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北固亭范國昌望氣
卻說狄定國領兵退守饒平,次日其子狄勇亦至,言賊內外夾攻,我師已潰,藍關亦失。定國即命狄勇速往肇慶府苗秀實處,乞師恢復潮州。一面申明參政,命將出師來援。狄勇去後,鍾明亮隨率大軍,攻打饒平。定國出其不意,用精兵夜突其營,敗之。明亮大怒,揮軍四面攻打,火炮石子、雲梯沖車一齊並用。誰知定國長於守禦,隨方御之。明亮智勇俱困,退二十里下寨。 時饒平縣知縣,姓白名映雪者,浙之秀水人也。先世原歸德府,商丘人氏。因父白璉,以宋度宗鹹淳進士,官秀水令,遂家焉。映雪七歲而孤,母樊氏教之。每夜以書燈就績。樊氏有賢行,教子方嚴有法。映雪秉母訓,素廉謹,學成,亦登進士。遍交當世知名,往來從游。如非其人,樊知必叱之跪而責之曰:「汝不親賢人君子,而狎比此類,吾不忍見爾有玷家聲也!」或泣杖之,或終日不與言。必映雪再三叩首,謝罪改過,至絕其人而後已。至是以家貧親老,作毛義捧檄,奉母任所,官居廉明,頗有循聲。
饒平時有一方翰林,掛冠而歸,家富無子,復納一妾。後妾生一女,而妻亦於是日忽生一子,妻本樸而妾甚黠,暗將己女,換去其妻之子。妻知之,問妾,妾故狡詐,又復便捷,與妻相爭。方適自外歸,不能決。妻兄大忿,因質於官。映雪換二婦質訊,爭執如前,妾雲系己出。某處有-,某處可驗。妻雲惟己所生是子,妾者女也,烏得欺心暗換,-牾不已。映雪令將其子暫存署中,交付乳母,來日復問。次日至舟中,傳齊,先問方,方亦言妻妾俱同日產,無可證驗。次問二婦,二婦你爭我辯,聒絮不休。映雪大怒曰:「子嗣以承-祀,娶妻納妾,皆為子也。二婦無良,究竟有子不如無子,命汝夫另娶,將其子棄擲水中。」旁立一役,十分狼毒,果然叉手,就往乳母懷中奪來,拋下水去。重重包裹,乍沉乍浮,猶圉圉蠕動,已無啼聲。其妻見此光景,五內俱裂,不顧生死,望水中便跳,思往救援,其妾端然不動。映雪速令救起其妻,撈上其包,內裹一魚,見水自然動了。復令人回衙,抱其真子至,大罵其妾:「既為爾子,如何不救?」妾無言可答,用刑具一嚇,乃悉吐實。
又有兄弟三人,以分居涉訟者,兄宦為州-,兩弟俱農,家中經紀。因兄宦游歸,令弟各爨。外藏錦綾二笥,不與分。
閨闥噴有煩言,漸至詬誶,因以涉訟。映雪於末後判云:何處西風夜卷霜,雁行中斷各淒涼。
吳綾越錦藏私篋,不及姜家布被香。
其兄見之,肉袒謝罪,兩弟側然感動。映雪復曉之曰:「手足之愛,天性也!汝弟兄雖有三人,要皆父精母血所成,實父母一人也。兄弟參商,其如父母何?」三人抱頭大哭,誓不復分,叩首而去。一時傳為美談,此類甚多,不必具述。
映雪此時,見四郊多壘,戎馬倥傯,生民塗炭,又慮城小難守,恐驚其母,晝夜焦思。一日見定國獻策曰:「賊能用金人鐵浮圖之法,我兵獨不能用羌人鐵葉車之法乎?」定國大悟曰:「甚妙!即請貴縣督造。守禦之事,吾力任之,待造齊,援兵若至,用此車布壘陣法破之,可獲全勝。」映雪遂連夜督工匠人等,造作戰車。其車兼用靖康時李綱遺法,兩竿雙輪,上載弓弩,又設皮籬,以捍矢石,下用鐵葉,裹釘作裙,以衛人足。長兵御人,短兵御馬,旁施鐵纖貫之,可陣可營。每軍用兵二十五人,四人推竿以運車,一人登車以發矢,余執軍器,夾車兩旁。每軍共二千五百人,以五之一為輜重及衛兵,余當車。八十乘即布為方陣,則四面各二十乘,而輜重猶得處中。
鐵浮圖雖勇而銳,不能當矣!督造已畢,正值狄勇自肇慶而回,言苗秀實頗懷觀望,託言海近,盜發不測,不敢擅離。定國怒忿,恰好參政梅殷,統兵五千,親臨潮陽來援,已在十里外下寨。定國大喜,速往參見。起居禮畢,梅殷問曰:「聞賊兵甚銳,攻城掠池,勢不可擋,吾已調有兩廣峒丁在此,憑統制分佈,作何計較?」定國聞有峒丁,起謝參政曰:「吾計成矣!」遂告以鐵車之故,梅殷亦可其策。定國辭歸。次日五鼓,分派眾將,各授方略。軍中蓄銳日久,間有鬥志,定國希望一鼓成功,振頓精神,決一大戰。請參政梅殷、縣令白映雪留重兵守城策應。兩軍對圓,賊陣有李-、章(王同)出馬,狄勇敵住,戰不數合,詐敗而走。鍾明亮麾動大旗,鳴鼓進兵。只見朱賁從東殺來,曹順從西殺來,童義、耿星星領鐵浮圖從中殺來,三路齊進,勢若長蛇,中軍衝突,兩翼救應,首尾相顧,進止不越步武。定國暗中驚服,賊兵正仗鐵浮圖,奮勇攻殺,搶掠馬匹器械無數。忽元兵散而復合,號炮一舉,定國放出鐵車,步步聯營,來如潮湧山奔,堅如銅碉鐵砦,銳不可當。鐵浮圖雖勇,衝突不動,漸漸少退。元兵鼓聲響處,更出生力軍馬,兩翼殺出,此兵便是兩廣峒丁,概用弓矢,箭無虛發。定國命軍中大呼降者免死,賊將李-、章(王同)、曹順、童義等,已被眾軍剁為肉泥。耿星星身中數矢,棄馬逃竄,鍾明亮血賤滿身,死戰回寨,方欲改換衣甲而走,奈鐵車層層圍裹上來,營已攻破,自知不免,先殺妻子,然後仗劍自刎。一時賊兵屍積如山,血流成渠,降者稱是。有朱賁、曹能口稱願降,眾軍縛定,一戰成功,大獲全勝。其漏網逃去者,不過十分之二。參政梅殷大喜,舉酒迎勞曰:「將軍一戰而捷,凡有大勝者,必有小敗,若非前此失利,以驕敵心,恐成功未必如此之速也!」定國遜謝曰:「此眾軍努力,白縣令獻策功也!」參政梅殷,即駐師饒平,命定國肅清餘黨,兵至潮州,耿星星離陣,即望台州而走,張師旦孤掌難鳴,亦棄城而走,餘黨隨剿隨撫,所陷州縣,一時恢復。梅殷師回廣州,表奏元主。擢梅殷樞密正使,入燕與完澤中書同參。密勿也。狄定國廣南參政兼招討使。隨征將士,俱有升賞。
饒平知縣白映雪,除授廣南道監察御史,制誥方下,同官相慶。映雪母氏樊徐謂之曰:「汝非宋人也,家貧而仕,已得微職,不無報效,急流勇退,在此時矣。」映雪即日表還制浩,不俟命下,掛冠歸浙。不久,其母臥病不起,疾革,渭之曰:「今後慎勿再仕蒙古,名義二字,不可不慎也!其他吾無慮矣。」言畢遂卒。雪號慟欲絕,葬祭如禮,墓廬守制,每潸潸作孺子泣曰:「終天遺恨,風木生悲,再不能奉慈母之訓矣!」聞者悲之。
映雪仕饒平,年方弱冠,尚無配偶。服闋後,聞有故人范國昌、司馬肅在京口,將往探之。沿途盜賊縱橫,紆道始達鎮江,又聞國昌等已往丹陽,再至丹陽。三人相晤,悲喜交集,各訴契闊。映雪述母遺命,二人不勝感歎,范國昌曰:「當今南北,雖有數人,皆無大志,搶州奪郡,殺戮生靈,徒甘盜賊之名,反使元人借為口實。我等身如轉蓬,未知瞻烏爰止,於誰之屋耳。」三人再回丹陽,留連數日,買舟,放回京口。映雪在舟中,略敘前事,極言狄定國頗有將略,廣南得人,可謂繩其祖武。但定國有功於蒙古,將來事業恐亦徒為蒙古之用矣!
范國昌曰:「仕者自仕,用保民也;退者自退,以適志也;達者審所出處,以應世用而已,於蒙古何與子」司馬肅亦深然其言曰:「無名分者,固亦無傷,但恐後世笑越客之徒勞耳!」
三人舟次,遠遠望見南徐。蒼蒼冥冥,如輕煙一抹,蜿蜒由黃鶴而來,真百越舟車之會,三吳襟帶之邦也!沿江波濤渺渺,如匹練飛去,一望無極。將近丹徒,見前面金山、吳山色色如畫。范國昌喟然歎曰:「長江天塹,所以限南北也,江表三百年王氣盡矣!」時映雪遙指城北一山謂曰:「峭拔聳翠者,非北固山耶,我等曷登山一望。」二人遂同上岸,直登北固。此山三面臨江,高數十丈,江景盡在目中。視鎮江府治,外蔽國畿,內連天塹,無惑乎金主亮,吟立馬吳山第一峰也。映雪又望金山寺,在揚子江心,距城僅三五里許,歎曰:「韓世忠、張世傑當年大戰阿術,風景猶如昨也。」三人徑至山頂,遙望金陵,佳氣鬱郁蔥蔥。皆曰:「建康不出百年,當有應運而興者。」至亭中坐定,良久,亭上有蘇子瞻飛白大書三字,曰「北固亭 」。亭下自晉唐以來,代有名題,南宋尤甚。三人逐一賞玩不置,皆曰此亭經兩晉六朝後,爭地爭城,不知幾許?無情江水,淘盡古今無數英雄。想像劉夢得詩意,蕭蕭廬荻,悠然意遠,睹此名勝,亦宜分-記其事。范國昌遂即景詠《京口晚渡》云:輕帆如葉下關頭,北國蒼蒼動客愁。
雲淨蕪城山過雨,江空瓜步岸橫秋。
鈴音幾處煙中寺,燈影誰家水上樓。
最是二分明月好,玉簫聲裡下揚州。
司馬肅曰:「我意不在京口,當詠金粉六朝。」以懷古命意云:玉樹庭花唱已遙,金陵王氣又重消。
龍蟠不去懷雙闕,牛首空回望六朝。
故壘雲低天漠漠,荒林秋盡兩瀟瀟。
石頭城畔多情月,夜夜來看過上潮。
白映雪猶凝思未定,二人問屬意所在。映雪曰:「適觀金山有感,未免語涉譏訕耳。」詠曰:一戰金山敵已紓,偏安南渡竟何如?
雲開鳳嶺笙歌滿,夢冷龍城驛使疏。
海日忽驚宮漏盡,春潮猶笑將壇虛。
誰知立馬吳山客,不惜千金買諫書。
三人互相甲乙,評覽一會,忽江下一隻官船,呼哨而至。
泊近山下,內一差官上岸,逕入亭來。映雪認定曰:「此廣南差官也。」二人避去。映雪上前施禮,差官遂言廣州狄參政聞大人服闋,上表薦舉,升授西台御史之職,因差某來秀水,預先知會,不日誥敕下了,請大人勿辭。某從秀水物色而來,誰知相遇於此。命僕從將禮物呈上。映雪急止之曰:「九重丹詔,休教綵鳳銜來,一片閒心已被白雲鎖住。從此予將往南山之南,北山之北,與草木同朽矣!為我深謝狄參政,當圖後報耳。」
遂吟詩以見志云:青雲有路擢西曹,參政十分薦剡勞。
下乘難追千里馬,虛名恐誤九方皋。
嵇康自信趨時懶,少室誰雲索價高。
總使陽和動鄒律,心如流水去滔滔。
吟畢,拂袖而出。差官一場沒趣,仍回廣州。范國昌等遊興正濃,尚欲留戀北固,忽被差官唐突至此,聒絮一會,直待映雪話畢,始同登舟過江,游芙蓉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