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西冷橋樊生遇艷
房縣湘鄉樊東樓,自涪陵祠,得范國昌、扈德威等,救二姊歸後,其父樊進士,不久遂卒。母亦病故。二姊出閣,業已身無係累。因見范、韓諸人,落落行徑,亦思作江湖散人,優遊山水,待時而動。將家事托老僕樊鴻經理,買舟放於七澤,直至蘇州之太湖上岸。按:蘇州太湖,周回三萬六千頃,與浙省之烏程、長興等縣接壤。樊東樓至蘇州,遊遍虎邱、吳苑館、娃靈巖諸勝,遂過湖州、吳興諸處,遊覽一會,由桐鄉,達秀水,及富陽,訪嚴子陵釣台。訴流而上,看錢塘江潮,始覽西湖之勝。西湖山景,除卻天竺,靈鷲,石屋,煙霞,葛嶺,孤山而外,有城西十二里靈隱寺,尤為絕勝覺場。此山周圍十二里,稱為武林。發脈於新安,從富春至餘杭,蜿蜒五百里,始結脈於兩高峰。三天竺,每逢春曉雨霽,登山賞七級之浮屠,遠眺群峰屏列,湖山鏡浮,雲光倒垂,萬象俱俯,畫舫來往,恍若飛鳧。又山之峰,則有烏門、石筍、香爐、獅子、蓮花、飛來諸峰。山之洞,則有呼猿、玉女、龍泓、射旭諸洞。山之澗,則有南澗、北澗、大澗。山之泉,則有月桂、伏犀、永清、倚錫諸泉。最足動人者,尤為冷泉。山之靜室,則有韜光、白沙、石筍,無著、松偃諸庵。山之閣,則有望海、超然、永安、彌陀、雲來諸閣。俱屬天造地設,甲於天下。湖中勝景,則為蘇堤春曉、曲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兩峰插雲、三潭映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鐘、柳浪聞鶯,花港觀魚諸妙。樊東樓尋山問水,應接不暇,四顧爽然。正所謂:若到西湖游一遍,就是凡夫骨也仙。東樓一心玩景,暫寓錢塘。日到湖上,見南山一帶,樹色蒼翠,相連甚遠。旦晚輕煙一抹,甚可人意。回看湧金、清波二門,一帶城郭立於東。保叔塔、葛仙嶺樓、賞鳥石、北高峰,繞於西北。南高峰、南屏山、鳳凰山繞於西南。
竟將明聖一湖,包裹在內,儼然一面菱花水鏡,而孤山宛在中央。但水闊煙深,可望而不可即。往還非舟楫不可耳。東樓此時,幾如身入蓬島,人在廣寒。一日偶至瀕湖橋畔,見一墳。
題曰:「錢塘蘇小小之墓。」恍然曰:「當年油壁香車,點綴湖山之佳麗者也。」乃以瓣香杯酒奠之。吟曰:香車何處碾芳塵,悵望西冷草似茵。
風柳動搖蘇舞袖,露桃開落剩歌唇。
行雲岫冷連前夢,織錦詩奇悟後身。
識得鮑仁誇俊眼,湖山點綴有佳人。
吟畢,流連不捨。猶嘖噴稱羨曰:「美人,好一雙識英雄俊眼,慨然以百金,贈鮑刺史於未遇之先。此鬚眉男子所不能者,豈風塵中物哉?」時道旁觀者,無不笑為癡狂,東樓仍日日遊湖,往來橋畔,玩賞茂林芳草,如親佳麗。一日遊覽,漸次夕陽在山,逸興遄飛,見楊柳依依,儼然招我。飛花片片,恍欲留人。信步沿著湖堤,觀玩山光水影,又吟曰:十分顏色十分才,豈肯風流便永埋?
自是西冷橋畔路,也應紅杏出牆來。
沿堤踱來踱去,不覺少憊。至松杉茂密處,少憩片時。見一女郎,從松杉影裡,披冰綃,曳霧-,丰姿絕世,冉冉而來。
向東樓-衽曰:「妾蘇小小也。六朝至今,絕少知音。感君嘉惠,泉下不忘,特來一晤君子。所謂何處結同心。西冷松柏下也。」東樓狂喜,急起揖之,問曰:「美人,宋蘇小小耶?抑南齊之赤、小小也?」女郎笑曰:「妾本一人,何分齊遂讀其詩宋?」東樓曰:「美人獨不聞趙司戶與盼奴之詩乎?」遂讀其詩有云:昔時名妓鎮東吳,不戀黃金只好書。
借問錢塘蘇小小,風流還似大蘇無。
又有虞美人長短句云:槐陰別院宜清晝,人坐春風秀。
美人圖予阿誰留,都是宣和名筆內家收。
鶯鶯燕燕分飛後,淡粉梨花瘦。
只除蘇小不風流,斜插一枝萱草鳳釵頭。
讀罷東樓又曰:「詩曰錢塘,曰還似大蘇無,詞亦說鶯鶯燕燕之後,此為趙司戶之蘇小小也,明矣。美人何不一決千古之疑,免致作詩者,或誤錢塘、或誤嘉興、或謂縣治、或謂西冷,即如近日吾友張生光弼所吟曰:香骨沉埋縣治前,西陵魂夢隔風煙。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更可憐。光弼不知有二:既曰西陵,又曰縣治。是並不知誰為宋人,誰為南齊矣。」女郎掩口笑曰:「湖曲江干,兩難憑信。南齊東晉,著說滋疑。
妾本若蘭後身,只因璇機圖巧奪天工,自恃多才,以故偶謫風塵。再生仍為蘇長女身,後果前因,本來不爽,妾不知宋小小為何如人也?況妾雖為六朝金粉之冠,而家住西冷,實為山川增勝。即虎邱真娘墓,錦江薛濤墳,金陵湘蘭塚,若輩皆遠不逮妾。而更何有於宋小小乎?妾自鮑刺史一為表墓,雖千載下珠沉玉瘞,猶得騷客詩人唏噓憑弔。妾生前之願酬,身後之念遂矣。感君子貺以佳葉,妾亦有短句,願瀆清聽。」遂朗吟唐多令詞一闋,曰:多少別離衷,相思誰與同?千年隔世信難通。曾記香車遊覽處,鏡湖閣下簾攏。西子返,去吳中,長廊響-空。獨立怨東風,便令身輕如燕子,飛不到館娃宮。
女郎吟畢,東樓狂興勃發,亦還以阮郎歸,詞云:衫羅膚玉映分明,松杉影真,風兒偏肯做人情,送來一愛卿。雲髻墮,可憐生,香車寶馬迎。月兒不肯做人情,阻依一歸程。 女郎歎曰:「名下洵無虛士,但君固多情,其如妾薄命何?
承惠已多,結他生緣可也。」再賦一斛珠詞一闋云:今宵歡聚松陰小,並肩兒語。綾箋分譜相思句,說不盡情,總被情牽住。一刻千金空擲去,他時重會知何處?曉風吹斷鶼鶼羽,悵恨風前,還向東風訴。
吟罷,悵然若失,拔紫玉釵一枚,贈東樓曰:「君子珍藏之,莫謂女鬼無靈,惟識得昔年鮑刺史也。」語未竟,忽聞南屏寺鐘聲聒耳,驚醒,則身臥小亭。回顧松杉影裡,曉月將殘。
起視手中,玉釵猶存。細審之,宛然數百年物也。再至墓前謝別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