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世間冤苦是誰深,痛剎天涯孤子心。
勸我解眉偏有淚,向人開口卻無音。
惡言似毒還須受,美色如花不敢侵。
動喜成功仇盡報,芳名留得到而今。
話說貴州貴陽府,有一個小公子,姓柳,名春蔭,年方一十六歲。父親是當國大臣,忽一日,為奸臣所誣,有旨全家抄斬,家業籍沒入官。報到貴州,貴州撫按人速差兵圍宅擒斬。這一日,柳春蔭正在城外館中讀書目,有人報知此信,他嚇得膽魂俱失,不敢少停,忙將館童一件舊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萬山中去逃命,又不認得路徑,只撿無人荒僻處便走。
走了許多野路,天色漸晚,正無安身之處,忽然撞見一個祖上用的舊老家人,叫做劉恩,一向在外。陡然見了著驚道:
「你是大相公耶,為何這等模樣,獨自到此?」柳春蔭認得是自家人,便大哭起來。劉恩再三細問,方知是朝廷抄斬緣故。
因說道:「既是這等,哭不得了!為今之計,須要逃命他方才好,恐有人知覺,其禍不小!」遂領了柳春蔭,到家中悄悄宿了一夜。因商量道:「此處耳目多,住不得,須逃出境外方有生機。」收拾了些盤纏,次日,領著柳春蔭躲躲藏藏,直走了兩個多月,方到湖廣地面。主僕二人見無人知覺,才放下了心。喜得柳春蔭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綴在上,除下來兌換與人,尚足充盤纏之用。
二人在湖廣住了數日,柳春蔭因與劉恩商量道:「柳氏一脈想還未該絕滅,我此身幸虧你扶持出了虎穴,但父母俱遭大變,家業盡空,我若後來沒個出頭日子,與父母報仇,倒不如隨父母以死,也完了一樁罪案!今既倖存,須得一個好地方發憤讀書,異日成名,洗冤削恨,方不負男兒志氣。」劉恩道:「大相公年又輕,資性又高,心堅志牢,何患不成!但此湖廣衝要地方,非讀書之處,必須另尋一個去處方好。」柳春蔭道:「我聞得浙中稱人文淵藪,又兼西湖名勝,秀甲天下,若讀書其中,必有妙處,但路遠,恐未易到。」劉恩道:「任他遠,未必在天上?」主僕二人算計定了,遂搭了一隻船,竟往浙中而來。又走了月餘,方到了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個幽僻寓處住下,終日瀏覽那西湖六橋之勝,讀書倒甚快活,只可恨資斧不繼,漸覺有飲食之憂,未免要攪亂心曲。
一夜,月明如水,柳春蔭閉門苦讀,讀到得意忘情之時,不覺高吟朗讀,恍如孤鶴之唳長空。忽想道:「柴米欠缺,隻身無涯,無個親密好友。」又不禁長吁短歎、吐氣如雲。忽想道:「父母遭刑,宗祀莫保!」又不禁放聲大哭,淚如雨下。哭而又讀,讀而又哭,哭讀無歇,因驚動門外一位高賢。你道這位高賢是誰?卻是紹興府會稽縣的商尚書。這商尚書是紹興有名的宦族人家,族中冠蓋如雲,讀書子弟成對成行。這商尚書因起官進京,打從湖上過,為愛湖上風景,就留連了半月。這夜見月明如晝,兩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愛,因住船斷橋,帶了兩個家人,沿著長堤一帶步月賞玩。忽步到柳春蔭的門前,聽見裡面朗朗讀書,甚是可愛,便立住腳細聽。聽他讀了一回,又放聲痛哭,哭的淒淒切切,令人心傷。哭了又讀,讀了又哭。商尚書聽了半晌,心下驚訝道:「我聽此人如此哭,又如此讀,其人決非尋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
因吩咐家人道:「你可輕輕敲開門,問是何人讀書,我要見他一面。」家人領命,忙將門敲響。原來劉恩服侍柳春蔭讀書,一刻不離,任柳春蔭讀到三更四更,他便伺候到三更四更,要茶要水,十分盡心,只等柳春蔭睡了,方才去睡。這夜正點茶伺候,劉恩忽聽見敲門聲響,連忙開門,看見是兩個齊整家人,因問道:「你們有甚事故?」家人道:「我們是紹興商尚書老爺,偶步月到此,聽見你們相公讀書有興,欲請出來會一會!」
劉恩聽了,忙進去與柳春蔭說知。柳春蔭想一想道:「此時步月,定有高人,便見一見也無妨。」因走了出來,只見一個長髯老者立於月明之下,看見柳春蔭青年俊秀,因舉舉手道:「兄年正輕,怎肯這等用功?」柳春蔭忙躬身答道:「晚生小子資質愚魯,不能默會潛通,以致-嗶有聲,驚動高賢,殊覺可愧,怎敢煩老先生大人垂青!」商尚書道:「讀書是士人之常,但兄讀得一似悲泣,一似激烈,一似苦而帶憂、有懷莫吐者,聲響異於常人,故我學生疑而動問。不知兄何處人,姓甚名誰,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為兄稍寬萬一。」
柳春蔭見商尚書語語道著他的心事,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道:「老先生在上,別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我書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告臣,下不可以告親、告友,知我此情者,其惟天地鬼神乎!」商尚書見柳春蔭話中有話,因攜著他的手道:「此處不便講話,可到小舟一談。」柳春蔭吩咐劉恩看門,因自隨商尚書到船上來。到得船上,只見許多家人林立,船中錦屏玉案,銀燭輝煌,擺設得甚是富麗。柳春蔭蔽衣頹冠,與商尚書酬酢其中,絕無羞澀之態。商尚書看在眼裡,又見他眉清目秀,體骨豐厚,知是個貴介落難之人,心甚憐愛。因吩咐取酒與他對坐而飲,柳春蔭也不推辭,就坐竟舉杯而飲。飲了數杯,商尚書道:「我學生姓商,現待罪卿貳,雖不敢以賢豪自命,然亦非有胸無心,不堪與語之人!兄有何隱衷,何不並姓名、家世而我言之?我斷非無益於兄者。」柳春蔭道:「若姓名可言、家世可言,則晚生之冤苦不為冤苦矣!在他人見問,則可托姓,權辭以對,而老先生殷殷垂愛,汲汲見憐,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小子再以世俗之偽言以進,是自外於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不得已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則晚生不告之告,猶告也!」商尚書聽了,不勝浩歎道:「聞兄之言,使我心惻!家世、姓名兄既不肯言,且請問尊公、尊堂無恙否?
故園松菊猶存否?」柳春蔭見問及此,不覺雙淚交流,放聲痛哭道:「蒼天,蒼天!兩大人若不遭變,我晚生小子何冤、何苦?故鄉若有片土可歸,則我晚生小子何冤、何苦?惟予小子無父無母,如纍纍喪家之狗!惟予小子有冤有仇,為煢煢無告之人!老先生縱有——萬物之功,恐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復庇於椿庭萱堂之下矣!」說罷,涕流滿面,聲淒氣咽。商尚書看了甚是不忍,再三勸解道:「古來英雄多遭坎坷,須堅忍以勝之!兄今青年,前程甚遠,就有冤仇,當圖後報,須寬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傷生,二恐短氣,三恐為奸人所窺,又開是非之門!」柳春蔭聽了,因拭淚正容,躬身謝道:「老先生金石藥言,敢不銘佩!」商尚書道:「兄既兩親遭變,無家可歸,今隻身於此,將欲何為?」柳春蔭低頭無語可答,因見案頭筆硯,遂展開一幅箋紙,題詩一首,送與商尚書道:「晚生之志,如斯而已,無能為也。」商尚書接了一看,只見上寫著:
苦心如咽石,啞口似茹荼。
不敢通姓名,但願乞為奴。
商尚書看了兩遍,殊覺慘然。因說道:「兄雖遭難,然寫作俱佳,資性不凡,異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兄不可因眼前落魄,便自待輕了!」柳春蔭道:「晚生天涯一身,無親無友,就使異日功名可唾手而得,試問眼前衣食卻從何來?叫我晚生小子雖欲不自輕,又安得不自輕乎?」商尚書聽說,沉吟半晌道:「我學生倒有一處,不識兄肯從否?」柳春蔭道:「老先生有何處法,萬望見教!」商尚書道:「兄既上無父母,遠失家鄉,我這生年已六十餘,叼居父執之班,你莫若結義我學生為父,則是無父母而有父母矣,無姓名而有姓名矣,無家鄉而有家鄉矣!此雖非真,然亦捨經行權之道,不識兄肯為之否?」柳春蔭聽了,忙立起身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為假?但有一言,須先稟明。」商尚書道:「何言?」柳春蔭道:「倘不肖異日風雲之會,皇家有赦罪之恩,則報仇削恨,終當複姓,以慰先人於泉下。乞老先生鑒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為負心也!」商尚書道:「我已有四子,非憂乏嗣。今此之舉,為兄起見耳!異日歸宗,情理允合,老夫與兄原非承嗣之舉,有何不可!」柳春蔭道:「既蒙大人收養,請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於膝下!」商尚書倒不推辭,因立在上面,受柳春蔭恭恭敬敬拜了八拜。拜畢,便不敢對坐,就移坐側邊。商尚書因問道:「你今年幾何?」柳春蔭答道:「孩兒今年一十七歲。」商尚書道:「我有四子,論起年來,兩為汝兄,兩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來,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薈,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蔭,你道如何?」柳春蔭聽了恰又取名春蔭,與舊名相同,便滿心歡喜道:「春蔭最好!」自此,柳春蔭改為商春蔭了。商尚書道:「你既拜我為父,你可將寓中書籍移到船中,不消去了。」
「且請問大人,此來何事?」商尚書道:「我是奉召進京。」商春蔭道:「大人既奉召進京,孩兒還是隨大人北上,還是寄居於此?」商尚書道:「你隨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難,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讀書。
過得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時再接你進京未為遲也。」商春蔭道:「大人識見深遠,可謂善於保全孩兒,且回家讀書,尤為百分美事。但念孩兒萍梗之身,為世所棄,蒙大人施恩於天高地厚之中,故得留於膝下,今大人又進京矣,孩兒回家,但恐兩兄兩弟久安貴介,視孩兒孤寒,未必相容,為之奈何?」
商尚書道:「我雖進京,有汝母在堂,他為人慈善,我再寫信囑咐,他自能為你作主。我四子縱使有些驕矜習氣,有母親在上,決不敢轉薄於你。況他四人,我已請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寫字與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雖是舉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從,便從他也好,如不可從,便另請明師也可,不必拘定。」商春蔭應喏罷,就起身回寓,與劉恩說知此事,劉恩也十分歡喜,遂忙將行李、書籍都收拾到船上來。商尚書就叫商春蔭與他父子同榻而寢。到次日,商尚書又討商春蔭文章看,見他資性穎慧,才情頗敏,不勝歡喜。留他在湖上共住了四、五日,因進京的欽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懇懇切切寫了兩封書,一封與夫人,一封與曹先生,都是叫他好生看管商春蔭之事。又吩咐一個老家人道:「你可拿了這兩封書,送三相公回去,他雖是我認義之子,但才學甚高,今雖暫屈,後來功名不小。我就托你在家用心看管、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說話處,你可就稟知太太與曹相公,要他拘管。」老家人領命,遂同商春蔭拜辭了商尚書,先回紹興家裡來。商尚書方才發牌進京,不提。
且說商春蔭同老家人,不數日到了商府,老家人先將商尚書二信,送與商夫人與曹先生看了,商夫人就叫四個兒子接了商春蔭,進到內廳相見。商春蔭先拜見了母親,隨即與二兄、二弟同列對拜。拜畢,商夫人就留在內裡吃飯,飯罷,就吩咐收拾一間書房與他宿歇,又取出許多華麗衣服叫他更換。商春蔭只取了幾件淡素布衣穿在身上,華麗衣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館中拜見曹先生,曹先生見他氣清骨秀,又因商尚書信中再三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個兄弟見父親信中說他許多好處,又再三吩咐不許欺負他,他四兄弟心下暗暗不服,道:「他一個流來之子,得與我們認做兄弟,孰輕孰重,憑你論情論理,也該奉承我們三分,怎倒先戒我們欺負他?終不成倒讓他來欺負我們!再看他在我們面上何如,倘有不遜之處,便須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暗各懷妒忌之心不提。
且說商春蔭自到商府之後,以為棲身有地,可以安心讀書,又見有人服侍,劉恩無甚用處,因思量故園不知怎生光景,遂打發劉恩回貴州,去打探家中消息。心安身閒,百慮俱無,得以專力盡心讀書。曹先生初意料他,以為必定要拜他為師。不期過了許多時,商春蔭只是自讀,並不提起。曹先生心下想道:「他年幼,尚不知,只道書就是這等讀,不知講解、做文尚有許多難處。商老先生又不在家,無人指教,我又不便自說,卻如何處?」因再四尋思,忽想道:「有算計來,我到明日定一文會之期,叫他來學做,他若做不來,便不妨叫他拜我為師了!」到了次日,因對商春茂兄弟四人說道:
「讀書不可怠惰,做文要訂一日期,不可亂做。如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較優劣。」商春茂道:「老師嚴命,敢不敬從!」到了初二日,就大家都到書館大廳上來做文章。原來商府這書館甚大,商尚書曾請了三個飽學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門子侄願讀書的,都任他來讀。這曹先生卻是另請了來教他四個親子的。這日,曹先生到了廳上,因說道:
「今日既是大會之期,凡在館者雖非我教,亦該傳與他知,有願做文者,不妨來同做。」商春茂忙叫書僮會傳,就有十數個願來同做。曹先生又說道:「你三弟新來,亦當通他知道。」商春茂又叫館童去說,商春蔭便也走來。大家分位而坐,坐定,曹先生出了兩個題目,眾子侄各各拈毫構思。原來商府這些子弟,雖出眾之才少,然都靠著尚書門第,倒有大半是進過學的,也都完得兩篇來。曹先生滿肚皮只認商春蔭未必會做,時時偷眼看他。誰知他接了題目到手,略沉想一想,便提起筆來,一揮而就,第一個交卷的便是他。曹先生展開一看,真是言言錦繡,字字珠璣,大有會於聖賢之旨。心下暗驚道:
「原來此子是個異才,怪道商老先生這等慇勤相托,我必須要收他做個門生方妙。」又候了多時,眾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
曹先生一一評閱,便都覺庸庸腐腐,俱看不上眼,只得勉強各批評些勉勵之語。獨喚商春蔭到面前說道:「你資性盡高、才情盡妙,但學力有不到處,尚欠指點,你須細細講究一番,異日自成大器,萬萬不可任自家言性,而不虛心求益,便可惜自棄了。」商春蔭只應得一聲「是」,半字也不說甚麼,竟走了直來。曹先生又與眾子弟論論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只說商春蔭定來拜他為師。等了一日,卻不見動靜。因又對商春茂說道:「你三兄弟到是個讀書的資質,只可惜無人指點,可與他說,叫他也拜在我門下,我便好盡心與他講究。」商春茂因將此話與商春蔭說知,商春蔭道:
「拜師固好,但俗語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個事體甚大,安可輕易為之?曹先生叫我拜他為師,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學力、文章可以作得我之師範否?」商春茂說道:「他一個孝廉,難道做不得你一個童生之師?」商春蔭道:「文章一道,那裡是如此說?煩大兄可將曹先生的文章,借幾篇與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輩風氣,我便自然與你看,你便知道了。」
因取了幾篇來,遞與商春蔭,商春蔭細細看了一遍,因笑說道:「曹先生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癢,騙得一個舉人到手,造化他了;他若要中進士,須要拜我為師,怎倒叫我去拜他為師?」商春茂含怒道:「三弟小小年紀,怎說這等狂妄之語!他文字不好,已發鄉科,終不然你一個童生,倒好叫他拜你為師?」商春蔭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與大兄說也徒然,久當自知。」商春茂道:
「小小年紀,一味會說大話,你既說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裡不好來我看,莫要這等狂言無實,壞了我商府讀書體面!」商春蔭道:「要我指出,這有何難?」因取筆將幾篇文字細細批評、塗抹道:「此處庸腐,此處泛常,此處不該如此做,此處卻該如此做。」將篇篇橫一豎,又直一豎,都塗得花花綠綠,遞與商春茂道:「大兄請細細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歡商春蔭,今又見他將先生文字批壞,又見說此大話,愈加不悅。因拿了文章來與曹先生看,只因這一看,有分教:
滿懷怒氣三千丈,一日陰謀十二時。
卻說商春茂深怪商春蔭狂妄,便拿了塗壞的文章與曹先生看,又將叫曹先生拜他為師的話都說了。曹先生不勝大怒道:「敢如此無知,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該計較他才是!」自此之後,凡遇做文,便不來叫他。商春蔭見眾人才只平平,卻也不願來同做,只在自家書戶中朝夕苦讀。商春茂見他苦讀,心下暗想道:「他資姓又高,文章又好,又肯如此苦讀,明日自然會中。我商家四個親子不中,倒讓他一個螟蛉之子中去,何以為顏?莫若將花酒誘他,他一個窮乏之人,自然要著迷。」
算計定了,便時時尋個清客朋友,引誘他到花柳叢中去玩耍,爭耐他少年老成,見了婦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道:「少年人血氣未定,那有個不好色的,這都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騙他到城外館中歇宿,卻令一個絕美的娼妓假扮做良家婦女,到夜靜更深,悄悄來纏他道:「妾乃鄰家之女,因窺見郎君風流俊秀,十分動情,故不羞越禮相從,不識郎君亦有意乎?」商春蔭抬頭一看,見是個美貌女子,因拒他道:「小娘子來差了,我商春蔭雖是一個少年人形,卻是一段槁木,一塊死灰,絕不知道人間有情趣事,空勞枉駕,勿罪,勿罪!」那妓女裝出許多妖態,笑說道:「妾聞古之美色,魚沉雁落、花羞月閉,豈有風流俊秀如郎君,而不一動心者乎?還是郎君嫌妾醜陋,不足薦衾枕,故出此不情之言以拒之?但妾貌醜陋,而情實真切,萬望郎君略貌而言情可乎?」
商春蔭道:「小娘子美自如花,情自如水,奈我商春蔭心如鐵石何?」那妓女一面說,一面就捱近身旁,當不得商春蔭正顏厲色,毫不苟且,見女子只管苦纏,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沒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黃鸝空好音。
誰知美人意,不動君子心。
商春茂見美人局弄他不動,心下十分不快。兄弟春芳說道:「大哥不必不快,我聞不愛色者,定然愛財。前日京中會了一千兩銀子在杭州,母親叫我拿會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攛掇母親,叫他去取。他是個窮人,見了許多銀子自然動心,若是拐了去,便再來不得了。明日父親知道,是他無行,卻怪我們不得。」商春茂歡喜道:「這個妙!因與母親說知,果然商夫人聽信,就叫商春蔭吩咐道:」前日京中會了一千兩銀子在杭州,我昨日叫他二兄去取。他因身子不爽去不得,你可拿這會票,帶兩個家人,往杭州去取。商春茂兄弟二人在家,暗暗商量道:「包管他有去無來矣。」過了三五日,不見消息,二人愈加歡喜。到了第十日,沒些影響,商春芳便來見母親放話道:「前日是那個的主意,叫商春蔭去取銀子?」商夫人道:「是你大哥說的身子懶,叫我叫他去的。你問怎的?」商春芳道:「一千兩銀子也不少,他又不是親兒子,一個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豈不可惜!」商夫人道:
「你三兄弟,你父親既認他為義子,必然看他有些好處,難道為此千金小事,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聞知,傷了弟兄和氣!」商春芳笑道:「母親不要發怒,且看他來了,再發怒也不遲。」正說不了,只見商春蔭忽然回來,叫家人將一千兩銀子一一交明與商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覺沒趣,只得走了出來,與商春茂計較道:「如今說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聞得南莊上瘟疫盛行,做田的男婦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沒一個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見母親,可瞞起此情,只說南莊租米久不交納,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落了瘟疫,縱不死,也要害一場病!」商春茂道:「有理,有理,我明日就與母親去說。」
次日,果然來見商夫人說道:「南莊租糧久不來交納,孩兒欲自去催討,館中又離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當,倒是三弟做事老成,母親可叫春蔭替孩兒去走一遭,免得只管拖欠下。」商夫人道「你三兄弟果是老成,等我叫他去。」因又叫商春蔭來吩咐道:「南莊糧租久不來交,你可去催討一遍。」商春蔭不敢違拗,只得應喏而出。要帶兩個家人跟去,家人們都知南莊瘟疫盛行,便你推我辭,沒一個肯去。
商春茂恐怕露了風聲,便坐名叫個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商春蔭毫不知覺,竟坐了一隻小船,搖到南莊中門口,天色已晚。上了岸,那蠢家人領著,步行到莊上來。只見莊門半開,並無一人,商春蔭只得挨身走將進去。到了莊內堂上,也不見一人。此時天已昏黑,又無燈火,商春蔭看了,驚訝道:
「莊裡人都到那裡去了?」遂同蠢家人走到後堂來叫喚。蠢家人叫喚了半晌,方見影影的一個人,慢騰騰的走來。蠢家人因問道:「你們躲在裡面做甚麼?府裡三相公來了,半晌怎不見一人?」那管莊人低低說道:「我一莊人俱害時疫,七死八活,那有一個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際,虧你們叫,方才爬得起來。」商春蔭聽了道:「既是這等,你且不要走動!」因叫蠢家人道:「你可自去點起燈來。」蠢家人正尋到灶前去吹火,只見各房許多男婦,俱漸漸爬起來,蠢家人方才沒尋火處,虧一個婦人取了火刀、火石遞與,蠢家人敲出火來,點上燈,移到堂中來照。商春蔭因問莊人道:「你們病害幾時了?」管莊人道:「每日被疫鬼魔弄,連人事都不知道,那裡曉得害了幾時?」商春蔭道:「你既不省人事,為何又能爬將起來?」管莊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際,影影聽得有些鬼說道:『不好了,有大貴人來了,我們存身不得了!』忽被你們叫喚,那些鬼一時蹤跡全無,我所以才爬得起來。這一會,病都好了,他說大貴人,想就是三相公了。」正說不了,只見許多男婦都已走到堂中,來見三相公,商春蔭問他如何得能起來,眾莊人都是一般說話。商春蔭暗暗尋思道:「蒼天,蒼天!我商春蔭既是大貴人,如何連父母俱保全不得?」又自感歎了一回。莊內眾人一時病好,都歡喜不過,忙收拾夜飯,請商春蔭吃,吃完飯,就收拾內房請商春蔭安寢。到次日,村中傳知此事,便都來請商春蔭去逐疫鬼,真是一貴能壓百邪,說也奇怪,商春蔭到各草堂,那些疫鬼便都散了,病人便都好了。故這家來請,那家來請,商春蔭倒像一個行時的郎中,好不熱鬧。按下不提。
且說那老家人自奉商尚書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或早或晚,必到書房中來看視一遍。這日到書房來,不見了商春蔭,心下著忙,問人方知到南莊去催租。他久知南莊瘟疫之事,著了一驚,忙來稟商夫人道:「南莊瘟疫盛行,纏染之人,十死八九,太太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商夫人也著驚道:「我那裡知道南莊瘟疫之事?都是大相公誤我,你可快快備了轎馬,去請他回來!」老家人不敢怠慢,速往南莊。將到村口,早有人傳說,「村中疫鬼,虧三相公驅逐散了,合村人家病都好,如今要做戲酬謝他哩!」老家人聞知,方才放了心。到了莊上,見商春蔭好端端的,果有驅鬼之事,知他後來定是個大貴之人,滿心歡喜。因說太太趕來請他回去之意。
商春蔭已聞知租糧皆完,只因病,尚未曾交納,他就要回去。
爭奈合村人感他驅鬼之德,要做戲請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發家人回復商夫人,自家又遲了三五日,方才得脫身回來。
商春茂與商春芳聞知此事,驚訝不已,便也不敢再來謀算他。
商春蔭自此得以安心讀書。
過了年餘,忽紹興又有一位大鄉宦,姓孟,名學孔,官拜春坊學士,因有病告致仕回家。他有一個小姐,生得才德兼全,百分美貌。孟學士要擇一個佳婿配他,一時難得。思想商尚書家子侄最多,定有佳者,要自來一選。又聞知他館中西席是曹先生,孟學士與曹先生又是鄉科同年,因寫一書與曹先生,達知此意,約了日期,只說琰拜曹先生,便暗暗一選。曹先生得了信,便回書約了日期,又暗暗透風與商家這些子侄知道,凡是沒有娶親的,都叫他打點齊整,以待孟學士來選。到了這日,果然孟學士投一帖來拜曹先生。曹先生留他吃過茶。遂撚手相攙,假說游賞,便領他到各處書房去相看。這學生們聞知此事,俱華巾美服、修眉畫眼,打扮得齊齊整整,或逞弄風流,或賣弄波俏,或裝文人面目,或作富貴行藏。孟學士一一看在眼裡,都不中意。忽登樓下看,只見隔牆一間小軒子中,一個少年手持一本書,依著一株松樹在那裡看書,孟學士與曹先生在樓上笑語多時,那少年只沉思看書,並不抬頭一顧。孟學士看在眼裡,倒有幾分歡喜,因暗暗指問曹先生道:「此少年為誰?」曹先生道:「此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不足與語!老年翁不必問他。」孟學士道:「此子吾正賞其沉靜,年兄為何反曰狂士,不大相刺謬乎?」
曹先生道:「遠觀則靜,近看則狂矣。」孟學士道:「我不信如此,年兄同我去當面一決。」遂要同曹先生下樓一看,曹先生忙止住道:「既要見他,不須自去,我著人喚他來就是了。」因吩咐一個家人道:「你去對三相公說,孟老爺在此,請他來拜見。」家人領命,轉到軒子樹下,對商春蔭說道:「孟老爺在樓上,曹先生叫請去會一會。」商春蔭低著頭看書,就像不曾聽見的一般,竟不答應。家人立了一歇,只得又說一遍,商春蔭方回說道:「我有事,沒工夫,你去回了罷!」家人道:
「孟老爺在樓上看見的,怎好回?」商春蔭發怒道:「叫你回,就該去回了,甚麼不好回,只管在此攪擾,亂人讀書之興!」
家人道:「孟老爺官尊,又是老爺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見,恐怕惹他見怪!商春蔭聽了一發大怒道:「他官尊關我甚事?
我看書要緊,誰奈煩去見他!」一面說,一面就走進軒子去了。
家人沒法,只得上樓回復道:「三相公不肯來。」曹先生因笑說道:「我就對老年翁說,此子狂士也,不足與語,何如?」孟學士已在樓上看見商春蔭這段光景,因笑說道:「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猖乎!年兄不必在世法著眼,不妨同我去一會。」
因用手攜著曹先生的手,同下樓來。曹先生只得同他下了樓,轉到軒子中來。二人走進軒中,商春蔭尚默默看書不放,曹先生因叫道:「孟老伯在此,可過來見禮!」商春蔭方抬頭,看見孟學士丰度昂藏,是個先輩,因放下書,不慌不忙與他見禮。禮畢分坐,孟學士因笑問曹先生道:「四書中,名實亦有不合者?」曹先生道:「怎見得不相合?」孟學士道:「我觀曾點捨瑟而對一段,實是一個謙謙君子人,為何反稱他做狂士?」
曹先生一時答不來,商春蔭因答道:「見夫子安得不謙退?遇子路與童冠輩,又不得不狂矣!豈一人有異,賢愚使然耳。」
孟學士聽了,再三稱讚道:「名言,名言!」又談論了半晌,孟學士方起身辭出,悄與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低頭不語,半晌方說道:「老年翁還須斟酌,不可一時造次,作伐甚易。」孟學士道:「小弟一眼已決,不必再商,年兄須上緊為妙。」曹先生道:「這個容易。」孟學士遂別回。正是:
伯樂只一顧,已得千里神。
丈夫遇知己,肝膽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學士再三囑托,只得與商春茂商量道:「你家這許多子弟,孟學士皆不中意,單單看上了你三弟,要我與他為媒,這事卻如何區處?」商春茂道:「老師就該說他不是我商家子侄。」曹先生道:「我已說明,他道勿論。」商春茂又想一想道:「既是這等,老師且對他說說,看看他如何回答,老師再於中點綴幾句,回復孟學士可也!」曹先生遂走到軒子中來,對商春蔭說道:「你造化到了!」商春蔭道:「學生窮困乃爾,有甚造化?」曹先生道;「孟學士有一千金小姐,要托我招你為婿,豈不是造化?」商春蔭道:「男子漢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無妻?先生以為造化,無乃見小乎?」曹先生道:
「得妻不為造化,得學士之女為妻,豈非造化乎?」商春蔭道:
「學士亦人耳,何足重輕!且春蔭未當受室之年,尚在困窮之際,此事煩曹先生為晚生敬辭為感!」曹先生見他推辭,便就著說道:「你既不願,我怎好強你,但孟學士明日或央別人來說,你莫要又應承了,使他怪我。」商春蔭道:「這個斷然不敢!」曹先生遂寫了一封書回復孟學士,內中就說商春蔭不看他學士在眼裡,不希罕他女兒為妻,許多狂妄之言,要觸孟學士之怒。爭奈孟學士是個巨眼之人,沉吟道:「此子沉潛堅忍,有英雄氣骨,決非孟浪之人,怎肯出此不遜之語?大都曹先生與彼氣味不投,故如此也!」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日遂設一酌,邀他來,自與他說方妥。」因發帖請曹先生與商春蔭一敘,又寫一字與曹先生說道:「姻事不諧當聽之,但我愛賞其少年英拔,欲與晤對終日,以慰老懷。乞年兄致之,偕來為感!」曹先生沒奈何,到臨期,只得邀商春蔭同往。
商春蔭還要推辭,曹先生道:「他一個父輩,特特請你,你若不去,得罪於他,明日令尊知道,未免見怪爾!」商春蔭不得已,方與同來。孟學士接入,十分歡喜。相見過,敘了許多寒溫,方才入席。孟學士與商春蔭談今論古,見商春蔭言詞慷慨、議論雄偉,更加歡喜。到換席時,又同他到書房各處閒步,因攜手與他說道:「商兄年少才高,學生有一小女,中不敢自稱賢淑,若論工容,也略備一二,我學生最所鍾愛,意欲結-賢豪,以托終身。前煩曹年兄道意,曹年兄回說商兄不願,學生不知何故,恐其中或有流間,故今不惜抱慚自白,商兄可否,不妨面決。」商春蔭道:「小侄天涯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樂之知!晚生雖草木為心,亦當知感!但婚姻大事,上有老父在京,非兒女輩所敢自主,乞老伯諒之,勿罪!」孟學士道:「若論娶而必告父母之理,我學生自當致之尊翁,不消商兄慮得。但商兄願與不願,不妨一言,便生死一決矣!」商春蔭沉吟半晌道:「一言何難?但小侄苦衷,實有難於口舌言者。古云『詩言志』,竊有小詩一首獻與老伯,望老伯細察,便可想見小侄這苦衷矣!」孟學士道:「這個尤妙。」遂同到書房中來,取文房四寶與他,商春蔭遂題詩一律,題完,雙手獻與孟學士,孟學士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落落天涯遊子魂,乾坤許大恨無門。
九原蔓草方緘涕,百歲絲蘿何忍言。
兒女風流花弄影,丈夫肝膽雪留痕。
窮途若遂陽春願,-李夭桃敢負恩?
孟學士看了數遍,滿口稱讚道:「商兄幽冤未伸,不敢先父母而言親,孝子也,志士也!愈令我學生起敬。然而此詩不言之言,不許之許,我學生留付小女,以為江皋之佩。」商春蔭深深一躬道:「謝知己矣!」曹先生見他二人說話含含吐吐,不甚分明,只微微而笑。大家又說些閒話,方又坐席。又飲了一會,然後曹先生與商春蔭起身,謝別而歸。孟學士送了二人出門,進到內堂,就將商春蔭這首詩交付與女兒道:
「商春蔭雖非商家的派,然少年有志,異日自當顯達,我將你許嫁與他,他因有宿恨在心,不敢明明應承,聊題詩見志,已默默許下。你可將此詩收好,便可做他一縷紅絲之聘也!」孟小姐領父命,便終身捧誦、佩帶不題。正是:
雖非一縷江皋贈,已是三生石上來。
卻說商春蔭在商府過了兩年,適值鄉試之期,宗師發牌到紹興錄科,凡是秀才都要去考科舉,童生都要到府縣去考,以求進學。商春茂與商春蔭說,叫他到縣裡報名。商春蔭道:
「我又不考,報名何用?」商春茂道:「你既不考,讀書為甚?」
商春蔭道:「考是終須要考,但此時尚早。」商春茂道:「四弟、五弟也都要去,你大似他,反說是早?」商春蔭道:「人各有志,何必一概拘定?」商春茂與曹先生說知,大家以為笑話。
遂單報了春薈、春蔚之名去考。不月餘,縣取送府,府取送道,道裡雙雙都取進了會稽縣學。到送學這日,兩弟兄披紅掛綵,鼓樂迎送來家,親戚朋友都來稱賀,十分熱鬧。人都笑商春蔭沒志氣,若肯去考,騙一個秀才做做,也強如這等落落莫莫,為人輕薄。
又過了幾日,商春茂與商春芳俱有了科舉,要到省下去鄉試。忽有一個朋友到他館中來拜他弟兄,因留他小飯。飲酒中間,說起他能懸筆請仙,商春茂弟兄就要求他請仙,問問功名。那朋友說道:「須得一潔淨之處,方好請仙降壇。」商春茂道:「西邊佛堂裡甚是潔淨。」遂同那朋友到佛堂中來。只見佛堂上面一碗琉璃,供養許多佛像,果然清淨。那朋友叫備香燭,又叫取黃紙、筆、硯、又叫取一根細繩,將一枝大判筆繫了,倒懸於桌上,因將一張黃紙鋪在桌上,與懸筆相湊,一面書符結起壇來。眾人聽見懸筆請仙,都走了來看,凡有科舉的,都拜禱求判。那朋友正書符唸咒,忽大仙降壇,大風大雨,懸筆自動。那朋友因拜祝道:「蒙大仙降壇,請大仙留名!」那懸筆忽寫出兩行大字道:「我非仙也,乃神也。」那朋友道:「既系尊神,亦求尊神留名!」懸筆又寫兩個大字道:
「雷公。」眾人看見,都笑將起來。那懸筆又寫道:「諸生不必笑,吾神雖非文人,今偶有一對,諸生能對否?」商春茂道:
「尊神有對,乞求賜教!」懸筆就寫出一句道:
琉璃底下數枝香眾星捧月下寫一行道:「諸生可對,對得來者,功名有分。」商春茂與眾人細想道:「此乃看見琉璃並爐中線香,觸景之句,一時如何有得對?」大家思索半晌,再對不來。商春茂只得又拜祝道:「弟子輩此時意在功名,無心作對,再求尊神明功名有無,容弟子再慢慢對句何如?」那懸筆忽又寫出數行道:
蕭蕭風,颯颯雨,諸子請我問科舉。一對尚然不能對,功名之事可知矣!
下面又寫一行道:「此對諸生不能對,能對人外面來矣。
吾神有事,要退。」那朋友道:「尊神有何事?再求少留!」懸筆又寫道:「吾神要過江行雨,不能留矣!」忽霹靂一聲,懸筆便再不動矣。眾人正驚訝不已,忽商春蔭聽得請仙,也走來看,及走到佛堂,仙已退矣。商春茂看見商春蔭走來,正合著雷公說,「對對人外面來矣!」因將雷公之對與他看道:
「三弟能對否?」商春蔭道:「對此易耳!」那朋友道:「三兄既以為易,何不見教!」商春蔭遂提筆對一句道:
明鏡中間一口氣尺霧障天。
大家看了,又工又雅,都連聲讚歎,以為奇才。那朋友道:「雷神寫著:對得來,功名有分,三兄高發不必言矣。」商春蔭道:「小弟不預考,事從何而發?」那朋友道:「今日不發,定在異日,神聖豈有妄言!」商春蔭也付之一笑。轉是商春茂愈加嫉妒。這一科,果然商家子侄並不中一人。
卻說商尚書在京中,到了秋試,自知他四子不能中舉,但有幾分指望春蔭要中,及見試錄,卻也無名,心下躊躇。過了些時,家中人到,問起:「大相公、二相公不中也罷了,怎麼三相公也不中?」家人稟道:「三相公連童生未曾出來考,鄉試如何得中?」商尚書驚問:「為甚不考?」家人稟道:「大相公再三勸他去考,他只是不肯,不知為甚?」商尚書暗想道:
「他不出赴考,必然有故,想是家中有甚說話。我原許一二年接他進京,今已二年,料來也無礙矣!」因寫信叫一個家人去接三相公進京。家人領命到家,將信送上商夫人。商夫人看知來意,就叫商春蔭說道:「你父親有信,著人接你進京,你還是去也不去?」商春蔭道:「父親嚴命,安敢有違!」商夫人道:「既如此,可收拾行李,擇日起身!」商春蔭不敢怠慢,遂擇一個吉日,拜別商夫人並四兄弟,竟同家人進京而來。
到得京中,拜見商尚書。商尚書見他氣宇軒昂,比舊時更覺英發,十分歡喜,就先問道:「前日鄉試,我日日望你登科,你抱負既足,為何不考?」商春蔭道:「孩兒苦衷,原不敢洩漏,大人前又不敢隱諱。孩兒父母遭變,雖未能成服,然心喪三年尚未滿足,既不敢冒喪以暗欺父母,又不敢匿喪以明欺朝廷,故寧甘非笑,以負大人之望也!」商尚書聽了,大加歎賞道:「賢者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汝真孝子也,汝真忠臣也,可愛,可敬!還有一事要問你,前日孟學士有書來說,他有一女要配與你,此亦最美之事,為何你不允?」商春蔭道:「孩兒非是不允,一來婚姻大事,理應大人作主,孩兒焉敢自專?二來親喪未滿,何忍及此?」商尚書道:「你事事不以-昧廢禮,誠君子也!今既言明,我當寫信復之就應允了他,也不負他一段美意。」商春蔭道:「孩兒心喪再三月滿矣,求大人少緩三月再復他,未為遲也!」商尚書道:「汝言是也。」因收拾一間書房與他讀書。
時光易過,倏然又是三年,此時商春蔭是二十二歲。又值鄉試之期,商尚書恐他回省考費力,就替他援例北監赴考。
到了場中,商春蔭學力養到,文章如萬選青錢,榜發時,高高中了第一名經魁。商尚書聞報大喜,以為鑒拔不差。報到紹興家裡,商夫人也十分歡喜,只有曹先生與商春茂弟兄不快,欲要奈何他,卻又沒法。過了幾日,曹先生也收拾進京會試,到了京中,就寓在商尚書府中,見了商春蔭,滿肚皮不歡喜,因他中了,只得改弦易轍,滿面春風。到了會試,二人一同入場,誰知場中取士,只論文才,不論老少,商春蔭又高高中了第三名。曹先生依舊孫山之外。商尚書無限歡喜。
到了殿試,商春蔭又是二甲第一,傳臚就選入翰林,十分榮耀。曹先生甚是沒趣,心下尚有許多不服,悄悄到場中討出他的落捲來看,見上面塗抹的批語,就與商春蔭在家看的一般,心下方有幾分軟了。固辭了商尚書,回去家中,再將舊時商春蔭批抹的文字,又細細一見,始覺道:「甚是有理!」再將商春蔭中舉、中進士的文章一看,真是理明學正,詞采煥然,十分可愛,不覺虛心歎服道:「才學安可論年!」因此在家苦讀不提。
卻說商春蔭既入了翰林,就要與父親報仇,因見對頭勢尚嚴嚴,只得又忍耐住了。商尚書因自家年老,已告致仕回家,也要他告假同回,就孟學士之親。商春蔭苦苦不肯道:
「大仇未報,安忍言此!」商尚書只得聽他,就先回去。
倏忽又是三年,又當會試。商春蔭翰林,例入分房,曹先生依舊到京會試,商春蔭因分房避嫌,便不來相見。誰知三場畢,到揭曉時,曹先生這番僥倖,半中腰搭了一名進士,十分歡喜。再細查房師,恰在商春蔭房裡,只得先來謁見。商春蔭見中了他,也自歡喜,便破例就見。二人相見,都覺歡喜,曹先生置椅子上,請拜見老師。商春蔭辭謝道:「我學生雖不曾執經受業,然曹先生於家兄、舍弟有西席之尊,卻與他人不同,怎好如此?」曹先生道:「老師與門生雖有一日之雅,然老師鴻鵠大志,已蟻視門生,並不小屈;況門生今日親辱門牆之下,名分具在,安可紊亂?且門生實不瞞老師說,門生前科下第,回家因將老師向日塗抹門生之文,細細改悔,今日方得遭際,則老師於門生,不獨為一時榮遇之恩師,實耳提面命之業師也,敢不執弟子之禮!」商春蔭聽了道:「不意賢契如此虛心,殊為可敬!」因照常以師生禮相見。自此之後,不常往來。又虧了商春蔭之力,將曹先生殿在二甲,就選了行人,曹先生甚是感激。商春蔭因收了許多門生,腳跟立定,因將父親受害之處、與奸臣誣謗之事細細辨了一本,就求改姓歸宗。喜得天子聖明,將他父親追復原官,欽賜祭葬,籍沒家產,著府縣給還,誣謗奸臣,盡皆削奪問罪,商春蔭准複姓歸宗。命下,商春蔭仍改做柳春蔭,喜不自勝,謝了聖恩。又上一本,請給假還鄉塋葬,聖旨又准了。曹先生與在京眾門生都來賀喜,柳春蔭辭謝去了,獨留曹先生說道:
「我不日要出京,今有一事要問賢契。」曹先生道:「老師不知有何事見諭?」柳春蔭道:「就是向日孟學士老伯所許的的姻事,我一向因父仇未復,雖不敢應承,然私心已許諾久矣,此賢契所知。但別來許久,不知孟老伯近作何狀?賢契定知其詳。」曹先生聽了慘然道:「原來老師尚不聞知,孟年兄已作古年餘矣!」柳春蔭聽了,大驚道:「果是真麼?」曹先生道:
「門生怎敢妄言!」柳春蔭不禁慘然淚下道:「蒼天,蒼天!何奪之速?我柳春蔭又失卻一知己矣!」因又問道:「他令愛如今還是已適他姓,還是待字閨中?」曹先生道:「孟年兄在日,貴家求娶日盈於門,孟年兄一味苦拒,必不應承。自孟年兄死後,不期他令愛純孝,因父親沒了,日夜痛哭,竟雙目俱已喪明!又兼幼子才三兩歲,門庭冷落,昔日強求者,今過門不問矣!故他令愛猶然未嫁也。」柳春蔭聽了,忽歡喜道:
「既是他令愛未嫁,這還好!」因對曹先生說道:「此事須煩賢契給一假,為我先歸告老父,申明前約,以全孟老伯向日一段高誼!」曹先生道:「老師台命,門生焉敢辭勞!但此事雖是老師不忘故舊之義,但夫婦為人倫所重、宗祀所關,今孟小姐雙目已瞽,既成廢人,恐不堪為玉堂金馬之配。老師還須上裁!」柳春蔭道:「孟老伯識我於窮困之日,何等心眼!他令愛若非有待於我,此時已為侯門之婦久矣,豈至喪明無偶?
況孟老伯雖逝,而高風如山斗;孟小姐雖瞽於目,未瞽於心,有何害也?賢契須為我周旋勿疑,我決不做負心之輩!此時縱有宋子、齊姜,吾不願與易也!」曹先生見柳春蔭意決,不敢再言,只得應道:「老師高義,真古人不及也!門生明日即當討差南還,為老師執柯。」柳春蔭道:「如此甚感!」
曹先生辭出,果然就討了一差,先回紹興家裡,就將此事報知商尚書。商尚書道:「孟小姐哭父喪明久矣,曹先生就該與三小犬說知,別作權變!」曹先生道:「門晚生已經再三攔阻,令郎老師執意不從,故不得不受命也。」商尚書道:
「吾兒立身修己,真不愧古人,吾輩不及也!曹先生既受其托,須往孟宅一言。」曹先生應諾,遂到孟學士家來。原來孟學士大夫人死久,只有一妾生得個三歲公子,並無弟兄子侄。自從學士死後,家產盡皆孟小姐掌管,喜得孟小姐雖是一個閨中女子,卻胸中大有經緯,治家嚴肅,大家人俱在廳外聽命,雖三尺小童無敢入內。外面人並不知內裡之事,有甚說話,只憑一個老家人媳婦傳說。這日曹先生來到廳上,對家人說道:
「你家老爺在日,曾將你家小姐面許與商老爺家第三公子為配,此事想你小姐也是知道的。一向因商三公子未曾發科,又因你家老爺變故,故耽擱起來了。今商三公子已登第,為翰林侍講,又蒙聖恩欽賜覆姓還鄉,他今不忘你老爺舊日之好,特央我來再申前盟,與你家小姐作伐。商太老爺已擇了吉日要行聘,特央我來通信,你可稟知小姐,好臨期預備。」家人主曹先生坐了,因入到後廳稟知小姐,復出來說道:「家小姐說,先老爺在日,這段姻事雖是有的,但先老爺不幸淪亡,今非昔比。況商三老爺已是貴人,家小姐又帶有疾病,這段姻親恐不相宜,還求曹老爺斟酌回復為上!」曹先生道:「此呈乃商三老爺感你老爺昔日高誼,不忍負心之舉。就是你家小姐新遭尊恙,他俱已知之。在京時,多少豪門求配,他俱辭脫,情願尋舊日之好,意在敦倫重義,有甚麼不宜!」家人又說道:「既是商三老爺如此重義,家小姐怎敢負盟?但還有一說,小姐說,先老爺歿後,只存得小主一人,今才三歲。雖是小主母所生,實賴小姐撫養,若出嫁與人,小主無人看管,倘有疏虞,便絕了孟氏一脈,故此不敢應承!」曹先生道:
「親事這斷然要應承的了,但所說之事,甚是有理,我回去與商太老爺商量,再來回復。」曹先生遂辭了。回來與商尚書說知此事,商尚書道:「這也慮得是,除非就親方為兩便。」曹先生道:「就親最為有理!」因再回復孟小姐,孟小姐只得應承。商尚書遂擇日行過聘來,紹興城中聞知此事,都笑說道:
「商尚書一發老呆了,兒子一個簇簇新的少年翰林,怕沒有大官家標緻小姐為親?卻去定一個死學士的瞎小姐為妻!」又有人笑說道:「想是過繼的兒子,終不像自養的親切,故娶一個瞎小姐與他!」外面紛紛議論、訕笑不提。
過不多時,柳春蔭早已到家,先拜謝了商尚書夫妻收養之恩,又拜請了複姓之罪。然後與商春茂弟兄拜見,商春茂雖舊日與他做對頭,今見他官居翰苑,只得變轉面孔,十分趨奉,對父親說道:「向日曹先生再三要三弟拜他為師,三弟彼時就有大志,說道論起舉業來,曹先生還當拜他為師,孩兒只以為三弟少年誇口,不期今日,曹先生果出三弟門下,方知三弟不為妄言!」商尚書道:「學無老少,達者為師,豈不信然!」因對柳春蔭說道:「孟家這頭親事,雖是你不忍負心一段義舉,但結親這日,合郡觀瞻,娶了個瞽目之婦進門,也未免惹人恥笑。他小姐前日借說兄弟小,無人看管,不欲嫁出門,恐他也只為雙目不見,到人家有許多不便,故此推脫。
我已許他,著你去就親,他方才允了。」柳春蔭道:「就親固好,但孩兒為本生父母複姓,已負大人收養之恩矣!今大人父母在堂,孩兒又因藏婦之拙,就親他人之室,是全者小,失者大,不更重為得罪乎?況婦人從夫,當論賢愚,豈在好醜!
孟學士存日,與孩兒已有盟言,今日孩兒只知娶孟學士之女,不知其瞽也,任人恥笑,孩兒自安之!孟小姐若慮兄弟幼小,滿月之後,聽憑回家料理可也。」商尚書見柳春蔭說得有理,只得又叫曹先生將這一段說話到孟衙來說,孟小姐知是柳春蔭之意,便也允了。商尚書歡喜,就擇了吉日做親。到了吉期先一日,孟衙發過嫁裝來,十分齊整,卻像是幾年前打點的,端端正正,一件也不缺少。眾親友見了,都大驚道:「孟學士死後,兩下說親不久,說成後,並不見他家置辦嫁裝,為何這等齊整?這個瞎婦兒倒也有些手段!」到了正日,商府親戚滿堂,都要看這瞎女兒怎生拜堂?不多時,鼓樂喧闐,柳春蔭身穿翰林大紅袍服,騎馬親迎回來。到了廳上,燈燭煒煌,商尚書與商夫人並立在廳上,眾媒婆、伴娘攙扶著孟小姐拜堂。拜堂已畢,伴娘揭起方巾一看,且莫說他翠翹金鳳,裝束之盛,只見:
芙蓉嬌面柳雙娥,——烏雲結一窩。
更有奪人魂魄處,目涵秋水欲橫波。
商尚書、商夫人與眾親眷一齊看見他花容月貌,如天仙一般,尚不為奇異,只見一雙俊眼,似兩點寒星,百分波俏。
眾親友俱大驚大喜,暗說道:「新人這等一雙好眼,怎傳說是個瞽目?」俱踴躍稱快。不多時,拜堂畢,送入洞房。柳春蔭與孟小姐對飲含巹之卮,柳春蔭雖是他不忘故舊一段義舉,然心下明打帳一個瞽女,到此忽然變做個一雙俏眼美人,怎不歡喜?因問道:「夫人雙睛無恙,為何人皆傳說夫人哭父喪明?」
孟小姐微微笑道:「妾目原未嘗損,只因先學士存日,與良人有盟,遂命妾靜俟閨中。後以強娶者多,以先學士之力,百般拒辭,尚費支持,今先學士見背,妾弟甚幼,妾一孤子,如何撐答?靜處以思,恐為有力者所算,因假稱喪明,這些世情豪貴,果過門不問。故妾得以靜處閨中,以俟君子之命也!」
柳春蔭聽了,歎羨不已道:「夫人不動聲色,能消絕強暴之妄想,所謂明哲保身,夫人實有之矣!但還有一說,我在京時,許多親友皆以夫人瞽目阻予踐盟,幸我感泰山之恩,不敢有負。設或渝盟,夫人又將奈何?」孟小姐道:「先學士選婿亦云眾矣,而獨屬意良人,蓋深知良人君子也。豈有君子而以盛衰、好醜背盟者乎?良人背盟,猶世俗之人,則一世俗人之人而已矣!妾雖遭棄,獨處終身,不猶愈乎?」柳春蔭大喜道:「孟光稱千古之賢,未聞有此高論,夫人過之多矣!我非梁鴻,今得偶夫人,雖大有愧,實大幸也!」孟小姐道:「自妾以瞽目相傳,君子知而不棄,這段高義,當在古人之上,不獨使妾甘心巾櫛,即先學士九泉亦含笑矣!」夫妻二人說得投機,彼此相敬相愛,飲罷合巹,同入鴛幃,百分得意。到了次日,柳春蔭就將孟小姐恐怕豪貴求親,招惹是非,故假說喪明之事,對商尚書並眾人說知,大家俱鼓掌稱奇,讚歎不已!不數日,傳得合郡皆知,無一人不道柳春蔭有情有義,孟小姐明哲保身。
柳春蔭在紹興成親了月餘,因奉旨歸葬,不敢久停,就將孟小姐送回孟衙,照管小兄弟。自家拜別了商尚書,竟回貴州,將父母棺櫬移葬。貴州有司皆來祭奠,好不光耀!葬事已畢,回朝覆命。後來柳春蔭由翰林直做到侍郎,他不貪仕宦,二年間,即告終養回紹興,侍奉商尚書夫妻,二人終天之後,哀慟居喪。教服滿後,與孟夫人另卜宅,與孟尚書家相鄰,撫育孟公子成人。後生二子,俱成偉器,其功名顯大,皆貧賤能守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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