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來自火星--第八章 新人如何聚集到一起
第八章 新人如何聚集到一起
1
「這麼說你的火星人終於來了,戴維斯。」赫德曼大夫說。
「我向你證明過,」戴維斯回答道,「新的人種正在出現。他們使我相信……我並沒說他們是火星人。」
「長而粗的頭髮是故事的一部分。總之,你知道——他們也許是。」
「為什麼不是別的星球?」凱帕爾說。「同星座?為什麼火星人成了一個專有詞?」
「用什麼名字都一樣,」戴維斯不以為然地說,「我們只圖更瞭解他們,何必在名稱上傷腦筋呢?就固定用火星人這個詞吧。」
「報紙對此毫無疑問。他們堅持認為要麼是火星人,要麼什麼都不是。」
戴維斯聳了聳肩。
「總的來說,我不希望把這件事透露給新聞界。」凱帕爾說。他將放在桃木桌上的臂膀圍成一個圈,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狡黠,「新聞幾乎可以創造任何奇跡,實在難以置信。新聞都起了什麼作用?先是這個桑德可菜普盛行一時,然後又被公眾嘲笑。沒有什麼比流行看法更容易轉瞬即逝的了。我們現在有什麼?整個一麻木不仁。幾個可歌可泣的信徒東奔西走、半遮半掩地創辦樣子傻里傻氣的專刊,還有什麼協會,用來表明他們對這事的堅信。據說,在倫敦至少有兩家擁護火星人協會,三家反對火星人協會。出版那本名叫《歡迎》的粉紅色封面雜誌的傢伙看來是個主要人物。我聽說美國有相當多的協會,但規模都不大,大多有向神秘主義靠攏的傾向,把火星人和西藏混為一談。因而出現了一種新型妄想精神錯亂,在這些瘋子中,上帝似乎過時了,他們成了火星人,並且大多數是火星上的國王或皇帝。你那偉大的發現還有什麼其他內容?我們這些冷酷無倩的傢伙,一直知道這裡面有多少貨色,卻因為太精明而緘口不語。」
他從眼角處斜看著戴維斯。
「你真的相信?」戴維斯問道。
凱帕爾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沒人會相信我們骨子裡的真實感覺。雖然我們並不十分確信,但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雖然我們不敢肯定,但事實就在那裡。可是,儘管確鑿無疑,也讓人難以相信,所以為什麼要把它說出來招惹懷疑和輕視呢?我們無能為力,無法控制正在發生的事,也無法避免它。他們來了,就這樣。」
2
「我想說說這件事,」凱帕爾說,「我非說不可。」
「我在這件事上也想了很多。」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說道。
「我現在除了它其他什麼都不想。」戴維斯說。
看來凱帕爾對火星人的狂熱度並不亞於他。那張變形怪異的臉漲得通紅,每個手勢都顯示出極度的興奮。但凱帕爾克制自己的衝動盡可能注重事實的決心也十分明顯。
三個男人來到凱帕爾家裡就餐,目的是為了討論戴維斯的第一次調查結果。
「讓我們看看有多少收穫,」凱帕爾說,「讓我們從戴維斯已確定的事實中將那些純屬猜想的內容清理出去。我認為這一點已清楚地顯示出來了,即一種新的頭腦確實來到這個地球上,帶來了一種更簡單、更清楚、更強大的思維方式。它們已經在各處個別地運作起來,在人類活動中產生了一種沒有次序的創新局面。但至今這些新型頭腦還沒有湊到一起,相互聯繫。到目前為止,他們還很難瞭解自己,更不能互相瞭解。他們分散在各處。這些,我想,似乎都可以被確定,是嗎?」
戴維斯先生點頭表示贊同。
「到目前為止,我們主要通過材料科學和機械發明感覺到這些新型人類的存在。在此階段,對創新社會來說,他們分散太廣、太孤立。社會的更新需要非常廣泛的合作,程度也大不一樣。這些新人分散在四處,並沒有成群出現;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可以說,每個人從出生起就被固定在出生的那個環境中,眼前呈現的是已經確立了的人們對世界的認識。他們不得不調整自己的社會行為以適應現行建構。無疑,許多人完全為自己置身其中的人類常規的教條化和不合理性而感到困惑不解。怎麼說呢?他們至今還沒有機會涉入人類事務瑣事之中。但在一些像玻璃片、廢金屬、彈簧、天平一類東西上面,他們沒有遇到同樣的問題,幾乎從一開始就可以自由思考。
「那是初始階段。還沒有人試圖解釋過去一個半世紀科學知識突飛猛進的原因,可這件事為此作了解釋。至今已經有大量精確機械的發明出現。這說明一種必然的人類活動的不統一性使得發明分散四處,也導致產生了前進的驅動力、機械科學方面的革命以及社會理解的相對滯後。要想使新現點在後者的領域裡成為真實幾乎完全不可能。合在一起,那便成為更棘手的事。我認為很容易解釋為什麼會這樣,然而,如今每個人都有理由用所謂的——用主教的話來說——我們道德和社會的弊病同物質進步做對照。這是一個暫時階段。」
「但是十分糟糕,」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造,「就好比超人製造飛機而猿人擁有它。」
「不管怎樣,畢竟是暫時的。」凱帕爾繼續說道,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因為,就像我說的,一開始這些火星人極為稀少且分散廣闊,但隨著數量增多——我想沒有理由不這樣看——他們必將互相瞭解,互相接觸。這樣的頭腦,不用說,將熱衷科學工作。他們將注意到並區分智力類型,這必然直接導致自我發現。他們將發現他們彼此如何相似,如何不同於普通世界裡的普通人。於是他們將開始明白自己是什麼人。」
「歷史的新篇章,」戴維斯先生沉思道,「然後呢?」
「讓我們想一想,」凱帕爾說,「我相信對將要發生的事做大量的分析是可行的。我自己認為我們已經可以做一個大概的預報,但在我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你們二位聽之後,我可能對此會更有把握。假使我僥倖成功的話。有幾個非常明顯的問題還確實值得一問。火星人入侵地球的第二個階段將會怎樣?火星人在我們中間繁殖,我相信他們會以我說的某種方式表現出來。他們將意識到自己是什麼,將尋找自己的同類,用他們的方式相互理解。他們將以某種風格融入社會活動之中。是什麼風格呢?」
3
「但首先,」他說,「我想弄清一件具有某種實際意義的事情。」
他的目光集中在放在桌面的雙手上。「我想問戴維斯。現在我們聽了他的說法,即一種新型頭腦正在地球上出現,一種堅固的、清醒的、不易改變的頭腦。它曾經以不確定的方式間斷出現過,非常罕見。它說『為什麼不呢?』於是創造了許多東西。現在它明顯地增加了出現頻率。雖然不是蜂擁而至,但也是不斷湧現。那麼,我想知道的是,當這種新型頭腦出現的時候是否是其全部?讓我說得更清楚一些,我們承認,組成人類智力的基因在新型頭腦中被改變了。這些新型頭腦更加堅硬,更加靈敏,從本質上來說也更加誠實。是的,但它們是否與舊的完全脫離,抑或從許多情況來看是一種半火星人半地球人的混合?」
「我想強調那個混合型的想法。是否他們身上既有那麼多地球人——舊式普通人的特徵,又有那麼多純種火星人特徵?所以他們既有虛榮,耽於幻想,自視甚高的屬於舊習的一面,又有像泥漿中閃光的水晶的一面。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我們將火星人當作人類的對立面來談論,這樣未必正確。我們三人試圖用不同的方式得到有關這種人種的真正感覺。這些新生物……」
凱帕爾停頓了一會兒,眼睛看著自己的手。「他們將是非常不幸的生物,在許多情況下……你說呢,戴維斯?關於我那個混合的想法,你怎麼看?」
「我還沒有這樣想過。你看,我一直在四處尋找一種頭腦敏捷,難以駕馭的類型,那是你建議的,大夫。我確實找到了他們。我尋找的是與眾不同的類型。」
「你沒有想過其他方面?」
「沒有,我還沒有在與眾不同的類型裡面尋找相似之處。」他停了一下,又說,「我一直在尋找不同的人性,而不是共同的人性。」
「那麼,」凱帕爾繼續說道,眼光主要對著他那雙看上去十分聰明的手,「這個混合的觀點打開了一個全新的思考領域。它消除了桑德可萊普的噩夢,即無數個小妖怪蜂擁而至,數量成倍增加,毀壞我們的家園和所有組成人類生活的東西,等等。那樣的話,我們必須設想那些分佈世界各地的個體數量的增加,雖然不管怎樣,他們至今似乎還沒有懷疑過自己是一般人,但他們對生活感到的困惑要比別人多得多。現在,也許會有所不同……」
「作為孩子,像其他孩子一樣,他們一開始就認可了他們所看見的這個世界,相信別人告訴的一切。以後,隨著年紀的增長,他們將會發現自己的大腦思維偏離正軌,他們通常會覺得事倩不協調一致。起初他們會認為問題出在別人身上而不是他們自己。他們不敢肯定父母和老師是否會才目信他們說的話。我認為,在這些火星人中間,那個奇怪的關於整個世界是某種騙局,很快它將呈現出另一副模樣——現在的許多孩子當然也有——是他們不可避免的共同特徵。」
「懷疑他們所聽到事倩的真實性?」戴維斯若有所思道,「孩子們當然有這種懷疑。就連我……」
凱帕爾飛快地瞥了他一眼。
「現在,」凱帕爾說,眼光仍然停留在手上,「在我繼續火星人將對地球採取何種手段的問題之前,我想先向自己和你們二位提幾個相當尖銳的問題。如果我有些說教,或舊話重提,你們不會介意吧?我本來就是當教授的嘛,你們一定沒忘記。」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做了個贊同的手勢,戴維斯則顯得非常專注。
「讓我們暫且將這間房子當作真理殿堂裡的一套公寓。就我們自己來說,我們是一套完善社會秩序中受尊敬的公民,並因所付出的勞動而得到優厚的回報。我們懂得調整自己——非常舒適地——來適應生活,那麼我要先問自己一個問題,並回答它。我現在對自己智力的感覺是否同二十多歲時的感覺一樣?不一樣。從那時起,我們就用一劑心理分析的藥水將大腦洗空了。我們現在開始認識到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自我欺騙的複雜系統,我們一廂倩願地對恥辱和壓抑視而不見,我們有意識地接受阿庾奉承和誇大其事,下意識或半意識地迴避和順從社會壓力及罪惡。我們接受所有現成的東西,而對於成千的道德問題、公共問題、習慣規則,我們更多的是拋之腦後,而非表達看法,提出意見。我們將沒有思想可流露。我們甚至欺騙自己。我是否誇大了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貢獻?」
「我不這樣看,」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道,「不!」
戴維斯沉默不語。
「我們出生並生長在一個現在看來顯然在許多重要方面是失敗的社會秩序裡。這個社會秩序正在土崩瓦解。它帶來的不是好處,而是缺憾和精神崩潰。戰爭、籠罩一切並不斷增加的獸性、真正自由的缺乏、經濟失控、物質過剩掩蓋著巨大的反乏——一難道我在誇大其事?」
「沒有,」赫德曼-斯代玎大夫歎氣道,「沒有誇大。」
「許多高智商的人們似乎相信我們正走向世界範圍的戰爭——他們稱之為文明的崩潰。戴維斯先生,你曾指責說那是純粹的悲觀主義。」
「別管我曾經寫了些什麼,」戴維斯說,「我們現在討論的東西已經足以說明問題了。」
「那麼,我也許可以說,說得溫和點,我們這個世界的前景是險惡和令人沮喪的。」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將兩條肘臂放在桌上,「對任何一個有遠見的人來說,人性的產品總是險惡的。」
「尤其是現在,不是嗎?空戰,細菌戰,漫無目標的失業者,社會內聚力的消解,精神自由的迅速失卻。」
「不錯,」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說,「也許是——尤其是現在。對於我們珍視的東西來說,前景是非常不妙的。」
「總的情況是在走向分崩離析,大片大片的脫落,衰亡。我發現最糟的——也是人類前景不妙的根源——是地球上所有優秀的清醒的頭腦正變得越來越不起作用。我不知道你們是否也這樣看,但是如今的世界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暴力,平庸的思想,以及卑劣的品質在統治一切。它在使一切變得粗俗,包括任何新生的,美好的東西,包括任何發明創造,包括我們的孩子。不論它是以聲勢浩大的革命行動或是反革命行為來表現自己——從長遠的角度看都是一樣——或是通過某個人物來體現——像希特勒——在他的身上體現自己的特徵從而達到痛快的釋放。在我看來,極端愛國主義,群體恐懼,迫害欲,尤其是迫害欲,如今比過去更為明顯,更加恐怖,更加駭人聽聞。這是你那個專業的問題,戴維斯。一個由歷史評說的問題。不管怎樣,事實是非常明顯的。」
「我們三個幸運的人坐在這裡,我們有立足點,似乎比較安全,顯然已經為自己安排好一切。我們在哈萊大街的安全感也許沒有二十五年前那樣強,但依然感到比較安全。我們是世界知識分子中的一部分。請問,這個世界有多少是我們的?我們敢於離開這間屋子多遠來談論如今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事?我們又敢走進自己的思想深處多遠——帶著亮光,帶著大膽的問題?即使是你,我,赫德曼-斯代玎,在火星人這件事上,也一直極為小心謹慎,並還將繼續如此下去。我們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名譽,我們決不能放肆,如此等等。我們甚至對自己也非常謹慎。對當前的政治,對大聲嚷嚷的愛國主義,對所有糊塗的陳腐的宗教狂熱,對獨裁統治,我們流露過真實看法嗎?儘管我們生活在一個自由的國度,一個自由的國家——我們這樣被告知——這裡沒有集中營,沒有審訊,沒有流放,沒有殉道者。沒有看得見的束縛,——然而我們卻被束縛著。我們還有多少智慧的自由?事實上,僅僅因為我們太謹慎而不去運用它。我們這裡或別處的知識分子是否還有任何影響,是否還能發出任何聲音來吸引、轉移,或引導我們稱之為歷史進程的人群大潰散?」
「什麼?」戴維斯道。
「我們稱之為歷史進程的人群大潰散。」
「接著說。」戴維斯說。
「假設我們出去,到一個盡可能公眾多的場所,把我們今天關於人類情況的想法和盤托出,那會怎樣?」
「我想,」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說,「人們會開始砸我們的窗戶。」
他想了一下,又說:「英國廣播公司很可能會請三個大主教對你喋喋不休。然後,你的學生會在課堂上製造麻煩,你那些坐在後排的學生……我的情況則大為不同。我的職業使我對一兩個高貴家庭有一種控制權。」
4
「我最近一直在想。」戴維斯起了個頭,又停住。他有一種作家措辭未定的習慣。
「剛才你說到陳腐的宗教,」他繼續說,「如今生活中許多東西都陳腐了,過時了,這我同意……」
他小心翼翼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我想,在過去的一百年中,那些將人們凝聚在社會中的主要思想已經過時了。奇異的新思想已經產生影響,至少我們三人開始明白這一點。但是,由於人類社會是一個不斷被關注的對象,起主要影響的思想還從來沒有被取代過。它們被加入了新意識,因而變得模糊不清,內容太廣,影響減弱。取代這些思想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每當要解決一樁事時,總是會有新的血液,新的變形。舊事物用於新目的是無法經受時間的考驗的。因此,我該怎樣稱呼它,社會意識形態,社會意識形態成了成堆的舊意識,這些舊意識,由於各種說法的誤用,既能表示任何事物,也會什麼都表示不了。其影響也越來越沒有把握。我說清楚了嗎,凱帕爾?」
「你把我想的說了出來,而且說得比我自己可能說的更好。」
「我完全同意,」大夫說,「接著說吧。」
戴維斯先生將盤子推開,學凱帕爾的樣子將兩條手臂疊放在桌上。他說話很小心,緊扣主題。其他兩人則專注地看著他。
「你們看,有很多講求實際的人,他們越是認識到思想體系的缺陷和腐朽,就越是處於幻覺之中,越是對這龐大體系垮掉後可能發生的事感到恐懼……」
停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我就是這樣。」
「實際上,」他進一步說,「我的工作至今一直在支持那些我認為仍然有影響的思想。通過我自己的原因我開始明白了,第一次……」
凱帕爾將身體向後靠去,手放進口袋。顯然他喜歡戴維斯所說的內容。「我們,」他說,「現在在真理的殿堂裡。我們發現自己都認為這個世界正漂浮在陳舊觀念的木筏上,這個木筏已不再緊緊綁在一起,那些曾經被確認的制度、習俗、道德規範如一堆腐爛不堪的東西,合在一起並不比一堆漂浮的木頭碎片好多少。
「我們似乎都同意這一點。現在,這些外來的新生物,我們稱之為火星人的生物,正登上這個漂浮的系統,帶著他們那堅硬靈敏的頭腦和尖銳無情的疑問像星星劃過天空一樣刺玻我們的黑暗。他們是來拯救我們的嗎?即使他們能夠拯救我們,我們會允許嗎?如果不能,他們會怎樣,這條精神木筏將會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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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精神木筏。」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重複著這個不確定的說法。「一條精神木筏。」凱帕爾望著他的朋友,兩隻大小不一的眼睛流露出半帶自衛半帶溫情的表倩。「難道不是?」他說。
「它有什麼問題?」大夫說。「別回答我說『所有一切』。具體一點。這條木筏有什麼問題?你的證據是什麼,凱帕爾?我想知道得更清楚些。」
「好吧,」凱帕爾提起精神來說道。「這只是產生了一半的想法。不錯,是你的,我的,每個人的。就像一頭非常小的馬駒才出生了一半,受到胎膜的阻礙,不能全部掙脫出來。它亂衝亂撞,半睜著眼。我們所有的哲學,最好的,都比不上它。特別是……」
「特別?」
「還有第二個世界,它已建立了自己的語言,成千的隱喻被人們接受。它有另一種塵世煩惱,這個鬼怪和靈魂的世界與真實世界共同存在。它與現實重疊,緊挨其側,相似但不相同:若幻想中的拙劣模仿;一種模糊的重複;一個想像力四溢的世界,共同傾向導致的後果。我們看見在每個人身邊有一個幽靈,它並不真的在那裡,我們想像在宇宙旁邊有一個最大的幽靈。每當智力運行有些艱難,每當我們聰慧的眼睛感到真理之光,我們便失去聚焦點,滑進幽冥之境。幽冥之境乃通往理性喪失之夢幻鄉的必經之路。在幽冥之境,幽靈的世界,你可以為自己的衝動找到無盡的解釋,無盡的理由。這是我對人類智慧的指責;這個永遠令人糊塗的二元論。人類智慧的最後成果是簡單完整地看待生命。」
(「高培爾學校裡的那個男孩。」戴維斯心想。)
「不過我們現在更直接地得到它。」大夫說。
「我們得到的是進來的新影響。」戴維斯說。
「不僅僅如此,」凱帕爾說,並不在意那些新影響,「這愚蠢的生物還有許多其他問題。」
「是人類。」大夫小聲道。
「讓我們聽聽都是什麼。」
「這生物幾乎不會長大成人。我們幾乎誰也不能發育完全。我們特別害怕承擔全部做人的責任,那就是成人的含義。雖然男人是長不大的男孩,但仍然長得粗大笨拙,一個走來走去的怪物,一個墨索里尼,歐洲活蹦亂跳的男孩。大多數人到了人生的終結之時總是被懇求對後人施以保護和指導,在這種懇求中衍生出所有對上帝、帝王、領袖、英雄、上司,以及像人民、祖國、教堂、黨派、群眾、無產階級等神秘人格化東西的頂禮膜拜。我們接受幾乎所有的妄自菲薄,而不願鶴立雞群,成為完全成熟的個體。像所有幼獸、小蟲,我們也充滿恐懼。有罪感是什麼?不過是未成熟動物本能的恐懼罷了。啊,我們在做錯事!我們將為此受懲罰!我們充滿了對原始詛咒和神秘罪過的恐懼,充滿了犧牲、贖罪、下跪、匍匐的自虐衝動。它麻木了我們對幸福的追求,使這個世界充滿卑鄙、殘酷,和瘋狂的行動。
如果說我們還有不完全幼稚的時候,那至多也是在少年時期。我們人人皆有的極端個人主義!說人像一群關在籠子裡的猴子一樣縱慾並不奇怪,但性只是極端個人主義的一個表現。人在任何地方都瘋狂地以自我為中心——超過生物上的需要。沒有哪一種動物,甚至一條狗,有這樣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尖酸的嫉妒心。恐懼與此相連——沒有明顯的界限——隱藏能也是如此。對財富的熱愛即來源於恐懼。這個嚇壞了的、不成熟的東西渴望安全,絕對的安全。於是,經過最自然的轉換,恐懼發展成對擁有財富和權利的渴望。從逃避性防衛到攻擊性防衛是一步。他不僅害怕別人,而且恨他們,詛咒他們。進行毫無必要的鬥爭。他冷酷殘忍,熱衷征服和迫害。人啊人!斯威夫特怎麼說的?這樣一個傢伙豈能與榮譽並提!」
「人類,是嗎?」大夫道,「不過,聽著,凱帕爾。他真是如此之糟?只是一個斜著眼睛看世界,被嚇壞了的,自衛的,幼稚的獸類,因為他還沒學會直視?如此沒有希望?你們這些實驗心理學家在過去的三四十年裡很快就將我們頭腦中對人類的看法清除了。非常快。你們一直在進行這種破壞性的——呢,有益的——對我們的動機和錯誤,奇異行為的分析。不錯……四十年前你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在我們這個行當,我們說正確的診斷是治療成功的一半。明確人類頭腦就好比將病人送上床接受治療。也許治療就此開始了。」
「是嗎?」凱帕爾道。
「難道現在不正是開始新教育的成熟時期嗎?新教育可以使人眼睛明亮,腰桿挺直,可以教會他直截了當地思考和成長,最終使他成為人。」
戴維斯搖搖頭,與其對別人說倒不如說是在對他自己言道:「人就是這樣的人。人性就是人性。靈魂是天生的而不是後天創造的。」
6
「在推測這些新人類時,」凱帕爾說,「我們必須記住一件事。固執清醒的頭腦並不是指我們稱之為頑固不化的人。我們所說的頑固不化是傻瓜,在問題面前不知所措,而固執清醒的頭腦則明晰若水晶;它像鏡頭旋轉,映照出事物的方方面面,各種可能性,事物之間必然的相關性。但不管怎樣,讓我們充分發揮想像力來設想這個外來的智慧生命將怎樣行動。他們將說些什麼,問些什麼,指出些什麼。人們對此會怎樣反應呢?」
「不喜歡,當然,」大夫道。「首先,我想,他們將遇到充滿敵意的冷漠。人們會說他們表意不明,效果不顯。他們將起來反對傻瓜,那個無論以個人形象還是烏合之眾或領導者的形象出現的地球人。但新人類將不偏不倚。那麼,說句俗話,他們到底站在哪裡?他們將不加入愚蠢的戰爭風雲,新三十年之戰、大屠殺、報復,等等的任何一方。擁護赤化,反對赤化,我們總是在搖擺不定。他們則不會如此。」
「那樣他們便有時間聚會。」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說。
「時間也許不會太長。人們將認識到他們說的那些不倫不類的話,提出的不偏不倚的建議具有某種內在的力量。他們提出的建議是建設性的而不是你爭我鬥。下一步,尤其是當愚蠢人類的領導者佔上風的時候,名譽和能力將與政府利益相聯繫,而他們則會被要求表明自己是支持者或是反對者。如果他們拒絕依附,他們肯定將拒絕依附,則會被指責為具有破壞性,對現實不滿的叛逆。由於清醒而不隨波逐流,他們將面臨許多艱難,將同樣受到左派和右派的仇恨。」
「那麼,」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問,「他們怎樣可能對這個世界有某種控制呢?」
「頭腦清醒的人怎麼控制這個世界?」
「是的。如果你認為這是同一個問題。」
「我不是一個預言家,」凱帕爾說,「我只是在考慮各種可能性。假如更清醒、更智慧的生物不斷來到我們這個世界,這樣的事不會發生嗎?所有這些智慧生命難道不會面對同樣的世界,同樣的問題嗎?沒有任何政治或宗教的組織,他們難道不會對這些問題有同樣的看法——同樣的東西在他們看來有同樣的價值?儘管他們之間並不需要進行商談。我堅持認為正常的人類大腦只有一種智慧,而無許多。如果真像戴維斯想的那樣,這種新型大腦的一個特徵是對大眾的看法,愚忠、本能偏見和空談的牴觸,那麼,沒有任何政治組織或黨派或運動或那一類東西,這些意志堅定的生命難道不會依照他們自己的意願拒絕做野蠻可怕愚蠢的事而開始做有意義的事情?
「假定他們是有才能有自信的人,能做各種各樣的事倩。那麼這個世界上許多科學、醫學、機械、管理領域裡的重要位置很可能落在他們身上,隨著他們人數的增加、遍佈的範圍增廣,他們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很可能影響與他們有關的下屬。是的,你已經提到過,大夫,通過更明智的教育,即使是普通人也可能被火星人化……
「那麼,假設你發現一架轟炸機裡的駕駛員碰巧在自問:『看在鮮血和頭腦的份上,為什麼我要做這件殘酷愚昧的工作?為什麼我不掉轉回去把這玩意落到指揮部那些殺人者的頭上?』接著,他沒再猶豫,就按想的去做了。當他降落到地面時,假設地面上還有一兩個人贊同他的行為,沒有一點不滿,事實上和他站在一邊,那又怎樣?即使是古羅馬的角鬥士也會有反抗的智慧。我們訓練的具有這些品質的空中新勇士,其基督教名字也許就是斯巴達克斯。
「再假設一個技術嫻熟的工人在做一門大炮上的精細活,他頭腦很清楚,如果這門炮不開火,對這個世界會更好。那麼它會開火嗎?或者這是一個製造炸藥的化學家。這樣的事情隨著火星人數的成倍增長肯定會成為一個問題。你們那大喊大叫的煽動者或咆哮的統治者病了,需要手術,這裡有一位愛國者庸醫,他無論如何都將把病人弄得一塌糊塗;還有一位冷靜、自信,但不會算計,有知識,有注射器,有手術刀的人,他可能殺了病人,或醫治好病人。可是他為什麼要醫治呢?
「統治者只要病情允許就會用那雙權勢的眼光瞪著他。火星人對此非常在意。從他的角度出發,他絕不會有任何誇大。他會說,是你的世界反對我的世界,於是他要做他認為對世界來說是最好的事情,且不暴露自己的意圖。專家將擁有權力,如果他們有足夠的洞察力的話。在這方面他們需要向前邁一小步。」
「不過這是——破壞!」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說。
「對於非理性衝動,惟一的理性回答是破壞。」
「你暗示是暗殺。」
「我沒有暗示什麼。我明白說的就是暗殺——如果朝瘋狗和離群的象開槍就是暗殺的話。暗殺是在獨裁統治者面前合法地聲張個人尊嚴。這不僅僅是權利,也是義務,一個神聖的責任。獨裁者是違法者,他使自己喪失了公民權。他的存在降低了你的人格,他將醜惡行動強加給你。他可以徵用你,讓你在邪惡之間選擇。殺了他當然要比讓他使你直接或間接地去殺害其他人更好。如果你足夠強大,你可以對他說:『你是個混蛋』;如果那樣可以終止他惡行,你還可以對他寬容點;但如果你不夠強大,則必須殺了他。除了這樣,你還能做什麼呢?做一個遵紀守法的人?」
「可怕。」大夫說。
「不過是簡單的常識。」
「火星人是殺不完的——如果這是它們的命運。」
「殺它們是為了好的目的。」戴維斯說。
「殺了它們對舊秩序也並無好處,」凱帕爾說,「總會有更多的頭腦冷靜的紳士,像現在這樣相信宇宙射線,相信我們頭腦深處的永恆的智慧。在愚蠢人的世界,頭腦清醒的人舉步維艱,但他們能使這個愚蠢人的世界振作起來,即使他們不奢望能改變它。一個頭腦清醒的人將跟隨另一個;一個頭腦清醒的人將越來越清楚地懂得另一個。他們將肩並肩,不管法律有多糟,當局者有多愚蠢。」
「一場甚至連革命組織都沒有的革命?」
「不是革命,比革命更好。革命不過是社會轉型。革命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任何事情。革命究竟是什麼?不斷加劇的階級和群體的不平衡,中心轉移,木筏翻傾,與舊事物不同的另一面成為主宰。這就是革命所具有的一切。我說的不是革命,而是一種新的行為方式,是黎明破曉。」
「啟蒙。」戴維斯試著說了一個詞。
「是誰就要來臨?」凱帕爾突然加重語氣道,「是火星人還是非火星人……?」
「不過,親愛的凱帕爾,」大夫說,「你說的不正是無政府主義嗎?」
「我想,是無政府主義。它有可能意味著『回到混沌』,所有從個人動機個人追求裡釋放出來的清醒頭腦朝一個方向得出同樣的結論。人的大腦同火星人的一樣。有理性的頭腦不會像人們裝的那樣持那麼多不同見解。他們必須遵守絕對的法律。我們有誤解,我們並不停下來去瞭解它。我們讓自己接觸生活。世界上每一個統治者都生活在不斷與簡單知識和討論爭鬥中。我們則生活在——讓我們面對事實——一個擠滿了躲避知識,惟恐頭腦清醒的病人的瘋人院裡。」
他停住口,將雪茄煙盒朝客人面前推了推。
「一個變得頭腦清楚的世界。」戴維斯說。
「星球心理療法,」大夫說,「一個清楚明白的世界,我的大師——一那麼以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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