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翔萬里 第七章 河南殘夢
    風翔萬里--第七章 河南殘夢

    第七章 河南殘夢

    1

    隋朝大業十二年(公元六一六年)秋,花木蘭二十二,這是她從軍的第六年。陽曆的九月,河南的山野已是一片深秋景色。樹葉由綠變黃,開始飄落。無風之日,秋高氣爽,碧空萬里,和田的陽光普照大地。農家洋溢著秋收的喜悅,在慶豐收的歡樂聲中也夾雜著幾聲雞鳴狗叫。

    在這樣祥和喜慶的日子裡發動戰爭,令兵士流血犧牲,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但是,進人這個月以來,東陽郡已集結了十萬賊軍和四萬官軍。以及和官軍人數幾乎相等的民眾逃人榮陽郡城避底:大規模的決戰迫在眉捷,眾人有目共際—-ˍˍ-一

    四萬名官軍中,有一萬是張須陀的河南討捕軍。他們當中,有的人要在決戰前夕,寄送家書回故鄉、花木蘭和賀廷玉經常為他們代筆。

    賀廷玉雖然是家中長子,但因母親早逝,同胞兄弟也病故。父親再婚,而又有了三個兒子。家中有牛、馬、羊千頭,還有廣闊而肥沃的牧草地,即使賀廷玉不回去,家中也不會聽了香火。已經長達六年不在家的長子,突然回故鄉的話,反而會產生各種複雜的問題。賀廷玉已經放棄回故鄉的念頭,有機會也寫了封家書捎去,告訴家中自己平安無事,並表示願意把財產繼承權全交給弟弟們。

    木蘭大扶一年給家裡寄一封信,而且並不多寫。只寫「平安」二字,就全部意在其中。聽說有一個叫杜伏威的匪賊經常出沒於家鄉周圍,與官軍作戰。杜伏威這個人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但他勇猛苛烈,對隋朝官吏和自己軍中卑怯之人毫不客氣,但他是個有志向的人,不進行無益的殺出和掠奪。得知這一切的木蘭不再給家中寫信,因為她怕萬一信件落人杜伏民軍手中,木蘭全家都得受連累,有被殺的可能。為了全家的安全,倒不如斷絕聯繫。儘管如此,官軍在各地屢遭失敗,在官軍中的人和家庭常常無法聯繫,更可說明此時世道混亂已極。

    各地的官軍得不到朝廷的援助和補給,每打一仗都被賊軍擊潰。為避免承擔敗北之罪,不願遭受刑殺,不少人因此投靠賊軍。這樣一來,賊軍的勢力更加強大,官軍日益衰弱。

    河南二十八郡太守們為協助張須陀,籌集了糧食和三萬名士兵。由榮陽郡的太守楊慶統率,與張須院會合。河南討份軍的總人數雖然因此大大增加,但實際上卻不是件可喜可賀的事。這些新兵訓練不夠,經驗不足,不能和身經百戰的勇士們一起行動。只以精銳部隊,閃電戰術,以少勝多是張須防的用兵之道。未經訓練的新兵是原來部隊的三倍,反而使軍隊的強度和速度都受到拖累。

    木蘭和賀廷玉也都心事重重。他們尊敬的老上司薛世雄被迫敗死沙場,其原因就是新兵陷於恐慌,導致軍隊內部混亂無序造成的。一旦數萬新兵驚慌失措,連薛世雄那樣久經沙場、老謀深算的名將都無回天之術。張須陀徵求二位意見時,他們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張須陀點頭贊同,但似乎難以下明確的結論。

    「我想作戰只能靠你們二位,請楊太守的軍隊守陣,這樣或許能夠順利吧…」

    張須陀也有他的煩惱:他不好意思對楊慶這位第一次來助拳的太守以「免了」這一句話拒絕,幾經苦難拚搏至今的張須防,如今也不得不考慮人際關係。而且,如果三萬名新兵經過訓練和實戰,

    成長為精銳部隊,建立各郡太守合作支援的新體制,則可確保河南

    二十八郡的安定。以此為核心,或許能夠恢復天下一百九十郡的安

    寧太平。總之,應該保護這剛剛培育出的幼苗。

    「這想法或許太天真,不過期待有朝一日能如願以償。這件事目前只好拜託你們了。當然,能不戰是最好。」

    「能不戰是最好…」

    雖然張須陀沒有刻意強調,但此話出自於他這位當年隋朝唯一的常勝將軍之口,聽起來特別語重心長。張須陀似乎並不喜歡將戰爭無限期的延續下去。他希望仁政治國,百姓安居樂業。它並不想當什麼隋朝的最高勇將,只希望自己還是個循吏。

    在敵方與張須陀為敵的主要人物是李密,他認為這次戰爭具有非常積極的意義。他制定作戰計劃,配備兵力,並將徐世勳和單雄信叫到本部進行周密的佈署。

    「張須陀有勇無謀,打敗他不費吹灰之力。」

    李富這樣斷言。他無視張須陀歷來的用兵之妙術。這個世上沒有比他更富有智謀的人物,所以他這麼說並不算過度自傲。

    「所以,我希望單、徐二位將軍千萬不要貪圖小功。不必奪取所有敵兵的頭,而該集中力量,專門對付張須陀。」

    單雄信的年齡不詳,大概三十歲左右。在隋未唐初的亂世時期,他是「矛術天下第一」的勇士,後來他成為王世充的部下。王世充與唐李世民爭天下時,單雄信站在騎兵的前列,率先沖人唐軍,擊潰雲集而來的敵兵,李世民險些喪生於他的矛尖,這時站在單雄信面前保護李世民的是已經成為唐將的徐世勳。單雄信雖是充滿銳氣的鬥將,但他有過於自負的缺點,作為大軍的指揮官恐怕不如徐世勳。在後世的史書中,有關徐世勳的記載都是以「李勳」這個名字出現的。這年,即大業十二年(公元六一六年),他二十三歲。後來,他效忠唐朝,以常勝之將馳名天下。高宗皇帝治理天下的期間,他指揮遠征軍,消滅了高麗。當時他年輕有為,精明幹練。五十多年以後,到他七十五歲時,仍頭腦清晰,精力充沛。

    李密凝視著兩位將軍的臉。

    「如二將軍依我的指示行動,就一定可以取到張須陀的人頭。絕不會失敗。」

    李密再次直呼張須陀之名,他抬頭挺胸,一付傲然自信的神情。當然,他也多少有點在裝樣子。不過,如果他本人表現出不安和懷疑,無法使全軍服從,那麼要排除翟讓,篡奪瓦崗軍的指揮權,進而稱霸天下的目的就更不可能了。李密把他被揚帝所厭惡的那種目光射向單雄信和徐世勳。單雄情和徐世勳沉默一會,表示完全服從車密的指示。李密心滿意足,再次誇獎了這兩人的武勇和指揮能力。

    離開李密處後,單雄信朝拴著的馬走去,對徐世勳說:

    「-功,你相信那個傢伙嗎?」

    單雄信對李密沒什麼好感。這位剽悍的勇將,不喜歡信心百倍的雄辯家式的人物,是很自然的事。徐世勳沒有即刻回答。他雖然比這位僚友年輕,但他的判斷能力在瓦崗軍是首屈一指的。過了一會,作了如下回答:

    「沒有必要信任他,不過作戰方案是他制定的,要看這個方案是否值得採用,目前為止我認為還可以。」

    徐世勳輔佐翟讓長達六年之久,最近開始感到有點空虛。根據用讓的才幹,只能在河南二十八郡的一角保往勢力,沒有飛躍和發展的希望。瓦崗軍不是翟讓的私有財產,如果李密的才能和智慧超過程讓,讓李密成為全軍的總帥也可以。當然,徐世勳絕對沒有殺害程讓的企圖。

    「好吧,先打一仗試試看吧,反正值得一試。」

    單雄信採納了僚友的意見,飛身上馬離去。

    II

    兩軍在榮陽郡城的南面交鋒,離郡城約三十里,地形複雜,林木繁茂。張須陀決定把楊慶的三萬兵力留在後方,讓自己所信賴的一萬兵力當前鋒,他原本想請楊慶駐進郡城,但楊慶沒有同意,他相當適合當官,卻沒有武將的才能。只是鬥志高昂,貪求功名。另一方面,李密讓翟讓帶六萬兵力與官軍進行正面作戰,他自己率二萬人作伏兵,讓徐世勳和單雄信各率精銳騎兵五千,作為旁隊。

    官軍最先和瓦崗軍交戰的是秦叔寶的隊伍。

    在這次戰役中,秦叔寶使用的武器叫「鋼」。所謂用是鐵鞭的一種。四校無刃。這種細長有彈性的鐵棒有強大的殺傷力,一棒就可打得頭顱四分五裂,擊打在甲冑上,即使甲冑沒有被打碎,也會因此一擊而喪失戰鬥力。這種武器不會被折斷,也不會因血肉模糊而導致刃鈍影響殺傷力,更沒有因刀卡在肉中而難以取出的煩惱。戰鬥者身陷餛戰漩渦時,這種武器有時能夠比劍更有效地發揮作用。

    在敵軍中躍馬飛奔的秦叔寶把們揮得橫豎揮國。賊兵一個接一個落馬,馬因喪失騎手而狂奔亂跑。這時,翟讓擁有六倍於官軍的兵力,全部投人戰鬥。張須陀把偃月刀橫放在馬鞍上,嚴密監視戰況,一發現敵人的身形,立刻命令羅士信的騎兵從側面攻去。當出攻使得賊軍混亂措時,賀廷玉箭矛交替進攻,致使敵人遭受嚴重損傷。

    在《隋唐演義》《說唐》等歷史小說中,秦叔寶和單雄信相識於兩人皆設沒無名的青年時代,互相看重對方的武勇而結為把兄弟。因此,後來單雄信經過殊死奮戰,終成後軍俘虜之時,秦叔寶和徐世勳千方百計想救他一命,但單雄信將生命置之度外:

    「屈於幼唐求生存,成何體統!要斬便快斬吧!」

    單雄信說得斬釘截鐵,終被處刑。

    後來,兩方的際遇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這時在「榮陽之戰」中分為隋和反隋兩個陣營,並展開殊死的戰鬥。在《隋唐演義》中,秦叔寶、羅士信、徐世勳、單雄信都沒有參加這場戰鬥,這和史實不合。

    秦叔寶親自揮鑭打擊賊軍,並令部隊同機以刀矛突擊。羅士信賀廷玉、花木蘭都看準時機,同時出擊,像尖銳的錐子一樣鑽入敵人內部,以要衝地點為中心,橫向擴展成線,向前推進,這樣反覆進行四次,一個上午官軍就前進了六里。翟讓打得也很艱苦,準備再築防線時,李密傳下命令,按原來的作戰計劃,偽裝逃走,將官軍誘人樹林。翟讓對這一指示點頭表示同意,開始撤退。

    翟讓的軍隊撤退其實不完全是偽裝,當時河南討捕軍已佔絕對優勢,根本已經無法打平。租讓逃了出來,當然,他的部隊也跟著逃離了戰場。在敗退過程中,隊伍沒有全面清亂,仍保持著軍隊的秩序,這一帶的瓦崗軍確實與其他賊軍不同。

    「李法主這個傢伙可能是想借河南討捕軍之手殺我,進而篡奪瓦崗軍。」

    翟讓在逃亡中產生這種懷疑,他的性格原本是信任人不疑,正因為如此,才使徐世勳和單雄信這樣的人才聚集在身旁。但現在,他對李富心中產生微妙的猜疑和警惕。他的猜疑命中一半,在這次的戰鬥中,李密一心想消滅的是張須陀,但如果租讓被河南討捕軍刺死在沙場,他也絕對不會痛心悲哀。

    翟讓敗走並不是裝的,這一點張須陀當然看得出來。張須陀和瓦崗軍曾交戰三十餘次,雖然全部獲勝,但始終未能根除瓦崗軍。

    「這次是等待已久的好機會…」張須陀心中暗想;也因為他有了這種想法,使得一個輝煌的勝利落在李密手中。

    「全軍追擊!」

    張須陀下令後,自己率先躍馬揚鞭。像他那樣精通兵法、戰無不勝的名將這次也顯得有些急於求勝。全軍緊隨其後,一心殲滅賊

    軍。

    「回想起來,當時,我們最拿手的戰術,被敵人反其道而用之,設伏兵、散佈謠言宣傳假情報,都是我們經常採用的戰略戰術,雖

    然靠這招打敗敵人,但自己也反而吃虧上當在這一把上。」

    事後,木蘭和賀廷玉這麼說。他們也在激烈廝殺的漩渦中追擊,

    絲毫沒有猶豫,如一瀉千里的洪流,邊追邊打擊敵軍的末尾部分,直追出約二十里路。

    此時埋伏在道路兩側茂密樹林中的李密伏兵,一齊躍出,令人喪膽的喊聲直衝秋季的天空,左右兩側的話如暴雨般襲來。萬箭齊發的響聲,宛如漢天飛來的蝗蟲一般。一時之間,官軍人仰馬翻。張須陀冷靜的指揮,結束了激烈的混戰。河南討捕軍陷於伏兵和大刀長矛的包圍之中,雖然戰鬥異常激烈,作戰隊形仍然很有章法,一次擊退人數兩倍的伏兵。他們的戰鬥力之強,是李密想像不到的。但是,發現河南討捕軍陷入「危機」的楊慶率三萬新兵聞人戰場後,反而便官軍戰勢急轉直下。這是李密派遣假冒緊急使者所致。

    「張大使身陷困境,請求援兵,十萬火急。」

    尚不成熟的實戰指揮官楊慶,原本就想協力作戰,這會兒立刻就慌忙調兵遣將,這樣一來導致敵我雙方秩序大亂,張須陀再也無法控制整個戰局。

    「索性分散逃走,還可能好些。」

    十七歲的羅士信一邊抖落粘在刀刃上的鮮血一邊在馬上說。

    楊慶的兵因為戰鬥意志和作戰能力失調,拚搏廝殺,不見戰果。他們的行動不符合作戰規則,只會阻礙河南張須陀軍隊的作戰行動。秦叔寶欲選擇最佳捷徑急救張須防,但受到行動無序、亂作一團的友軍的妨礙,致使秦叔寶的馬寸步難行。若是賊軍,還可以下令驅散,或掄起鐵銅給以致命打擊,但對友軍可就不能這樣作了-

    「楊太守戰死!」

    .這一惡耗是確定無疑的。李密的作戰計劃果然取得了巨大的成果:為使新兵團更加混亂不堪,瓦崗軍奇襲了榮陽郡太守楊慶的大本營。單雄信成功地完成這一任務。他長驅直人敵陣,刺倒左右官兵,終於摘下了楊慶的首級。得知主將不幸身亡,新兵更加慌恐不安。指揮者喪生,驚慌失措的新兵毫無判斷力,無論述命還是廝殺,都比敵軍遲緩。只是暈頭轉向地四處逃寬。斬殺楊慶之後,單雄信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攻河南討捕軍的背後。單雄信的外號叫「飛將」,他率領的騎兵團在靈活機動的作戰中發揮了最大的優勢和實力。曾一度被擊退的伏兵又折了回來,大刀長矛一齊指向河南討捕軍,阻止其撤退。負責殿後的木蘭,和衝進來的單雄信從正面展開交戰。

    單維信的長矛如長蛇一般朝木蘭攻去,木蘭用力彈開,總算避免了致命一擊。與些同時,木蘭的長矛刺向賊將的咽喉。單雄信戰馬一躍,在馬鞍上巧妙地一扭身,避過木蘭的長矛,兩人的馬鞍碰撞,發出奇怪的響聲。單雄信用了個「纏」勢,用槍絞住木蘭的長槍,用力一挑,木蘭長槍脫手飛去。單雄信回槍刺向木蘭胸膛的瞬間,木蘭從腰間抽出配劍,朝單雄信的側腹砍去,劍刀與甲冑這出點點火星。單雄信的甲冑沒被砍穿,但她的動作因此遲滯了一下,就在此時敵我兵士擁到兩將之間,把兩人的距離拉開了。木蘭一邊閃電般地揮劍砍殺敵軍,同時心中感到不安。她覺得今天的敵軍與以前的賊軍大不相同,不光人數多,而且統率有序,戰鬥意志高昂。

    「說不定今天得戰死在這裡…」

    木蘭這樣想。她覺得就算陣亡也沒有理由抱怨任何人,從軍六年,雖是出於無奈,手底下殺了的人也的確不在少數,用佛教用語來說是殺率過重。即便死於亂劍之下也是合理,只是她還有兩件事放心不下:一是故鄉的父母,二是一直對朋友隱瞞著自己的真正身份。六年來木蘭一直在欺騙賀廷玉。雖說是萬般無奈,據木蘭觀察瞭解,她認為賀廷玉是最大的英雄好漢。她很想說明真相,向他道歉。但是,得知真相的賀廷玉又會怎麼說呢?

    木蘭的左右刀光劍影,頭頂上亂箭飛舞,怒吼、慘叫,金屬武器的碰撞聲震耳欲聾。血腥刺鼻。第二支槍連把柄也沾滿鮮血,已滑得不能再用來突刺。木蘭揮舞著這支已無殺傷力的武器,再次把敵人打下馬。在忘我的廝殺中,突然聽到有人呼喊她的名字。

    「子英!你沒事吧?」

    「是伯陽?」

    木蘭的叫聲被刀劍撞回。賀廷玉朝木蘭笑笑。他長劍一閃,把前面的賊軍砍落下馬。他身邊的士兵一齊策馬向前,把鐵軍沖退。木蘭暫時脫險,但全軍的危機並未解除。

    皿

    形勢對瓦崗軍有利,而且隨著時間越來越好。河南討捕軍漸漸被拖人一種他們從來沒經歷過的處境一失敗。儘管如此,士兵仍很堅強,雖然指揮系統被切斷,但各部門仍能發揮機動作用,抗戰極為激烈。

    馬踢人踏,地面凹凸不平,鮮血將泥土染成暗紅色。斬殺、擊打、扎刺、反擊,劍刃崩壞,長矛折斷,甲冑破裂,怒吼、哀號連成一片。鮮血似雨灑一般。瓦崗軍十萬,而河南討捕軍現在是一萬;三萬新兵身陷瓦崗軍的包圍之中,正在被殲滅之中,他們喪失了指揮官和戰鬥意志,簡直可以說不像士兵,而只是一群手持兵器的老百姓罷了。若能團結一致,抓住敵人的薄弱環節,衝出包圍圈,大多數人都可以脫危,他們完全沒有這個判斷能力,處於惶恐包圍之中,只有被殺的份兒。

    張須陀有能力作出冷靜的判斷:為防止河南討捕軍解體和大精帝國的滅亡,他完全可以放棄三萬名未經訓練的新兵,保全自己的性命。對河南討揚軍來說,這些新兵本來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果今後兵員不足,可再徵集。但張須陀卻不是這樣的人,有關榮陽之戰,在朝廷的高官們看來,張須陀的威望、戰績、統率力是無價之寶,他存在的政治意義、軍事意義遠遠超過三萬新兵。如果由他們來決定,一定會認為張須陀逃離戰場是正確的。

    但對張須陀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他為解救身陷重圍的戰友,八次勇敢地衝入敵陣。他倡月刀刃崩壞,粘滿血肉,要作為斬殺武器已鈍而無用,然而他用這把鈍刀將一擁而上的敵人打得落花流水,他邊打邊準確無誤地指揮新兵一百人二百人地逃離混亂的漩渦,使他們轉移到安全地帶後,張須陀自己再返回戰場。他多處受傷,滿身是血,精疲力竭,但仍堅持反覆地營救士兵。

    「居然有這種人!」

    目睹張須陀的奮戰精神而驚歎不已的,是敵將徐世勳。

    「應該說,張大使是俠義之將,這會兒,他就是因為太過義烈,才會危在旦夕。」

    徐世勳為之咋舌,他很難理解,像張須院這麼高尚的人物為什麼如此效忠大逆不道的天子呢?徐世勳自己沒有奪取天下的打算,只是想在偉大的主君下充分發揮自己將才。迫不得已與張須陀這樣的人物對陣深感遺憾。但徐世勳也相信打倒隋朝是正義的,雖無奈也得戰。

    「衝!」

    徐世勳果敢地命令左右,二百精銳騎兵一齊策馬疾馳。他們是瓦崗軍中最精幹的部隊。他們高舉戰斧大刀,殺聲震天,沖人混軍之中。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摘取張須防的頭。

    「妨礙執行任務者,那怕是自己人,也格殺勿論。」

    徐世勳的命令令人膽戰心驚。這二百騎瓦崗軍的精髓突人激戰正酣的戰場,鮮血飛濺,號聲淒慘。靠近人馬立刻被砍倒在地,腳下血流成河,泥濘一片。騎兵隊硬是以戰錘神斧殺出一條血路鑽了進去。

    四位副使覺察到張須陀處境危險,卻束手無策。奏叔寶、羅上信、賀廷玉、花本蘭各個揮刀舞劍,血雨腥風,力求脫離人馬混戰的漩渦。但是,賊軍竭力阻撓,木蘭等人的腳好像被敵人緊緊抓住一般。強行被拖人廝殺的戰場。如此堅韌不拔、捨生忘死的拼博精神,在以往的賊軍中確實少見。這場戰爭給李密、徐世勳、單雄信等人提供了充分發揮才能的場所。

    二百騎兵飄灑的血雨,捲起的塵煙遮雲蔽日,氣勢洶洶,迫向張須陀。勉強打開缺口衝出包圍圈的賀廷玉令部下集中攻擊,為木蘭解圍。木蘭裡應外合,終於突破重圍,兩股兵力合在一起,尚有五十騎健在。他們以現存的兵力由後方攻擊二百騎的敵軍。一番血戰後,對方人數損傷一半,但倖存的半數仍按原計劃包圍張須陀。這時,樊虎、唐萬切兩位軍官在離張須陀不遠的地方奮勇作戰,在亂軍中戰死。

    孤軍奮戰的張須陀仍不屈不撓,用擔月刀砍殺正面撲來的鐵軍,賊兵的腦袋隨著頸骨的斷裂聲落下地來;僵月刀一閃,又一名賊兵持劍的右臂被斬斷。血戰了半天的愜月刀終於耐不住衝擊而斷折。躍馬猛撲上來的賊兵用劍刺中張須陀的側腹,張須陀忍著劇痛拔出腰間佩劍,扎人賊兵的顎下,就在此時,張須陀又多了三處傷,慘叫一聲倒在地上,他馬上又咬牙轉身站起,但因傷口流血劇痛,動作顯得有些遲鈍。張須陀四面受敵,甲冑的破裂聲,骨肉的撕裂聲接連不斷,四周的血腥昧越來越濃。

    張須陀全身有二十多處傷,盔甲也破了,從右側頭部傷口湧出的鮮血染紅了頭髮。左肘關節粉碎,已動彈不得。右腿、背部也一直血流不止。儘管遍體鱗傷,他仍用力站穩。他這種人,即使在明晃晃的刺刀群下他也不會屈膝。一個敵兵大喊一聲「殺!」,掄起巨大的長矛對準張須陀的頸部刺去,張須陀右手的劍一閃,從賊兵的左肩砍至胸口,但與此同時,賊兵的矛刃也切斷了張須陀的頸動脈,頓時噴出的鮮血化作熱雨沿著身體流淌。張須陀搖搖晃晃,把劍插在地上,緊抓劍柄,支撐著身體。劍和矛從四面八方伸向張須陀。從背甲的裂縫刺人,切斷肋骨,扎中心臟,鮮血從他口中湧出,變成一條紅蛇沿胸口爬下。

    張須陀活到五十二歲。他無聲無息地度過大半生,只有最後的三年名傳後世。他的傳記被收人(隋書-誠節傳)。(誠節傳》收集的是盡忠朝廷,信守節義,由此而成為悲劇人物的傳記。這些傳記,除了使後世讀者深受感動外,還有著提醒人們認真考察他們是否值得效忠當時的統治者的功用。

    張須陀的死並不是戰爭的終結,官兵和賊兵仍繼續互相殘殺。

    「張大使戰死!」

    叫喊聲穿過亂戰的血雨煙雲,震動了敵我雙方的耳膜。似乎萬物全部凍結:舉著劍的,伸出矛的,各種姿態的人都僵直不動,呆若木雞。不一會兒,敵我雙方各自作出不同的反應。一方是欣喜若狂,慶勝利的歡笑聲。另一方發出悲哀絕望的哀歎聲。

    「胡說!胡說!張大使不會死的2大家別上當受騙廣

    「看到了吧!正義終究會勝利的。」

    這是李富的聲音。他在賦軍的大本營從馬上探出身子,下令消滅喪失主將的官軍。賊軍的攻勢更加猛烈,官軍終於一敗塗地。心理上受到的刺激,悲傷痛苦斯人肺腑,官軍各個抱頭逃命。

    河南討捕軍敗北。

    W

    張須陀的死,事實上意味著大隋帝國的滅亡。雖然是少數,但還有人立志為隋賣命,關內討捕大使屈突通就是其中之一。但是,由於張須陀戰死,用在河南二十八郡喪失了統治權。長安、洛陽。江都三到都之所以聯絡暢通,能維護天下的統一,就是因為河南掌握在官軍手中。現在河南陷落,天下分崩離析,張須陀的死就是防的統一局面的正式結束。從隋朝滅亡到唐李世民完成統一天下大業,前後這長達十二年期間,中華帝國經歷了後漢以來又一次的群雄割據時代。

    倖存的官兵無暇顧及今後天下的前途命運,身陷絕境的四位副使,得以死裡逃生,已是一大奇跡。他們歷盡千心萬苦,切斷成軍的追擊,指揮敗軍返回榮陽郡城。

    「其部下晝夜哭喊,數日不止。」

    (隋書-誠節傅)中這樣記述。喪失總帥的河南討捕軍士兵們放聲大哭,對他們來說,張須陀已不只是上司。四名副使也泣不成聲,但他們不能永遠沉沒在悲哀痛苦之中。

    「今後該怎麼辦呢……?」

    只有這個疑問在他們空白的腦海中索繞。張須陀已不在人間,沒有人回答這個疑問-,-

    官軍戰死一萬五千餘人,其中三千多人屬河南討捕軍,這個數字遠遠超過前二百多次戰爭中死亡者的總和。現在,河南的田野上,賊軍的旗幟迎風招展。張須防戰死,李賽因此而名聲大震。勝利的第二天,翟讓正式任命李密為副統帥,翟讓成了瓦崗軍的象徵,全軍的實權落在李密手中。

    「河南討捕軍大敗,大使張須院戰死。」

    目耗傳到長安、洛陽、江都。朝廷的高官們不寒而慄。以前將河南二十八郡的守衛全權授與張須陀一人,大家便可安然無恙。驚聞銅牆鐵壁破碎,立時人心惶惶。對張須陀的赫赫功績,他們理應感激不盡,但實際上的反應並非如此。

    「居然死在賊軍手裡?厚顏無恥的窩囊廢!將兵馬大權授與這種人根本就是錯誤的!」

    大部分的官員都抱持此種態度,但不管怎樣,仍必須進行善後處理。

    官職為光祿大夫的裴仁基接替了張須陀的職位,就任河南討捕軍大使。河南討輛軍對他的到來,表現冷漠。除張須陀外,有誰能指揮他們呢?他們在大海寺為張須陀及其部下舉行了葬禮。葬禮雖然簡樸,但大家滿懷真情厚意。朝廷沒有派人來弔唁,他們無可奈何,於是把憤怒一股腦兒發洩在裴仁基身上。

    裴仁基並不是無能之輩。但和張須陀相比,在人格上缺乏群眾勉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是宮廷從洛陽派來的官僚,對士兵們來說,他既不是河南討埔軍的創始人,也不是他們的戰友。裴仁基覺察到他們的這種心情,而且他本人是很尊敬張須防的,故在處理問題上採取謙恭的態度。

    裴仁基向四位用使通告就職,四位副使默然施禮。隨著和裴仁基的談話,氣氛漸漸轉冰為火。張須陀生前那麼盡忠朝廷,最後獻出生命,可是既沒加官晉爵,又不賜漢號,連感謝之辭都沒有。

    「張大使的功勞,天下人盡皆知,為了隋朝,孤軍確保河南二十八郡,這不完全都是張大使的功績嗎?對於這樣的功臣無半點思賞,令人心寒!!」

    秦叔寶的聲音有些顫抖,義憤填膺,一向木油寡言、為人敦厚穩重的他,今天也大動肝火,氣勢咄咄逼人。裴仁基面有難色地沉默不語,從他的身份看,即使有同感,也不能溢於言表。

    張須防並不是為了官位和恩賞而苦戰至今的,這一點,他的部下都很清楚。但是,從朝廷的角度來說,朝廷對有功之臣的回報,無非是加官進爵,賜封進號。對張須陀既不封官位也不賜溢號,等於是在表明不承認張須陀的功勞。人活著的時候讓他拚命苦鬥,死後棄之不管,朝廷、天子的刻薄,表現得如此露骨,這還是第一日。張須陀究竟是為誰而戰,為誰而死的呢?木蘭心中一陣灼熱,她無法克制地上前一步,盯著裴仁基大叫:

    「朝廷是什麼東西,是靠吸忠臣鮮血而活命的魔鬼嗎?有功不賞,知恩不報者,即使頭戴寶冠、身著龍袍錦緞,也不是人,是衣冠果狩,禽獸!」

    本蘭的這番話,等於公然指名道姓誹謗朝廷,即使是處以死罪,也無可辯駁。裴仁基面色蒼白地站起,秦叔寶和羅士信也都華若寒蟬。

    賀廷玉默不作聲,手緊握劍柄。如果裴仁基大叫大喊,要把木蘭當作叛賊治罪,他就打算一躍而上,當場斬殺裴仁基,或用劍只抵他的咽喉,拿他作人質。總之,賀廷玉作好了當「賊」的準備。裴仁基沉默許久,總算在開口說話時,神情已恢復了平靜。

    「傳達聖旨。四位副使中,賀伯陽、花子英兩位解任,赴江都折衝營,負責守衛江都宮。」

    因為突然轉換話題,副使們在思想上毫無準備。裴仁基對木蘭的質問裝作沒聽到,巧妙地避開危機,這樣既保全了他自己,也救了本蘭他們。木蘭頌了順呼吸,答道:

    「在未給張大使報仇之前,無論長安還是江都,哪兒都不去。」

    「即使是聖旨也……?」

    「聖旨?」

    木蘭有心想嘲諷,但是木蘭的自制力例算不錯,她話到口邊,又嚥了回去。她恢復了冷靜,明白就算斥責裘仁基也無濟無事。

    「陛下要把最可靠的軍隊調到江都周圍,當然,河南討捕軍的重建也很重要。想請秦、羅二副使留下協助我。」

    「陛下打算放棄河南嗎?」

    賀廷玉的手這時才撤開劍柄。

    「如果放棄河南,洛陽和長安都將落人賊軍手中。等於大隋帝國北方領土全部盡失。陛下願意以此為代價嗎?」

    「陛下他……」

    裴仁基的表情和聲音都充滿苦澀,八道銳利的目光聚射在他臉上,迫使裴仁基不得不說出原因:

    一陛下好像不打算口洛陽長安了。」

    「混帳!放棄東西兩都將如何治理天下呢?」

    賀廷玉的聲音有些激動。有件事倒是木蘭想到了:

    「莫非陛下是想把江都作為新京師?」

    木蘭雖沒猜中,卻也相去不遠,裴仁基似乎有難言之隱,但他還是坦誠地回答了木蘭的提問。

    「不是江都。聽說陛下想遷都建康。」

    「建康?」

    木蘭和賀廷玉膛目結舌。建康,後世叫南京,位於長江下游南岸,從三國的吳到陳,有六個王朝在建康建都,即是所謂的「六朝」。以長江流域的經濟和佛教為基礎,發展得非常好。但是,建康成為國都之時,都是分裂時期,歷史上沒有成為統一帝國的都城的先例。

    「總之,一切都是陛下的旨意,臣下不便評論。」

    裴仁基終止了這個話題。四位副使呆立在當場,他環視一下四位副使的神情,然後大聲說:

    「賀廷玉和花木蘭二位即刻出發江都赴任。任用二位是折衝將軍沈總持先生關照的,應該欣然從命才是。」

    沈光,字總持。裴仁基打出這位老友的名字,使得木蘭和賀廷玉較能接受狀況,卻又摸不清用意。流光好像是從郎將榮升為將軍的,這本已相當不錯,而他還想著提拔舊友,原本是值得慶幸的事,但張須防戰死後,木蘭和賀廷工自覺對隋朝廷的忠誠心已經消失了。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忠誠和節義得不到應有的回報。與其在江都守護在天子身邊,不如索性被罷官免職還更輕鬆愉快些。但如果不去江都,便是不給沈光面子,搞不好境況會更糟。

    木蘭和賀廷玉最後還是去了江都,與秦叔寶、羅士信分手後,他們在歷史上的命運也有了差異。秦叔寶經過種種周折,最後歸屬新興的唐王朝,與尉遲恭(字敬德)並列,成為太宗李世民的兩大猛將,在歷史上流芳千古。秦叔寶也是(西遊記)、(隋唐演義)中的重要人物,成為民間信仰的對象。後代的百姓把尉遲敬德和秦叔寶的畫像貼在房門的左右兩側,把他們作為守家的門神崇敬。

    羅士信最後也成為唐朝的年輕勇將,他在平定天下的戰爭中,二十歲時壯烈戰死。太宗李世民為這位同年的戰友的死感到惋惜,賜與進號「勇公」。此進號正合了他短暫的一生。

    裴仁基作為第二任河南討捕大使,不斷努力,仍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而受處罰,最後他終於放棄隋朝而投靠了李密。

    他們的未來,木蘭和賀廷至此時根本不會知道。他們倆帶二十騎部下,沿東南路驅馬奔赴湯帝所在的江都。

    V

    榮陽郡,即現在的開封,位於黃河流域以南,從本蘭從軍的時代起,到三百五十年後的來前都在這裡建都。木蘭他們沿著黃河向東走,從黃河畔到大連河沿岸這條路是與賊軍相遇的可能性最小的路線。他們踏上旅途的當天,氣候劇變,濃雲從西面的天空飛奔而來,轉眼間佈滿天空,巨大的雨點從雲中傾瀉下來。

    「天好像也哭了,也是悼念張大使吧…」

    「現在哭有什麼用,當初要是把張大使救出來就好了。」

    木蘭對賀廷玉的話,反應相當激烈。

    「老天爺到底講不講道理?」

    當被孔子視為接班人的顏回因病早逝時,孔子曾這樣慨歎。連孔子那樣的大聖人都會怨天,木蘭對天道的殘酷無情發怒也是理所然的。說話間,雨越下越大,宛如灰色的濕淋淋的大布慕把人馬包裹起來。

    「搞不好黃河會氾濫成災…」

    一個士兵這樣說,聲調充滿不安。黃河對漢族來說是一種信仰的對象,它既是豐收神也是破壞神,故治理黃河是歷代執政者的最大課題之一,古代叫禹的這個聖王,就是因成功地治理黃河而被神格化。木蘭和賀廷玉的神情都顯得有些不安,和賊軍交戰多達二百餘次,屢屢獲勝的大將,面對奔騰咆哮、怒濤團滾的黃河也束手無策。他們一邊快馬揚鞭,一邊祈禱雨盡快停下來。

    但是,雨變本加厲地下個沒完。木蘭等一行人宛如在瀑布中行走。地面泥濘,辟一腳陷一腳,步履艱難。雨點不停地拍打著人馬,渾身又濕又冷,戰場上的勇士們也退縮了。終於決定不再趕路。透過雨窗,他們發現在稀疏的樹林中有二、三十戶人家,便騎馬過去和一戶農家打招呼,農民起初有些驚恐不安,但當他得知是河南討捕軍時,表情立刻變得溫和平靜。再加上木蘭給了他們很多銀兩,農民同意他們在屋憎下休息。賀廷玉又追加一些銀兩,買來雞和酒,供大家驅寒暖身。但是,街上忽然傳來叫居民避難的喊聲,剛剛鬆緩的精神又立刻再度緊張起來。

    「大家快逃用!!天柱山崩塌,泥石流向黃河衝過去了!」

    木蘭和賀廷玉對望了一眼,刻不容緩,立刻令士兵們上馬,向高地奔去。在這種情況下,樹木茂密的高地是最安全的地方。農民們排著隊向高地上走去,到達高地的木蘭向北方眺望,雨宛如從天上垂下的一張銀灰色的大畫布。木蘭看到了畫布上的奇異景觀…

    「啊……」

    本蘭發出了這句感歎聲後就沒再說話。她從未見過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場面:聳立在河畔的高山,崩塌為巨大的黃土塊,極目所見,土塊擴展為泥石流,滾滾湧向黃河。伴隨著泥石流的滾動,令大氣都發生震動,巨響如同狂風般咆哮襲來。天柱山的泥石流到達黃河岸邊,泥和水混為一體,濁浪濤天。大小岩石騰空而起,然後又回落到泥石流中,互相衝擊碰撞,從岸邊被帶到黃河中央。天柱山的形狀急速變化,高度幾乎是一分一秒地不斷減低,眼看著一座巍然屹立的高山變成小丘,漸漸又變成平地,淹沒在河中。大量的泥沙終於到達黃河的彼岸,堆積成泥土的長城,截斷河面,黃河的水流完全被擋往了。

    賀廷玉指著河面說:

    「看!黃河的水倒流了……!」

    一時之間,好像靜止了似的濁黃色的河面,咆哮著開始從東向西倒流。翻滾的黃河水像一條「河龍」閃動著宛如鱗狀的波峰騰空而起。「河龍」沿著河道前進,口只腳伸向河岸,扯碎了樹木和房屋,並且以驚人的速度由下游向上游逆流。

    從上游來的波濤和從下流來的巨浪發生衝撞。騰躍而起的兩頭龍科纏在—起,衝向天際。巨龍興風作浪,把水和泥土噴射在木蘭他們的身上,百姓發出恐懼和哀歎的呼聲,雖然他們生在黃河畔,但這種景象,還是第一次見到。現在,黃河的河道已不存在了,河水無限地擴大範圍,似乎想吞掉整個中原。木蘭他們避難的山丘已被濁流包圍,成為汪洋中的孤島,泥和水爭先恐後地向人們的腳下逼近。

    木蘭站在雨中注視這一切。低處的房屋一間一間地被沖走,成為河中的村莊,從她的眼前駛過。在河中再和被濁流連來的其他房屋憧擊,瞬間四分五裂,再次還原為土石木材。木蘭突然摒住呼吸,她發現被沖走的屋頂上有個藍色的東西。那是個身穿藍色衣服的孩子。那孩子拚命抓往屋頂的一角。張著嘴,看得出是在呼救。

    「我去救他!」

    本蘭大叫著,她覺得如果現在見死不救,就對不起張須用的亡靈。說著,她已跳上馬,衝下山崗。馬濺起左右兩邊的泥水,的拚命駕御著馬衝入水中。馬立刻被水流推著走。鼓勵馬前進的木蘭聽到後面有人喊她的名字,跟著她跑下山的賀廷玉在提醒地小心。

    「子英,小心點兒!岩石漂流過來了!」

    本來,沉重的岩石不可能浮在水面,但由於水勢洶湧,岩石在水中劇烈旋轉而被推出來。如果岩石植上本主,人馬都勢必被急流吞噬。木蘭全身濕透,分不清楚雨水河水還是汗水。她轉過臉對賀廷玉大聲說:

    「別過來!伯陽!」

    如果木蘭被法浪翻滾的河水吞吐岸上只要有賀廷玉在,全體人馬就能脫險。木蘭回想起從高麗撤退時的激戰情景。這次面對的是洪水,至少沒有敵人進攻。木蘭鼓勵馬進開逆流,在河中轉了個大弧形,朝河中的房子走去。她和房子的直線距離不過五十步左右,但現在要用走五百步山地的時間。當她歷盡艱難,終於抱住屋頂上.的孩子時,在岸邊一直注視著她的農、民暴發也歡呼聲,、人們激動的呼喊聲壓倒了翻滾的洪流巨響。在僅差五步就回到岸邊時,馬突然被河底的什麼東西絆倒,木蘭和孩子險些被摔在河裡。

    「於英!抓住廣

    木蘭用右手抓住賀廷玉伸過來的矛柄,左手抱著孩子,兩條腿夾著馬肚子。賀廷玉在岸邊竭盡全力和馬保持平衡,如果重心稍一偏離,已鬆軟的黃土就會崩落,賀廷玉和馬都將會一齊被捲入水中。賀廷玉用力拉住伸出去的長矛,同時向士兵和農民發出指示。士兵們紛紛跳下馬,把腰帶和繩子系成環狀向木蘭投去,雖然資了九牛二虎之力,但終於把木蘭、孩子和馬拖上岸。

    一年輕的女子把孩子接了過去,她說她不是孩子的母親,而是孩子的嬸母。孩子的父親三年前去從軍,未能生還,母親於這年春天病死。那女子向木蘭表示謝意後,神情由喜悅轉為不安,向木蘭問道:

    「聽說張大使離開人世,鄰近的人們都感到恐慌不安,今後怎麼辦呢?朝廷會救我們嗎?」

    木蘭無言以對。朝廷本身已自顧不暇,對這麼大的洪水和猖狂的賊軍,恐怕是束手無策了。

    大業七年以後,黃河五年一次洪水氾濫,從中游到下游,河龍為所欲為,波濤洶湧澎湃,千里長堤被掩埋在泥沙之下,五萬戶農民房屋被沖走,失去耕地而背井離鄉的農民多達幾十萬人。木蘭他們心有餘力不足,無法救他們,只好沿著泥路南下。

    隋朝要亡了。

    這一想法如同閃電一般,在木蘭的心頭一掠而過。天子對忠臣知思不報,官吏放棄統治責任,有骨氣者投靠賊軍,而且,現在連黃河都倒流。崩裂的山名叫天柱山,連撐天之柱也消失了……這些事情對七世紀初期的人們來說,確實是個強烈的暗示。木蘭把這種感覺對賀廷玉講了:

    「大隋帝國的滅亡漸漸會得到民眾的理解和認可,這種『認可』事實上比亡國本身更糟。」

    「你說得是不錯,不過,真是令人不敢相信矚…子英。」

    賀廷玉也不禁感歎:

    「你我從軍已是第六個年頭。當時隋朝正是繁華的報峰,但僅僅

    六年,居然已經到了隋朝滅亡無人會感到驚訝的地步。」

    說「無人會驚訝」其實還算保守,或許應該說是「眾望所歸」

    才對。

    楊帝待在江都。黃河浩浪濤天大施淫威之時,長江仍平緩地東

    流,楊帝的鼻子嗅不到千里外的血腥昧,仍在欣賞萬紫千紅,爭芳

    鬥艷的秋花。

    十月,宇文述病世。年齡不詳,他大概比楊帝年長十歲左右。

    宇文述是楊帝的心腹,特別在軍事方面功勞不小。據(隋書-宇文述傳)記述,少年時占卜者曾告訴他:

    「公子要多自我保重,因為將來你的官位會是人臣中的極品。」

    他不像高須那樣清高無私。他為排除政敵,玩弄陰謀鬼計,不主持正義,千方百計地迎合揚帝;利用權力地位中飽私囊;大有值得批判之處。儘管如此,他仍是楊帝治理天下的得力重臣。他在臨終前向揚帝哀求:「請皇上開思,恕小兒之罪。雖然他們作惡多端,仍請皇上赦免,賜與改過之機。這是臣下最後的懇求。」

    面對追隨自己三十多年的心腹的哀求,揚帝的感情受到強烈的震動。他淚如泉湧,久已不用的淚腺又恢復了功能。揚帝大聲說:

    「好,赦免!赦免!」

    可能是宇文述聽到這句話便安了心,不一會兒他就斷了氣。

    這時,揚帝的行動完全是富有人情味的慈善家。宇文述的不肖之子們不但被赦免,還分別賜與官職。長子宇文化及任右屯衛將軍,其弟字文智及為將作少監。他們不僅貪婪、品行惡劣,而且還收受賄賂、和突厥人進行秘密交易,這些天下皆知的犯罪事實也被一筆勾消。他們對父親和天子一定是感激不盡。

    字文述的一生結束了,他的一生可以說是幸福的。他與生前戰功赫赫的薛世雄和張須陀不同,薛世雄、張須陪的功勞被抹煞無餘;而宇文述得到了「恭公」這個說號。同時楊帝還賜與他一些地位和稱號。他穿上了名譽和光榮的壽衣。然而,他最大的幸福,應該是沒有看到被赦免無罪的兒子們殺害既是思人又是天子的楊帝的情景。

    宇文述死於大業十二年十月,比揚帝早一年五個月。花木蘭和賀廷玉終於到達江都,受到沈光的迎接,時間是字文述這位隋朝第一重臣剛剛逝世不久。他們被調任為折衝部將,和過去一樣,相當於沈光的副將。他們不但在戰爭中倖存下來,而且還受到器重,得以晉陞,但當時他們心中積鬱的苦澀,遠遠超過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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