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妖邪法術果通靈,賽過仙家智略深;
且看永兒泥臘燭,黃昏直點到天明。
這李二不合為這一千貫錢首告那和尚,既得了賞錢做資本開個果子店,和尚來投齋,理合將恩報恩,反把言語來惡了他。當日被那和尚從幡竿頂上直攛下來,正在包龍圖面前。龍圖看時,只見李二頭在下,腳在上,把頭直撞入腔子裡去,嗚呼哀哉,伏惟尚饗!李二嫂大哭起來,免不得交人扛抬屍首出去殯殮,不在話下。
卻說那和尚在幡竿頂上凳子高處坐著,看的人,人山人海,越多了。許多人喧嚷起來,手下人禁約不住。龍圖看了,沒個意志捉他。待要使刀斧砍斷這幡竿,諸處寺院裡幡竿都是木頭做的,惟有這相國寺幡竿是銅鑄的,不知當初怎地鑄得這十丈長的。原來相國寺裡有三件勝跡:佛殿前一口井,有三十丈深,頭髮打成的索子,黑漆吊桶,朱紅字寫著「大相國寺公用」。忽一日斷了索子,沒尋吊桶處。以後有人泛海回來,到相國寺說道:「我為客在東洋大海船上,只見水面上浮著一個吊桶,水手撈起來看時,朱紅字寫著「大相國寺公用』。正看之間,風浪大作,幾乎覆船。隨即許了送還吊桶,風浪即時平息。因此來還吊桶願心。」方知那口井直通著東洋大海。相國寺門前有條橋,叫做延安橋。在橋上看著那座寺如在井一般,及至佛殿上看著那條橋,比寺基又低十數丈。並這條幡竿是銅鑄的,截不得,鋸不得。共是三件勝跡。只見那和尚在幡竿頂上將言語調戲著包大尹,包大尹甚是焦燥,沒奈何他處。猛然思量得,交去營中喚一伯名弓弩手來,聽差的即時叫到。包大尹交圍了幡竿謝上去,那弓弩手內中,有射好的,射到和尚身邊,和尚將褊衫袖子遮了。包大尹正沒做理會處,只見一個道人來參見龍圖相公。包大尹見了,問道:「先生有何見諭?」道人道:「貧道見妖僧惱人,特來獻一計捉他。」包大尹道:「先生有何道理?」道人道:「他是妖僧,可將豬羊二血,馬尿,大蒜,蘸在箭頭上射去,那妖僧的邪法便使不得了。」說罷,長揖而去。包大尹命取豬羊二血及馬尿、大蒜,手下人分投取來,包大尹交將來攪和了,交一伯弓弩手蘸在箭頭上,一聲梆子響,眾彎齊發。不射時萬事懼休,一伯箭齊射上去,只見寺內寺外有一二千人發聲喊,見這和尚從虛空裡連凳子跌將下來。眾人都道:「這和尚不死也殘疾了。」那佛殿西邊卻有一水池,這和尚不偏、不側、不歪、不斜跌在水池裡。眾做公的即時拖扯起來,就池子邊將一桶豬羊血望和尚光頭上便澆,把條索子綁縛了。包大尹便坐轎出府升廳,交押那和尚過來當面。包大尹道:「叵耐你這妖僧,敢來帝輦之下使妖術攪害軍民,今日被吾捉獲,有何理說?」叫取第一等枷過來,將和尚枷了,交押下右軍巡院,勘問鄉貫、姓氏。恐有餘黨,須要審究明白。一併拿治。大尹分付了,自去歇息。
這和尚滿身都是尿血搪住了,使不得妖法,被一行做公的押出府門,到右軍巡院裡,將大尹的話對推官說了。推官道:「我奉大尹台旨,勘問你這妖僧蹤跡。你必然有寺院安歇,同行共有幾人?卻也好,問你不得!」交獄卒拖翻拷打,獄卒把和尚兩腳吊在枷稍上,且顯掙揣不得,著實打了三伯棍子。和尚不則一聲,也不叫疼,推官低頭仔細看時,只見和尚[鼻句][鼻句]地睡著。推官道:「卻不作怪!」交獄卒且監在獄中,少停再帶出來勘問,一日三次拷打,獄卒打得無氣力,這和尚一如無物,只是不則聲;若打他時,他便睡著了。推官勘問了十來日,無可奈何,只得來稟龍圖道:「蒙台旨勘問妖僧,今經數日,每日三次拷打,但打時便睡著了。這般妖僧,實難勘問,若停留獄中,恐有後患。謹取台旨。」包大尹道:「似此妖僧,停留則甚?」即時文書下來,將妖僧擬定條法,推出市曹處斬。推官交押那和尚出來,逕奔市曹,犯由牌上寫道:「不合故殺李二,又不合於東京興妖作怪,擾害軍民。依律處斬犯人一名彈子和尚。」京城內外住的人,聽得說出妖僧,經紀人不做買賣都來看。只見犯由牌前引,棍棒後隨,劊子手押著妖僧。離了右軍巡院,看的人挨擠不開。
且說一行人押那和尚,看看來到中心裡不遠,和尚立住了腳。劊子手道:「前頭去做好人,如何不行?」和尚道:「眾位在上!貧僧一時不合攪擾大尹,有此果報。告上下!前面酒店裡有酒,討一碗與貧僧吃了棄世也罷!」劊子手沒奈何,只得會酒店裡討了一碗酒,把木杓盛了交他吃。和尚將口去木杓內吃了大半,眾人擁著了行。將次到法場上,元來和尚噙著一口酒,望空一噴,只見青天白日,風雨不知從何處而來。一陣風起,黑氣罩了法場,瓦石從人頭上打將來,看的人都走了。不多時風過,黑氣散了,獄卒、劊子手並監斬官一行人看那和尚時,迸斷了索子不見了,四下裡搜尋卻沒有。上至監斬官,下至獄卒、劊子手都煩惱:「走了這和尚,恐怕大尹見罪,我們這一行人都要受苦!」免不得回開封府報知大尹。龍圖聞報,即時升廳。監斬官帶著一行人請罪。此時龍圖明知道妖人出現,朝廷要動刀兵,不肯交人胡亂吃官事,發放一行人自去。星夜寫表申奏朝廷,交就小時還好治理,若日久妖人聚得多對,恐難剿捕。朝廷降下聖旨,遍行諸路鄉村巡檢,可用心緝訪剿捕。
文書行到河北貝州,州衙前懸掛榜文,那個去處總是熱鬧。有一個婦人帶著孝,手內提個籃兒,在州衙前走來走去五七遭。這婦人若還生得不好時,也沒有跟著看;他不十分打扮,大有顏色。到處有這般閒漢,問道:「姐姐!我見你走來走去有五七遭,為著甚事?」婦人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媳婦因歿了丈夫,無可度日,有一件本事要賣二五伯錢,把來做盤纏。」那人又問道:「姐姐!你有甚本事得賣?」婦人道:「無甚空地,賣不得,若有個空地才好賣。「那人與他趕起了吹的撲的道:「這裡好,也曾有人在這裡打野火兒過。在這裡做好。」那婦人盤膝在地上坐了,看的人一來看見這婦人生得好,二來見婦人打野火兒的,便有二三十人圍住著,都道:「不知他賣甚麼?」只見婦人去籃裡取出一隻碗來,看著一夥人道:「眾位在上!媳婦不是路岐,也不會賣藥打卦,囚歿了丈夫,無計奈何,只得自出來賺三二十文錢使。那個哥哥替找將碗去討碗水來?」有個小廝道:「我替你去討!」不多時,討將一碗水來。看的人道:「不知他賣甚東西,討水何用?」婦人揭起籃兒,明晃晃拿出一把刀來。看的人道:「莫不這婦人會行法?」只見婦人把刀尖去地上掘些土起來,搜得鬆鬆地,傾下半碗水在土內,用水和成一塊。籃內取幾條竹棒兒出來,捏一塊泥,把一條竹棒兒捏成一枝臘燭安在地上。又捏一塊泥,再把一條竹棒兒捏成一枝臘燭。霎時間做了十來枝,都安在地上。看的人相挨相擠,冷笑道:「沒來由!我們倒吃這婦人家耍了。引了這半日,又沒甚花巧;烈烈缺缺的捏這幾枝泥脂燭,要他何用!」有的人道:「你們且閉嘴!看他必有個道理。」只見婦人將剩的半碗水洗了手,揩乾淨了,看著一夥人道:「媳婦因無了丈夫,無可度口,不敢貪多,只要賣三文錢一枝,這裡十枝,要賣三十文足錢。每一枝燭,就上燈前點起,直點到天明。」看的人都笑道:「這姐姐把我貝州人取笑!泥做的臘燭,方才做的兀自未干,如何點得著?分明是取笑人!」沒個人來買。婦人見沒人來買,又道:「你貝州人好不信事,只道媳婦脫空騙你三文錢!那個哥哥替我取些火來?」有一個沒安死屍處專一幫閒的沈待詔,替他去茶坊裡討些火種,把與婦人。那歸人去籃兒內取出一片硫黃發燭兒,在火上淬著,去泥臘燭上從頭點著。一夥看的人都喝采道:「好妙劇術!一枝濕的泥臘燭便點得著,又只要得三文錢一支,那裡不使了三文錢!」有好事的取三文錢把與婦人,婦人收了錢,拿一枝過來,吹滅了遞與買的。霎時間十枝燭都賣了。婦人抬起身來,收拾了刀和碗入籃內,與眾人道個萬福,便去了。
到明日,婦人又來空地上來,人都簇著了看。婦人道:「昨日生受賣得三十文錢,過了一日。今日又來相惱。」眾人道:「真個作怪!昨日三文錢買了一枝泥臘燭,卻好點了一夜。比點燈又明亮,倒省了十文錢油!」婦人在場子上討些水,掘些泥,又做十枝泥臘燭,眾人道:「不須點了。」都爭著買了去。婦人又賣得三十文錢,自收拾去了。已後逐日來賣,做不落手便有人買去了。每日只賣十枝。賣了半個月,鬧動了貝州一州人,都說道:「有一個婦人在州衙前賣泥臘燭,且是耐點,又明亮。」
當日這婦人正攤場,做得一半,州衙裡走出一個人來,眾人看時,卻是個有請有分的人,姓王名則,見做本衙排軍。是日五更入衙畫卯,干辦完了執事出來,見州衙前一夥人圍昔了看。王則掂起腳來望一望,見一個著孝的婦人坐在地上。仔細看那婦人時,但見:
身穿縭索,腰繫孝裙。不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懶染鉛華,生定天姿秀麗。雲鬟半整,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情,有閉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離月殿,渾如織女下瑤池。
王則便問跟隨的人道:「這婦人在此做甚的?」跟隨人道:「告都排,這婦人在此賣泥臘燭。」王則道:「我日逐在官府忙,也聽得說多日了,道是一個婦人賣泥臘燭。我那一般當官執事的人說,他曾買來點,且是明亮。我便是要問,怎地喚做泥臘燭?」跟隨人道:「說起來且是驚人。那婦人在地上掘起泥來,把水和了,捏在竹棒上,似臘燭一般,淬著燈便著。從上燈時點起,直點到天明。」王則聽了,心裡思忖道:「卻也作怪!我從來好些劇法術,這一件卻又驚人。」乃挨身入人叢中,看那婦人都做完了,把水洗了手,道:「我這臘燭賣三文錢一枝。」人人都爭搶要買,王則道:「且住,你們都不要買!」人都認得王則是有請的人,他叫聲不要買,人都不敢買。婦人抬起頭來,看見王則,便起身來叫聲萬福,王則還了禮。王則道:」你把泥來做臘燭,如何點得著?」婦人道:「都排在上!媳婦在此賣了半個月日了,若點不著時,人卻不來問我買。每日做十枝,只是沒得賣。」王則道:「不要耍我。」扯起衣襟,在便袋內取出三十文錢,都買了。歸人將臘燭遞與王則,王則道:「且住!買將去點不著時,枉費了錢。不是我不信事,真個不曾見;且點一枝交我看看。」婦人道:「這個容易,都排交人去討火種來。」王則交跟隨的去討個火種,遞與婦人。婦人炙著發燭兒,將十枝泥臘燭都點與王則看,王則看了喝采道:「好!果然真個驚人!這十枝臘燭我又不要,你們要的都將了去。」眾人都拿了去。婦人起身收拾了刀碗,安在籃裡,向眾人道個萬福,自去了。
王則打發了跟隨人先回,自己信步隨著那婦人。王則口裡不說,心下思量道:「這婦人不是我貝州人,想是在草市裡住的,且隨到他家,用些錢學得這件法術也好。」只見那婦人出了西門,過了草市,只顧行去。王則道:「這婦人既不在草市裡,不知在那裡住?」又行了十來里,不認得這個去處。王則道:這婦人是個蹺蹊作怪的人!我且回去,待明日看那婦人來賣時,問他住處便了。轉身卻待取路回來,看時,不是來時的舊路。只見漫天峭壁峰巒,高山當往來路,歸去不得,又沒人行走。正慌之間,只見那婦人在前頭高聲叫道:「王都排!不容易得你到這裡,如何便要回去?」唬得王則戰戰兢兢,向前道:「娘子!你是誰?」婦人道:「都排!聖姑姑使我來請你議論大事,你不要疑忌,我和你同去則個。」王則道:「卻不作怪?」欲要回去,叵耐迷失了路,只得且隨他去。同行入松林裡,良久轉過林子,見一座莊院。王則問道:「這裡是甚麼去處?」婦人道:「這裡是聖姑姑所在,等都排久矣。」
王則到得莊前,莊裡走出兩個青衣女童來,叫道:「此位是王都排麼?」婦人道:「便是。」青衣女童道:「仙姑等你久矣!」引著王則逕到廳下,稟道:「王都排請到了!」王則見一個婆婆頭戴星冠,身穿鶴氅,坐在廳上。婦人道:「此乃仙姑,何不施禮?」王則就廳下參拜了。仙姑交請王則上廳,三位坐定,交點茶來,茶罷,仙姑交女童置酒管待王都排。王則心局志氣,甚是歡喜,對仙姑道:「王則有緣,今日得遇仙姑,不知仙姑有何見教?」仙姑道:「且一面飲酒,與你商議。如今氣數到了,你上應天數、合與發跡。河北三十六州,有分交你獨霸。」王則道:「仙姑莫出此言,官中耳目較近,王則是貝州一個軍健,豈敢為三十六州之主?」仙姑道:「你若無這福分時,我須不著人來請你。只恐你錯過了機會,可惜了。更有一事,恐你隻身無人相助成事。」指著賣泥臘燭的婦人道:「吾有此女,小字永兒,尚是女身,與你是五伯年姻眷;今嫁此女與你為妻,助你成事,你意下如何?」王則心中不勝歡喜,思忖道:「我的渾家去年死了,今日仙姑把這美婦人與我,豈不是天緣奇遇。」王則道:「感謝仙姑厚意,焉敢推阻。王則數年前遇著一個異人,也曾說道我久後必然發跡,替我背上刺一個『福』字。今日蒙仙姑抬舉,果應其言。只是一件,叵耐貝州知州,央及王則取辦一應金銀彩帛物件,俱不肯還鋪行錢鈔,害盡諸行百業,那一個不怨恨唾罵。近日本州兩營官軍,過了三個月,要關支一個月請受,他也不肯。欲待與他爭競,他朝中勢力大,和他爭競不得。與王則一般一輩的人,不知吃他苦害了多少。我們要祛除一個虐民官,尚且無力量,如何幹得大事?」仙姑笑道:「你獨自一個,如何行得?必須仗你的渾家,他手下有十萬人馬相助你,你須反得成。」王則笑道:「我聞行軍一日,日費千金;暫歇暫停,江湖絕流。若有這許多軍馬,須用若乾糧食草料。莊院能有多少大,這十萬人馬安在那裡?」仙姑笑道:「我這裡人馬不用糧草,亦不須屯紮。有急用便用,不用便收了。」王則道:「恁地時卻好!」仙姑道:「我且交你看我的人馬則個。」仙姑交永兒入去掇出兩隻小籠兒來,一籠兒是豆,一籠兒是剪的稻草。永兒撮一把豆,撮一把稻草,把來一撒,喝聲道:「疾!」就變做二伯來騎軍馬在廳前。王則看了,喝采道:「既有這剪草為馬,撒豆成兵的本事,何憂大事不成!」
正說之間,只聽得莊外有人高聲叫道:「你們在這裡好做作!官司見今出榜捕捉妖人,你們卻在此剪草為馬,撒豆成兵,侍要舉事謀反!」唬得王則大驚,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真所謂機謀未就,怎知窗外人聽;計策才施,卻早蕭牆禍起。正是:
會施天上無窮計,難避隔窗人竊聽。
畢竟那裡來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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