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淳於夢入南柯去,莊周蝴蝶亦相知;
世上萬般皆是夢,得失榮枯在一時。
當卜瘸師見任、吳、張三人趕來,急急便走,緊趕緊走,慢趕慢走,不趕不走。三人只是趕不上.張屠道:「且看他下落,卻和他理會不妨。」三人離了京師,行了一二十里,趕到一個去處,叫做蛟虯莫坡,那條路真個冷靜,有一座寺叫做莫坡寺,只見瘸師逕走人莫坡寺裡去了。張屠道:「好了!他走了死路了,看他那裡去?我們如今三路去趕!」任遷道:「說得是!」吳三郎從中間去趕,張屠從左廊入去趕,任遷從右廊入去趕。
瘸師見三人分三路來趕,逕奔上佛殿,扒上供桌,踏著佛手,扒上佛肩,雙手捧著佛頭。三人齊趕上佛殿,看著瘸師道:「你好好地下來,你若不下來,我們自上佛身拖你下來!」瘸師道:「苦也!佛救我則個!」只見瘸師把佛頭只一額,那佛頭骨碌碌滾將下來,瘸師便將身早鑽入佛肚子裡去了,張屠道:「卻不作怪!佛肚裡沒有路,你鑽入去則甚?終不成罷了?」張屠扒上供桌,踏著佛手,盤上佛肩,雙手攀著佛腔子,望一望,裡面黑暗暗地,只見佛腔子中伸出一隻手來,把張屠匹角兒揪住,張屠倒跌入佛肚裡去了。吳三郎、任遷叫聲:」苦!」不知高低,兩個計較道:「怎地好?」任遷道:「不妨事,我且上去看一看,便知分曉。」吳三郎道:「小大一哥,放仔細些,休要也人丟了!」任遷道:「我不比張一郎。」即時扒上供桌,踏著佛手,盤在佛肩上,扳看佛腔子望裡面對,只見黑暗暗地,叫道:「張一郎!你在那裡?」叫時不應,只見一隻手伸出來,一把揪住任遷,任遷吃了一驚,連聲叫道:「親爹爹!活爹爹!可憐見饒了我,再也不敢來趕你了!我特來問你,要炊餅,要饅頭,沙餡?我便送將來與你吃!」只見任遷頭朝下,腳朝上,倒撞入佛肚裡去了。吳三郎看了道:「苦呀!苦呀!他兩個都跌入佛肚裡去,我卻如何獨自歸去得?」欲待上去望一望看,只怕也跌了入去。欲待自要回去,這兩個性命如何,沒做道理處,只得上去望一望。扒上供桌,手腳酥麻,抖做一堆,不敢上去,尋思了半晌,沒奈何,只得踏著佛手,攀著佛腔子,欲待望一望,又怕跌了入去。欲進不得,欲退不得。吳三郎自思量道:「好沒運智!只消得去尋些硬的物事來,打破了佛肚皮,便救得他兩個出來。」正待要下供桌,卻似有個人在背後攔腰抱住了,只一攛,把吳三郎也跌入佛肚子裡去了,一腳踏著任遷的頭。任遷叫道:「踏了我也!」吳三郎道:「你是兀誰?」任遷應道:「我是任遷!」吳三郎道:「張一郎在那裡?」只見張琪應道:「在這裡!」任遷道:「吳三郎!你如何也在這裡來了?」吳三郎道:「我上佛腔子來望你們一望,卻似一個人把我攛入佛肚裡來。」任遷道:「我也似一個人伸只手匹角兒揪我入來。」張屠道:「我也是如此。這揪我們的必然是瘸師,他也耍得我們好了。四下裡摸看,若摸得他見時,我們且不要打他,只交他扶我們三個出佛肚去。他若不肯扶我們出去時,不得不打他了。」當時三個四下裡去摸,卻不見瘸師。任遷道:「元來佛肚裡這等寬大,我們行得一步是一步。」張屠道:「黑了如何行得?」任遷道:「我扶著你了行。」吳三郎道:「我也隨著你行。」迤邐行了半里來路,張屠道:「卻不作怪!莫坡寺殿裡能有得多少大?佛肚裡到行了許多路!」
正說之間,忽見前面一點明亮。吳三郎道:「這裡元來有路!」又行幾步看時,見一座石門參差,門縫裡射出一路亮來,張屠向前用手推開石門,佇目定睛只一看,叫聲:「好!」不知高低,但見:
物外風光,奇花爛漫。燕子雙雙,百步畫橋,綠水回還。
張屠道:「這裡景致非凡!」吳三郎道,「誰知莫坡寺佛肚裡有此景致!」任遷道:「又無人煙,何路可歸?」張屠道:「不妨,既有路,必有人煙,我們且行。」又行了二二里路,見一所莊院。但見:
滿園花灼灼,籬畔竹青青。冷冷溪水碧澄澄,瑩瑩照人寒濟濟。茅齋寂靜,-泥燕子趁風飛;院宇蕭疏,弄舌流鶯穿日暖。黃頭稚子跨牛歸,獨唱山歌;黑體村夫耕種罷,單聞村曲。贏贏瘦犬,隔籬邊大吠行人;寂寂孤禽,嗟古木聲催過客。
張屠道:「待我叫這個莊院。」當時張屠來叫道:「我們是過往客人,迷蹤失路的!」只聽得裡面應道:「來也!來也!」門開處,走出一個婆婆來。三個和婆婆廝叫了,婆婆還了禮,問道:「你三位是那裡來的?」張屠道:「我三個裡城中人,迷路到此。一來問路,二來問莊裡有飯食回些吃。」婆婆道:「我是村莊人家,如何有飯食得賣。若過往客人到此,便吃一頓飯何妨。你們隨我入來。」三個隨婆婆直至草廳上木凳子上坐定:婆婆掇張桌子放在三個面前,婆婆道:「我看你們肚內饑了,一面安排飯食你們吃。你們若吃得酒時,一家先吃碗酒。」三個道:「恁地感謝莊主!」婆婆進裡面不多時,拿出一壺灑,安了三隻碗;香噴噴地托出盤肉來,斟下三碗酒。婆婆道:「不比你們城市中酒好,這裡酒是杜醞的,胡亂當茶。」三個因趕瘸師走得又饑又渴,不曾吃得點心,聞得肉香,三個道:「好吃!」一人吃了兩碗酒。婆婆搬出飯來,三個都吃飽了。三個道:「感謝莊主,依例納錢。」婆婆道:「些少酒飯,如何要錢!」一面收抬家生入去。三個正要謝別婆婆,求他指引出路,只見莊門外一個人走入來。
三個看時,不是別人,卻正是瘸師。張屠道:「被你這廝蒿惱了我們半日,你卻在這裡!」三個急下草廳來,卻似鷹拿燕雀,捉住瘸師,卻待要打,只見瘸師叫道:「娘娘救我則個!」那婆婆從莊裡走出來,叫道:「你三個不得無禮,這是我的兒子,有事時但看我面!」下草廳來叫三個放了手,再請三個人草廳坐了。婆婆道:「我適間好意辦酒食相待,如何見了我孩兒卻要打他?你們好沒道理!」張屠道:「罪過莊主辦酒相待,我們實不知這瘸師是莊主孩兒,奈他不近道理。若不看莊主面時,打交他粉骨碎身。」婆婆道:「我孩兒做甚麼了,你們要打他?」張屠、任遷、吳三郎都把早間的事對婆婆說了一遍。婆婆道:「據三位大郎說時,都是我的兒子不是。待我叫他求告了三位則個。」瘸師走到面前,婆婆道:「三位大郎且看老拙之面,饒他則個!」三人道:「告婆婆!我們也不願與他爭了,只交他送我們出去便了。」婆婆道:「且請少坐。我想你三位都是有緣的人方到得這裡。既到這裡,終不成只恁地回去罷了?我們都有法術,教你們一人學一件,把去終身受用。」婆婆看著瘸師道:「你只除不出去,出去便要惹事,直交三位來到這裡。你有甚法術,教他三位看。」婆婆看著三個道:「我孩兒學得些劇術,對你三位施呈則個。」三個道:「感謝婆婆!」瘸師道:」請娘娘法旨!」去腰間取出個葫蘆兒來,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只見葫蘆兒口裡倒出一道水來,眾人都道:「好!」瘸師道:「我收與哥哥們看。」漸漸收那水入葫蘆裡去了。又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放出一道火來,眾人又道:「好!」瘸師又漸漸收那火入葫蘆裡去了。張屠道:「告瘸師!肯與我這個葫蘆兒麼?」婆婆道:「我兒!把這個水火葫蘆兒與了這個大郎。」瘸師不敢逆婆婆的意,就將這水火葫蘆兒與了張屠,張屠謝了。瘸師道:「我再有一件劇術交你們看。」取出一張紙來,剪出一匹馬,安在地上,喝聲道:「疾!」那紙馬通身雪白,如綿做的一般,搖一搖,立起地上,能行快走,瘸師騎上那馬,喝一聲,只見曳曳地從空而起。良久,那馬漸漸下地,瘸師歇下馬來,依然是匹紙馬。瘸師道:「那個大郎要?」吳三郎道:「我要覓這個紙馬兒法術則個。」瘸師就將這紙馬兒與了吳三郎,吳三郎謝了。婆婆看著瘸師道:「兩個大郎皆有法術了,這個大郎如何?」瘸師道:「娘娘法旨本不敢違,但恐孩兒法力低小。」正說之間,只見一個婦人走出來。
那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胡永兒。永兒與眾人道了萬福,向著婆婆道:「告娘娘!奴奴教這大郎一件法術,請娘娘法旨。」婆婆道:「願觀聖作。」胡永兒入去掇一條板凳出來,安在草廳前地,上永兒騎在凳上,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只見那凳子變做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但見:
項短身圓耳小,眉錐白額銀攤;爪蹄輕展疾如飛,跳洞如同平地。剪尾能驚獐鹿,咆哮嚇殺狐狸;卞莊墾勇怎生施?子路也難當抵!
胡永兒騎著大蟲,叫聲:「起!」那大蟲便騰空而起。喝聲,「住!」那大蟲漸漸地下來。喝聲「疾!」只見那人蟲依舊是條板凳。婆婆道:「任大郎你見麼?」任遷道:「告婆婆!已見了。」婆婆道:「吾女可傳這個法術與了任大郎。」胡永兒傳法與任遷,任遷謝了。婆婆道:「你三人各演一遍。」三人演得都會了,婆婆道:「你三人既有了法術,我有一件事對你們說,不知你三人肯依麼?」張屠道:「告婆婆!不知交我們依甚的,但說不妨。」婆婆道:「你們可牢記取,他日異時可來貝州相助,不可不來。」張屠道:「既蒙婆婆分付,他日定來貝州相助。今日乞指引一條歸路回去則個。」婆婆道:「我交孩兒送你們人城中去。」瘸帥道:「領法旨。」三個拜謝了婆婆,婆婆看著三人道:「我今日交孩兒暫送三位大郎回去,明日可都來莫坡寺相等,」
三人辭別了婆婆、永兒,當時瘸師引著路約行了半里,只見一座高山,瘸師與三人同上山來,瘸師道:「大郎,你們望見京城麼?」張屠、吳三郎、任遷看時。見京城在咫尺之間。三人正看間,只見瘸師猛可地把三人一推,都跌下來,撇然怵覺,卻在佛殿上。張屠正疑之間,只見吳三郎、任遷也醒來。張屠問道:「你兩個曾見甚麼來?」吳三郎道:「瘸師教我們法術來。你的葫蘆兒在也不在?」張屠摸一摸看時,有在懷裡。吳三郎道:「我的紙馬兒也在這裡。」任遷道:「我學的是變大蟲的咒語。」張屠道:「我們似夢非夢,那瘸師和婆婆並那胡永兒想都是異人,只管說他日異時可來貝州相助,不知是何意故?」三人正沒做理會處,只見佛殿背後走出瘸師來,道:「你們且回去,把本事法術記得明白,明日卻來寺中相等。」當時三人辭了瘸師,各自歸家。
當日無話。次日吃早飯罷,三人來莫坡寺裡,上佛殿來看,佛頭端然不動。二人往後殿來尋婆婆和瘸師,卻沒尋處。張屠道:「我們回去罷!」正說之間,只聽得有人叫道:「你三人不得退心,我在這裡等你們多時了!」三個回頭看時,只見佛殿背後走出來的,正是昨日的婆婆。三個見了,一齊躬身唱啼。婆婆道:「三位大郎何來甚晚?昨日傳與你們的法術,可與我施逞一遍,異日好用。」張屠道:「我是本火既濟葫蘆兒。」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只見葫蘆兒口內倒出一道水來。叫聲:「收!」那水漸漸收入葫蘆兒裡去。又喝道:「疾!」只見一道火光從葫蘆兒口內奔將出來。又叫聲:「收!」那火漸漸收入葫蘆兒裡去了。張屠歡喜道:「會了!」吳三郎去懷中取出紙馬兒來,放在地上,口中唸唸有同,喝聲道:「疾!」變做一匹白馬,四隻蹄兒巴巴地行。吳三郎騎了半晌,跳下馬來,依舊是紙馬。任遷去後殿掇出一條板凳來,騎在登上,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只見那凳子變做一隻大蟲,咆哮而走。任遷喝聲:」住!」那大蟲漸漸收來,依舊是條凳子。
三人正逞法術之間,只聽得有人叫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你們在此施逞妖法。見今官司明張榜文要捉妖人,若官司得知,須連累我!」眾人聽得,慌忙回轉頭來看時,卻是一個和尚,身披烈火袈裟,耳帶金環。那和尚道:「貧僧在廊下看你們多時了!」婆婆道:「吾師恕罪,我在此教他們些小法術。」和尚道:「教得他們好,便不枉了用心;教是他們不好,空勞心力。可對貧僧施逞則個。」婆婆再交三人施逞法術,三人俱各做了。婆婆道:「吾師!我三個徒弟何如!」和尚笑道:「依小僧看來,都不為好。」婆婆焦燥道:「你和尚家敢有驚人動地的本事?你會甚麼法術,也做與我們看一看則個!」只見和尚伸出一隻手來,放開五個指頭,指頭上放出五道金光,金光裡現出五尊佛來!任、吳、張三個見了便拜。
三個正拜之間,只聽得有人叫道:「這座寺乃朝廷敕建之寺,你們如何在此學金剛禪邪法?」和尚即收了金光,眾人看時,卻是一個道士,騎著一匹猛獸,望殿上來;見了婆婆,跳下猛獸,擎拳稽首道:「弟子特來拜揖!」婆婆道:「先生少坐!」先生與和尚拜了揖,任、吳、張三個也來與先生拜揖。先生問道:「這三位大郎皆有法術了麼?」婆婆道:「有了。」先生道:「貧道也度得一個徒弟在此。」婆婆道:「在那裡?」只見先生看著猛獸道:「可收了神通!」那猛獸把頭搖一搖,尾擺一擺,不見了猛獸,立起身來,卻是一個人。眾人大驚。婆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客人卜吉。卜吉與婆婆唱個喏,婆婆道:「卜吉!你因何到此?」卜吉道:「告婆婆!若不是老師張先生救得我性命時,爭些兒不與婆婆相見。」婆婆問先生道:「你如何救得他?」先生道:「貧道在鄭州三十里外林子裡,聽得有人叫:『聖姑姑救我則個!』貧道思忖道:此乃婆婆之名,謂何有人叫喚?急趕人去看時,卻見卜吉被人吊在樹上,正欲謀害。貧道問起緣由,卜吉將前後事情對貧道說了,因此略施小術,救了他大難。」婆婆道:「元來如此。恁地時,先生也教得有法術了?」卜吉道:「有了。」婆婆道:「你們曾見我的法術麼?」和尚並道士道:「願觀聖作。」只見婆婆去頭上取下一隻金釵來,喝聲道:「疾!」變為一口寶劍,把胸前打一劃,放下寶劍,雙手把那皮只一拍,拍開來。眾人向前看時,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盈簷。交加翠柏當門,合抱青松繞殿。仙童擊鼓,一群白鶴聽經;玉女鳴鐘,教個青猿煨藥。不異蓬萊仙境,宛如紫府洞天。
眾人都看了失驚道:「好!」正看之間,只聽得門前發聲喊,一行人從外面走入來。眾人都慌道:「卻怎地好?」和尚道:「你們不要慌,都隨我入來!」掩映處背身藏了。
看那一行有二十餘人,都腰帶著弓弩,手架著鷹鷂;也有五放家,也有官身,也有私身。馬上坐著一個中貴官人,來到殿前下了馬,展開交椅來坐了,隨從人分立兩傍。元來這個中貴官叫做善王太尉,是日卻不該他迸內上班因此得暇,帶著一行人出城來閒遊戲耍。信步直來到莫坡寺中,與眾人踢一回氣球了,又射一回箭。賞了各人酒食,自己在殿中飲了數杯,便上馬,一行人眾隨從自去了。
眾人再來佛殿上來,婆婆道:「我只道做甚麼的,卻元來一行人來作樂耍子,也交我們吃他一驚。」張屠、任遷、吳三郎道:「我們認得他是中貴官,在山鐵班住,喚做善王太尉,如法好善,齋僧佈施。」和尚聽得說,道:「看我明口去蒿惱他則個。」眾人各自散了。只因和尚要去惱善王太尉,直使得開封府三十來個眼明手快的公人,伶俐了得的觀察使臣不得安跡,見了也捉他不得。惱亂了東京城,鼎沸了汴州郡。真所謂白身經紀,番為二會子之人;清秀愚人,變做金剛禪之客。正是:
只因學會妖邪法,葬送堂堂六尺軀。
畢竟和尚怎地去惱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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