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人命關天地,從來有報施。
其間多幻處,造物顯其奇。
話說湖廣黃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黃圻寮,最產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為業,時時手自灌溉,愛惜倍至。圃中諸瓜,獨有一顆結得極大,塊壘如斗。老圃特意留著,待等味熟,要獻與豪家做孝順的。一日手中持了鋤頭,去圃中掘菜,忽見一個人掩掩縮縮,在那瓜地中。急趕去看時,乃是一個乞丐,在那裡偷吃瓜。把個籬笆多扒開了,仔細一認,正不見了這顆極大的,已被他打碎,連瓤帶子,在那裡亂啃。老圃見偏摘掉了加意的東西,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提起手裡鋤頭,照頭一下。卻原來不禁打,打得腦漿迸流,死於地下。老圃慌了手腳,忙把鋤頭鋤開一楞地來,把屍體埋好,上面將泥鋪平。且喜是個乞丐,並沒個親人來做苦主討命,竟沒有人知道罷了。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舊一顆獨結大的,足抵得三四個小的,也一般加意愛惜,不肯輕采。偶然官衙中有個害熱渴的,想得個大瓜清解。各處買來,多不中意,累那買辦衙役比較了幾番。衙役急了,四處尋訪,見說老圃瓜地專有大瓜,遂將錢與買,進圃選擇。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數倍,欣然出了十個瓜的價錢,買了去送進衙中。衙中人大喜,見這個瓜大得異常,集了眾人共剖。剖將開來,瓤水亂流。多嚷道:「可惜好大瓜,是爛的了。」仔細一看,多把舌頭伸出半晌,縮不進去。你道為何?原來滿桌都是鮮紅血水,滿鼻是血腥氣的。眾人大驚,稟知縣令。縣令道:「其間必有冤事。」遂叫那買辦的來問道:「這瓜是那裡來的?」買辦的道:「是一個老圃家裡地上的。」縣令道:「他怎生法兒養得這瓜恁大?喚他來我要問他。」買辦的不敢稽遲,隨去把個老圃喚來當面。縣令道:「你家的瓜,為何長得這樣大?一圃中多是這樣的麼?」老圃道:「其餘多是常瓜,只有這顆,不知為何恁大?」縣令道:「經常也這樣結一顆兒麼?」老圃道:
「去年也結一顆,沒有這樣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這一顆大得古怪,自來不曾見這樣。」縣令笑道:「此必異種,他的根畢竟不同,快打轎,我親去看。」當時抬至老圃家中,叫他指示結瓜的處所。縣令叫人取鋤頭掘將下去,看他根是怎樣的?
掘不多深,只見瓜的根在泥土中,卻像種在一件東西裡頭的。
扒開泥土一看,乃是個死人的口張著,其根直在裡面出將起來。眾人發聲喊,把鋤頭亂挖開來,一個死屍全見。縣令叫挖開他口中,滿口尚是瓜子。縣令叫把老圃鎖了,問其死屍之故。老圃賴不得,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誤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從實說了。縣令道:「怪道這瓜瓤內的多是血水,原來是這個人冤氣所結,他一時屈死,膏液未散,滋長這一根根苗來。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揀選大瓜,得露出這一場人命。乞丐雖賤,生命則同。總是偷竊,不該死罪!也要抵償。」
把老圃問成毆死人命絞罪,後來死於獄中。可見人命至重,一個乞丐死了,又沒人知見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結出異樣大瓜來弄一個明白,正是天理照彰的所在。而今還有一個因這一件事,露出那一件事來,兩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時顯露,說著也古怪,有詩為證:
從來見說沒頭事,此事沒頭真莫猜。
乃至有時該發露,一頭弄出兩頭來。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直隸徽州府,有一個富人姓程。他那裡土俗,但是有貲貨的,就呼為朝奉。蓋宋時有朝奉大夫,就像稱呼富人為員外一般,總是尊他。這個程朝奉擁著巨萬傢俬,所謂飽暖生淫慾,心裡只喜歡的是女色,見人家婦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計,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隨你費下幾多東西,他多不吝。只是以成事為主,所以花費的也不少,上手的也不計其數。自古道:「天道禍淫。」才是這樣貪淫不歇,便有稀奇的事體做出來,直教你破家辱身,急忙分辨得來,已吃過大虧了,這是後話。
且說徽州府嚴子街邊有一個賣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陳氏,生得十分嬌媚,丰采動人。程朝奉動了火,終日將買酒為由,甜言軟語哄動他夫妻二人。雖是纏得熱分了,那陳氏也自正正氣氣,一時也勾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事,惟有利動人心,這家子是貧難之人,我拼捨著一主財,怕不上我的鉤?私下鑽求,不如明買。」一日對李方哥道:「你一年賣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靠朝奉福陰,借此度得夫妻兩口,便是好了。」程朝奉道:「有得贏餘麼?」李方哥道:
「若有得一兩二兩贏餘,便也留著些做個根本,而今只好繃繃拽拽,朝升暮合過去,那得贏餘?」程朝奉道:「假如有個人幫你十兩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心下何如?」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兩五兩銀子,便多做些好酒起來,開個興頭的糟坊,一年之間,度了口,還有得多。只是沒尋那許多東西,就是有人肯借,欠下了債要賠利錢,不如守此小本經紀罷了。」
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假如你有一點好心到我,我便與你二三十兩,也不打緊。」李方哥道:「二三十兩是朝奉的毫毛,小人得了卻一生一世受用不盡了,只是朝奉怎麼肯?」朝奉道:「肯倒肯,只要你好心。」李方哥道:「教小人怎麼樣的?
才是好心。」朝奉笑道:「我喜歡你家裡一件物事,是不費你本錢的,我借來用用,仍舊還你。若肯時我即時與你三十兩。」
李方哥道:「我家裡那裡有朝奉用得著的東西?況且用過就還,有什麼不奉承了朝奉?卻要朝奉許多銀子。」朝奉笑道:「只怕你不肯,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捨得。你且兩個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將了銀子來與你,現成講兌。今日空口白話,未好就明說出來。」笑著去了,李方哥晚上把這些話與陳氏說道:
「不知是要我家什麼物件?」陳氏想一想道:「你聽他油嘴,若是別件動用物事,又說道借用就還的,隨你奢遮寶貝也用不得許多貫錢,必是癡心想到我身上來討便宜的說話了。你男子漢放些主意出來,不要被他騰倒。」李方哥笑道:「那有此話!」隔了一日,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銀子來,對李方哥道:
「銀子已現有在此,打點送你的了。只看你每意思如何?」朝奉當面打開包來,白燦燦的一大包。李方哥見了好不眼熱道:
「朝奉明說是要怎麼?小人好如命奉承。」朝奉道:「你是個曉事人,定要人說個了話,你自想家裡是甚東西?是我用得著的,又這般值錢,就是了。」李方哥道:「教小人沒想處,除了小人夫妻兩口身子外,要值上十兩銀子的傢伙,一件也不會有。」朝奉笑道:「正是身上的,那個說是身子外邊的?」李方哥通紅了臉道:「朝奉沒正經!怎如此取笑!」朝奉道:「我不取笑,現錢買現貨,願者成交。若不肯時,也只索罷了,我怎好強得你!」說罷,打點袖起銀子了。自古道:
清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
李方哥見程朝奉要收拾起銀子,便呆著眼不開口,盡有些沉吟不捨之意。程朝奉早已瞧科,就中取著三兩多重一錠銀子,塞在李方哥袖子裡道:「且拿著這錠去做樣,一樣十錠就是了。你自家兩個計較去。」李方哥半推半就的接了。程朝奉正是會家不忙,見接了銀子,曉得有了機關,說道:「我去去再來討回音。」李方哥進到內房與妻陳氏說道:「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原來真是此意。被我掄白了一頓,他沒意思,把這錠銀子作為陪禮,我拿將來了。」陳氏道:「你不拿他的便好,拿了他的,已似有肯意了。他如何肯歇這一條心?」李方哥道:「我一時沒主意,拿了他,臨去時,就說像得我意,十錠也不難。我想我與你在此苦掙一年,掙不出幾兩銀子來。他的意思,倒肯在你身上捨主大錢。我每不如將計就計哄他,與了他些甜頭,便起他一主大銀子,也不難了。也強如一盞半盞的與別人論價錢。」李方哥說罷,就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
陳氏拿到手來看一看道:「你男子漢見了這個東西,就捨得老婆養漢子。」李方哥道:「不是捨得,難得財主家倒了運來想我們,我們拼忍著一時羞恥,一生受用不盡了。而今總是混帳的世界,我們又不是什麼閥閱人家,就守著清白,也沒人來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陳氏道:「是倒也是,羞人答答的,怎好兜他?」李方哥道:「總是做他的本錢不著,我而今辦著一個東道在房裡,請他晚間來吃酒,我自到外邊那裡去避一避。等他來時,只說我偶然出外就來的,先做主人陪他飲酒,中間他自然撩撥你,你看著機會,就與他成了事。
等得我來時,事已過了,可不是不知不覺的,落得賺了他一主銀子。」陳氏道:「只是有些害羞,使不得。」李方哥道:
「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有什麼羞?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又不是要你先去兜他,只看他這麼樣來,才回答他就是。也沒什麼羞處。」陳氏見說,算來也不打緊的,當下應承了。
李方哥一面辦治了東道,走去邀請程朝奉說道:「承朝奉不棄,晚間整酒在小房中,特請朝奉一敘。朝奉就來則個。」
朝奉見說,喜之不勝道:「果然利動人心,他已商量得情願了。
今晚請我,必然就成事。」巴不得天晚前來赴約。從來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氣洋洋走出街來,只見一般兒朝奉姓汪的,拉著他水口去看什麼新來的表子王大捨,一把拉了就走。程朝奉推說沒工夫得去,他說:「有什麼貴幹?」程朝奉心忙裡,一時造不出來。汪朝奉見他沒得說,便道:「原沒事幹,怎如此推故掃興?」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兩三個少年子弟,一推一推的,牽的去了。到了那裡,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秤銀子辦起東道來,在那裡入馬。程朝奉心上有事,被帶住了身子,好不耐煩。三杯兩盞,逃了席就走,已有二更天氣。此時李方哥已此尋個事由,避在朋友家裡了,沒人再來相邀的。程朝奉逕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見店門不關,心下意會了。進了店,就把門拴著。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遂,抬眼望見房中燈燭明亮,酒餚羅列,悄無人聲。走進看時,不見一個人影,忙把桌上火移來一照,大叫一聲:「不好了!」正是:
分開八塊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
程朝奉看時,只見滿地多是鮮血,一個沒頭的婦人,淌在血泊裡,不知是什麼事由?驚得牙齒捉對兒廝打,抽身出外,開門便走。到了家裡,只是打顫,蹲踮不定,心頭丕丕的跳,曉得是非要惹到身上,一味惶惑不提。
且說李方哥在朋友家裡挨過了更深,料道朝奉與妻子事體已完,從容到家,還好趁吃杯兒酒,一步步踱將回來。只見店門口開著,心裡道:「那朝奉好不精細,私下做事,門也不掩掩著。」
走到房裡,不見什麼朝奉,只有個沒頭的屍著,淌在地下。看看身上衣服,正是妻子。驚得亂跳道:「怎的起?怎的起?」一頭哭,一頭想道:「我妻子已是肯的,有什麼言語衝撞了他?便把來殺了。須與他討命去!」連忙把家裡收拾乾淨了,鎖上了門,往奔到程朝奉家敲門。朝奉不知好歹,聽得是李方哥聲音,正要問他們端的,慌忙開出門來。李方哥一把扭住道:「你幹得好事!為何把我妻子殺了?」程朝奉道:
「我到你家,並不見一人,只見你妻子已殺倒在地。怎說是我殺了?」李方哥道:「不是你,是誰?」程朝奉道:「我心裡愛你的妻子,若是見了,奉承還恐不及,捨得殺他!你須訪個備細,不要冤我!」李方哥道:「好端端兩口住在家裡,是你來起這些根由,而今卻把我妻子殺了,還推得那個!和你見官去,好好還我一個人來。」兩下你爭我嚷,天已大明。結扭了,一直到府裡來叫屈。府裡見是人命事,准了狀發與三府王通判審問這件事。王通判帶了原被兩人,先到李家店中相驗死首。相得是個婦人,身體被人用刀殺死的,現無頭顱。通判著落地方把屍盛了,帶原被告到衙門來。先問李方哥的口詞。李方哥道:「小人李方哥,妻陳氏,是開酒店度日的。是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乘小人不在,以買酒為由來強姦他。
想是小人妻子不肯,他就殺死了。」通判問:「程某如何說?」
程朝奉道:「李方哥夫妻賣酒,小人是他的熟主顧。李方哥昨日來請小人去吃酒,小人因有事去得遲了些。到他家裡,不見李方哥,只見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殺死在房,小人慌忙走了家來,與小人並無相干。」通判道:「他說你以買酒為由去強姦他,你又說是他請你到家,他既請了你,是主人了,為何他反不在家?這還是你去強姦是真了。」程朝奉道:「委實是他來請小人,小人才去的。當面在這裡,老爺問他,他須賴不過。」李方道:「請是小人請他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強姦,殺了人了。」王通判道:「既是你請他,怎麼你未到家,他倒先去行姦殺人?你其時不來家作主人,倒在那裡去了?其間必有隱情。」取夾棍來,每人一夾棍,只得多把實情來說了。
李方哥道:「其實程某看上了小人的妻子,許了小人銀兩,要與小人妻子同吃酒。小人貪利,不合許允,請他吃酒是實。小人怕礙他眼,只得躲過片時。後邊到家,不想妻子被他殺死在地,他逃在家裡去了。」程朝奉道:「小人喜歡他妻子,要營勾他是真。他已自許允請小人吃酒了,小人為什麼反要殺他?其實到他家時,妻子已不知為何殺死了。小人慌了,走了回家,實與小人無干。」通判道:「李方哥請吃酒賣奸是真,程某去時,必是那婦人推拒,一時殺了也是真。平白地要謀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徑,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嘗了。」程朝奉道:「小人不合見了美色,輒起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於人命,委實不知,不要說他夫妻商量同請小人吃酒,已是願從的了。即使有些勉強,也還好慢慢央求,何至於下手殺了他?」王通判惱他姦淫起禍,那聽他辯說,要把他問個強姦殺人死罪。卻是死人無頭,又無行兇機械,成不得招,責了限期,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顆頭出來。正是:
官法如爐不自由,這回惹著怎干休。
方知女色真難得,此日何來美婦頭?
程朝奉比過幾限,只沒尋那顆頭處。程朝奉訴道:「便做道是強姦不從,小人殺了,小人藏著那顆頭做什麼用?在此挨這樣比較。」王通判見他說得有理,也疑道:「是或者另有人殺了這婦,也不可知。」且把程朝奉與李方哥多下在監裡了,便叫拘集一干鄰里人等,問他事體根由,與程某殺人真假。鄰里人等多說:「他們是主顧家,時常往來的,也未見什麼姦情等。至於程某是個有身家的人,貪淫的事或者有之,從來也不曾見他做什麼兇惡歹事過來。人命的事,未必是他。」通判道:「既未必是程某,你地方人必曉得李方哥家的備細,與誰有仇?那處可疑?該推詳得出來。」鄰里人等道:「李方哥平日賣酒,也不見有什麼仇人。他夫妻兩口做人多好,平日與人鬥口的事多沒有的。這黑夜間不知何人所殺,連地方人多沒猜處。」通判道:「你們多去外邊訪一訪。」眾人領命,正要走出。內中一個老者,走上前來稟那個?只因說出這個人來,有分交:
乞化游僧,明投三尺之法,
沉埋朽骨,趁白十年之冤。
正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老者道:「地方上向有一個遠處來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佈施,已一個多月了。自從那夜李家婦人被殺之後,就不聽得他的聲響了。若道是別處去了,怎有這樣恰好的事?況且地方上不曾見有人佈施他的,怎肯就去。這個事著實有疑。」
通判聞言道:「殺人作歹,正是野僧本等。這疑也是有理的。
只那尋這個游僧處?」老者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老爺喚那程某出來,說與他知道。他家道殷實,要明白這事,必然不吝重賞。這游僧也去不久,不過只在左近地方,要訪著他也不難的。」通判依言,獄中帶出程朝奉來,把老者之言說與他。程朝奉道:「有此疑端,便是小人生路。只求老爺與小人做主,出個廣撲文書,著落幾個應撲,四處尋訪。小人情願立個賞票,認出謝金就是。」當下通判差了應撲出來,程朝奉托人邀請眾應撲說話,選送了十兩銀子做盤費,又押起三十兩,等尋得著這和尚,即時交付,眾應撲應承去了。
原來應撲黨與極多,耳目最眾,但是他們上心的事,沒有個訪拿不出的。見程朝奉是個可擾之家,又兼有了厚贈,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訪得這叫夜僧人在寧國府地方乞化,夜夜街上叫了轉來,投在一個古廟裡宿歇。眾應撲帶了一個地方人,認得面貌是真,正是巖子鎮叫夜的了。眾應撲商量道:
「人便是這個人了,不知殺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沒個憑據,也不好拿得他,只可智取。」算計去尋了一件婦人衣服,把一個少年些的應撲,打扮起來,裝做了婦人模樣。一眾人去埋伏在一個林子內,是街上回到古廟必經之地,守至更深,果然這僧人叫夜轉來。塞了梆,正自獨行林子裡。假做了婦人的,低聲叫道:「和尚,還我頭來!」初時一聲,那僧人已吃了一驚,立定了腳,昏黑之中,隱隱見是個穿紅的婦人,心上虛怯不過了。只聽得一聲不了,又叫:「和尚,還我頭來!」
連叫不止,那僧人慌了。顫篤篤的道:「頭在你家上三家鋪架上不是?休要來纏我!」眾人聽罷,情知殺人事已實,胡哨一聲,眾應撲一齊鑽出,把個和尚捆住。道:「這賊禿!你巖子鎮殺了人,還躲在這裡麼?」先是一頓下馬威,打軟了,然後解到府裡來。通判問應撲:「如何拿得著他?」應撲把假裝婦人嚇他,他說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話,稟明白了,帶過僧人來。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懶不過,只得認道:「委實殺了婦人是的。」通判道:「他與你有什麼冤仇?殺了他。」僧人道:
「並無冤仇,只因那晚叫夜,經過這家門首,見店門不關,挨身進去,只指望偷盜些什麼。不曉得燈燭明亮,有一個美貌的婦人,盛裝站立在床邊。看見了不由得心裡不動火,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時性起,拔出戒刀來殺了。提了頭就走,走將出來,才想道:『要那頭做什麼?』其時把來掛在上三家鋪架上了。只是恨他那不肯,出了這口氣。當時連夜走脫此地。而今被拿住,是應得嘗他命的,別無他話。」通判就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鋪上人來問道:「和尚招出人頭在鋪架上,而今那裡去了?」鋪上人道:「當時實有一個人頭掛在架上,天明時見了,因恐怕經官受累,悄悄將來,移上前去十來家趙大門首一棵樹上掛首。已後不知怎麼樣了?」通判差人押了這三家鋪人來提趙大到官,趙大道:「小人那日早起,果然見樹上掛著一顆人頭,心中驚懼,思要首官。誠恐官司牽累,當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後園了。」通判道:「而今現在那裡麼?」
趙大道:「小人其時就怕後邊或有是非,要留做證見,埋處把一棵小草樹記認著的,怎麼不現在?」通判道:「只怕其間有詐偽,須得我親自去取驗。」通判即時打轎,抬到趙大家裡,叫趙大在前引路。引至後園中,趙大指著一處道:「在這底下。」
通判叫從人掘將下去,剛耙得土開,只見一顆人頭連泥帶土,轂碌碌滾將出來。眾人發聲喊道:「在這裡了。」通判道:「這婦人的屍首,今日方得完全。」從人把泥土拂去,仔細一看,驚道:「可又古怪!這婦人怎生是有髭鬚的?」送上通判看時,但見這顆人頭:
雙眸緊閉,一口牢開。頸子上也是刀刃之傷,嘴兒邊卻有鬚髯之復。早難道骷髏能作怪,致令得男女會差池。
王通判驚道:「這分明是一個男子的頭,不是那婦人的了。
這頭又出見得作怪,其中必有蹊蹺。」喝道:「把趙大鎖了!」
尋那趙大時,先前看見掘著人頭,不是婦人的,已自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出趙大前邊屋裡,叫抬張桌兒做公座。坐了,帶那趙大的家屬過來,且問這顆人頭的事。趙大妻子一時難以支吾,只得實招道:「十年前趙大曾有個仇人,姓馬,被趙大殺了,帶這顆頭來埋在這裡的。」通判道:「適才趙大在此,而今躲在那裡了?」妻子道:「他方才見人頭被掘將來,曉得事發,他一徑出門,連家裡多不說那裡去了。」王通判道:
「立刻的事,他不過走在親眷家裡,料去不遠,快把你家什麼親眷住址,一一招出來。」妻子怕動刑法,只得招道:「有個女婿,姓江,做府中令史,必是投他去了。」通判即時差人押了妻子,竟到這江令史家裡來拿。通判坐在趙大家裡立等回話。果然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且說江令史是衙門中人,曉得利害,見丈人趙大急急忙忙走到家來,說道:「是殺人事發,思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身家,不敢應承,勸他往別處逃生。趙大一時未有去向,心裡不決。正躊躇間,公差已押著妻子來要人了。江令史此時火到身上,且自圖滅熄,不好隱瞞,只得付與公差,仍帶到趙大自己家裡來。妻子路上已自對他說道:「適才老爺問時,我已實說了。你也招了罷,免受痛苦。」趙大見通判時,果然一口承認。通判問其詳細,趙大道:「這姓馬的,先與小人有些仇隙,後來在山路中遇著。小人因在那裡砍柴,帶著有刀在身邊,把他來殺了。恐怕有人認得,一時傳遍這事,就露出來,所以既剝了他的衣服,就割下頭來,藏在家裡。把衣服燒了,頭埋在園中。後來馬家不見了人,尋問時,只見有人說:『山中有個死屍。』因無頭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認得。
而今事已經久,連馬家也不提起了。這埋頭的去處,與前日婦人之頭相離有一丈多地。只因這個頭在地裡,恐怕發露,所以前日埋那婦人頭時,把草樹記認的。因為隔得遠,有膽氣掘下去。不知為何一掘,到先掘著了?這也是宿世冤業,應得填還。早知如此,連那婦人的頭,也不說了。」通判道:
「而今婦人的頭,畢竟在那裡?」趙大道:「只在那一塊,這是記認不差的。」通判又帶他到後院,再命從人打舊掘處掘下去,果然又掘出一顆頭來。認一認,才方是婦人的了。通判笑道:
「一件人命卻問出兩件人命來,莫非天意也!」鎖了趙大,帶了兩顆人頭,來到府中,出張牌去喚馬家親人來認。馬家兒子見說,才曉得父親不見了十年,果是被人殺了。來補狀詞,王通判准了。把兩顆人頭,一顆給與馬家埋葬,一顆喚李方哥出來認看,果是其妻的了。把叫夜僧與趙大各打三十板,多問成了死罪。程朝奉不合買奸,致死人命,問成徒罪,折價納贖。李方哥不合賣奸問杖罪的決斷。程朝奉出葬埋銀子六兩,給與李方哥葬那陳氏。三家鋪人不合移屍,各該問罪,因不是這等,不得並發趙大人命,似乎天意明冤,非關人事,釋罪不究。王通判這件事,問得清白,一時清結了兩件沒頭事,申詳上司,各各稱獎,至今傳為美談。
只可笑程朝奉空想一個婦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他一條性命,自己吃了許多驚恐,又坐了一年多監,費掉了百來兩銀子,方得明白,有甚便宜處?那陳氏立個主意不從夫言,也不見得被人殺了。至於因此一事,那趙大久無對證的人命,一併發覺,越見得天心巧處。可見欺心事做不得一些的。有詩為證:
冶容海淫從古語,會見金夫不自在。
稱觴已自不有躬,何怪啟寵納人侮。
彼黠者徒恣強暴,將此頭顱向何許?
幽冤鬱積十年餘,彼處有頭欲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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