然便不想胡行了。只是一時間怎能催得他就做親?」又躲了兩日,不敢去見面。當不得兩家日日來尋,張媒婆想來想去,忽然想起來,歡喜道:「我有主意了!莫若將錯就錯,吊個綿包兒罷!」因走來見元晏道:「元相公,我為你這事,腳都走壞了,你須要重重謝我!」元晏道:「重謝不消說起,但不知事體如何了?」張媒婆道:「你說他對著你笑,他說並未曾,這事成不得了。」元晏道:「成不得,我便是死也!」張媒婆道:
「這事雖成不得,卻別有一巧機會在此,我總成了你罷!」元晏道:「別有甚麼巧機會,千萬總承我,我斷不忘你!」張媒婆道:「這莊小姐現今看上了唐季龍相公,叫我替他引線。我既受元相公之托,我也不去見唐相公了,就將元相公假充唐相公,約了所在、日子,與他會一會,豈不是一個巧機會?」
元晏聽了,滿心歡喜道:「這個妙!這個妙!若得一會,我許你五十兩銀子,一厘也不少。只要你去約個日子,在那裡相會?」張媒婆道:「這個在我!」就辭了出來。心下暗喜道:
「一頭已說妥了,只看這頭了。」因又走來見花小姐,道:「我為小姐,真真用盡心機。」花素英道:「你為我費心,我自然報你。但不知你怎生為我?」張媒婆道:「你一個宦家千金小姐,況受過元公子之聘,我若將你出名,與唐相公說,他若是口穩還好,倘若有些不老成,漏洩於人,異日元相公知道,不但我做牽頭是個死,小姐日後夫妻間如何做人?」花素英道:
「張娘娘說的最好,但不將我出名,如何得與他會面?」張媒婆道:「有個好機會在此!唐相公如今正與一個莊老爺相好,指望他的女兒為妻。我聽得這個消息,便瞞著他不說是小姐,只說是莊小姐央我,約他會一會,他歡喜不過,到要尋個所在,暗暗與他相會。小姐得了風趣,就是有些敗露,又不壞了小姐名頭,你道虧我麼?」花素英滿心歡喜,道:「實實虧你!但約在那裡相會便好?」張媒婆道:「那莊小姐住在城外,須是城外方好。」花素英道:「城外怎生過得夜?」張媒婆道:
「除非叫只船,只說門外燒香,晚來不回來。」花素英道:「燒香如何得晚?」想了半晌,忽然歡喜道:「有了!有了!楓橋陸衙,是我娘舅家。十月初七,是舅母四十歲,少不得母親同我去拜壽,舅母少不得留我過夜,到晚我只推病,要叫船回家,便好路上耽延做事了。」張媒婆道:「這個妙!這個妙!
我就去約他十月初七日夜間,在半塘船上相會。」講罷,別了出來。
過了數日,正是十月,將近初七。張媒婆笑吟吟走來見元晏道:「許我的五十兩頭,快拿來!」元晏道:「約在幾時?」
張媒婆道:「初七日,莊老爺有事要回湖州去,莊小姐說屋裡人多不便,已約定了,他夜間自到船上來與你相會。」元晏聽了,滿心歡喜道:「果是真麼?只要事成,銀子自有,決不失信!張娘娘不要騙我!」張媒婆道:「元相公原來不識好人,我為你費盡唇舌,方才妥貼,到來疑我騙你。」元晏聽見是真,喜得滿身鬆快。張媒婆又吩咐道:「莊小姐只認做是唐相公,你到臨期,快活的時節,千萬莫錯說出是元相公來!」元晏道:
「我是在行人兒,為何得錯?只要將他如花如玉的身子,摟在懷中睡半夜,便遂我的心願了!就讓唐呆擔個虛名也罷!」二人約定了,方才別去。
到了初七日,花太太果帶了女兒,到楓橋與舅母上壽。花素英暗暗約下張媒婆,在接官廳等候。花素英捱到傍晚,詐說頭痛,身子不耐煩,要先回去。舅母留他不住,花太太著忙,只得叫丫鬟、家人雇只小船,先送回衙去。花素英下了船,搖到接官廳邊,只見張媒婆坐在一隻酒船上,在前邊搖。
花素英看見,忙叫人叫住道:「張娘娘,那裡回來?」張媒婆道:「城裡一個鄉宦人家,今日相親,那家留酒,回來晚了。
他們先坐轎進城去了,因船中尚有東西,叫我押船回去。花小姐從何處來?卻坐這樣的小船?」花小姐道:「今日楓橋舅母四十歲,母親同來拜壽,原打帳過夜,轎子都打發去了。不期我一時頭痛不耐煩,故叫這小船先送我回衙。」張媒婆道:
「小姐既要回衙,我們的大船正是順路,直到你家後門口過,何不上我的大船同回去?船中尚有好茶在此請你!」花小姐家人道:「這等最好,我們這小船上已搖得不自在,快些過去!」
兩船相並,張媒婆忙扶了花小姐過來,兩個貼身丫鬟也帶了過去。花小姐因吩咐家人道:「我進城不遠,況有張娘娘在此,你不消跟我了。你可原到楓橋回復了太太,說我頭痛好些,免得他記掛!」家人見船到吊橋,料不妨事,遂原隨小船回楓橋去不提。卻說張媒婆看見小船去遠,遂打個暗號,船家會意,便悄悄搖到半塘灣裡住下。
此時新月將落,岸上還有些亮影。張媒婆一面安排茶果與花小姐吃,一面再三叮囑道:「小姐須要留心,唐相公只認做莊小姐,千萬莫要說出自家姓名來!」花小姐道:「我難道這些事就不曉得?」張媒婆道:「曉得是曉得,只怕到快活的時節,忘了情。」二人都笑了。張媒婆一面就跳上岸,走到半塘橋上,只見元晏已在那裡東張西望,見了張媒婆,忙問道:
「那人出來了麼?」張媒婆低低說道:「船已端正,只是時候還早,不便上船,你須耐心守守。等月落了,我便在船頭招你,你此時絕不可來張望,恐有人看見動疑。」元晏道:「船在那裡?」張媒婆用手指道:「就在橫頭灣裡。」張媒婆說罷,就先走去了。元晏守到月已落完,天色黑暗,方才慢慢走到灣裡船邊來。見船中沒動靜,不敢輕易上船,只得呆立著等。立了半個更次,方見船頭上低低咳嗽,他便輕輕走上船來。張媒婆扯著衣襟,領他走入中艙,又附耳低低說道:「那人已睡了,你須輕輕上床,用些水磨工夫方妙。」元晏也不答應,挨入艙房,竟脫去衣巾,悄悄揭開帳子,扒上床來,早有一陣蘭麝之氣,侵入鼻中。再用手一摸,已覺溫溫軟軟,有個人兒睡在被裡。忙掀開被,將身鑽入,喜得那人並不推拒,只是面向裡床而睡。元晏用一手伸入肩窩,又用一手摟住,低低說道:「莊小姐,想殺我也!今蒙小姐垂愛,得親玉體,實是三生有幸!小姐不必含羞。」花小姐只不答應。元晏又用手將他身上撫摩道:「小姐香閨中艷質,一時自爾嬌羞,但事已即此,恩情如海,何必更作此態?況千難萬難,才得一會,若會面無言,豈不負此良夜?」花小姐方低低答道:「既已相會,有甚可言?」元晏道:「不言也罷,只求小姐轉過身來。」小姐尚不肯轉,被元晏用手一扳,方輕輕隨手而轉。元晏見他身子轉來,不覺情興勃勃,也不暇細敘私情,竟自騰身而上,小姐再三推時,早已肌膚上下相貼。花小姐雖一時情動,墮入宣淫,然尚是處子,未曾破瓜,被元晏花心點刺,未免作楚楚不勝之態。支撐再四,香汗欲沾,元晏百般憐惜,萬分情趣。但見:
一個是久慣浪蕩子,一個是未破嬌嫩娃。一個乍松忽緊,款款輕輕;一個帶笑含啼,驚驚喜喜。一個路入藍橋,玉杵作玄霜之搗;一個歡逢合浦,珠胎迸火齊而開。身俱化作雙飛,肉已團成一片。悄聲但聞嬌喘,暗面只覺芳香。你貪我愛,惟願地久天長;性急心忙,不覺雲收雨散。
二人事畢,元晏說道:「蒙小姐深情,得遂平生之願,但恨無一盞銀燈,照見芙蓉嬌面。」花小姐道:「醜貌不堪君見,暗中正好遮羞。但今日草草一會,明日你東我西,相見甚難,又暗中來去,形影不知,豈不是一場春夢,辜負你我一番心情?」元晏道:「這實無可奈何。」因用手在花小姐身上細細摸弄,忽摸到腰間,只覺微微有一小肉疙瘩,因驚問道:「小姐為何也有此物?」花小姐道:「我生下來就有此物,日裡看,有頭有面,像個鳥兒。父母愛我,叫它做肉鴛鴦。」元晏道:
「這事也奇,我也有一個在腰裡。」因將手引花小姐的手,到他腰裡一摸,果然也有一個。二人歡喜道:「這是天生一對,今日之會,不是無因,但異日這肉鴛鴦配在夫妻,我二人便死無恨矣!」一面說,一面興動,元晏又欲再行雲雨,花小姐道:「一之已甚,豈可再乎?」元晏道:「相會甚難,時光有限,故爾唐突。」花小姐便不推辭。這番興趣,比前正濃。正是:
一番雲雨一番濃,又到巫山十二峰。
莫怪襄王太相狎,難得相逢似夢中。
二人事畢,張媒婆早在床前低低叫道:「唐相公,受用夠了,快起來罷,天將亮了!」元晏與花小姐戀戀不捨,當不得張媒婆再三催促,元晏沒奈何,只得穿衣而起,坐在床上,尚叮嚀後會之期。張媒婆道:「後會在我,不消多囑!」遂扯了元晏出艙,送到船頭,看他上岸,早隱隱有他心腹家人接去。
張媒婆方關上艙門,悄悄叫船家將船移入城,送花小姐回衙。
真個人不知、鬼不覺,做了一樁偷天換日之事。正是:
媒婆奸狡計如神,白吃東西還要銀。
不是誘人偷婦女,便牽婦女去偷人。
卻說元晏自從私會了花小姐,不知原是自家妻子,只認作莊家小姐,滿心歡喜,萬分得意。過不得幾日,又來尋張媒婆,要約後會之期。張媒婆乘機騙了許多銀子,便今日推有事,明日推不便,只是延捱。元晏思慕之極,又制了許多珠翠釵環,托張媒婆送去。張媒婆都暗暗自家收了。因思無物回答,恐怕元晏動疑,欲待買些市井巾帕之類,又恐被他看出。暗想道:「我聞知莊小姐刺繡最精,莫若買幾尺素綾,求他繡一對鴛鴦,落個款回答他。不怕這呆公子不死在我手裡!」因買了五尺上好素綾,又買了些時新果品,一徑出城,到半塘來見莊小姐。
這日,莊小姐正同母親在房中閒話,忽見張媒婆來,莊太太便笑道:「你好些時怎不來走走?」張媒婆道:「老身連日窮忙,故未曾來看得,今日特特尋了幾個果品,來孝順太太小姐。」莊太太道:「多謝你了!」又一面叫他坐下喫茶,一面又說道:「你連日不來,可知我小姐有了人家麼?」張媒婆道:
「是那家?」莊太太道:「就是時常與老爺來往,相好的唐季龍秀才。」張媒婆道:「唐相公果然好個人品,文才又高,這個女婿撿著了!我前日也略知些影兒,要來說,卻因有事誤了。
是誰人為媒?這等成得快!」莊太太道:「就是同學秀才王野雲為媒,才行聘不多時,約在來春就要做親。」張媒婆道:
「我媒雖不曾做得,喜酒卻是要吃的。」莊太太道:「這個自然。」
張媒婆道:「我今日一來要看看太太,二來有一件事,要求小姐。」莊太太道:「何事?」張媒婆因取出綾子來,說道:「城中一個鄉宦家小姐,今年才十三歲,極喜歡老身,他今年要學刺繡,遍處求尋,並沒有個好樣兒。前日是我偶然在此處誇說,莊小姐刺的繡四郡聞名,他就賴在老身身上,要替他轉求一幅。老身因時常受他些恩惠,沒本事回他,故大膽來要求小姐繡一幅送他,不知小姐可肯作承老身麼?」莊太太道:
「他終日閒著,總是拈弄針指。」因對女兒說道:「你就替張娘娘繡一幅。」莊玉燕道:「只恐繡得不好,惹他們笑話。」張媒婆笑道:「小姐不要太謙,小姐繡的,莫說蘇州城中尋不出,就是天下也沒有第二人。小姐若肯見愛,便是我老身的造化了。我沒甚好東西來送小姐,改日尋幾枝新時樣的翠花與小姐戴罷!」莊玉燕道:「甚大事,要你的東西!但不知要繡甚麼?」張媒婆道:「他女孩兒家,繡佛、繡觀音,他還學不得,不若繡一對鴛鴦,與他作樣罷。」莊小姐道:「這不打緊,遲十數日就有了。」莊太太留他吃些酒飯,又說些閒話,方辭了出來。莊玉燕不失信,過了半月,果然替他繡得端端正正,只不曾落款。張媒婆道:「小姐若不落個款,他知是誰人繡的?」
莊小姐被求不過,只得又刺了「莊玉燕制」四個小字在下面。
張媒婆得了,千恩萬謝,辭了出來。
原來張媒婆要在元晏面前賣弄手段,先許了元晏道:「莊小姐說,承唐相公送他許多首飾,別物皆唐相公所有,不足為重,今特親刺一幅繡鴛鴦回答,方見真情。」因今日准有,暗暗約了元晏在半塘門前,遠遠等候。他大模大樣的從莊衙拿了出來,走到野中無人之處,遞與元晏。元晏打開一看,又見下面繡著「莊玉燕制」四字在上,心以為千真萬真,再不想到是被奸婆作弄。又暗合著他二人肉鴛鴦之事,以為情深,愈加思想,每日只求張媒婆要思量後會。張媒婆道:「這事如今做了不得了!」元晏道:「為何做不得?」張媒婆道:「前日他二人未曾結親,恐怕不成,故指望一會,我便乘機做成了你。如今唐相公聘已行了,只在早晚就要做親,他放著現現成成事不做,又擔驚受怕做甚麼?」元晏道:「如此說來,卻怎生區處?」張媒婆道:「叫我也沒法,現今花太太催做親甚急,莫若撿個好日子,做了親,豈不是一樣受用?又勞心費力去尋莊小姐做甚麼?」元晏道:「花家親事,是自家妻子,遲早只在那裡。莊小姐是別人妻子,騙將來落得受用,怎是一樣?」張媒婆笑道:「我說的是老實話,你不聽便罷!」元晏見張媒婆話不投機,便自家算計,懊悔道:「早知今日這等難得見面,前日他與我交歡之時何等親愛,不如竟說出我是元公子,他自然思量嫁我,不思量嫁唐呆子。可惜不曾說明,他只認我是唐呆,不知是我,明日嫁過去,知道錯時,再思量我,豈不遲了?為今之計,欲要圖謀莊小姐,除非先將我與莊小姐私會之事,微微透個風兒在唐呆耳朵裡,他是個好名之人,怕出醜,惹人笑話,自然退親。他退了,我再用些機謀去求,不怕不歸於我,只是這風兒怎吹得到他耳朵裡?」又想了一會道:「除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遂日日帶了繡鴛鴦在身邊,竟自到半塘與虎丘閒撞。
這日,也是合當有事,恰恰的與王鶴遇見。二人拱拱手,元晏先開口說道:「與兄久闊,甚是想念,為何再不來看看小弟,想是在那裡藏修了?」王鶴道:「終日碌碌,那有工夫讀書?怎比得吾兄快活人,日日行遊取樂,今日想又是到虎丘游耍了?」元晏道:「不是游耍,聞得虎丘有一高手裱褙,我有一幅心愛的畫兒,要他裱裱。」王鶴道:「甚麼名筆妙墨,可借一觀否?」元晏笑道:「非名筆妙墨,卻比那名筆妙墨相去天淵。本該請兄賞鑒,奈其中有許多委曲,難對人言,非我吝惜一觀。」王鶴道:「既是看不得,小弟告別了,改日再會!」
元晏道:「畫雖看不得,難道朋友就疏了?我與野雲兄久不相會,今日既遇,怎生匆匆就去,沾飲三杯,未為不可。」王鶴道:「小弟本該作東,但有些薄事怎處?」元晏道:「虎丘路上走的人,料也無甚要緊。」便拖了王鶴的手,到一個酒店中來坐下,叫酒家取些酒餚,二人對飲,飲到半酣,元晏忽微微自笑,忽又長歎數聲。王鶴道:「子過兄有何心事?忽爾喜苦交雜。」元晏皺著雙眉道:「小弟胸中有無限之樂,又有無限之苦,可惜對兄說不得。」王鶴道:「相知朋友,肝膽可傾,有甚麼說不得?」元晏道:「一來兒女私情,二來事關閨閣,三來事已不諧,說來恐兄洩漏,故不敢說耳!」王鶴道:「小弟從來口穩,兄但說不妨!」元晏笑道:「兄真個要說?說是斷然不說,只將這幅畫兒,借兄一看,兄聰明人,便可相見八九矣!」王鶴道:「兄這個最妙。」元晏因叫人拿出拜匣,開了鎖,取出繡鴛鴦,遞與王鶴道:「兄看此物,可比名筆妙墨高些麼?」王鶴接在手中,展開一看,卻是一幅刺繡的鴛鴦,不住口稱讚道:「果然繡得好!」及看到下面,見「莊玉燕制」四字,心下暗驚道:「此是何說?」因假作不知,問道:「這莊玉燕是誰家女子,有如此高手?」元晏跌跌腳道:「說也傷心,這女子與我有萬種風情,百分恩愛,只恨三生緣淺,只種得一宿郵亭,未系百年姻眷,真苦殺人也!」王鶴道:「你與他如此相好,為何不結成秦晉?」元晏道:「此乃兒女私情,父母不知,又許與別姓。他一個閨中女子,怎好爭執?所以繡這副鴛鴦贈我,要結來世之姻,教我怎不想殺痛殺?」王鶴道:
「有此奇遇,這相思也怪不得兄要害了。」元晏道:「小的與兄相知莫逆,故吐膽而告。野雲兄,千萬莫要在人前漏洩一字!」
王鶴道:「這個自然。」二人又吃了幾杯,王鶴就別了回去。一路思量道:「莊玉燕分明是莊臨女兒,不料有此醜行。唐季龍也是個矯矯名士,若娶了他來,美則美矣,後日有人知道,豈不是一生之玷?我今既然知道,若不說明,便是欺他了。」因回來尋著唐辰,就將遇元晏吃酒,看見繡鴛鴦之事,細細說了一遍,急得唐辰抓耳撓腮,心如火焚一般,呆了半晌,方說道:「這事果真麼?」王鶴道:「繡鴛鴦並『莊玉燕制』四字,是小弟親眼看見,今日元晏與我撞見,說起總是無心,安得不真?」唐辰道:「既是真,便美如西子、毛嬙,亦不消提起矣!但只是莊老一片好情,退親之事,怎生出口?」王鶴道:
「若說明元晏之事,傷了莊老體面;若不說明,退親無名。」唐辰道:「姓名萬萬不可說出,只問他可曾繡鴛鴦贈人,他心下自然慚愧,不敢爭執矣!」王鶴道:「只好這等說。」唐辰道:
「做親之期近矣,要說也遲不得了,就煩兄一行。」王鶴道:
「我就去。」
二人別過,王鶴來見莊臨。莊臨留坐待茶,茶罷,王鶴道:「晚生今日來,有一句不識進退之言,不知敢告老先生否?」
莊臨道:「有何話,不妨直說。」王鶴道:「敝友唐季龍,蒙老先生之愛,許結朱陳,一向喜出望外。不期近日,偶聞些曖昧之言,以為人倫風化之始,恐招物議,以傷一生名節,故托晚生敬辭!」莊臨聽了,大驚道:「這話從何說起?我學生不瞞兄說,家教素稱嚴謹,況小女秉性幽貞,足不逾戶,至今十七,尚與老妻同眠同起,無端忽來此污蔑之語,定有奸人捏造!煩兄與季龍言:此事關係甚重,還須細細訪察,豈可出此不倫之語!」王鶴道:「唐季龍也再三體察,不敢輕言,但事有根原,證佐甚實,故不敢過為隱忍也!」莊臨道:「事既有因,何不細說?學生也好追求。」王鶴道:「老先生也不必細問,我晚生也不敢多言。老先生只問令愛,可曾繡一幅鴛鴦贈人?這事之根因便見了。」莊臨道:「既有證據,這不難,兄請少坐,待學生去問了來。」因起身入內,問夫人道:
「前日玉燕曾替人繡一幅鴛鴦不曾?」莊夫人道:「並不曾替外人繡,只有一月前,張媒婆拿了幾尺綾子來,說是城中鄉宦人家小姐要學繡,聞知玉燕繡得好,來求繡了一幅去作樣,這是有的。你為何問起?」莊臨就將王鶴的話說了一遍,因道:
「閨中針線,怎傳與外人,惹這樣是非?」因吩咐兩個家人,立刻要尋張媒婆來說話。家人去了,莊臨就留王鶴小酌候信。
家人去尋張媒婆,直尋到傍晚,才尋將來。莊臨就當面問道:「你求我家小姐替你繡的鴛鴦,拿與何人?可實實說來,若不說明白,我就要送官究治!」張媒婆道:「這是鄉宦人家一個小姐學繡,來求小姐繡與他作樣的,我是對太太當面明公正氣求的,又不是私情暗昧。老爺只問太太便知,怎說個送官究治?」莊臨道:「我已曾問過太太,太太也如此說。只是你拿去,卻與何人?」張媒婆道:「在城裡鄉宦人家小姐處,又與那個?」莊臨道:「我也不管你在那裡,但是我家小姐的手刺,怎肯輕易付與外人?你只取來還我,我便萬事都休,若推三阻四,我定不饒你!」張媒婆笑道:「要我另尋一幅便難,要我取回這個容易,今日天晚不及,明日我就去拿來。莊老爺何鬚髮怒?我張媒婆若大年紀,走千家萬家,從沒有半點差池,老爺只管放心,莫聽人胡言亂語!」莊臨道:「既是這等,你只快快取來,別的事不要你多管!」張媒婆道:「城裡鄉宦人家起得遲,明日我午後方能取來。」莊臨應允。張媒婆就去了。莊臨方對王鶴道:「這便是繡鴛鴦的始末,有何曖昧,唐季龍詫為怪事?」王鶴道:「晚生今且告退,且待張媒婆果取來了再議。」二人別了不提。
且說張媒婆回到家裡,暗暗思忖著:「這必定是元公子不謹慎,將此繡被人看見,有甚言語,故此莊家發急追求。明日討得回來方好,若討不回來,倒有許多淘氣哩!」躊躇了一夜,捱到天亮,就去尋見元晏,說道:「元相公,你是個在行人,怎生不老成,將莊小姐的繡鴛鴦露在人眼裡?有人吹風到莊老爺耳朵裡,莊老爺大怒,昨日叫兩三個家人尋將我去,要擺佈我。虧我說得巧,只說鄉宦小姐求了學繡的,又虧得莊太太護女兒,替我圓謊,故此老爺信了,只要取了回去看看,我故特特來取。」元晏聽了,知為中計,滿心歡喜,說道:
「我送了莊小姐許多首飾,他只送我這幅繡,如何又要來取?」
張媒婆道:「這是莊老爺來取,與莊小姐何干?」元晏道:「這幅繡是我的性命,莫說莊老爺,就是皇帝要來取,也沒的還他!」張媒婆道:「元相公,不要取笑,若不取去還他,他明日難為我,我一口說出來,你也不得乾淨!」元晏道:「說出來只敗壞他家閨門,我有甚不乾淨?我一個公子家,偷婦女、纏老婆是常事,況撒手不為奸,憑到那裡,料無大事。」張媒婆聽見他真不肯還,慌做一團,道:「元相公,你果若如此,便是害死我了!我為你擔了萬千驚怕,成就你們好事,今日到此,卻不顧我死活,真是好心不得好報了!」元晏道:「你不必著慌,你如今就為我擔些干係,也不妨!等唐家同莊家亂完了,你一發替我撮合成了,我明日重重謝你幾兩銀子,便是報你了!」張媒婆道:「元相公,你倒說得好自在話兒,我如今若取不得繡鴛鴦回去,他鄉宦人家,將我送到官,不是拶,就是打,叫我老人家當得起麼?」元晏道:「他若送你到官,我替你說分上也使得,拿些銀子與他去用也使得。若要繡鴛鴦,你便是死,我也不能從命!」張媒婆見他說得咬釘嚼鐵,不肯與他,急得哭將起來,道:「元相公,怎這等忍心!」
元晏道:「不是忍心,你的事小,我的事大,故此顧你不得!」
張媒婆道:「我為你的事弄到這個田地,你不顧我,卻叫誰來顧我?」元晏想一想道:「要我顧你也不難,我倒有一好算計在這裡。」張媒婆道:「有甚好算計?」元晏道:「你倒不如快快家去,收拾了細軟東西,躲在我家,有誰敢來尋你不成?且等我的事情妥了,那時你再出來相見,便不妨了!」張媒婆也想一想,道:「這也說得有理,事到其間,只得要如此了!」元晏道:「既聽我的言語,快去快來!」張媒婆沒法,只得回家,將要緊物件都搬到元衙,一把鎖將門鎖了。
伎倆饒他小兒多,冰心鐵骨任磋磨。
縱然瞞得一時過,其奈終身敗露何!
卻說莊臨到次日,等候張媒婆,到將晚不見來,因叫原去的兩個家人再去尋。那家人尋到夜,回來說道:「張媒婆門是鎖的,不知何處去了,到此時尚不見回家。」莊臨道:「你明日絕早再去,若撞見,萬萬不可放他!」家人次早又去,守候了半日,並無蹤影,問鄰舍人家,都說:「昨日搬了些東西,想是走了。」家人回復。莊臨大怒,遂寫了一張呈子,叫家人送到縣裡。縣裡准了,出牌拿人,一連尋訪數日,並無蹤跡。
差人稟知縣主,只得擱起。唐家與莊家因此事不明,都不便提起。
元晏見兩家親事不成,滿心歡喜,正打帳要央個大老,到莊家去鑽求。不料父親元主事,忽然升了福建邵武府,便道來家看看。因見元晏終日遊蕩,便立刻要與他完親,竟自擇個吉日,通知花家。花家聽見,甚是歡喜,嫁裝俱是一向制辦停當。到了吉日,元主事笙簫鼓樂,迎娶回來,一雙夫妻,拜過堂,同送入洞房合巹。人都爭看新人,不知卻是兩個舊相知。正是:
爭言佳婿近乘龍,誰道藍橋路久通。
不信請君今夜看,海棠枝上已無紅。
卻說元晏與花小姐,在洞房中同飲合巹之卮。元晏時時偷目看花小姐,雖不及莊小姐十分美貌,然終是宦家風範,還有五、六分人才。花小姐自心有病,恐怕新郎看出,轉低了頭,做出許多嬌羞之態。合巹已畢,丫鬟與伴娘請他去睡,他只是延捱,不肯解衣。元晏再三叫丫鬟伴娘催促,方才解去上身衣服,內裡貼身衣服,死不肯脫,竟自上床而睡。元晏見花小姐上床,也忙忙脫去衣裳,鑽入被來。花小姐見元晏上床,便翻身朝裡而睡。任元晏百般溫存,只不肯回轉身來。
元晏以為宦家女子,從未曾見人,自然害羞,轉十分憐惜,不好用強。況夜已深了,只得摟抱後身而睡。到次日,元主事就起身上任,元晏直送父親上船,到傍晚方回。又備酒同新娘共飲,奉他酒,只低了頭不肯吃,再三苦勸,勉強飲不得一口,又住了。到臨睡時,元晏悄悄吩咐丫鬟伴娘,抵死替他將貼身小襖脫去了,下面褲子畢竟穿了上床。元晏暗暗歡喜道:「深閨處女怕羞如此!」自解衣上床,低低說道:「你我既做夫妻,便當如魚似水,怎害得了許多羞?」因用手撥轉他的身體,才撥得轉,手略放鬆,又側了轉去。如此三番五次,才得對面而寢。再去解他小衣,花小姐一發推拒,元晏又不知費了多少氣力,方能扯去。及自上身,輕輕一觸,花小姐早痛楚難勝,悲啼不已。元晏愛惜之甚,不敢恣意,只得少停。直到三朝,這一夜方許露滴牡丹,香分-蔻。花小姐嚙被而忍,用手推拒,指爪幾抓破元晏之肉。元晏見他痛楚,十分憐惜,不及-雨尤雲,而早已雪消春水矣。忙用鮫-展拭,燈下一看,只見點點胭脂,鮮妍可愛。元晏心下更加歡暢,以為閨中真正處子,比宣淫之女大相懸絕。正是:
強將老面改羞顏,皮肉寬鬆假作難。
若采元紅何處有,雞冠熱血染班班。
元晏被花小姐許多做作,竟認作真未破瓜的處子,十分愛惜。過到半月之後,方才說些話兒。元晏聽得聲音甚熟,略有些疑心。到夜間上床,滿身撫摸,摸到腰間,忽摸著那個肉疙瘩,方大驚道:「你為何也有肉鴛鴦?莫非莊小姐就是你?」
花小姐聽見說「莊小姐」、「肉鴛鴦」,暗自驚駭道:「他如何得知?」忙用手到元晏腰間一摸,也摸著肉疙瘩,心下方明白,他就是唐季龍,卻不敢應承,只得勉強答道:「這是一個瘡巴,甚麼肉鴛鴦、莊小姐,這等大驚小怪?」元晏道:「既不知肉鴛鴦,你怎知我腰間也有,卻來摸我?罷了!罷了!我費了許多心機,去騙別人家婦女,卻原來還是自家妻子,叫我怎氣得過?」花小姐道:「你不學好,外面纏婦女,怎到疑心起我來?」元晏道:「你也不消強辯了,這事現有肉鴛鴦為證,你也瞞不得我,我也瞞不得你,我女子也見過幾個,就有些痛楚,也不似這等畏怯!原來你自家心裡有病,卻故作此態,以遮飾一個破罐子,倒叫我空費了兩夜氣力,豈不可惱!你若賴說不是,我明日將張媒婆送到官,一拶一夾,等他招出來,看你賴得過,賴不過?」花小姐見瞞不過,只得撒潑大哭起來,道:「你這等冤屈我,我倒不如死了罷!我家父母,自會替你要人。」便扒起來,哭哭啼啼,尋死覓活。元晏見這般光景,只得叫丫鬟伴娘,窩盤他睡了。
卻說張媒婆自從躲到元衙,倒也得免是非。不期元主事回來,立催做親,他又不敢出頭,見花小姐娶過來,恐怕看破行藏,十分擔憂。細細打聽,見到三朝才成親,並無話說,他一塊石頭方才放下地,以為萬萬無事。這夜正在房裡,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心下是明白的。暗算計道:「元公子不是好人,他沒本事奈何家婆,明日定要在我身上出氣,我倒替他去頂缸,不如明早速速溜開,還是造化。」到次早,也顧不得許多東西,只將些銀子並元晏送他的首飾,帶在腰裡,乘人眼不見,竟自一道煙走出去了。不期天網恢恢,恰被莊家那原差撞見,認得是張媒婆,便一把扯住道:「張娘娘,那裡去?叫我那裡尋不到!」張媒婆尚不知莊衙告他,因說道:
「李叔叔呀!你尋我作甚?」差人道:「莊老爺有一張呈子,在大老爺處告你,故大爺差我來尋你。」張媒婆聽見說「莊老爺」三字,早已魂飛天外,呆了半晌道:「李叔叔,可曉得莊老爺告我做甚?」差人道:「莊老爺告你偷盜他的繡鴛鴦,不知是真是假,料也不妨事!」張媒婆道:「繡鴛鴦是我拿綾子求他小姐繡的,怎說偷盜?」差人道:「既不是偷盜,你怕他怎的?可到大爺處與他折辯。」張媒婆道:「怕是不怕他,辯是辯得過,但恐他們官官相護,人情大,要難為我。我送李叔叔一個薄禮,求叔叔放了我罷!」差人道:「原差拿不著犯人,尚要考比,若是放走了人,罪名不輕,這個使不得!」張媒婆見他不肯放,只得跟到縣裡去。
卻說元晏清晨起來,沒法奈何花小姐,細想都是張媒婆弄的圈套,殊可痛恨,便走到後面來尋張媒婆,要打他出氣。
四下尋到,那影兒也沒有,問門上,說是清早走出去了。他心下一發大怒,道:「這虔婆如此可惡,饒他不得!」就叫人寫了一張呈子,說他拐騙了許多銀子並金珠首飾,送到縣裡去追究,不提。
卻說原差既促了張媒婆,就報知莊臨。莊臨就通知王鶴、唐辰,都到縣裡去看審。只到午堂,縣官方坐,投過文,放過告,差人就帶張媒婆報到。莊衙抱呈家人,也就跟進去。縣官唱了名,就叫張媒婆近案前,問道:「你既做媒婆,就該老老實實,成就人家的婚姻,怎麼設計拐騙莊衙的繡鴛鴦,與何人?你希圖得利,卻敗壞人家的名節?」張媒婆道:「老爺在上,小婦女為媒,從來老實。這繡鴛鴦是鄉宦人家小姐要學的,叫小婦人去求莊小姐的,莊太太都知道的,並非私情,怎說拐騙?」縣官道:「既不是拐騙,鄉宦人家小姐是那家?」
張媒婆道:「是大鄉宦人家小姐,不好說的。」縣官道:「學繡好事,怎不好說?若不好說,定有曖昧之情,與我拶起來!」
左右一聲吆喝,就要來拶。張媒婆慌了,連連磕頭道:「容小婦人說,就是元鄉宦家小姐。」縣官道:「既在元鄉宦小姐處,就叫原差押出去取來。」
原差才押出縣門,正撞著元衙家人來進狀,看見張媒婆,道:「好,好,正要來尋你!」就一把要扯進縣去。原差道:
「我們要押他到元衙去取繡鴛鴦,才出縣門。」家人道:「我們是元衙,要見太爺,不消去了。」遂一齊擁進縣來。原差稟道:
「小的蒙老爺差,押張媒婆到元衙取繡鴛鴦,才出衙門邊,適遇元衙家人有狀來告張媒婆,故一起帶來見老爺!」縣官道:
「元衙又告張媒婆,為甚事?」元衙家人就將狀子送上來,「家老爺在福建上任去了,這張媒婆巧借莊小姐私情,拐騙了家公子許多金銀首飾,只將一幅繡鴛鴦來搪塞。今家公子情不甘服,具呈到老爺台下追究。」縣主接呈子去,看完,叫張媒婆道:「你這奸婆,我只道你單拐了莊衙的繡鴛鴦去騙人,誰知你就將繡鴛鴦去盅惑良家子弟,又拐了元公子許多首飾。騙人東西,壞人名節,罪不容於死,快快拶起來!」左右一齊將張媒婆拶的殺豬一般叫喊道:「老爺,容小婦人細說,這事不關小婦人事,都是元公子起的禍根!」縣官道:「怎是元公子起的禍根?你須實說,若有半字謊言,我活活拶死你!」張媒婆道:「老爺青天在上,小婦人半字不敢說謊!這元公子定了花鄉宦小姐,是小婦人為媒,因此認得小婦人。一日他對小婦人說,他在半塘莊衙樓下過,看見莊小姐在樓上,十分美貌。就起不良之心,央小婦人去見莊小姐,要通私情。不期莊小姐貞烈,不曾說得半句,他早急得滿面通紅,走下樓去,連小婦人都不睬。小婦人沒法,只得回復元公子。元公子再三不肯,定要在小婦人身上成事,小婦人著了急,只得走到花衙去催他做親,指望做了親,有人拘管,便不來尋我。不料花衙小姐,又在虎丘船上看上唐季龍相公,要我替他牽引。
小婦人去對唐相公說,不料唐相公是個有德君子,罰誓不作苟且之事。小婦人回復花小姐,花小姐不肯死心,苦苦央我。
小婦人兩邊都辭不脫,只得從權,就將花小姐充作莊小姐,完了元相公心事;就將元公子充作唐相公,完了花小姐心事。舟中一會,是他兩個受用,與小婦人何干?」縣官聽了,倒笑將起來,道:「將計就計,將錯就錯,奸婆伎倆,真令人不能測度!這也罷了,只是你為何又拐騙元公子許多金珠首飾?」張媒婆道:「小婦人何曾拐騙?是他自願托我送與莊小姐的,但莊小姐毫不知情,怎敢送去?要退還元公子,元公子轉要動疑,小婦人沒奈何,只得暗暗替他收了。」縣官笑道:「好個替他收了!且問你,為何又騙了莊小姐的繡鴛鴦?」張媒婆道:
「小婦人何曾騙莊小姐的繡鴛鴦。小婦人因受了元公子許多東西,沒有回答,恐怕元公子疑心,只得買了五尺紅綾,明公正氣,對莊太太當面求莊小姐繡的,怎說是騙?」縣官道:
「既是明求,為何莊衙又來告你?」張媒婆道:「老爺,有個緣故,元公子雖奸騙的是花小姐,心下卻只認做莊小姐。今打聽得莊小姐許嫁了唐相公,只在早晚做親,他急了,故將這繡鴛鴦露在唐相公前,使唐相公動疑,與莊衙退親。今唐相公不知就裡,果與莊衙退親。莊老爺故告小婦人到老爺台下,要討這繡鴛鴦。」縣官道:「你怎不取繡鴛鴦還了莊衙?」張媒婆道:「小婦人去取,元公子正要借此使他兩家退親,怎肯還我?」縣官道:「既是這等,元公子就該歡喜了,為何也來告你?」張媒婆道:「老爺,也有個緣故。元公子只指望唐、莊兩家退了親,他於中取事。不期前日元老爺忽然升了官,來家上任,見元公子不學好,立刻就娶花小姐過來,與他完親。
元公子與花小姐二人,被窩中識認出前日私會的不是莊小姐與唐相公,就是自家夫妻,彼此沒趣。他不怪自家作事差池,轉怪到小婦人身上,故激惱到老爺台下。」縣官聽了大怒,道:
「你這賊婆,既勾引元公子,誆騙了許多財物,又勾挑花小姐失節於人。莊小姐閨中貞女,好端端被你暗損其名;唐秀才文苑名儒,無蹤無跡被你誑言生疑,欲退賢淑之女。如此奸宄,人倫風化,幾乎敗盡!」喝令:「放了拶,脫了褲子,重打三十毛板!」元公子的金珠首飾,照數追還入官,莊小姐的繡鴛鴦,亦令元衙家人取來,當堂發還莊衙家人領去。就提筆判道:
審得元晏宦家子弟,已聘花氏為妻,禮宜速速完親,以篤夫妻倫好;乃遊冶窺樓,而妄投貞女之梭。花氏貴室名姝,既納元衙之采,法合靜守女儀,以彰窈窕之風;乃潛行江漢,反贈伊人之管。張媒婆神奸也,既利元晏之金,又受花氏之賄。挑唐生員以淫,而唐辰,君子也,閉戶不納;勻莊小姐以私,而莊氏,淑女也,掩耳不聞。懾於正而利口以窮;盅於邪而狡謀百出。遂指元為唐,借莊於花,陷男女於姦淫,情實可無原;傷朝廷之名教,罪不容於死。宜加重懲,以警奸邪!元晏思淫人之妻,而適自淫其妻,雖為人事,蓋亦狐綏曖昧之呈其醜,夫復誰尤?唐辰不淫人之女,而恰娶不淫人之妻,雖曰貞義天成,實光明正大之流,其芳宜加旌獎。張媒婆騙去繡鴛鴦,速宜完趙;誆來珠翠,急追入官。
庶賢奸以別,貞淫各受。逐出免供,不許再擾。
縣官判完,當堂讀與眾聽。
此時莊臨、王鶴、唐辰、元晏與許多朋友,俱在外看審。
看見審出情由,無不稱奇道快。獨元晏羞得躲身無處,暗暗溜了回去。張媒婆被打三十,打得爬了出來,眾人猶唾罵不已。
元晏回到家中,氣得目瞪口呆,欲要將花小姐退回,卻又捨不得。只是長吁短歎道:「叫我如何做人?」花小姐見他如此模樣,反惱羞成怒道:「我一個官家宦女,自小兒許嫁與你,以為終身之托,誰知你壞心腸,叫張媒婆移名改姓引誘我,倒是天有眼,不曾失身別人。今日既聚了,你一夜夫妻百夜恩,就有些差池,也該念兩番情分,為我包涵,怎倒送張媒婆到官,出我之丑?出我之丑,也就是出你之丑一樣,你這樣無情無義,不識好歹之人,我還與你做夫妻,倒不如死了罷!」遂大哭一場,尋出一條大紅汗巾去上吊。慌得元晏沒法,只得連連陪罪道:「這都是我不是了!小姐不消著惱,雖說是多此一番,幸喜原是自家夫妻,又不曾失節於人,人也笑我不得。」再三解勸,花小姐方才不去尋死。正是:
婦任秋胡戲,男容叫牝雞。
兩人都莫笑,一對好夫妻!
元晏與花小姐依然相好,不提。
卻說唐辰與王鶴看見審出情由,方知莊小姐冰清玉潔,一番退親之話,未免唐突,還央王鶴一同到莊衙來請罪。莊臨道:「張媒婆如此神奸,若非當官審出根由,連我亦不知其情,怎怪季龍動疑?」王鶴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若非這番舉動,也不見季龍兄與令愛小姐,不淄不涅之堅白也!」莊臨大喜,道:「野雲之言是也!」因相與歡笑。另擇吉日以完姻事。完親之後,唐辰與莊小姐男貞女潔,互相欽敬,真不愧梁鴻之於孟光。後來唐辰雖登科甲,因愛高逸,不肯做官,惟在家內與莊小姐為室家之樂,外與莊臨、王鶴徉徜山水之間,以詩酒自娛終身而已。莊小姐連生二子,俱能繼續書香。元晏夫妻設計貪淫,受人無窮指唾,豈非善惡到頭終有報哉!有詩為證:
貞節從來千古名,宣淫到底敗家聲。
思量淫玷他人婦,誰料淫人反自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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