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彤雲閣中秋一會,數日後,紫滄借愉園也還了席。光陰迅速,早是九月了。此時秋心院菊花盛開,秋痕正擬邀大家一敘。一日,劍秋起個絕早;找著小岑,向秋心院來。
恰好大門開著,兩人就悄悄走進月亮門,只覺得一陣陣菊花的香,撲人鼻孔。當下繡幕沉沉,綺窗寂寂,一個小丫鬟在院裡背著臉掃那落葉,一個大丫鬟靠著西窗外欄干邊換花瓶水,也不瞧見他兩人。直至跟前,這兩個丫鬟才嚇一跳,見是熟人,都笑道:「來得恁早?爺和娘還沒醒哩,西屋坐吧。」劍秋進了西屋,就打著東邊板壁道:「驚好夢門外花郎。」小岑跟著笑道:「你只合帶月披星,休妒他停眠整宿。」那小丫鬟早溜入北屋告訴去了。只聽得癡珠輕輕的喚秋痕道:「小岑、劍秋來了。」秋痕驚醒道:「有什麼時候了?」丫鬟道:「早得很,太陽還沒落地哩。」劍秋道:「太陽沒落地,就不准人來麼?」癡珠裡面答道:「你們坐,我就起來。」
一會,癡珠兩手揉著眼,身上披著長的薄棉襖,趿著鞋,自東屋走出,說道:「昨日你兩個在一塊麼?怎的這般早就出門?」小岑道:「他為著荷生十五的局,我們三個都沒還席,晚夕約了大家,要借這屋裡,做個東道哩。」癡珠一面洗漱,一面說道:「好極。只是今日怕來不及。」劍秋道:「叫廚房隨便預備吧。」只見炕邊的鏡推開,秋痕笑吟吟的說道:「你們倒會打算,三個合攏一席,還是隨便預備,羞人不羞人呢。」小岑道:「我們興之所至,要今日就今日吧。」秋痕只得喚跛腳傳話廚房去了。
劍秋瞧著秋痕雲鬟亂挽,星眼初醒,黛色凝春,粉香浮污,便說道:「端詳可憎,好煞人無乾淨!」秋痕不好意思起來,隨說道:「好個學士,只這幾句《西廂》。」小岑笑道:「人家好意替你張羅,你偏要討個沒臉。」說得三人都笑了。秋痕就走入東屋妝掠,大家跟人。
小岑見靠南窗下擺一書案,便說道:「秋痕,你也學采秋讀起書來?」劍秋檢著案上的書,是一部《文選》、一部《玉溪生詩箋注》、一部《韻府群玉》、一冊《磚塔銘》、一冊原拓《醴泉銘》。隨手展開一頁,卻夾一詩箋,上有詩二句,是:
郎恩葉薄難成夢,妾命花如不見春。認得筆跡是秋痕的,便遞給小岑道:「你瞧,秋痕跟了癡珠不上兩個月,竟會做詩,可喜不可喜呢?」小岑瞧過,說道:「風調殊佳,怎的只兩句?是什麼題?」癡珠道:「這是他《秋海棠》的詩,我夾圜了這兩句。他如今要我夜課一詩,也做有十幾首七絕,五六首七律。」便向秋痕道:「你何不取來給小岑、劍秋瞧?」秋痕道:「這會我才學,總是不好,等好了再給他瞧。」小岑道:「就是不好,給我們瞧又何妨呢?」癡珠道:「我昨晚的題是《白雞冠花》,他有兩句還好,念給你聽。」便念道:
「窗前疑是談玄伴,啼月無聲夜色闌。」小岑道;「好!」劍秋道:「有此心思,還怕他不好麼?」正往下說,荷生、采秋都來了,大家延人。采秋瞧著書案,便笑向癡珠道:「我不想你做了陳最良。」這會秋痕妝掠也完,采秋取出便面,要秋痕畫出幾枝墨菊。接著。紫滄、瑤華同來,不一會,丹-、曼雲也到。
於是大家呼觴賞菊。采秋道:「聽說秋痕酒令,要人家做破題,今天行個什麼令?」秋痕笑道:「聯句。」荷生道:「如今秋痕真要充起名家來,不是破題,便是聯句。」丹-道:「這又何苦呢,快快活活喝酒不好?卻要抓頭挖耳的尋思。」采秋道:「看他出什麼題,我們想想著,也還有趣。」瑤華道:「我不耐煩幹這個營生。鳳姊姊,采姊姊,我和你發拳吧。」就和丹-呼起五魁手、七子圖來,將手鐲振動得丁丁鼕鼕的響。
劍秋道:「發拳的發拳,聯句的聯句,秋痕,你怎不出題?」秋痕道:「我不出題,荷生、癡珠和采姊姊一個人寫一個字,鬥起來是什麼,便是個題。」荷生道:「這倒新鮮有趣,我先寫吧。」秋痕道:「你不要急,到裡間寫去,等采姊姊、癡珠寫了,檢開來看。」於是荷生先寫,掛個紙丸,次是癡珠、采秋。秋痕一一展開,荷生是個「眉」字,癡珠是個「畫」字。荷生道:「妙呀,竟有這樣湊巧的好題目!」秋痕拈著采秋一九道:「且慢歡喜,還有采姊姊一個字,不曉得對不對?」大家急著要看,秋痕展開,是個「山」字。小岑道:「蒲東有個峨眉原。」紫滄道:「四川有峨眉山。」癡珠道:「秦棧還有個畫眉關哩。」采秋道:「這『畫眉山』三字雖沒現成,卻雅得很,聯幾首七絕吧。」丹-道:「我們不能。」采秋道:「讓你起句好麼?」小岑道:「倩代有罰,這例開了何如?」大家道:「好。」
於是丹-一面發拳,一面喝杯酒。小岑吟道:
「峨眉山上翠眉橫,」
便接過:
「濃綠何年蘸筆成?」
秋痕道:「怎的兩句?」荷生道:「這一句是他自己的。」便接道:
「天亦風流似京兆,」
采秋搶著吟道:
「一彎著色有閒情。」
癡珠笑道:「很有趣。第二首我起句吧。」就瞧著劍秋,說道:「你們不通是蛾眉班裡人物麼?」便吟道:
「杜家癡女亦惺惺,」
劍秋一笑,接道:
「不把長蛾斗尹邢。」
大家寂然。
采秋笑道:「那個接呢?」曼雲的拳輸了,想一會,吟道:
「誰取唐皇圖一幅,」
秋痕便接道:
「年年摹上遠山青。」
荷生拍案道:「好句!我喝一鍾酒。」采秋道:「秋痕妹妹真個聰明。」紫滄道:「你們不要聯,我竟得了一首,念給大家聽吧。」便高吟道:
「自是天公解愛才,美人死尚費培栽。
繹仙秀色瑩娘癖,都付誇娥守護來。」
荷生道:「好!」大家也同聲道:「好!」
癡珠道:「我也有四句,湊成四首吧。」便吟道:
「無賴春風筆一枝,此中深淺幾人知?
可憐混沌初開竅,也仿風情虢國姨。」
荷生笑道:「山膏如豚,厥性好罵,你又挖苦起人來。」癡珠道:「我講的是畫眉,何曾有心罵人?」秋痕道:「你只講畫眉,把山字全丟了。」癡珠道:「是極!我忘了。」紫滄道:「青出於藍,詩祖宗今天給人批駁得啞口無言了。」大家一笑於是大家俱發拳轟飲,晚夕方散。
到得重陽前一日,秋痕又訂了癡珠、荷生、采秋三人小飲,鬮題分韻,每人七律一首。荷生拈個《菊燈》,詩是:
萬菊分行炫眼黃,燈燃猶自佔秋光。
金英冉冉添佳色,寒穗亭亭散古芳。
老圃風徽天不夜,疏籬月落焰生香。
內人分得隨花賞,星斗參橫樂未央。
癡珠拈個《菊酒》,詩是:
漫向雲英乞玉漿,一樽菊酒進重陽。
清原本性休嫌淡,味到無言自有香。
老圃邀來千里月,芳樽釀出一籬霜。
白衣花外提壺勸,道是延年益壽方。
采秋拈個《菊糕》,詩是:
鎮日東籬采菊忙,為修韻事到重陽。
團成粉餌三分白,佔得清秋一味涼。
這莫餐英同屈子,幾回題字笑劉郎。
家家筐-相投遺,粲舌花開許細嘗。
秋痕拈個《菊枕》,詩是:
闌珊菊圃謝幽芳,收拾排將貯錦囊。
一種芬留黃落後,十分秋占黑甜鄉。
遊仙有夢宜高士,連理多情戀晚香。
點點紅棋紋不滅,夜闌和月上藜床。
後來,癡珠又做了一篇《菊花賦》。賦云:
昨夜霜華釀小寒,扶持秋色上欄干。捲簾人比黃花瘦,腸斷西風李
易安。昔偕帝女游,今伴先生隱。梅瓣懶上妝,荷香留剩粉。四壁蟲吟
一枕多,連天雁語重陽近。盈盈兮無賴,落落兮有神。涼月沈閣,傲霜
絕塵。高還似我,淡如其人。玉宇瓊樓舊約,青娥素女前身。和雨和
煙,不衫不履。碧玉樓前,仙韶院裡。穩重同山,輕柔比水。餐秀茹香,
迷金醉紙。缸凝夜其不眠,影扶痕而欲起。清樽滿杯酌,插得滿頭多。
滿頭勢欲落,落矣奈君何!長笛一聲銀漢沽,可憐往事休重說。年年歲
歲此花開,此花開時人淒絕!其《謝秋心院送菊》詩云:
柳門竹巷鬢飛鴉,翠柏天寒倚暮霞。
不去牽蘿補茅屋,攜鋤牆角種黃花。
選得黃花十種鮮,移來茶日筆床邊。
遙知天女憐多病,散作維摩一榻禪。
深黃淺白斗輕盈,別種分栽雅淡名。
怪底東籬陶處士,一篇為汝賦《閒情》。
傲霜原不事鉛華,更與卿卿晚節誇。
不學四娘家萬朵,秋來吹折滿溪花。
因將兩塊青花石,一鐫賦,一鐫詩,嵌在月亮門左側。
重陽日,荷生是明經略請在彤雲閣登高去了。卻說李夫人自見秋痕之後,十分歡喜。是日重陽,秋痕也送了李夫人十盆菊,李夫人便買一大簍螃蟹,請癡珠、秋痕小飲,夫人和秋痕對局下棋。
癡珠看天色尚早,獨向呂仙閣而來。見萬井炊煙,遊人如蟻,傷孤客之飄零,念佳時之難再,因吟杜甫《九日》詩中「弟妹蕭條各何往,干戈衰謝兩相催」之句,不勝惘然。接著又吟道:「天下尚未寧,健兒勝腐儒。飄飄風塵際,何地置老夫!」又吟道:「將帥蒙思澤,兵戈有歲年。至今勞聖主,何以報皇天!」獨吟無賴,靠晚方到縣前街。平日愛吃螃蟹,今日肚子正饑,吃了四五樣菜,即上螃蟹,又未免多吃些。接著又是一盤油囗的菊花葉。癡珠混吃了這一陣,肚子覺得不好起來,向秋痕要個豆蔻吃下,也不見好。李夫人備下薄荷露茶,癡珠喝些,不上二更,便偕秋痕坐車回來秋心院。
這一夜,秋痕不脫衣服,慇勤扶侍。不想癡珠大瀉兩次,病就好了。秋痕次日卻大病起來,始只寒熱往來,頭暈不起。自九月起,到了十月,竟然臉色漸黃,肌膚日減,愈病癒恨,每向癡珠流淚道:「孽由自作,悔無可追!」癡珠百幾勸解,總不懂得秋痕是何苦楚,只覺李家禮貌都不似從前,為著秋痕臥病,就也不說,只午間來與秋痕清談,二更天便走了。
一日飯後,西風片片吹,雨敲窗紙,但聽槐葉聲在庭砌下如千斛蟹湯湔沸,愁懷旅緒,一往而深。忽李夫人差人送來謖如信件,並有一封系致荷生的,信中備述採石礬勝仗及兩次用兵機謀。癡珠喜道:「謖如是個將材。只是這樣大捷,怎的邸抄還不見哩?」瞧完了信,便隨手作一束帖,將謖如致荷生的一份信件,叫穆升送去大營。
一會,穆升回來,呈上荷生回束並西安的信一大封。癡珠將荷生回柬拆開後,就將漱玉總封拆開,內是泰中諸友覆書,隨將漱玉的緘十餘頁先行展閱,道:
癡珠征君執事:夏初行篩歸自成都,適弟有城南之役。讀留示手札
並詩,知望雲在念,垂翼于飛,良用憮然!中秋既望,從留世兄處得七月
初二來書,甫悉玉體違和,留滯途次。南邊兵燹,誰實為之?而令吾兄
故里為墟,侍姬抗節!所幸陔蘭池草以及珍(上髟下也)掌珠,均獲完善,則遠
當亦強自慰藉。人生非金石,愁城豈長生之國哉!總要吃力保此身在,
其餘則有天焉。
萬庶常賜書,深怪吾兄龍性難馴,鋒芒太露;又以人才難得,囑弟為
作曹邱。嗟夫!庶常失辭矣。昔宋歐陽水叔有言:醫者之於人,必推其
病之所自來,而治其受病之處。病之中人,乘乎氣虛而人焉。則善醫者
不攻其疾,而務養其氣。氣實則病去,此自然之效也。今天下囗然無復
人氣,然則治其受患之處而與之更始奈何?曰:培元氣而已。
自勢利中於人心,士大夫不知廉恥為何事,以迎合為才能,以恬焰
為安靜,以貪暴濟其傾邪之欲,以賄賂固其攘奪之謀。坐此官橫而民無
所訴,民怨而上不獲聞,俾陰鷙險狠之徒,得以煽惑愚氓,揭竿而起。嗚
呼!四郊多壘,此士之後也。宜何如各出心肝,以湔國恥?而人心叵測,
其鈍者驚疑狂顧,望風如鳥獸散;其黠者方且借兵餉開銷,飽充囊橐,
假軍功虛報,冒濫梯榮,而天下之氣靡然澌滅。嗚呼!亦知天下之氣則
何以靡然澌滅哉?
古之君子,學足於己,足不出戶,中外重之。是故道重勢輕,囂囂然
以匹夫之卑與君相抗。降及後世,士各以所長取合當世,所求不過衣食
而已。為之上者,習知士之可以類致也,知名之可以牢籠天下,利之可
以奔走天下也,於是徐示以抑揚,陰用其予奪,要使天下知吾意之所向
而止。不取其定命之宏猷,而徒取其浮華之文藻;不勖以立身之大節,
而但勖以僥倖之浮名。其幸而得者,率皆奔竟之徒,迎合意旨,無有齟
齬,恬嬉遷就,無事激昂,是妾婦之道也,是臧獲之才也。
嗟夫!士君子服習孔孟,出處進退,其關係世道輕重何如也?而乃
以議妾婦者議之,馭臧獲者馭之,則宣其所得者,多寡廉鮮恥、阿諛順
意,大半皆妾婦臧獲之流;而魁梧磊落之士,倔強不少挫者,送困於橫
郁,而苦於奮厲之無門。風氣安得不日靡,人心安得不思亂,而其禍寧
有疹與?
夫天下如此其滔滔也,有人焉,蹇蹇諤諤,不隨俗相俯仰,欲為國家
延此垂盡之氣,此何等胸次,何等魄力!國手者出,就此一線,厚以養
之,血脈流通,膚革充盈,蹶然興矣。庶常翔步雲行,習見人集於菀,而
吾兄獨集於枯,遂竊非之,此自篤念故人之意。第億先太傅嘗以吾見及
庶常為吾家旗鼓,豈料其出見紛華而悅,以四十餘歲老庶常,有何勘不
破,而亦人云亦云如此,天下事尚可問乎?
尤可笑者,囑弟為作曹邱,弟苦守這園,足跡不出戶外,與當世赫赫
奕奕操魁柄者不通音問,何從說項?以從者學貫古今,庶常從朝官後,
不修孔融之表,而致曹操之書,豈將以弟為黃祖耶!軍興以來,白面書
生心不辨寂麥,目不識之無,依草附木,雲蒸龍變,弟雖不肖,猶羞稱
之。癡人說夢,迷離倘恍,其有劉道民之際遇乎?究竟所處,不過記室
參軍。天下之亂亟矣,與其依人作計,成不歸功。敗且至於歸咎,何如攜
妓東山,素為名士,實亦不愧名臣也。
西北苦寒,太行尤甚。山中人有立志者,則肌膚實而心地堅樸,視
輕佻便利者,不啻霄壤。他日出而醫國,此皆籠中物也,願君留意焉。
若航海南歸,此大失策。東越僻在海隅,與中原消息隔不相聞,縱有三
顧之玄德公,其如草廬-遠何也!若為定省計,則棣鄂眾多;若為旨甘
計,則田園已蕪。丈夫子盯衡當世事,努力道義,以報君親,窮達命也。
娟娘大有仙意,聞諸道路,鴻飛冥冥,南朝普陀,西禮峨眉,或者五
台亦將有東來紫氣乎?是未可知。弟頑鈍如恆,內人於舊臘得一男,近
已牙牙學語,晚景只此差堪告慰。
時事方艱,身家多故。保此身在,國家之元氣雖斷未斷,乾坤之正
氣雖亡不亡。言不盡意,而詞已蕪,伏維垂鑒!
閱畢,說道:「良友多情,為我負氣,只是我呢?」就歎口氣,將書放下。復將眾人的信一一看過,撂在一邊。再將漱玉的書沉吟一會。
初寒天氣,急景催人,已是晚夕,就不去秋心院了。豈料是夜院裡竟鬧起一場大風波來!正是:
賞菊持螯,秋光正好。
屬國書來,觸起煩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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