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東風,不見柳梢殘雪。御樓煙暖,對鰲山彩結。簫鼓向晚,鳳輦初回宮闕。千門燈火,九衢風月。繡閣人人,乍嬉游、困又歇。艷妝初試,把珠簾半揭。嬌羞向人,手捻玉梅低說。相逢長是,上元時節。
這一首詞,名《傳言玉女》,乃胡浩然先生所作。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間,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車駕幸五嶽觀凝祥池。每常駕出,有紅紗貼金燭籠二百對;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執紅紗珠珞燈籠。至晚還內,駕入燈山。御輦院人員輦前唱《隨竿媚》來。御輦旋轉一遭,倒行觀燈山,謂之「鵓鴿旋」,又謂「踏五花兒」,則輦官有賞賜矣。駕登宣德樓,遊人奔赴露台下。十五日,駕幸上清宮,至晚還內。上元後一日,進早膳訖,車駕登門捲簾,御座臨軒,宣百姓先到門下者,得瞻天表。小帽紅袍獨坐,左右侍近,簾外金扇執事之人。須臾下簾,則樂作,縱萬姓游賞。華燈寶燭,月色光輝,霏霏融融,照耀遠邇。至三鼓,樓上以小紅紗燈緣索而至半,都人皆知車駕還內。當時御制夾鍾宮《小重山》詞,道:羅綺生香嬌艷呈,金蓮開陸海,繞都城。寶輿四望翠峰青。東風急,吹下半天星。萬井賀昇平。行歌花滿路,月隨人。紗籠一點御燈明。簫韶遠,高宴在蓬瀛。
今日說一個官人,從來只在東京看這元宵,誰知時移事變,流寓在燕山看元宵。那燕山元宵卻如何:雖居北地,也重元宵。未聞鼓樂喧天,只聽胡笳聒耳。家家點起,應無陸地金蓮;處處安排,那得玉梅雪柳?小番鬢邊挑大蒜,岐婆頭上帶生蔥。
漢兒誰負一張琴,女們盡敲三棒鼓。
每年燕山市井,如東京製造,到己酉歲方成次第。當年那燕山裝那鰲山,也賞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觀看。這個官人,本身是肅王府使臣,在貴妃位掌箋奏,姓楊,雙名思溫,排行第五,呼為楊五官人。因靖康年間流寓在燕山,猶幸相逢姨夫張二官人在燕山開客店,遂寓居焉。楊思溫無可活計,每日肆前與人寫文字,得些胡亂度日。忽值元宵,見街上的人皆去看燈,姨夫也來邀思溫看燈,同去消遣旅況。思溫情緒索然,辭姨夫道:「看了東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間元宵?
姨夫自穩便先去,思溫少刻追陪。」張二官人先去了。
楊思溫挨到黃昏,聽得街上喧鬧,靜坐不過,只得也出門來看燕山元宵。但見:蓮燈燦爛,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駢闐,便是列成王母隊。一輪明月嬋娟照,半是京華流寓人。
見街上往來遊人無數,思溫行至昊天寺前,只見真金身鑄五十三參,銅打成幅竿十丈,上有金書「敕賜昊天憫忠禪寺」。
思溫入寺看時,佛殿兩廊,盡皆點照。信步行到羅漢堂,乃渾金鑄成五百尊阿羅漢。入這羅漢堂,有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錢,道:「諸位看燈檀越,佈施燈油之資,祝延福壽。」
思溫聽其語音,類東京人,問行者道:「參頭,仙鄉何處?」行者答言:「某乃大相國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間復為行者,請官人坐於凳上,閒話則個。」
思溫坐凳上,正看來往遊人,睹一簇婦人,前遮後擁,入羅漢堂來。內中一個婦人與思溫四目相盼,思溫睹這婦人打扮,好似東京人。但見:輕盈體態,秋水精神。四珠環勝內家妝,一字冠成宮裡樣。未改宣和妝束,猶存帝裡風流。
思溫認得是故鄉之人,感慨情懷,悶悶不已,因而睏倦,假寐片時。那行者叫得醒來,開眼看時,不見那婦人。楊思溫嗟呀道:「我卻待等他出來,恐有親戚在其間,相認則個,又挫過了。」對行者道:「適來入院婦女何在?」行者道:「婦女們施些錢去了。臨行道:『今夜且歸,明日再來做些功德,追薦親戚則個。』官人莫悶,明日卻來相候不妨。」思溫見說,也施些油錢,與行者相辭了,離羅漢院。繞寺尋遍,忽見僧堂壁上,留題小詞一首,名《浪淘沙》:盡日倚危欄,觸目淒然。乘高望處是居延。忍聽樓頭吹畫角,雷滿長川。荏苒又經年,暗想南園。與民同樂午門前。僧院猶存宣政字,不見鰲山。
楊思溫看罷留題,情緒不樂。歸來店中,一夜睡不著。巴到天明起來,當日無話得說。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尋昨夜的婦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是熱鬧。正行之間,忽然起一陣雷聲,思溫恐下雨,驚而欲回。抬頭看時,只見:銀漢現一輪明月,天街點萬盞華燈。寶燭燒空,香風拂地。
仔細看時,卻見四圍人從,擁著一輪大車,從西而來。車聲動地,跟隨番官,有數十人。但見:呵殿喧天,儀仗塞路。前面列十五對紅紗照道,燭焰爭輝;兩下擺二十柄畫桿金槍,寶光交際。香車似箭,侍從如雲。
車後有侍女數人,其中有一婦女穿紫者,腰佩銀魚,手持淨巾,以帛擁項。思溫於月光之下,仔細看時,好似哥哥國信所掌儀韓思厚妻,嫂嫂鄭夫人意娘。這鄭夫人,原是喬貴妃養女,嫁得韓掌儀,與思溫都是同裡人,遂結拜為表兄弟,思溫呼意娘為嫂嫂。自後睽離,不復相問。著紫的婦人見思溫,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溫隨從車子到燕市秦樓住下,車盡入其中。貴人上樓去,番官人從樓下坐。原來秦樓最廣大,便似東京白樊樓一般,樓上有六十個合兒,下面散鋪七八十副卓凳。當夜賣酒,合堂熱鬧。
楊思溫等那貴家入酒肆,去秦樓裡面坐地,叫過賣至前。
那人見了思溫便拜,思溫扶起道:「休拜。」打一認時,卻是東京白樊樓過賣陳三兒。思溫甚喜,就教三兒坐,三兒再三不敢。思溫道:「彼此都是京師人,就是他鄉遇故知,同坐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溫取出五兩銀子與過賣,分付收了銀子,好好供奉數品葷素酒菜上來,與三兒一面吃酒說話。三兒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僕。後來鼎建秦樓,為思舊日樊樓過賣,乃日納買工錢八十,故在此做過賣。幸與官人會面。」
正說話間,忽聽得一派樂聲。思溫道:「何處動樂?」三兒道:「便是適來貴人上樓飲酒的韓國夫人宅眷。」思溫問韓國夫人事體,三兒道:「這夫人極是照顧人,常常夜間將帶宅眷來此飲酒,和養娘各坐。三兒常上樓供過伏事,常得夫人賞賜錢鈔使用。」思溫又問三兒:「適間路邊遇韓國夫人,車後宅眷叢裡,有一婦人,似我嫂嫂鄭夫人,不知是否?」三兒道:「即要覆官人,三兒每上樓,供過眾宅眷時,常見夫人,又恐不是,不敢廝認。」思溫遂告三兒道:「我有件事相煩你,你如今上樓供過韓國夫人宅眷時,就尋鄭夫人。做我傳語道:『我在樓下專候夫人下來,問哥哥詳細。』」三兒應命上樓去,思溫就座上等。
一時,只見三兒下樓,以指住下唇。思溫曉得京師人市語,恁地乃了事也。思溫問:「事如何?」三兒道:「上樓得見鄭夫人,說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來,問哥哥消息』。夫人聽得,便垂淚道:『叔叔原來也在這裡。傳與五官人,少刻便下樓,自與叔叔說話。』」思溫謝了三兒,打發酒錢,乃出秦樓門前,佇立懸望。不多時,只見祗候人從入去,少刻番官人從簇擁一輛車子出來。
思溫候車子過,後面宅眷也出來,見紫衣佩銀魚、項纏羅帕婦女,便是嫂嫂。思溫進前,共嫂嫂敘禮畢,遂問道:「嫂嫂因何與哥哥相別在此?」鄭夫人-淚道:「妾自靖康之冬,與兄賃舟下淮楚,將至盱眙,不幸箭穿駕手,刀中梢公,妾有樂昌破鏡之憂,汝兄被縲紲纏身之苦,為虜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逼,我義不受辱,為其執虜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從,見妾骨瘦如柴,遂鬻妾身於祖氏之家。後知是娼戶,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蘇小卿何榮!死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帶自縊梁間,被人得知,將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韓夫人聞而憐我,亟令救命,留我隨侍。項上瘡痕至今未癒,是故項纏羅帕。倉皇別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當時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復還舊職,至今四載,未忍重婚。妾燃香煉頂,問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脫生計以無門。今從韓國夫人至此游宴,既為奴僕之軀,不敢久語,叔叔叮嚀,驀遇江南人,倩教傳個音信。」
楊思溫欲待再問其詳,俄有番官手持八稜抽攘,向思溫道:「我家奴婢,更夜之間,怎敢引誘?」拿起抽攘,迎臉便打。思溫一見來打,連忙急走。那番官腳-行遲,趕不上。走得脫,一身冷汗,慌忙歸到姨夫客店。張二官見思溫走回喘吁吁地,問道:「做甚麼直恁慌張?」思溫將前事一一告訴。張二官見說,嗟呀不已,安排三杯與思溫霍索。思溫想起哥哥韓忠翊嫂嫂鄭夫人,那裡吃得酒下。
愁悶中過了元宵,又是三月。張二官向思溫道:「我出去兩三日即歸,你與我照管店裡則個。」思溫問:「出去何干?」
張二官人道:「今兩國通和,奉使至維揚,買些貨物便回。」楊思溫見姨夫張二官出去,獨自無聊,晝長春困,散步大街至秦樓。入樓閒望一晌,乃見一過賣至前唱喏,便叫:「楊五官!」
思溫看時,好生而熟,卻又不是陳三,是誰?過賣道:「男女東京寓仙酒樓過賣小王。前時陳三兒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來。」思溫不見三兒在秦樓,心下越悶,胡亂買些點心吃,便問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韓國夫人來此飲酒,不知你識韓國夫人住處麼?」小王道:「男女也曾問他府中來,道是天王寺後。」
說猶未了,思溫抬頭一看,壁上留題墨跡未乾。仔細讀之,題道:「昌黎韓思厚舟發金陵,過黃天蕩,因感亡妻鄭氏,船中作相吊之詞」,名《御街行》:合和朱粉千餘兩,捻一個、觀音樣。大都卻似兩三分,少付玲瓏五臟。等待黃昏,尋好夢底,終夜空勞攘。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兒上。
無言倚定小門兒,獨對滔滔雪浪。若將愁淚,還做水算,幾個黃天蕩。
楊思溫讀罷,駭然魂不附體:「題筆正是哥哥韓思厚,恁地是嫂嫂沒了。我正月十五日秦樓親見,共我說話,道在韓國夫人宅為侍妾,今卻沒了。這事難明。」驚疑未決,遂問小王道:「墨跡未乾,題筆人何在?」小王道:「不知。如今兩國通和,奉使至此,在木道館驛安歇。適來四、五人來此飲酒,遂寫於此。」說話的,錯說了!使命入國,豈有出來閒走買酒吃之理?按《夷堅志》載:那時法禁未立,奉使官聽從與外人往來。當日是三月十五日,楊思溫問本道館在何處,小王道:「在城南。」思溫還了酒錢下樓,急去本道館,尋韓思厚。
到得館道,只見蘇許二掌儀在館門前閒看,二人都是舊日相識,認得思溫,近前唱喏,還禮畢。問道:「楊兄何來?」
思溫道:「特來尋哥哥韓掌儀。」二人道:「在裡面會文字,容入去喚他出來。」二人遂入去,叫韓掌儀出到館前。思溫一見韓掌儀,連忙下拜,一悲一喜,便是他鄉遇契友,燕山逢故人。思溫問思厚:「嫂嫂安樂?」思厚聽得說,兩行淚下,告訴道:「自靖康之冬,與汝嫂顧船,將下淮楚,路至盱眙,不幸箭穿篙手,刀中梢公,爾嫂嫂有樂昌硫鏡之憂,兄被縲紲纏身之苦。我被虜執於野寨,夜至三鼓,以苦告得脫,然亦不知爾嫂嫂存亡。後有僕人周義,伏在草中,見爾嫂被虜撒八太尉所逼,爾嫂義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我後奔走行在,復還舊職。」思溫問道:「此事還是哥哥目擊否?」思厚道:「此事周義親自報我。」思溫道:「只恐不死。今歲元宵,我親見嫂嫂同韓國夫人出遊,宴於秦樓。思溫使陳三兒上樓寄信,下樓與思溫相見。所說事體,前面與哥哥一同,也說道:哥哥復還舊職,到今四載,未忍重婚。」思厚聽得說,理會不下。
思溫道:「容易決其死生。何不同往天王寺後韓國夫人宅前打聽,問個明白!」思厚道:「也說得是。」乃入館中,分付同事,帶當直隨後,二人同行。
倏忽之間,走至天王寺後。一路上悄無人跡,只見一所空宅,門生蛛網,戶積塵埃,荒草盈階,綠苔滿地,鎖著大門。
楊思溫道:「多是後門。」沿牆且行數十步,牆邊只有一家,見一個老兒在裡面打絲線,向前唱喏道:「老丈,借問韓國夫人宅那裡進去?」老兒稟性躁暴,舉止粗疏,全不採人。
二人再四問他,只推不知。頃間,忽有一老嫗提著飯籃,口中喃喃埋冤,怨暢那大伯。二人遂與婆婆唱喏,婆子還個萬福,語音類東京人。二人問韓國夫人宅在那裡,婆子正待說,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婦是東京人,大伯是山東拗蠻,老媳婦沒興嫁得此畜生,全不曉事;逐日送些茶飯,嫌好道歹,且是得人憎。便做到官人問句話,就說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嘵嘵的不祝婆子不管他,向二人道:「韓國夫人宅前面鎖著空宅便是。」二人吃一驚,問:「韓夫人何在?」婆子道:「韓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別處,韓夫人埋在花園內。官人不信時,媳婦同去看一看,好麼?」大伯又說:「莫得入去,官府知道,引惹事端帶累我。」婆子不採,同二人便行。路上就問:「韓國夫人宅內有鄭義娘,今在否?」
婆子便道:「官人不是國信所韓掌儀,名思厚?這官人不是楊五官,名思溫麼?」二人大驚,問:「婆婆如何得知?」婆子道:「媳婦見鄭夫人說。」思厚又問:「婆婆如何認得?拙妻今在甚處?」婆婆道:「二年前時,有撒八太尉,曾於此宅安下。其妻韓國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極不可得。常喚媳婦入宅,見夫人說,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婦人,姓鄭,小字義娘,甚為太尉所喜。義娘誓不受辱,自刎而死,夫人憫其貞節,與火化,收骨盛匣。以後韓夫人死,因隨葬在此園內。雖死者與活人無異,媳婦入園內去,常見鄭夫人出來。初時也有些怕,夫人道:『婆婆莫怕,不來損害婆婆,有些衷曲間告訴則個。』夫人說道是京師人,姓鄭,名義娘。幼年進入喬貴妃位做養女,後出嫁忠翊郎韓思厚。有結義叔叔楊五官,名思溫,一一與老媳婦說。又說盱眙事跡:「丈夫見在金陵為官,我為他守節而亡。」尋常陰雨時,我多入園中,與夫人相見閒話。
官人要問仔細,見了自知。」
三人走到適來鎖著的大宅,婆婆-牆而入,二人隨後,也入裡面去,只見打鬼淨淨的一座敗落花園。三人行步間,滿地殘英芳草;尋訪婦人,全沒蹤跡。正面三間大堂,堂上有個屏風,上面山水,乃郭熙所作。思厚正看之間,忽然見壁上有數行字。思厚細看字體柔弱,全似鄭義娘夫人所作。看了大喜道:「五弟,嫂嫂只在此間。」思溫問:「如何見得?」思厚打一看,看其筆跡乃一詞,詞名《好事近》:往事與誰論?無語暗彈淚血。何處最堪憐?腸斷黃昏時節。倚樓凝望又徘徊,誰解此情切?何計可同歸雁,趁江南春色。後寫道:「季春望後一日作。」
二人讀罷道:「嫂嫂只今日寫來,可煞驚人。」行至側首,有一座樓,二人共婆婆扶著欄杆登樓。至樓上,又有巨屏一座,字體如前,寫著《憶良人》一篇,歌曰:孤雲落日春雲低,良人——羈天涯。東風蝴蝶相交飛,對景令人益慘淒。盡日望郎郎不至,素質香肌轉憔悴。滿眼韶華似酒濃,花落庭前鳥聲碎。
孤幃悄悄夜迢迢,漏盡燈殘香已銷。鞦韆院落久停戲,雙懸彩素空搖遙眉兮眉兮春黛蹙,淚兮淚兮常滿掬。無言獨步上危樓,倚遍欄杆十二曲。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無回波。良人一過不復返,紅顏欲老將如何?
韓思厚讀罷,以手拊壁而言:「我妻不幸為人驅虜。」正看之間,忽聽楊思溫急道:「嫂嫂來也!」思厚回頭看時,見一婦人,項擁香羅而來。思溫仔細認時,正是秦樓見的嫂嫂。那婆婆也道:「夫人來了!」三人大驚,急走下樓來尋,早轉身入後堂左廊下,趨入一閣子內去。
二人驚懼,婆婆道:「既已到此,可同去閣子裡看一看。」
婆子引二人到閣前,只見關著閣子門,門上有牌面寫道:「韓國夫人影堂。」婆子推開閣子,三人入閣子中看時,卻是安排供養著一個牌位,上寫著:「亡室韓國夫人之位。」側邊有一軸畫,是義娘也,牌位上寫著:「侍妾鄭義娘之位。」面前供卓,塵埃尺滿。韓思厚看見影神上衣服容貌,與思溫元夜所見的無二,韓思厚淚下如雨。婆子道:「夫人骨匣,只在卓下,夫人常提起,教媳婦看,是個黑漆匣,有兩個-石環兒。每遍提起,夫人須哭一番,和我道:『我與丈夫守節喪身,死而無怨。』」思厚聽得說,乃懇婆子同揭起磚,取骨匣歸弊金陵,當得厚謝。婆婆道:「不妨。」三人同掇起供卓,揭起花磚,去掇匣子。用力掇之,不能得起,越掇越牢。思溫急止二人:「莫掇,莫掇!哥哥須曉得嫂嫂通靈,今既取去,也要成禮。
且出此間,備些祭儀,作文以白嫂嫂,取之方可。」韓思厚道:「也說得是。」三人再掇牆而去。到打線婆婆家,令僕人張謹買下酒脯、香燭之物,就婆婆家做祭文。等至天明,一同婆婆、僕人搬挈祭物,-牆而入。在韓國夫人影堂內,鋪排供養訖。
等至三更前後,香殘燭盡,杯盤零落,星宿渡河漢之候,酌酒奠饗。三奠已畢,思厚當靈筵下披讀祭文,讀罷流淚如傾,把祭文同紙錢燒化。
忽然起一陣狂風,這風吹得燭有光以無光,燈欲滅而不滅,三人渾身汗顫。風過處,聽得一陣哭聲。風定燭明,三人看時,燭光之下,見一婦女,媚臉如花,香肌似玉,項纏羅帕,步蹙金蓮,斂袂向前,道聲:「叔叔萬福。」二人大驚敘禮。韓思厚執手向前,哽咽流淚。哭罷,鄭夫人向著思厚道:「昨者盱眙之事,我夫今已明矣。只今元夜秦樓,與叔叔相逢,不得盡訴衷曲。當時妾若貪生,必須玷辱我夫。幸而全君清德若瑾瑜,棄妾性命如土芥;致有今日生死之隔,終天之恨。」說罷,又哭一次。
婆婆勸道:「休哭,且理會遷骨之事。」鄭夫人收哭而坐,三人進些飲饌,夫人略饗些氣味。思溫問:「元夜秦樓下相逢,嫂嫂為韓國夫人宅眷,車後許多人,是人是鬼?」鄭夫人道:「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雜。當時隨車,皆非人也。」思厚道:「賢妻為吾守節而亡,我當終身不娶,以報賢妻之德。今願遷賢妻之香骨,共歸金陵可乎?」夫人不從道:「婆婆與叔叔在此,聽奴說。今蒙賢夫念妾孤魂在此,豈不願歸從夫?然須得常常看我,庶幾此情不隔冥漠。倘若再娶,必不我顧,則不如不去為強。」三人再三力勸,夫人只是不肯,向思溫道:「叔叔豈不知你哥哥心性?我在生之時,他風流性格,難以拘管。今妾已作故人,若隨他去,憐新棄舊,必然之理。」思溫再勸道:「嫂嫂聽思溫說,哥哥今來不比往日,感嫂嫂貞節而亡,決不再娶。今哥哥來取,安忍不隨回去?願從思溫之言。」
夫人向二人道:「謝叔叔如此苦苦相勸,若我夫果不昧心,願以一言為誓,即當從命。」說罷,思厚以酒瀝地為誓:「若負前言,在路盜賊殺戮,在水巨浪覆舟。」夫人急止思厚:「且住,且住,不必如此發誓。我夫既不重娶,願叔叔為證見。」
道罷,忽地又起一陣香風,香過遂不見了夫人。
三人大驚訝,復添上燈燭,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磚,款款掇起匣子,全不費力。收拾-牆而出,至打絛婆婆家。次晚,以白銀三兩,謝了婆婆;又以黃金十兩,贈與思溫,思溫再辭方受。思厚別了思溫,同僕人張謹帶骨匣歸本驛。俟月餘,方得回書,令奉使歸。思溫將酒餞別,再三叮嚀:「哥哥無忘嫂嫂之言。
思厚同一行人從負夫人骨匣出燕山豐宜門,取路而歸,月餘方抵盱眙。思厚到驛中歇泊,忽一人唱喏便拜。思厚看時,乃是舊僕人周義,今來謝天地,在此做個驛子。遂引思厚入房,只見掛一幅影神,畫著個婦人。又有牌位兒上寫著:「亡主母鄭夫人之位。」思厚怪而問之,周義道:「夫人貞節,為官人而死,周義親見,怎的不供奉夫人?」思厚因把燕山韓夫人宅中事,從頭說與周義;取出匣子,教周義看了。周義展拜啼哭。思厚是夜與周義抵足而臥。
至次日天曉,周義與思厚道:「舊日二十餘口,今則惟影是伴,情願伏事官人去金陵。」思厚從其請,將帶周義歸金陵。
思厚至本所,將回文呈納。周義隨著思厚卜地於燕山之側,備禮埋葬夫人骨匣畢。思厚不勝悲感,三日一詣墳所饗祭,至尊方歸,遂令周義守墳瑩。
忽一日,蘇掌儀、許掌儀說:「金陵土星觀觀主劉金壇雖是個女道士,德行清高,何不同往觀中做些功德,追薦令政。」
思厚依從,選日同蘇、許二人到土星觀來訪劉金壇時,你說怎生打扮,但見:頂天青巾,執象牙簡,穿白羅袍,著翡翠履。
不施朱粉,分明是梅萼凝霜;淡佇精神,彷彿如蓮花出水。儀容絕世,標緻非凡。
思厚一見,神魂散亂,目睜口呆。敘禮畢,金壇分付一面安排做九幽醮,且請眾官到裡面看靈芝。三人同入去,過二清殿、翠華軒,從八卦壇房內轉入絳綃館,原來靈芝在絳綃館。
眾人去看靈芝,惟思厚獨入金壇房內閒看,但見明窗淨幾,鋪陳玩物,書案上文房四寶,壓紙界方下露出些紙。信手取看時,是一幅詞,上寫著《浣溪沙》:標緻清高不染塵,星冠雲氅紫霞裙。門掩斜陽無一事,撫瑤琴。虛館幽花偏惹恨,小窗閒月最消魂。此際得教還俗去,謝天尊!韓思厚初觀金壇之貌,已動私情;後觀紙上之詞,尤增愛念。
乃作一詞,名《西江月》,詞道:
玉貌何勞朱粉,江梅豈類群花?終朝隱幾論黃芽,不顧花前月下。冠上星簪北斗,杖頭經掛《南華》。不知何日到仙家?曾許綵鸞同跨。拍手高唱此詞。
金壇變色焦躁說:「是何道理?欺我孤弱,亂我觀宇!命人取轎來,我自去見恩官,與你理會。」蘇、許二人再四勸住,金壇不允。韓思厚就懷中取出金壇所作之詞,教眾人看,說:「觀主不必焦躁,這個詞兒是誰做的?」嚇得金壇安身無地,把怒色都變做笑容,安排筵席,請眾官共坐,飲酒作樂,都不管做功德追薦之事。酒闌,二人各有其情,甚相愛慕,盡醉而散。這劉金壇原是東京人,丈夫是樞密院馮六承旨。因靖康年間同妻劉氏僱舟避難,來金陵,去淮水上,馮六承旨彼冷箭落水身亡,其妻劉氏發願,就土星觀出家,追薦丈夫,朝野知名,差做觀主。此後韓思厚時常往來劉金壇處。
忽一日,蘇、許二掌儀醵金備禮,在觀中請劉金壇、韓思厚。酒至數巡,蘇、許二人把盞勸思厚與金壇道:「哥哥既與金壇相愛,乃是宿世因緣。今外議藉藉,不當穩便。何不還了俗,用禮通媒,娶為嫂嫂,豈不美哉!」思厚、金壇從其言。金壇以錢買人告還俗,思厚選日下定,娶歸成親。一個也不追薦丈夫,一個也不看顧墳墓。倚窗攜手,惆悵論心。
成親數日,看墳周義不見韓官人來上墳,自詣宅前探聽消息。見當直在門前,問道:「官人因甚這幾日不來墳上?」當直道:「官人娶了土星觀劉金壇做了孺人,無工夫上墳。」周義是北人,性直,聽說氣忿忿地。恰好撞見思厚出來,周義唱喏畢,便著言語道:「官人,你好負義!鄭夫人為你守節喪身,你怎下得別娶孺人?」一頭罵,一頭哭夫人。韓思厚與劉金壇新婚,恐不好看,喝教當直們打出周義。周義悶悶不已,先歸墳所。當日是清明,周義去夫人墳前哭著告訴許多。是夜睡至三更,鄭夫人叫周義道:「你韓掌儀在那裡住?」周義把思厚辜恩負義娶劉氏事,一一告訴他一番:「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夫人自去尋他理會。」夫人道:「我去尋他。」周義夢中驚覺,一身冷汗。
且說那思厚共劉氏新婚歡愛,月下置酒賞玩。正飲酒間,只見劉氏柳眉剔豎,星眼圓睜,以手-住思厚不放,道:「你忒煞虧我,還我命來!」身是劉氏,語音是鄭夫人的聲氣。嚇得思厚無計可施,道:「告賢妻饒耍」那裡肯放。正擺撥不下,忽報蘇、許二掌儀步月而來望思厚,見劉氏-住思厚不放。二人解脫得手,思厚急走出,與蘇、許二人商議,請笪橋鐵索觀朱法官來救治。即時遣張謹請到朱法官,法官見了劉氏道:「此冤抑不可治之,只好勸諭。」劉氏自用手打摑其口與臉上,哭著告訴法官以燕山蹤跡。又道:「望法官慈悲做主。」朱法官再三勸道:「當做功德追薦超生,如堅執不聽,冒犯天條。」劉氏見說,哭謝法官:「奴奴且退。」少刻劉氏方蘇。
法官書符與劉氏吃,又貼符房門上,法官辭去。當夜無事。
次日,思厚繼香紙請笪橋謝法官,方坐下,家中人來報,說孺人又中惡。思厚再告法官同往家中救治。法官云:「若要除根好時,須將燕山墳發掘,取其骨匣,棄於長江,方可無事。」思厚只得依從所說,募土工人等,同往掘開墳墓,取出鄭夫人骨匣,到揚子江邊,拋放水中。自此劉氏安然。恁地時,負心的無天理報應,豈有此理!
思厚負了鄭義娘,劉金壇負了馮六承旨。至紹興十一年,車駕幸錢塘,官民百姓皆從。思厚亦挈家離金陵,到於鎮江。
思厚因想金山勝景,乃賃舟同妻劉氏江岸下船,行到江心,忽聽得舟人唱《好事近》詞,道是:往事與誰論?無論暗彈淚血。何處最堪憐?腸斷黃昏時節。倚門凝望又徘徊,誰解此情切?何計可同歸雁,趁江南春色。
思厚審聽所歌之詞,乃燕山韓國夫人鄭氏義娘題屏風者,大驚。遂問梢公:「此曲得自何人?」梢公答曰:「近有使命入國至燕山,滿城皆唱此詞,乃一打線婆婆自韓國夫人宅中屏上錄出來的。說是江南一官人渾家,姓鄭名義娘,因貞節而死,後來鄭夫人丈夫私挈其骨歸江南。此詞傳播中外。」思厚聽得說,如萬刃攢心,眼中淚下。須臾之間,忽見江中風浪俱生,煙濤並起,異魚出沒,怪獸掀波,見水上一人波心湧出,頂萬字巾,把手揪劉氏雲鬢,擲入水中。侍妾高聲喊叫:「孺人落水!」急喚思厚教救,那裡救得!俄頃,又見一婦人,項纏羅帕,雙眼圓睜,以手-思厚,拽入波心而死。舟人欲救不能,遂惆悵而歸。歎古今負義人皆如此,乃傳之於人。詩曰:一負馮君罹水厄,一虧鄭氏喪深淵。
宛如孝女尋屍死,不若三閭為主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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