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樹庭前諸謝,紫荊花下一田。塤篪和公弟兄賢,父母心中歡忭。多少爭財竟產,同根何苦自相煎。相持鷸蚌枉垂涎,落得漁人取便。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家弟兄和睦的。」
且說如今一藏經典,都是教人為善的。懦教育十一經、六經、五經,釋教育諸品《大藏金經》,道教育《南華沖虛經》及諸品藏經,盈箱滿案,干言萬語,看來都是贅瘋。依我說,要做好人,只消個兩字經,是「孝弟」兩,個字。那兩字經中,又只消理會一個字,是個「孝」字。假如孝順父母的,見父母所愛者,亦愛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況兄弟行中,同氣連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傢俬田產,總是父母掙來的,分什麼爾我?較什麼肥瘠?假如你生於窮漢之家,分文沒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掙扎過活。見成有田有地,幾自爭多嫌寡,動不動推說爹娘偏愛,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樂。此豈是孝子所為?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麼是難得者兄弟?且說人生在世,至親的莫如爹娘,爹娘養下我來時節,極早已是壯年了,況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處。再說至愛的莫如夫婦,白頭相守,極是長久的了。然未做親以前,你張我李,各門各戶,也空著幼年一段。只有兄弟們,生於一家,從幼相隨到老。有事共商,有難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誼!譬如良田美產,今日棄了,明日又可掙得來的;若失了個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析了一足,乃終身缺陷。說到此地,豈不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為田地上,壞了手足親情,到不如窮漢,赤光光沒得承受,反為乾淨,省了許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說一節國朝的故事,乃是「滕縣尹鬼斷傢俬」。這節故事是勸人重義輕財,休忘了「孝弟」兩字經。看官們或是有弟兄沒兄弟,都不關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著心頭,學好做人便了。正是:善人聽說心中刺,惡人聽說耳邊風。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北直順天府香河縣,有個倪太守,雙名守謙,字益之,家累干金,肥田美宅。夫人陳氏,單生一子,名曰善繼,長大婚娶之後,陳夫人身故。倪太守罷官鰥店,雖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債之事,件件關心,不肯安閒享用。其年七十九歲,倪善繼對老子說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齊頭了,何不把家事交卸與孩兒掌管,吃些見成茶飯,豈不為美?」老頭子搖著頭,說出幾句道:「在一日,管一日。督你心,督你力,掙些利錢穿共吃。直持兩腳壁立直,那時不關我事得。」
每年十月間,倪太守親往莊上收租,整月的住下。莊戶人家,肥雞美酒,盡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幾日。偶然一日,午後無事,繞莊闊步,觀看野景。忽然見一女子同著一個自發婆婆,向溪邊石上搗衣。那女子雖然村妝打撈,頗有幾分姿色:
發同漆黑,眼若波明。纖纖十指似栽蔥,曲曲雙眉如抹黛。隨常布帛,俏身軀賽著續羅;點景野花,美豐收不須釵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紀正當時。
倪太守老興勃發,看得呆了。那女子搗衣己畢,隨著老婆婆而走。那老兒留心觀看,只見他走過數家,進一個小小自籬笆門內去了。倪太守連忙轉身,喚管莊的來,對他說如此如此,教他訪那女子跟腳,曾否許人,若是沒有人家時,我要娶他為妄,未知他肯否?管莊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領命便走。
原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婆身邊居住。年一十七歲,尚未許人。管莊的訪得的實了,就與那老婆婆說:「我家老爺見你女孫兒生得齊整,意欲聘為偏房。雖說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己久,上面並無人拘管。嫁得成時,豐衣足食,自不須說;連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顧;臨終還得個好斷送,只怕你老人家沒福。」老婆婆聽得花錦似一片說話,即時依允。也是姻緣前定,一說便成。管莊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講定財禮,討皇歷看個吉日,又恐兒子阻擋,就在莊上行聘,莊上做親。成親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烏紗自發,一個綠鬢紅妝。
枯籐纏樹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個心中淒楚,一個暗地驚慌。
只愁那話武郎當,雙手扶持不上。
當夜倪太守抖擻精神,勾消了姻緣簿上。真個是:恩愛莫忘今夜好,風光不減少年時。
過了一朝,喚個轎子抬那梅氏回宅,與兒子、媳婦相見。闔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賞與眾人,各各歡喜。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言語,背後夫妻兩口兒議論道:「這老人武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後。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幹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討這花枝般的女兒,自家也得精神對付他,終不然擔誤他在那裡,有名無實。還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醜,為家門之站。還有一件,那少婦蹋隨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偷長,做下私房,東一西四的畜開;又撤嬌撤癡,要漢子制辦衣飾與他。到得樹倒鳥飛時節,他便顛作嫁人,一包兒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蟲。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氣的。」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體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兒,擒老公的太歲。在咱爹身邊,只該半妄半婢,叫聲姨姐,後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眾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咱們只不作準他,莫要奉承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到受他嘔氣。」夫妻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裡。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上接下,一團和氣,眾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著眾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一,一日九,捱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兒出來,舉家大驚!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兒。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貿窖盈門。倪太守開筵管持,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兒一朝,就當個湯講之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氣不衰,乃上壽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後又說道:「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八十歲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裡來的雜種,決不是咱爹嫡血,我斷然不認他做兄弟。」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裡。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重陽兒週歲,整備做萃盤故事。裡親外眷,又來作貿。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老子己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陷著諸親,吃了一日酒。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乎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傢俬,所以不肯認做兄弟;預先把惡話謠言,日後好擺佈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兒成人長大,日後少不得要在大兒子手裡討針線;今日與他結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病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憐他。常時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武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裡教孫兒的,小叔侄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到要兒子叫他叔叔,從小叫叫了,後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兒子出來,另從個師父罷。當日將兒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了幾日,只聽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又想到:「天生活般逆種,與他說也沒幹,由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氣,回到房中,偶然腳慢,拌著門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床上坐下,己自不省人事。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忙取薑湯灌醒,扶他上床。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撣不得。梅氏坐在床頭,煎湯煎藥,慇勤伏侍,連進幾服,全無功效。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框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繼聞知,也來看覷了幾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罵僕,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老子聽得,愈加煩惱。梅氏只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倪太守自知病篤,喚大兒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傢俬與他,也是枉然,如今盡數交付與你。倘或善述日後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督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勿令饑寒足矣。這段話,我都寫絕在傢俬簿上,就當分家,把與你做個執照。梅氏若願嫁人,聽從其便;倘肯守著兒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後,你一一恢我言語,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爹休憂慮,恁兒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傢俬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見他走得遠了,兩眼垂淚,指著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與大兒子了,教我母子兩口,異日把什麼過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之人,若將傢俬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都把與他,像了他意,再無護忌。」梅氏又哭道:「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武殺厚簿不均,被人笑話。」倪太守道:「我也顧他不得了。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將兒子囑付善繼。持我去世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們身邊討氣吃。」梅氏道:「說那裡話!奴家也是懦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孩兒,怎割捨得拋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終身麼?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起大誓來。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與梅氏。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傢俬簿子,卻原來是一尺闊、一尺長的一個小軸子。梅氏道:「要這小軸兒何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園,其中自有奧妙。你可俏地收藏,休露人目。直持孩子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只含藏於心。等得個賢明有間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個處分,盡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軸子。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日,一夜痰撅,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正是:
一寸氣在於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著何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傢俬簿,又討了各倉各庫匙鑰,每日只去查點家財雜物,那有功夫走到父親房裡問安。直等嗚呼之後,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凶信,夫妻兩口方才跑來,也哭了幾聲「老爹爹」。沒一個時辰,就轉身去了,到委著梅氏守屍。幸得衣袁棺槨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殯殮成服後,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著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離。善繼只是點名應窖,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回喪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傾箱倒筐;只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園,把自己原嫁來的兩隻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幾件穿舊的衣裳,教他夫妻兩口撿看。善繼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夫妻兩口兒亂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應墮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與自家兒子做親。將梅氏母子,搬到後園一間雜屋內棲身。只與他四腳小床一張和幾件粗台粗凳,連好家火都沒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只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廚下取飯。有菜沒菜,都不照管。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都是梅氏自出。善繼又屢次數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姬與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得罷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凶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乎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子面前一字也不題。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淫渭分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賈,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討。」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願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麼!」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萬貫傢俬,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兒,沒有我分,直持娘賣身來做與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計,瞞了母親,逕到大宅裡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善繼到吃了一驚,問弛:「來做甚麼?」善述道:「我是個紹紳子弟,身上藍縷,被人恥笑。特來尋哥哥,討匹絹去做衣服穿。」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與娘討。」善述道:「老爹爹傢俬,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繼聽說「傢俬」二宇,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數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傢俬?」善述道:「傢俬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體面。」善繼道:「你這般野種,要什麼體面!老爹爹縱有萬貫傢俬,自有嫡子嫡孫,干你野種屁事!你今日是聽了甚人躥掇,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著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麼我是野種?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兒兩個,你就獨佔了傢俬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牽住他衣袖兒,捻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面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與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聽教訓,打得你好!」口裡雖然此說,扯著青布衫,督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有詩為證:
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只為家庭缺孝子,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道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衝撞長兄,招個不是。善繼幾自怒氣不息。次日侵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與我爭取傢俬,發許多話,誠恐日後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莊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這伙親族,乎昔曉得善繼做人利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閒冤家?都將好看的話兒來說。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干金難買亡人筆。照依分關,再沒話了。」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只說道:「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沒根基了,只要自去掙錢。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聽憑分析,同孩兒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幾件舊家火和那原嫁來的兩隻箱籠,雇了牲口騎坐,來到東莊屋內。只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安頓床鋪。喚莊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賠糧。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學生育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傢俬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簿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梅氏被孩兒題起線索,便將十來年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兒休疑分關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傢俬都判與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只與我行樂園一軸。再一囑咐:『其中含藏啞謎,直持賢明有間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園在那裡?快取來與孩兒一看。」梅氏開了箱兒,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裡面又有一重油紙封裹著。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一尺長的小軸兒,掛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通陳道:「村莊香燭不便,乞恕褻慢。」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坐像,烏紗自發,畫得丰采如生。懷中抱著嬰兒,一隻手指著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只見一夥村人搶著豬羊大禮,祭賽關聖。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閒看,問著眾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瞭這公事。向日許下神道願心,今日特來拜償。」老者道:「什麼屈官司?怎生斷的?」內中一人道:「本縣向毒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幾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餘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下尋覓,並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淳出一個屍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與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小人酒後爭句閒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幾件傢俬,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面之詞,將小人間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伸冤,在獄一載。」
「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審時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後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一命?,准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覆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婆,千不說,萬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己嫁人了。』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幾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何聘禮?』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願將身許嫁小人,准析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那裡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與他的。』滕爺把紙筆教他細開逐次借銀數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一次,湊成七兩八錢之數。」
「膝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乎人?』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爺道:『我說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第二個人托得,恰好都借與趙裁?必是乎昔間與他妻子有好,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放縱。以後想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字,與舊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劉氏聽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師一般,魂都驚散了,怎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只得也招了。原來八漢起初與劉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後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絕之意。八漢私與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與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屍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後因屍骸淳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持嫁後,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語。卻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寧家。多承列位親鄰鬥出公分,督小人賽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麼?」老者道:「恁般賢明官府,真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久」
倪善述聽在肚裡,便回家學與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將行樂園去告訴,更持何時?」母子商議己定。打聽了放告日期,梅氏起個黑早,領著十四歲的兒子,帶了軸兒,來到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兒,甚是奇怪,問其緣故。梅氏將倪善繼乎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子,教他且去,「持我進衙細看。」正是:
一幅畫圖藏啞謎,千金家事仗搜尋。只因嫠婦孤兒苦,費盡神明大尹心。
不題梅氏母子回家。且說滕大尹放告己畢,退歸私衙,取那一尺闊、一尺長的小軸,看是倪太守行樂園:一手抱個嬰孩,一手指著地下。推詳了半日,想道:「這個嬰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間官念他地下之情,督他出力麼?」又想道:「他既有親筆分關,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中含藏啞謎,必然還有個道理。若我斷不出此事,枉自聰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將畫圖展玩,于思萬想。如此數日,只是不解。
也是這事合當明白,自然生出機會來。一日午飯後,又去看那軸子。丫鬟送茶來吃,將一手去接茶甌,偶然失挫,潑了些茶把軸子沾濕了。滕大尹放了茶甌,走向階前,雙手扯開軸子,就日色曬乾。忽然,日光中照見軸子裡面有些字影,滕知縣心疑,揭開看時,乃是一幅字紙,托在畫上,正是倪太守遺筆。上面寫道:
老夫官居五馬,壽逾八旬。死在旦夕,亦無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週歲,急未成立。嫡善繼素缺孝友,日後恐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戶,悉以授繼。惟左偏舊小屋,可分與述。此屋雖小,室中左壁理銀五千,作五壇;右壁理銀五千,金一千,作六壇,可以准田園之額。後有賢明有司主斷者,述兒毒酬自金一百兩。八十一翁倪守謙親筆。年月日花押。
原來這行樂園,是倪太守八十一歲上與小孩子做週歲時,預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虛也。滕大尹最有機變的人,看見開著許多金銀,未免垂涎之意。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差人「密拿倪善繼來見我,自有話說。」
卻說倪善繼獨罷傢俬,心滿意足,日日在家中快樂。忽見縣差毒著手批拘喚,時刻不容停留。善繼推阻不得,只得相隨到縣。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稟道:「倪善繼己拿到了。」大尹喚到案前,問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長子麼?」善繼應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狀告你,說你逐母逐弟,占產占房,此事真麼?」倪善繼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邊,從幼撫養大的。近內告有家財萬貫,非同小可;遺筆直偽,也未可知。念你是縉紳之後,且不難為你。明日可喚齊梅氏母子,我親到你家查閱傢俬。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難以私情而論。」喝教室快押出善繼,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聽審。公差得了善繼的東道,放他回家去訖,自往東莊拘人去了。
再說善繼聽見官府口氣利害,好生驚恐。論起傢俬,其實全未分析,單單持著父親分關執照,干鈞之力,須要親族見證方好。連夜將銀兩分送一黨親長,囑托他次早都到家來。若官府問及遺筆一事,求他同聲相助。這伙一黨之親,自從倪太守亡後,從不曾見善繼一盤一盒,歲時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塊銀子送來。正是閒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各各暗笑,落得受了買東西吃。明日見官,旁觀動靜,再作區處。時人有詩云:
休嫌庶母妄興詞,自是為兄意太私。今日將銀買一黨,何如匹絹贈孤兒?
且說梅氏見縣差拘喚,己知縣主與他做主。過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縣中去見滕大尹。大尹道:「憐你孤兒寡婦,自然該督你說法。但聞得善繼執得有亡父親筆分關,這怎麼處?」梅氏道:「分關雖寫得有,卻是保全孩子之計,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傢俬簿上數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難斷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謝道:「若得兔於饑寒足矣,豈望與善繼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繼家伺候。」
倪善繼早己打掃廳堂,堂上設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面催請親族:「早來守候。」梅氏和善述到來,見十親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見了,也不兔說幾句求情的話兒。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此時也不好發洩。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
等不多時,只聽得遠遠喝道之聲,料是縣主來了。善繼整頓衣帽迎接;親族中,年長知事的,準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後張望,打探消耗。只見一對對執事兩班排立,後面青羅傘下,蓋著育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門首,執事跪下,嗆喝一聲。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齊跪下來迎接。門子喝聲:「起去!」轎夫停了五山屏風轎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跟下轎來。將欲進門,忽然對著空中,連連打恭;口裡應對,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眾人都吃驚,看他做甚模樣。只見滕大尹一路揖讓,直到堂中。連作數揖,口中敘許多寒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連忙轉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一謙讓,方才上坐。眾人看他見神見鬼的模樣,不敢上前,都兩旁站立呆看。只見滕大尹在上坐拱揖,開談道:「令夫人將家產事告到晚生手裡,此事端的如何?」說罷,便作傾聽之狀。良久,乃搖首吐舌道:「長公子太不良了。」靜聽一會,又自說道:「數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會,又說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計?」又連聲道:「領教,領教。」又停一時,說道:「這項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領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當此厚惠?」推遜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懇切,晚生勉領,便給批照與次公子收執。」乃起身,又連作數揖,一稱:「晚生便去。」眾人都看得呆了。
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裡去了?」門子稟道:「沒見甚麼倪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方纔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與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們諒必都聽見的。」善繼道:「小人不曾聽見。」滕大尹道:「方纔長長的身兒,瘦瘦的臉兒,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朗朗的一牙須,銀也似自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是倪老先生模樣麼?」唬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繼也不敢隱瞞,只得承認道:「有的。」大尹道:「且到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說得活龍活觀,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道倪太守真個出現了。人人吐舌,個個驚心。誰知都是胰大尹的巧言。也是看了行樂園,照依小像說來,何曾有半句是真話!有詩為證:
聖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觸。若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偏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時所居,自從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著,只做個倉廳,堆積些零碎米麥在內,留下一房家人。看見大尹前後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繼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中事體,備細與我說了。教我主張,這所舊宅子與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繼叩頭道:「但憑恩台明斷。」大尹討傢俬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好個大家事。」看到後面遺筆分關,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購,方才卻又在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兒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你,善述不許妄爭。」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與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麥,一月前都策得七八了,存不多兒,我也勾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恩台所斷極明。」大尹道:「你兩人一言為定,個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方才倪老先生當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理金五千兩,做五壇,當與次兒。』」善述不信,稟道:「若果然如此,即使萬金,亦是兄弟的,小兒並不敢爭執。」大尹道:「你就爭執時,我也不准。」
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領民壯,往東壁下掘開牆基,果然理下五個大壇。發起來時,壇中滿滿的,都是光銀子。把一壇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十二斤半,剛剛一千兩足數。眾人看見,無不驚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面訴縣主,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裡知道?」只見籐大尹教把五壇銀子一字兒擺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是五千之數。更有一壇金子,方才倪老先生育命,送我作酬謝之意,我不敢當,他再一相強,我只得領了。」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壁五千,己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似知之?據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再教人發掘西壁,果然六個大壇,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著許多黃自之物,眼裡都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錠;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滕大尹寫個照帖,給與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與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勝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幾個頭,勉強說句「多謝恩台主張」。大尹判幾條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眾人都認道真個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傢俬平等分析,這干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自自裡作成了別人,自己還討得氣悶,又加個不孝不弟之名,干算萬計,何曾其計得他人,只算計得自家而己!閒話休題。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拜謝膝大尹。大尹己將行樂園取去遺筆,重新裱過,給還梅氏收領。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園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後來善述娶妻,連生一子,讀書成名。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極盛。善繼兩個兒子,都好遊蕩,家業耗廢。善繼死後,兩所大宅子,都賣與叔叔善述管業。裡中凡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天報雲。詩曰:
從來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癡,
忍以嫡兄欺庶母,卻教死父算生兒。
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理金屬有間。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爭竟不興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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