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月之子 第七章
    惡月之子--第七章

    第七章

    當史帝文生局長轉過頭來面對我時,一陣詭異的邪光如電光石火般快速閃過他的眼睛,這樣的事情倘若發生在昨夜,我大概會以為那是儀表板的反光而不予理會。但是日落以來,我看到不單純只是猴子的猴子、非比尋常的貓,走過被神秘洪流淹沒的月光灣大街小巷,如今我已學會從表面看似不起眼的事物看出不尋常的軌跡。

    他的眼睛又回復正常的墨黑色,不再有任何閃光,語氣中憤怒的浪潮似乎也已漸漸消退,僅剩下漂浮在水面的痛苦和絕望。“現在一切都變了,都變了,再也回不去了。”

    “什麼東西變了?”

    “我已經不是我過去的樣子。我甚至記不得我過去是什麼樣子,全不記得了。”

    我覺得他跟我說話時就像是在自言自語,沉浸在迷失自我的自怨自艾裡。

    “我已經沒有什麼好牽掛的了。反正我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已經被剝奪得一點不剩。現在的我只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雪諾。我全部只剩這樣了。你可以想像這是什麼感覺嗎產”我無法想像。“

    “因為甚至你,像你這樣生活連狗屎都不如,每天像石頭下的軟蟲晝伏夜出的怪人——連你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雖然警察局長在本地是經由公民投票選舉產生,史帝文生顯然一點也不在乎喪失我的選票。

    我想跟他說叫他去死。但是我還知道勇者無懼和自討苦吃的差別。

    當他轉過臉面向擋風玻璃上滑下的白霧時,那股冰冷的火焰又開始在他的眼睛裡跳動,雖然比前次短促和微弱,但是卻更令人忐忑不安,因為我再也無法忽略它的存在的事實。

    他刻意將聲音放低,仿佛怕被人聽見似的。“我常常做惡夢,很恐怖的惡夢,夢裡面充斥著性暴力和血腥。”

    “這樣的情況全部都是一年前開始的,”他繼續說:“起初只是一個禮拜出現一次,後來次數愈來愈頻繁。剛開始的時候,惡夢裡出現的女子全是我不曾見過的陌生臉孔,純粹出於我的幻想。這些夢就像你在青春期做的夢一樣,皮膚細嫩、體態豐盈的女子縱情地屈服在你面前……差別是,在夢裡,我不僅僅和她們性交……”

    他的思緒從沖動乖戾轉為幽暗。我只能看見他側面的輪廓,他滿臉的汗水微微反光,我赫然從他臉上瞥見一絲凶暴,我只能慶幸他沒有正面朝著我。

    他把聲音又放得更低,他說:“在那些夢裡,我還出手毆打她們,朝她們的臉上痛毆,一直毆打,一直毆打,打到整個臉面目全非,然後我會伸手格她們的脖子,直到她們吐出長長的舌頭為止……”

    當他在描述惡夢的情境時,他的聲音透露出無限的恐懼。但是此刻,除了恐懼之外,他全身上下渙散出一股變態的興奮,你不僅可以從地沙啞的聲音看出端倪,他突然緊繃的肌肉更是表露無遺。

    “……然後她們發出痛苦的慘叫,我最愛聽她們慘叫,最愛看她們臉上痛苦的掙扎,還有她們的鮮血。如此的美味可口。好令人興奮。我帶著令人顫抖的快感醒來,充滿肉欲的渴望。有時候……雖然我已經五十二歲,我依然可以在睡夢裡,甚至醒著的時候達到性高潮。”

    歐森興味索然地從安全柵欄旁退到後座上休息。

    我巴不得自己也能和路易斯。史帝文生保持更遠的距離。車子內的空間感覺上似乎愈來愈局促。

    “然後我的太太露易莎,也開始在我的夢中出現……還有我的兩個……我的兩個女兒,珍妮和凱拉。她們在夢裡都好怕我,因為我有

    十足的理由讓她們感到害怕。我很痛恨自己對她們,對她們做的事……但另一方面我卻忍不住為此感到無比興奮刺激。“

    他說話的聲音、緩慢沉重的呼吸聲和僵直的肩膀,將他的憤怒。

    沮喪以及變態的興奮顯露無遺,即使從側面,我都可以看見他臉上的陰陽怪氣。他使勁地把持住內心激烈交戰的欲望,憑著一股強烈的希望在墮入瘋狂和殘暴的深淵掙扎,這股強烈的希望明顯地寫在他痛苦的臉上。

    “後來,夢裡的情境愈來愈惡化,我在夢裡的所作所為連我自己都感到惡心齷齪,到最後,我一想到睡覺就害怕。我努力不讓自己睡著,一直到把自己累垮,到所有的咖啡因都失效,就算把冰塊放在我背上都無法讓我不把疲憊的眼睛閉上為止。等到我真的睡著以後,我的惡夢卻變本加厲,仿佛疲倦不僅將我帶入夢鄉,也同時將我推入心底更深處的魔鬼巢穴。夢中我不停地砍殺,一切都好逼真,那是我第一次做彩色的夢,夢裡的色彩好強烈,聲音也是,我毫不留情地在插入她們的同時用牙齒咬斷她們的喉嚨,任憑她們哀嚎求饒、尖叫和哭泣,身體痙攣,做臨死前的最後掙扎。”

    路易斯。史帝文生似乎依然能見到夢中恐怖的情景,雖然我除了緩緩滾動的白霧之外什麼也看不到,眼前的擋風玻璃顯然是他變態幻想的投影機。

    “過了一陣子之後……我再也不敢抗拒睡眠。有一段時間,我沒有辦法只好忍耐。然後隨著時間過去——我不記得到底是哪一天的晚上——那些夢境再也不讓我感到害怕。過去,它們對我帶來的罪惡感遠超過快感,但是從那之後卻演變成純粹的享受。雖然我起初不願意承認自己有這種想法,到後來我每天都期盼睡覺時間的來臨。

    當我清醒的時候,這些女人們都是我最珍愛的對象,可是到了夢裡……到那時候……到那時候我就可以盡情用各種我可以想像到的方式盡情地毆打她們、凌虐她們、折磨她們。惡夢醒來不僅不再令我感到恐懼……反而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喜悅。然後我有時候會躺在暗處,幻想要是這一切暴行是真實的情境會有多刺激。光是想象夢裡的情境,就足以令我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注入在我體內,讓我覺得好自由,完全的自由,那是我前所未有的感受。事實上,我忽然覺得自己過去的生活像是背負著巨大的手銬腳鐐,受到重重的鐵鏈捆綁,被大塊的石頭壓得喘不過氣來。感覺上,縱情於這些欲望之中並不算犯罪,也沒有任何道德的負擔。沒有對與錯。沒有好與壞。

    只有絕對的解放。“

    假如不是車內的空氣急速惡化,就是我突然覺得與他呼吸同樣的空氣令我覺得惡心,我不確定是何者。我的嘴裡像是含了一分錢銅板似的充滿了苦澀的金屬味,我的胃像是裝了北極的冰山一樣不斷抽搐,而我的心則仿佛裹了一層寒冷徹骨的冰霜。

    我不明白史帝文生為什麼要將他受困的靈魂赤裸裸地攤在我面前,但是我覺得這些告白其實只是序曲,還有更多我不想聽的恐怖消息在後頭。我很想設法在最終的秘密從他嘴裡進出來之前堵住他的嘴,但是他顯然正強烈陶醉在這些恐怖的幻想的描述裡——或許我是他第一個敢吐露心聲的人吧。要他閉嘴,簡直比殺他還困難。

    “最近,”他繼續用一種會讓人做惡夢的饑渴語氣說:“這些惡夢全都環繞在我孫女柏蘭蒂身上,她只有十歲,是一個很標致的小女孩,長得非常標致,又纖細又漂亮。說起我在夢裡對她做的事,啊,講起我做的那些事,超乎你想像的殘酷,邪惡得人骨。當我醒來的時候,那種興奮簡直超越一切。我躺在床上,我妻子躺在我身邊,熟睡的她根本想不到我內心竟然有這些奇怪的想法,想到她不可能知道我有這些想法,我有種說不出的權威感,因為我清楚地意識到任何時間只要我想要,我就能掌握這種絕對的自由。任何時間,管它是下個星期,明天,甚至現在。”

    車頂上的月桂樹由於承載不住凝結的露水,猶如綠色舌頭般的葉尖接二連三地摘下露珠。偌大的水滴叮叮咯咯掉落在擋風玻璃上,我的身體不禁抽動了一下,赫然發現玻璃上流下來的竟然不是鮮

    血。

    口袋裡,我的手把手槍握得比剛才更緊。在聽過史帝文生告訴我的一番話之後,我相信他不可能讓我活著走出這輛車子。我稍稍調整我的坐姿,幾個細微動作不至於引起他的懷疑,但是卻足以讓我找到不用拔槍,直接從口袋裡射擊的最佳姿勢。

    “上個星期,”他喃喃自語說:“凱拉和柏蘭蒂到我們家吃晚飯,我根本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當我看著她的時候,她全身赤裸,就跟在夢中一樣。那麼瘦小,那樣脆弱、無助。她的脆弱、溫柔、無力讓我感到性興奮。我必須隱藏我的感受,不讓凱拉和柏蘭蒂知道。不讓露易莎知道。我好想……我好想……我好需要……”

    他突如其來的放聲哭泣把我嚇了一大跳,哀傷和絕望的浪潮掃過他的臉龐,也暫時洗滌了他的心靈。那變態的需求和很褻的渴望,都在自怨自憐的浪潮中被淹沒。

    “某個部份的我很想要自殺。”史帝文生說:“但那只是很微小的一部份,很小,很微弱的一部份,當中殘存著過去的我。現在的我只會獵殺別人,不可能會自殺。永遠不會。”

    他左手握拳,伸到嘴邊,塞入上下牙齒之間,用力咬他的手指,他咬得如此用力,即使咬出血來我也不會感到驚訝。他咬著拳頭,邊哭邊抽搐,我從來沒聽過這麼悲慘的啜泣聲。

    史帝文生的這個新面貌,和他沉著穩重、代表公理和權威形象判若兩人。至少現在如此,他從來不曾這樣陷於悲戚不可自拔。激動的情緒一波波排山倒海而來,沒有間歇,中間沒有平靜的風浪,只有不斷翻打奔騰的狂濤。

    我對他的恐懼漸漸化為憐憫。我幾乎要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給他一點安慰,但是我克制著不這麼做,因為我知道他心裡的那個怪獸並未完全消失,而且也沒有被鏈條拴住。

    他將拳頭從嘴邊放下,轉頭面向我,臉上露出痛苦煎熬的表情,他理智和情感的創傷是如此沉痛,讓我忍不住把頭轉開。他也跟著把頭轉開,面對著擋風玻璃,當月桂樹上的露水再度灑落在眼前時,他的啜泣已漸漸消退到能說話的程度。

    “自從上星期以來,我一直找藉口去看凱拉,目的只是為了接近柏蘭蒂。”他說話的聲音起先被一陣顫抖扭曲,但是立即便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毫無人性,充滿變態饑渴的語氣。“有時候,晚上很晚的時候,當該死的月亮照在我身上,當我覺得內心充滿空虛冰冷的時候,我忍不住好想尖叫,不停地尖叫,我理解到要填補這份空虛和停止腹部絞痛的唯一辦法,就是去實踐夢裡那些令我感到快活的事情。而且我已經決定我要這麼做。我遲早要這麼做。只是遲早的事。”此時他膨湃的情緒已從罪惡和不安轉為冷酷和邪惡的歡喜。“我要這麼做,說到做到。我一直在找尋像相蘭蒂這個年紀的小女孩,九歲、十歲左右,和她一樣嬌小、一樣漂亮的小女孩。我想一開始找跟自己沒關系的人比較安全,可是滿足感絲毫不減,那感覺一定很棒,一定棒呆了,那種充滿權力和毀滅、擺脫所有檢桔、破除所有藩籬、全然自由的快感。這個小女孩,等到我抓到她的時候,我一定要喚她,咬她再咬她。在夢中,我舔拭她們的肌膚,她們的肌膚舔起來有一種鹹鹹的味道;然後我又咬她們,我可以在我的牙齒之間感覺到她們的尖叫。”

    即使在如此微弱的燈光下,依稀可以見到他的太陽穴正發狂地博動。他嘴額的肌肉鼓起,嘴角興奮地抽動。他變得似乎不像人,而像禽獸——或者兩者皆是。

    我緊握著手槍,握到整個手臂和肩膀嚴重酸痛。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愈來愈用力,隨時有誤發子彈的危險,雖然我尚未將槍口對准史帝文生。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扣扳機的手指放松。“是什麼原因讓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當他轉頭面對我時,那種詭異的光再度在他的眼中閃過。當他眼睛裡的光消逝時,他黝黑的眼神顯得殺氣騰騰。“一個送貨的小弟。”他神秘地說。“都是那個該死卻死不了的送貨小弟。”

    “為什麼要把這些惡夢,和你要對那個小女孩做的事告訴我?”

    “因為,你是個該死的怪物,我必須要給你一個最後通煤,讓你知道事態的嚴重性,知道我不是個好惹的危險人物,讓你知道我已經沒什麼可損失的,而且假如有那麼一天,我會很高興地把你打成肉醬。

    其他有些人,他們不願意傷害你——“

    “因為我母親的緣故。”

    “所以你連這也知道了?”

    “但我不知道這句話的含意。我的母親到底跟這整件事有什麼關系?”

    史帝文生沒有回答,他只是說:“有些人不願意傷害你,也不希望我傷害你。但是假如有必要,我會這麼做。你膽敢再繼續追究這件事,我就讓你腦袋開花,然後把你的大腦挖出來,扔到海裡喂魚。你以為我不敢嗎?”

    “我相信你。”我用誠懇的語氣說。

    “由於你寫的那本暢銷書,你或許能夠引起某些媒體的注意。不過,你要是敢打任何電話引起軒然大波,我就親手先把那個DJ狗娘們干掉。我會用盡各種手段把她整個人由裡到外翻過來。”

    他對薩莎的稱呼法讓我火冒三丈,我很驚訝自己居然能把持住自己不動聲色。

    到目前看來,羅斯福。佛斯特給我的警告的確只是單純的忠告。

    現在這才是羅斯福從貓咪那裡聽來警告我的威脅。

    史蒂文生的臉上已經不再蒼白,此刻他的臉微微泛紅——仿佛他只要一向病態的欲望投降,他內心那冰冷空虛的黑洞立即就被火焰填滿。

    他伸手到儀表板的氣溫調節或將暖氣關閉。

    可以確定的是,他不用到明天的日落,就會施展綁架小女孩的暴行。

    我忽然覺得比較有勇氣逼他回答一些問題,因為我已經將坐姿調整好,讓口袋裡的槍口正對著他。“我父親的遺體在哪裡?”

    “在衛文堡。他們要進行驗屍。”

    “為什麼?”

    “你不需要知道。不過,為了讓你斷了這個追根究底的念頭,我可以告訴你他的確是死於癌症。某一種癌症。所以你不用跟安演拉。費裡曼講那些廢話,因為你根本沒有所謂報仇的對象。”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

    “因為我要殺作比回答你的問題容易——所以我何必對你撒謊?”

    “月光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警察局長露出詭異的冷笑,仿佛將災難視為他個人的營養素。

    他將身體坐直,挺起胸膛地說:“這整座城鎮就是一列直通地獄的雲霄飛車,而且這趟旅程保證精彩刺激。”

    “這並不是我要的答案。”

    “你就只能知道這麼多。”

    “是誰殺了我的母親?”

    “那是意外。”

    “截至今晚我也一直這麼認為。”

    他陰險地露齒冷笑,看起來就像刮胡刀劃破的傷口突然擴大。

    “好吧。假如你堅持要知道的話,讓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懷疑的沒錯,你的母親的確是遭人殺害的。”

    剎那間我的心就像一個石輪般沉重地滾動。“是誰殺了她?”

    “她自己,是她殺害了自己,她是自殺死的,她自己把土星轎車油門加到時速一百英裡,然後朝橋墩迎頭撞上去。根本沒有所謂的機械故障,油門也沒有卡住,那些全都是我們捏造出來的幌子。”

    “你這個撒謊的混帳東西。”

    史帝文生慢慢、慢慢地舔著嘴唇,好像覺得自己的笑容很甜似的。“這不是撒謊,雪諾。而且你知道嗎?要是我兩年以前就知道我會變成這樣的下場,要是我早知道一切都會改變,我一定會親手殺了

    你的母親,殺了她全因為她在這個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我會把她帶到某個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把她的心挖出來,用鹽巴填滿她胸口的空洞,然後把她當牛排烤了——只要是能保證把這個巫婆弄死的方法都行。她的所作所為和巫婆的詛咒有何兩樣?管它是科學還是巫術?假如結果都一樣,這兩者又有什麼差別?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事情後果的嚴重性,但是她知道,所以她替我省了一件麻煩,自己開快車迎頭撞上十八英寸粗的水泥柱。“

    油膩膩的反胃感在我體內滿溢,因為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從聽出他話中指出的事實。我雖然只聽懂當中一部份,但是我覺得我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他說:“你根本沒有什麼仇可報,怪人。沒有人殺了你的父母,事實上,從某個角度來看,兩者還不都是你老娘一手干的,是她害了她自己和你老爹。”

    我閉上眼睛,我再也無法忍受注視他的臉,不只是因為他以母親的死幸災樂禍,而是因為他明確地相信——為了什麼理由——母親的死是符合公理的。

    “現在我要你做的是爬回你的石頭縫,就待在那裡,過完你的下半輩子。我們不允許你把這件事大肆傳開。要是讓全世界都知道這裡發生的事,要是消息走漏到衛文堡和我們以外的人,外頭的人勢必會檢疫這整個地區。他們會把這裡隔離起來,把我們每一個人都殺得精光,將所有的建築物焚毀,夷為平地,毒死每一只士狼和每一只家貓,然後可能還會在這個地方投幾個原子彈徹底把我們毀滅。但是就算那樣做也是徒然,因為這場黑死病早已傳播到離這裡好遠的地方,甚至別的洲,和別的訓以後的地區。我們是始作源者,所以症狀比較明顯,散播的速度也較快,但是即使沒有我們,照樣會繼續散布下去。所以我們沒有人願意就此犧牲,只為了讓他們那些吃殘渣的政客往臉上貼金,說他們已經采取了必要的行動。”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赫然發現他已經舉起手槍對准我。槍口和我的臉距離不到兩英尺。現在我唯一的優勢就是他並不知道我有槍,這將是個十分有利的優勢,只要我確定自己是第一個扣下扳機的人。

    雖然我知道一切都是枉然,但是我試圖與他爭辯——或許此刻唯有爭辯才能讓我不去想他對母親的指揮。“看在老天爺的份上,你再聽我說幾句,才幾分鍾以前,體告訴我說你反正已經沒有活下去的目的。無論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無大的事,假如我們試著尋求協助,或許——”

    “我剛才很有心情,”他驟然打斷我的話說:“你剛才難道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嗎,怪人?我告訴你我很有心情,很丑惡的心情。但是我現在的心情又有了變卦,比較好的心情,我有心情做我所有能做的事情,盡情擁抱改變過後的我,不再試著去抗拒改變,小伙子。這事件事就是如此,你懂吧,改變,光輝燦爛的改變,每一件事都改變,不斷地改變,永永遠遠,改變。新世界即將來臨,屆時一切將煥然一新。”

    “但是我們不能——”

    “要是你敢解開謎底,將事情公諸於世,你就等於替自己簽下死亡保證書。你會害死你那性感迷人的DJ小娘們以及你所有的朋友。現在你就給我下車,爬上你的腳踏車,帶著你那個皮包骨的屁股滾回家。不管桑第。寇克給你什麼灰,反正你就把它理了就是。然後,要是你不能遵守不再繼續追究的約定,假如你故意和貓比誰好奇,那麼你還不如到海邊去幾天,曬∼些太陽,把皮膚曬成該死的古銅色。”

    我無法相信他居然會放我走。

    然後他說:“把狗留下來給我。”

    “不行。

    他拿手槍作勢:“出去。”

    “它是我的狗。”

    “它不是任何人的狗。這不容爭辯。”

    “你要它做什麼?”

    “做個動物實驗。”

    “什麼?”

    “我要把它帶到市立垃圾場。那裡有一部碾木機,是碾碎樹干用的。”

    “不可以。”

    “我會用子彈射穿這只雜種狗的腦袋——”

    “不”

    “把它丟到碾木機裡——”

    “你現在就讓它下車。”

    “然後把碎肉裝成一袋,擱在你家旁邊當作給你的教訓。”

    看著眼前的史帝文生,我知道他不僅僅有所改變,他簡直就不是原來的人。他是一個從舊的史帝文生體內重新誕生的新人類,就像破繭而出的蝴蝶,只不過這個過程剛好顛倒:蝴蝶鑽回繭內之後,進出一只毛毛蟲。這惡夢似的變形過程早已行之多時,但是此刻在我眼前達到高潮。前局長的最後一絲殘跡至此已經徹底消失,此刻與我正面沖突的這個人只受需求和欲望驅使,完全不受道德良心約束,他再也不是幾分鍾前那個啜泣的傷心人,他就和地球表面上任何一個人事物一樣具有致命的危險性。

    假如他身上帶有能引發如此改變的實驗室病毒,這病毒會傳染到我嗎?

    我的心髒不斷自我交戰,自己一拳又一拳地糙打自己。

    雖然我從來無法想像自己做出殺害另一個人類的事,但是我覺得我可以殺害眼前的這個惡人,因為我拯救的不僅僅是歐森,還有他企圖實踐惡夢的那些無辜的小女孩和女士。

    我的聲音比我預期的還要強硬,我說:“現在就讓這只狗下車。”

    他露出懷疑的表情和響尾蛇般的邪惡冷笑,他說:“你難道忘了誰是警察了嗎?哼,怪人!你忘了誰手裡有槍嗎?”

    假如我現在開槍,我可能無法立即把這個混帳殺死,即使在這麼近的距離。就算第一槍射中他的心髒,他依然有可能迅速反射地朝我開槍反擊,在不到兩英尺的距離內,他絕不可能失手。

    最後他打破僵局地說:“好吧,好吧,你想親眼看我動手是嗎?”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從座椅上轉過半身,將槍管穿過一英寸寬的鐵欄桿空隙,朝著歐森開槍。

    槍聲震動了整部車,歐森發出一聲尖叫。

    “不!”我瘋狂地大喊。

    當史帝文生把槍從空隙拔出來的時候,我朝他開了一槍。子彈穿透我的夾克口袋在他的胸口打了一個洞。他胡亂地朝天花板開槍。我又補了一槍。這一槍正中他的喉嚨,子彈從他頸後方射穿出來時粉碎了在他身後的車窗玻璃。

    我愣在座位上,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全身無法動彈,眼睛也忘了該怎麼眨,我的心像一顆懸在胸口的鉛球,我的感情忽然變得麻木,甚至感覺不到我手裡握的手槍,也看不見眼前的任何事物,我知道駕駛座上躺著一個死人,但是連他我也看不到,過度的驚嚇導致瞬間失明,黑暗中我茫然不知所措,或許是槍聲造成的短暫失聰,或許我只是不願意聽見內心的良知討論後果的聲音。

    唯一還正常運作的感官是嗅覺。開槍之後的火藥味,血腥味,史帝文生臨死前小便失禁留下的刺鼻尿躁味,還有母親的玫瑰洗發精清香淡淡地從我頭上飄過,剎那間整個車內香味與惡臭雜陳。所有的味道都是真的,除了玫瑰香精的味道之外,這個味道已經被遺忘好久了,如今它那細致的香氣又從記憶裡被喚出。極端的恐慌總是將我們帶回童年的時光,察薩爾(Chazal)這麼說過。在我最驚慌失措的時候,那洗發精的香味讓我找回失去的母親,迫切渴望她的手能像小時候那樣緊緊握住我的手。

    在一陣慌亂的動作、景象和聲音當中,所有的感官突然間失而復返,撼動我的軀體,就像那兩顆九厘米的子彈撼動史帝文生的軀體一般。我忍不住大叫,激動地喘氣。

    我無法克制地不停顫抖,伸手將車門內側的中控門鎖按開。後門的電動鎖喀一聲彈起來。

    我使勁將我身邊的門推開,爬出警車,然後把後門猛然拉開,瘋狂地呼叫歐森的名字,心裡亂七八糟地不知道該怎麼才能即時將它帶到獸醫院救治,心想若是它死了我該怎麼辦。它不能死。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狗,它是歐森,我的狗,有些怪但很特殊,它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朋友,雖然我們只相處了三年,但是在我生活的黑暗世界裡,它就和當中其他的人一樣,已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結果它沒有死,它如釋重負地從車內蹦跳出來,差點把我撞倒在地上。原來槍響後它發出的那一聲慘叫只是表達恐慌,而不是因為劇烈的疼痛。

    我跌跪在人行道上,任由手槍從我手中滑落,展開雙臂把狗狗樓到懷裡。我緊緊地抱著它,撫摸它的頭,梳平它背上的毛發,看到它好端端地喘著氣,心髒也怦怦地活蹦亂跳,尾巴甩個沒停,內心有說不出的興奮,就連它身上濕濕的水汽臭味和帶有腐敗玉米片的口臭味都讓人感到無比的振奮。

    我不敢輕易開口講話,因為我的喉嚨就像被水泥輪住似的發不出聲音。若是我試著開口,將導致整個水壩崩潰,屆時內心的失落和渴望將隨之全盤托出,為父親和安淇拉之死壓抑的淚水也將如決堤的洪水傾瀉如注。另外,就算我開口,說什麼話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歐森雖然是一只特別的狗,但是它不可能和我展開心靈的對話——除非等我學會羅斯福與動物溝通的技巧。

    我放開歐森,拾起手槍,站起來環視停車場周遭的狀況。濃霧遮住了停車場裡極少數的幾輛轎車和旅行車,這些車的車主大都是少數以船為家的船東。沒有人在附近,除了微弱的引擎聲之外,黑夜寂靜依舊。

    槍聲聽到的范圍顯然主要在警車內,並且受到濃霧的阻隔。離這裡最近的住宅位於瑪莉娜商業區外圍,有兩個街口遠。要是船上有人被驚醒,他們大概會把那四聲模模糊糊的槍聲聽成船只引擎熄火,或夢與醒兩個世界之間的門“砰”一聲關閉的響聲。

    看來我暫時沒有被逮捕的危險,但是我不能就這麼騎車逃走,夢想自己不會受到制裁和懲戒。我殺了警察局局長,盡管他已經不再是月光灣市民心中敬愛的那個人,盡管他已經從清廉的社會公僕變成混滅人性的禽獸,無憑元據的我無法證明這位大家心中的英雄人物已經淪為他揚言討伐的邪惡歹徒。

    法醫勘驗的證據就足以將我定罪。由於死者的身份特殊,警方會派出地方和中央最頂尖的勘驗高手進行搜證,他們勘驗過警車時,絕對不會放過任何細微的蛛絲馬跡。

    我無法忍受被禁煙在點著燭光的小牢房裡。雖然我的生活始終受到光線的限制,但是從日落到日出的這段時間內,我完全不受任何圍牆的約束。沒有牆能關得住我。密團空間裡的陰暗和夜晚的黑暗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夜晚沒有界線,充滿神秘,任你去挖掘、幻想、找尋歡樂。夜晚是自由的國度,是我生活的空間。不自由,毋寧死。

    想到要再度回到車內跟死人在一起,將所有可能留下指紋的地方擦干淨,我就覺得渾身不對勁。而且,就算了這麼做也是枉然,因為總免不了有疏漏的地方。況且,指紋並非我留下的唯一證據。毛發,牛仔褲上的棉線,帽子上幾條細微的紡織纖維,歐森掉落在後座上的毛,還有它踩在車內的狗爪印。除此之外,還有更多同樣有力的證據足以將我繩之以法。

    我很幸運。附近剛好沒有人聽到槍聲。但是運氣和時間都是有限的,而且所剩不多,雖然我帶的是電子表而非石英表,我覺得我可以聽見時間滴滴答答流逝的聲音。

    歐森也顯得十分緊張,賣力地嗅著空氣中的氣息,唯恐有猴子和其他惡人在這個時候出現。

    我趕緊跑到警車的後面,試圖按下按鈕將後車箱打開。結果車蓋是鎖著的,就如同我擔心的一樣。

    滴答,滴答,滴答。

    我試著穩住自己,迅速回到敞開的前門。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憋住呼吸,彎下身子探火車內。

    史帝文生身體扭曲地坐在駕駛座裡,他的頭向後仰,倒在椅背的頭靠上,像是極度狂喜地張著嘴,牙齒血淋淋地;仿佛剛剛實踐撕咬小女孩的夢境。

    由於空氣對流的關系,一團薄霧從破碎的玻璃窗口飄到我面前,仿佛是從沾在死者制服胸前微溫的血漬裡冒出的蒸汽。

    我必須比原先預期的把身子彎得更進去一些,一個膝蓋跪在前座上,才能伸手將引擎關掉。

    史帝文生如橄欖般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斗大,沒有生命的跡象,也沒有超自然的閃光,但是我想到他可能會忽然眨眼睛,然後眼珠一轉,直直地瞪著我。

    趁他尚未伸出黏濕的手一把將我抓住之前,我趕緊將車鑰匙從啟動口拔出來,退出車外,爆破似的將憋住的氣統統吐出來。

    如我所料的,我在後車箱內找到一大盒急救箱,從中,我只取出粗粗一卷的棉紗布和一把剪刀。

    當歐森在警車四周來回巡邏,盡職地嗅著空氣中的氣味時,我將棉紗布拉開,對指再對招,形成一些五尺長的長條,然後用剪刀剪斷。

    我將一段段的紗布緊緊扭在一起相好,然後在頭中尾各打一個結。

    這樣的過程再度重復一次之後,我將兩條由多條紗布捆扎而成的粗紗布條打個結連成一長條——完成了一條長約十英尺的導火線。

    滴答,滴答,滴答。

    我將紗布條盤繞成∼團放在人行道上,將車身側面的油槽口打開,扭開槽蓋。汽油的味道隨即從槽頸飄浮出來。我回到後車箱,將剪刀和剩余的棉紗布放回急救箱內。把盒子關上,然後將後車箱蓋也關上。停車場依然像廢墟一樣安靜。唯一的聲音是露水從印度月桂樹上滴落車上的滴答聲,以及歐森焦急的不停來回踱步的腳步聲。

    我必須將鑰匙插回啟動口,雖然這意味著我必須再度面對史帝文生的屍體。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幾集最受歡迎的警探影集,我知道就算更聰明謹慎的罪犯都有可能輕易栽跟頭,不管你遇到的是一流的刑警,或者專以解開謀殺案之謎為嗜好的女性詭異小說家,甚至只是個從教職退休的老處女。這些都是我在電視影集片頭和片尾身體除臭劑廣告裡學會的東西。我不打算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給這些把辦案當專業或休閒的人士供作線索。

    當死者食道深處的一個氣泡破掉時,他對我發出咕嚕一聲。

    “請使用羅雷(Rolaids )胃灼熱藥丸。”我建議他,試著讓自己苦中作樂。

    我在前座附近搜索,可是總是找不到那四顆彈殼。盡管我想到有一大排的刑警等著撲到我身上,盡管他們可以藉由這些鋼殼辨識犯案武器的主人,我還是沒膽到地上找,尤其是史帝文生的腳下。

    無論如何,就算我找到所有的彈殼,總是會有顆子彈留在他的胸口。假如子彈沒有嚴重扭曲的話,他們可以依上面的痕跡和我手槍槍口的特征進行比對,但是就算冒著坐牢的危險,我也不願意拿出小刀進行探挖手術,把那個小鉛彈從他胸口挖出來。

    換做我是另一個人,就算我有膽量著手剖屍,我也不願意冒這個險。假如史帝文生偏激的人格轉變——他對暴力的渴望和傾向——只是他染上的其中一個病征,假如這種疾病會藉由皮膚和體液傳染,那麼這種要命的活,打死我也不願意干,這也就是我一直很小心不願讓他的血液沾到我身上的原因。

    當史帝文生告訴我他強暴殺人的惡夢時,我就很不想吸入他呼出的空氣。但是我猜想這個病毒應該不會藉由空氣傳染。假如傳染性那麼高的話,月光灣就不會只是一列直通地獄的雲霄飛車,想必早就到地獄谷報到了。

    根據儀表板上顯示,油箱現在幾乎是滿的,太好了,太完美了。

    早先在安演拉家裡的時候,我從那些狡猴那裡學會如何湮滅謀殺證據的方法。劇烈的火勢想必足以將那四顆彈殼,整個金屬車體,甚至內部一些較粗大的金屬框架熔化。至於死去的史帝文生,除了燒焦的骨頭之外大概什麼都不會剩,那顆小鉛丸也會熔得一干二淨。當然,我所有的指紋、毛發、衣服的纖維也將隨之化為烏有。

    另一顆子彈射穿局長的脖子,打碎了駕駛座旁的玻璃。現在那顆子彈大概正躺在停車場的某處,或者運氣好的話,正埋藏在停車場盡頭高起來連接埃姆巴卡德羅大道的常春籐曼叢裡,假如是在那裡的話,就不可能被人發現。

    槍彈的火力在我的夾克上燒出一個洞,我應該把這件衣服也毀掉,但是我辦不到,我很愛這件夾克,看起來好酷,口袋上有了彈孔看起來更酷。

    “總該給在學校教書、業余辦案的治處女留一些機會。”我自言自語地關上警車的前後門。

    我將葛洛克手槍的彈匣退出來,從剩余的七顆子彈中取出一顆,然後將彈匣塞回去。

    歐森發出不耐煩的低鳴,用嘴叼起棉紗布條的一端。

    “對,對,對。”我說,然後拍它兩下以示鼓勵。

    它把布條叼起來或許只是純粹基於好奇,狗一向對什麼都感到好奇。

    好有意思的一團白布條,看起來好像一條蛇……但是卻不是蛇。

    有意思!有意思!上面有雪諾主人的味道,或許很好吃,每一樣東西都可能很好吃。

    我不能因為歐森發出不耐煩的低鳴然後叼起白布條,就認為它完全了解這個玩意兒的目的或我想出的這整個計劃。它對這個東西的興趣以及時間的恰好吻合,可能純屬巧合。

    是,一定是這樣,就像國慶煙火每年都在七月四日進出來一樣純屬巧合。

    我的心怦怦地跳,生怕隨時會被人發現,我從歐森嘴裡將棉紗布纏成的導火線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將子彈綁在布條的一端。它聚精會神地在一旁觀看。

    “你覺得這個結打得還可以嗎?”我問:“還是你要自己動手打一個?”

    找走到油槽口的位置,將綁著鉛彈的布條垂入油槽內。子彈的重量使得布條一路垂到槽底。就像蠟燭的燭蕊一樣,整個布條很快就會吸滿汽油。

    歐森緊張地不停繞圈子: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啊。快,快,快啊,雪諾主人。

    我在油槽外留了幾近五尺長的棉布條。整個布條掛在車邊上,只留下尾端在人行道旁。

    我抓起斜靠在月桂樹干上的腳踏車,彎下腰用我的打火機將布條引燃。雖然暴露在外頭的布條沒染上汽油,燃燒的速度快得超乎我原先的預期。太快了。

    我跨上腳踏車,拚了命地踩踏板,仿佛所有來自地獄的律師和幾個地球上的惡魔正在我後頭窮追狂吠,或許真是如此。歐森跟在我旁邊狂奔,我火速穿越停車場從路面高起的出口通道,直奔荒涼的埃姆巴卡德羅大道,然後向南轉往海邊擁擠的餐館和商店街。

    爆炸來得太快了,結結實實地砰一聲,不過音量還不到我原先預期的一半。橘紅色的火光將我身旁甚至更遠方照得煥然一亮;還好濃霧將第一次大爆炸沖出的火焰和爆發力提供了不少緩沖的距離。

    我不顧一切地猛然按下剎車,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停下來,一腳踩在地上,回頭張望。

    能見度極為有限,看不見細節,只見一團中心呈黃白色亮點被橘紅色的火焰團團圍住,所有的景象都被翻攪的濃霧柔和化。我見到最糟糕的景象不在眼前,而在我的腦海裡,路易斯。史帝文生的臉冒泡、冒煙,如同熱鍋上的火腿一樣流出油汁。

    “我的老天哪!”我說出這句話的聲音既刺耳又顫抖,連我自己都幾乎聽不出來是我的聲音。

    然而,除了點燃導火線之外,我別無選擇。雖然警方很快就會發現史帝文生被殺害,但是如何被殺害以及何人所為的證據如今都已灰飛煙滅。

    我騎上單車,帶領著和我相依為命的狗離開碼頭,穿過如迷宮般碗蜒的大街小巷,走進月光灣更黑暗的深處。雖然日袋裡裝著重重的手槍,我身上穿的夾克依然像被風般隨風擺蕩,沒有人看見我逃跑,只是現在的我又多了一個避開燈光的理由,像個黑影輕快地在陰影裡穿梭,仿佛傳說中從歌劇院的地下迷宮逃出來的魅影,不顧危險騎著腳踏車去恐嚇地面上的世界。

    在犯下謀殺的余悸中,立即能以如此誇張浪漫的自我形象自娛並不是我的本性。其實,將今晚發生的事件幻想成偉大的冒險行動,利將自己幻想成英雄人物,目的只是試圖撫平我內心的恐懼,更重要的是,壓抑自己不去回想開槍射擊這件事。我還必須壓抑腦海裡屍體燃燒的景象,我不斷聯想到火葬爐裡一個接著一個彈跳起來的幽靈。

    試圖將事件浪漫化的這份努力只持續到我抵達葛蘭德戲院後巷,也就是海洋大道往南走半個街口的地方,沾了污垢的路燈使得濃霧像是受到污染般泛著棕色。在那裡,我將腳踏車甩到地上,任其鏗鏘一聲摔在水泥人行道上,然後背靠著大型垃圾箱,將今天午夜在巴比家吃的晚餐吐了一地。

    我殺了人。無庸置疑的,史帝文生死有余辜。而且遲早有一天,他會利用某種藉口把我殺了,盡管他的同伙堅持給予我特赦的待遇;嚴格來說,我的行動是出於自衛,並且拯救歐森的性命。

    然而,我的的確確殺了一個人,再合情合理的動機都無法改變良心道德的譴責。想到他空茫的雙眼蒙上死亡的黑紗,我就於心難安。

    他張大的嘴,發出無聲的尖叫,還有他滿口血淋淋的牙齒。驚心動魄的景象在腦海裡一觸即現;對聲音、氣味和觸感的回憶則沒有這麼容易被勾起;光憑意志力從回憶裡喚出對某種香氣的體驗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之前才憶起母親洗發精的香味,而今我又想起史帝文生刺鼻的血腥味,我扶著垃圾箱,覺得自己就像待在一艘搖晃不止的小船上忍不住要反胃。

    事實上,動手殺了他固然讓我受到驚嚇,但是更讓我感到困擾的是我竟然能如此沉著和有效率的完成毀屍滅跡的過程。我顯然具有犯罪的天分。仿佛陪我度過二十八年的黑暗已不知不覺地滲入我的

    體內,植入內心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把胃裡的東西清干淨之後並沒有讓我心裡覺得好些,我再度騎上腳踏車,帶著歐森穿過一連串的小徑,來到位於桑拉斐大道和棕相街交叉口的凱德卡特雪爾加油站。附設的服務站已經打烊。辦公室裡唯一的燈光來自牆壁上發出藍色霓虹燈光的時鍾,室外唯一的燈光則來自一台飲料販賣機。

    我買了一罐百事可樂,將我嘴巴裡的酸味漱掉。走到汲水處,我將水龍頭扭開一點,讓歐森補充它的水分。

    “你真是一只幸運逐項的狗,有這麼體貼的主人,”我說:“不是怕你渴,就是擔心你挨餓,還要常常替你梳毛。隨時隨地願意為了保護你的生命,殺害對你不利的人。”

    即使在黑暗中,它那像在搜尋什麼的表情依然能令人感到緊張。

    然後它舔舔我的手。

    “我欣然接受你的感激。”我說。

    它又繼續舔飲水龍頭流下來的水,喝完後。它甩動濕答答的鼻子。

    我關上水龍頭,問道:“媽媽到底是從哪裡把你帶回來的?”

    它兩只眼睛盯著我看。

    “媽媽到底隱藏了什麼秘密?”

    它的目光凝滯著不動,它知道問題的答案,它只是不願意說。

    我覺得上帝可能真的就在聖相納教堂附近閒逛,它或許正與一群隨行的天使撥弄空氣中的琴弦,或許正在玩心靈西洋棋的游戲。

    也或許正在某個我們看不見的時空裡描繪新世界的藍圖,仇恨、無知、癌症和香港腳的霉菌都將在新世界的籌劃階段中根除。它或許正高高漂浮在擦得光亮的教堂橡木座椅上,繚繞的嗡嗡祈禱聲和香雲,如池水般靜悄悄地湧向教堂天花板的的梁柱和四角,它端坐其中閉口靜思,聆聽遭遇困難的教會子民向它發出的求助。

    然而今晚,連上帝似乎都刻意和緊鄰教堂的神父公館保持距離,我從旁騎車經過時,只覺得全身毛骨悚然。這座兩層樓的石造房屋,就和教堂本身的建築一樣,同是改良過的日耳曼式建築,當中去掉不少t 國色彩,以便使整棟建築更協調地融入加州溫和的氣候環境。

    陡尖的屋頂上層層嵌疊的黑色片瓦淌著露水,看起來就和巨龍眉毛上的鱗甲一樣厚實,正門兩側的玻璃窗恍如兩只深速而空洞的眼睛,漆黑的窗內嚴然像是個沒有靈魂的禁區。神父公館從來未曾像此刻如此令人望之卻步,而我很清楚自己不安的原因全是因為目睹了傑西。平恩和湯姆神父在教堂地下室沖突的一幕。

    找騎車經過神父公館和教堂來到墓園,置身在橡樹下的墳墓難中。從出生到死亡經歷了九十六個年歲的諾亞。約瑟。詹姆斯就和以往樣的沉靜,我照例將腳踏車停靠在他的墓碑上並與他打招呼。

    我取下夾在皮帶上的行動電話,鍵人KBAY播音室不為對外公開的專線電話號碼。電話響了四聲我才聽見薩莎接起電話。播音室裡聽不到電話鈴聲,電話進來時,麥克風正前方牆上一個藍色的小燈會開始閃爍作為提示。她一接起電話就按下訪稍後的按鈕,我在等候時,可以透過電話線聽到她主持的節目。

    歐森又開始東嗅西噴尋找松鼠的痕跡。

    墳墓堆中的濃霧看起來就像飄來飄去的幽靈。

    我聽見薩莎穿插兩段為時二十秒的“甜甜圈”廣告,(不是真的甜甜圈廣告,而是預先錄制好的各類廣告,廣告前後已經預留好穿插現場節目的時間。)廣告之後,她行雲流水般的談論文爾頓。強(EitonJohn )在歌壇的發展史,接著又以她如絲緞般光滑柔細的聲音介紹接下來要播放的(日本手)(“Japanese Hands”)這首歌。

    她切掉請稍後的按鈕,接起電話:“我現在連續播放兩首歌,所以你有五分鍾多的時間,寶貝。”

    “你怎麼知道是我?”

    “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這支電話號碼,當中大部份這個時候都在睡夢中。而且,如果打電話來的人是你,我會有很強烈的第六感。一看到閃爍的小藍燈,我的某個部位就開始騷動。”

    “你的哪個部位?”

    “我的女性部位。迫不及待想見你,雪人。”

    “見面會是個好的開始。聽著,今晚電台還有誰當班?”

    “杜基。薩斯曼。”他是她的制作工程師,掌管播音室器材的操作。

    “就只有你們兩個人單獨在那裡?”我擔心地問。

    “你突然開始吃飛醋啦?好窩心哪。不過,作用不著擔心,找還達不到杜基的標准。”

    杜基不待在播音主控室的時候,大多數的時間都用粗壯的大腿夾著哈莉戴維森類型的性感女神。他蓬松不羈的金發和自然卷曲的胡須是如此的有光澤,讓人忍不住想摸一把,他手臂和軀體的每一寸肌膚上都復滿了多采多姿的壁畫,他的刺青師想必就靠這筆生意送小孩一路讀卜大學。不過,薩莎說她達不到杜基的標准並非全然是玩笑話。論及對異性的吸引力,他比維尼熊(Pooh)還具有“熊”性的魅力。自從我六年前遇見他以來,和他有過魚水之歡的四個女人個個令人驚艷,就算只穿著牛仔褲和法蘭絨襯衫,不施脂粉,也有在金像獎頒獎典禮艷冠群芳的本錢。

    巴比說杜基。薩斯曼已經將靈魂賣給魔鬼,他現在是宇宙的地下主腦,而已有整個地球史上比例最勻稱的男性生殖器,他散發出的男性費洛蒙大概比地球引力還威猛十足。

    我很高興聽到社基也值晚班,因為他無疑比KBAY其他的工程師身材魁武許多。

    “可是我以為除了你們兩個之外還有別人在那裡。”我說。

    薩莎知道我不是吃社基的醋,她聽得出我語氣中的不安。“你也知道我們這裡自從衛定堡關閉之後業務嚴重縮水,我們失去了軍事基地的夜間聽眾。盡管我們只用最單薄的員工來維系這個夜間節目,業務依然在入不敷出的邊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克裡斯?”

    “你們有沒有把電台的門都關上?”

    “有。我們每一個晚班的男女播音員都必須看‘為我癡狂’(PlayMisty ForMe),牢牢記取故事裡的恐怖教訓。”

    “雖然你下班的時間在天亮之後,答應我作會讓社基或早班的員上陪你走到停車的地方。”

    “難不成有什麼恐怖逃犯跑出來啦?”

    “答應我。”

    “克裡斯,這到底是——”

    “我稍後再跟你解釋,我只要作答應我。”我用堅持的語氣說。

    她歎了一口氣,“好吧。不過你沒惹上什麼麻煩吧?你是不是——”

    “薩莎,我沒事,真的,不要擔心,只要,該死地,快答應我。”

    “我答應過啦——”

    “你沒有講那句話。”

    “老天!好吧,好吧,我答應作,胸前畫個十字讓我死了吧。不過,這下子我倒要聽聽你待會怎麼向我解釋,非得是個不得了的故事才行,至少要和我以前當女童軍時圍在營火旁聽的故事一樣恐怖才

    行。你會在家等我回來嗎?“

    “你會穿你的女童軍制服嗎?”

    “我唯一能復制的只有長筒襪。”

    “那樣就夠了。”

    “想到這個你就不安分了,哼?”

    “興奮得簡直無法停止顫抖。”

    “你好壞,克裡斯多福。雪話。”

    “是啊,我是個殺手。”

    “那麼殺手先生,待會見羅。”

    我們切斷電話,我將行動電話再度夾回皮帶上。

    在那一刻,我靜靜聆聽墓園裡的沉寂。沒有演奏的夜駕,連住在煙囪的燕子也歸巢就寢。難怪蚯蚓都趁這個時候出來干活,不過它們總是一語不發地嚴肅工作,相當敬業。

    我對著歐森說:“我覺得我需要一點精神指引,我們去拜訪湯姆神父一趟吧。”

    當我徒步穿過墓園走到教堂後方時,我將口袋裡的手槍拔出來。

    在這樣一個警察局長夢想如何歐打凌虐小女孩,殯葬業者隨身攜帶手槍的都市裡,我不能光靠上帝的話就相信神父不會帶槍。從街道上望過去,神父公館看起來黑漆漆的,但是我從背後看見二樓有兩扇窗戶還亮著燈。

    在目睹教堂地下室的那一幕之後,神父無法入睡一點也不令我感到訝異。雖然時間已是凌晨三點,自從傑西。平恩造訪之後已過了四個小時,湯姆神父依然不願意熄燈。

    “要像貓一樣走路不出聲音。”我低聲叮嚀歐森。

    我們偷偷摸摸地爬上石階,然後盡可能靜悄悄地橫越後面陽台的木頭地板。我試了試門,結果門鎖著。我原本還希望這位虔誠的上帝子民能把不鎖門當成表達信仰上帝的表現。

    我不想敲門也不想繞到正門按電鈴,反正連殺人罪都犯了,只是港越別人房屋實在沒什麼好於心難安的。但是,我想盡量避免破窗而入,因為玻璃破碎的聲音勢必會打草驚蛇。

    面對陽台的這一側有四扇上下閉關的窗戶,我一個一個嘗試,發現第三個窗戶沒有上鎖。我再度將手槍塞回口袋,因為我必須用雙手壓著下方水平的窗框手指抵住下線才能把下層的窗戶抬起來。窗戶往上誰的時候發出尖銳的吱喳摩擦聲,將氣氛一時弄得很緊張。

    歐森嗔了一聲,仿佛對我拙劣的犯案技巧感到相當不滿,可見每個人都是天生的評論家。

    我在原處稍作等候,確定剛才發出的噪音設有被人發現之後,才從敞開的窗戶爬人有如女巫皮包內一般漆黑的屋內。

    “來吧,伙伴。”我低聲說,因為我不想把歐森單獨留在外頭,更何況它沒有自己的槍。

    歐森跳到屋內,我隨即將窗戶拉下並上鎖。雖然我不認為目前胄猴子或其他人監視我們,但是為了謹慎起見,我不想讓任何人或動物輕松地跟蹤我們進入神父公館。

    我迅速地用筆燈掃視室內,發現我們正在用餐室裡。室內有兩扇門,一扇在我右手邊,另一扇正對著窗戶。我關掉筆燈,再度撥出手槍,試探性的走到離我較近的一扇門,也就是在我右手邊的這一個。我來到廚房。兩部烤箱和微波爐上發亮的數位顯示時鍾提供了足夠的光線,讓我不至於在走出廚房到走廊的途中撞上冰箱或流理台。

    走廊兩側有好幾個房間,盡頭的接待大廳只點了一根小蠟燭。

    牆邊一張三只腳半月形的桌子供奉著聖母。紅寶石色的玻璃燭台裡一根燒得僅剩下半寸的許願蠟燭不停微微抖動著。

    在不規律閃動的燭光中,聖母瑪利亞瓷像的臉龐透露的不是和藹端莊,而是淡淡的哀愁。仿佛她也知道這些時日以來,教堂的住持嚴然已淪為恐懼的俘虜,而非信仰的統帥。

    歐森一直跟在我身旁,我爬上兩段寬敞的樓梯來到公館二樓。

    一個重犯和他形影不離的四腳跟班。

    二樓的走廊呈L 形,樓梯口正好坐落在交叉口上。左邊的走廊一片漆黑。在我前方的這條走廊盡頭,一道階梯從天花板的洞口延伸下來;閣樓深處某個角落一定點著燈,不過眼前只有陰森森的微光灑在階梯上。

    較強的燈光從走廊右邊一扇敞開的門內照射出來。我沿著走廊來到門進,小心翼翼地往室內張望,呈現眼前的是湯姆神父裝演簡單的臥室,在他們儉樸的深色松木床鋪上方掛著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受難像。神父不在房內;他很顯然正在閣樓裡。床罩已經被掀起,被單也很整齊地向後折疊在床上,但是床單沒有一絲睡過的絕招痕跡。

    兩個床頭燈同時亮著;使我覺得床邊的區域光線過於強烈,但是令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放在房間另一頭牆角的書桌。在黃銅燈架、綠色玻璃燈罩的台燈下,我看到一本攤開的書和一支鋼筆,看起來那本書顯然不是日志就是日記。

    歐森在我身後發出低吼聲。我轉頭一看,發現它站在階梯的底下,滿臉狐疑地抬頭凝望著閣樓人口透出的激光。當它回頭看我時,我將食指舉到嘴邊作勢要它保持安靜,然後打手勢示意叫它回到我身邊。它乖乖地回到我身邊,沒有像馬戲團裡的狗那樣爬到階梯頂端。到目前為止,它似乎還把服從當成一件很新鮮好玩的事。

    我確信神父若從閣樓下來,我一定能在他尚未到達房間之前就聽見他下樓梯的腳步聲。縱然如此,我還是命令歐森駐守在房戶門口內,監視閣樓階梯的動靜。

    我撇開眼,避免正面照射床頭的燈光,穿過房間,走向書桌,朝浴室敞開的門裡一瞥,裡面空無一人。書桌上,除了日記之外,還有一只有瓶塞的玻璃酒瓶,看起來顯然是蘇格蘭威士忌。酒瓶旁邊擺了一個玻璃酒杯,裡面裝了半杯多的金黃色液體。神父顯然小啜了幾口不加冰塊的純威士忌。或許不只是小啜。

    我拿起日記簿,湯姆神父的字跡就像機器印刷的字體一樣緊密工整。我走進房間內最陰暗的角落,因為我早已司於黑暗的眼睛並不需耍太多的閱讀光線,然後我將最後一段快速掃瞄過去,寫的是他的妹妹。最後一句只寫到一半:當末日來臨時,我或許無法拯救我自己,我知道我也無法拯救蘿拉,因為她早已經不是原來的她,她已經走了,剩下的只是她的軀殼。

    或評連她的軀殼都已經改變,想必上帝已經將她的靈魂領回天國天父的懷抱裡,抑或許它已經拋棄了她,而且即將拋棄我們所有的人。

    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支持我繼續活下去。假如我相信上帝,我就應該堅定我的信仰盡我的能力多拯救一個算一個。假如我不能拯救自己或多拉,至少我可以拯救這些前來求助的可憐東西,幫助它們脫離凌虐和籍制。傑西。平恩或指使他的那些人或許有朝一日會殺了蘿拉,但是她已經不是蘿拉了,蘿拉老早之前就死了,我不能因為他們的威脅恐嚇而停止我的使命,他們遲早會殺掉我,但是在他們這麼做之前……

    歐森站在房門口監視走廊的動靜。

    我翻到日記的第一頁,發現第一篇日記的日期寫的是今年的一月一日。

    蘿拉已經被俘虜了九個月,我早已放棄任何再見到她的希望。

    就算我有機會能再見她一面,我或許會婉拒,願上帝原諒我,因為我否怕見到她改變後的模樣。每天晚上,我懇求慈悲的聖母瑪利亞派他的愛兒下凡,將蘿拉帶離這個受苦受罪的人世。

    若要對他妹妹發生的事和目前的狀況取得全盤的了解,我就必須找到日記的前一冊或前幾冊,但是我現在沒有時間這麼做。

    閣樓上傳來“砰”的一聲。我站著不敢動,望著天花板仔細聆聽閣樓的動靜。駐足門口的歐森也豎起一只耳朵傾聽。就這樣約莫過了半分鍾,我們沒有再聽到任何聲音,於是我再度將注意力轉移到日記簿上。由於時間緊迫,我只能胡亂倉皇地翻閱日記的內容。大多

    數內容都反應神父對神學的懷疑和心痛。他每天痛苦掙扎著提醒自己,試著說服自己,甚至懇求自己不要忘記若非憑靠信仰的力量,他早就徹徹底底地失落;若非堅持信仰,他根本無法度過這場劫難。這些部份的內容極為抑郁,對他經歷的精神折磨做了清晰地描繪,但是一點也沒有提到衛文堡在月光灣進行的陰謀,於是我只是很快地瀏覽過去。

    在當中一頁和接連好幾頁的日記上,我發現湯姆神父原本工整的字跡忽然變得極端潦草。這些段落文詞不連貫、語氣粗暴、疑神疑鬼,想必是在灌下不少威士忌之後,情緒激動之下振筆疾書寫的。

    更令人震撼的是他寫於二月五日的日記—一洋洋灑灑連續三頁,字跡似乎工整得有些離譜。

    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上帝的仁慈。

    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我相信上帝的仁慈……

    這八個字一行又一行地不斷反復,近乎兩百次,沒有一次是匆匆忙忙寫廠來的筆跡;每一個句子都十分用心地刻畫在書頁上,就算是橡皮圖章印出來的字也沒有這麼工整。看過這篇日記,我可以感受到他寫下這些字句時內心的無助和恐慌,仿佛他當時混亂的情緒已隨著墨水注入在日記紙上,然後又從紙上散發出來。

    我懷疑二月五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事會將湯姆神父逼到情感和精神崩潰的邊緣。他到底見到了什麼?我懷疑他是否也經歷了讓史帝文生困擾和興奮的強暴謀殺夢魔,所以才寫下這些激昂而絕望的咒語。我繼續往下翻閱,在二月十一日的日記裡發現一則有趣的觀察。這段文字埋藏在一段冗長的神學爭辯裡,當中神父同時扮演懷疑論者和信仰論者的角色,爭辯上帝的存在和本質。若不是突然瞥見猴群這兩個字,我可能會很快地翻閱過去。

    這批新的猴群,我立誓要為它們的解放奉獻自己,它們為我帶來希望,因為它們和最早的猴群剛好成對比。這些新品種既沒有暴力傾向,也不易怒——從閣樓傳來的一聲慘叫將我的注意力從日記簿移開。不帶只字片語的悲鳴聲充滿恐懼和痛苦,聽起來既詭異又淒慘,我的惶恐仿佛一陣鏗鏘的鑼聲在我腦海裡回蕩,同時觸動內心深處憐憫的琴弦。

    這聽起來似乎是小孩子的聲音,可能只有二、四歲,而且是處在極度迷惘、恐懼和痛苦的情況之下。

    慘叫聲深深打動歐森,它連忙從臥室跑到走廊外。

    神父的日記本太大裝不進我的口袋。我只好將它塞在背後牛仔褲的腰間。

    我隨歐森之後來到走廊,發現它站在招疊梯底下,舉頭凝望閣樓入口透出的陰影和微光。它回過頭用那表情豐富的雙眼望著我,假如它會講話,我知道它鐵定會說我們一定得想想辦法。

    這只狗真的很特別,它不僅腦袋裡裝了一個艦隊的秘密,表現出超乎一般狗類的機智,而且似乎具備相當明確的道德正義感。在發生這些事情之前,我就時常懷疑轉世之說可能並非迷信,因為我可以想像歐森前世一定是一個盡職的老師或負責的警察,甚至可能是個聰明伶俐的修文,而今轉世投胎在這個毛茸茸、長尾巴的小軀體裡。

    當然,我老早就該為這些想法成為琵雅。柯裡克獎“憑空猜想”領域的得獎候選人。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就算歐森的身世之謎不牽涉起自然的因素,大概也不是琵雅和我兩人發燒合作能想像出來的。

    此刻慘叫聲再度傳來,歐森激動地發出一聲難過的呻吟,聲音微弱得傳不到閣樓上。這次的叫聲比第一次聽起來更像是小孩子的哭聲。緊接著又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由於聲音太小,我聽不出說話的內容。雖然我很確定那是湯姆神父的聲音,但是我聽不見他說話的語氣,無法推斷他表達的是安撫還是恐嚇。

    倘若單憑直覺行動,我當時會立即火速離開神父公館,一路直奔回家,然後泡一壺茶,在奶酪餅上塗檸檬果醬,塞一卷成龍電影到錄影機裡,腿上蓋著毛毯躺在沙發上享受幾個小時,暫時把滿腦子的好奇心拋諸腦後。然而,由於自尊心使然,為了顯示自己的道德意識比狗強,我毅然決然地作勢要歐森站在一旁等候。然後,我右手握著九厘米的葛洛克手槍,腰際很不舒服地塞著剛才偷來的湯姆神父日記,逕自爬上樓梯。

    路易斯。史帝文生夢廈中恐怖的情景,如同牢籠中瘋狂鼓翅的烏鴉,陰森森地掠過我的腦海。史帝文生局長曾把和他孫女同年齡的小女孩當成變態幻想的對象,可是我方才聽見的慘叫聲似乎來自年齡更小的孩子。就算神父也患有史帝文生的怪解,他不見得會將獵物的年齡層局限在十歲上下的小孩。

    接近樓梯頂端時,我一手抓著可把疊式的扶梯,沿著身體側邊往下看,我看到歐森聚精會神地抬頭望著我。它完全依照我的指示,沒有試圖跟著我爬上樓梯。在過去這個小時以來,它表現得相當嚴肅和服從,對於我下的命令,沒有發出半點的嗔鼻聲,也沒有不屑地眼睛上轉,它展現出來的自制是破它個人記錄的絕佳表現。事實上,這樣的表現若再多歷時半小時,就有奧林匹克的水准。

    我想到被臨頭踹上一腳的可能性,但是,我依然義無反顧地繼續往上爬到閣樓。顯然我輕巧的舉動並沒有引來湯姆神父的注意,因為他並沒有在人口等著迎頭朝我的眉心重重踢一腳。

    閣樓的人口飲於一片狹小的空地上,四周圍雜陳著大大小小的紙箱、舊家具和一些我無法辨認的雜物,堆得有如六已高的迷宮。樓梯洞口正上方的燈沒有開‘,唯一的光源來自莊邊的東南角,靠近房屋正面的方向。

    我采取半蹲的姿勢小心翼翼地進入閣樓。由於是日耳曼式尖斜的屋頂,在我的頭頂和天花板的梁柱之間還有相當充分的距離。我不擔心會一頭撞上橫梁,但是我深信仍有被棒糙迎頭痛擊、被子彈擊中眉心或者被一刀刺穿心髒的危險,所以我盡可能把姿態放低不動聲色。要是我能夠像蛇一樣用肚皮在地上爬,我連蹲著都嫌姿態太高。

    潮濕的空氣猶如陳年瓶裝的光陰,灰塵、舊紙箱的臭味。梁柱散發出來的淡淡木頭香、發霉的味道,還有小動物屍體腐爛的惡臭,可能是鳥或老鼠之類的,死在某個沒有燈光的角落裡。

    閣樓洞口的左邊有兩個進入迷宮的入口,其中一個約莫有五尺寬,另一個則不到三尺。我猜較寬敞的通道應當是穿越擁擠的閣樓最直接的路線,也是神父平常出入藏匿俘虜地點使用的走道——於是我靜悄悄地閃入較狹窄的通道。我寧可主動給湯姆神父一個驚喜;上不願在迷宮曲折的某個轉彎裡和他意外碰個正著。

    我的兩側全都是紙箱,有些用麻繩擁著,有些貼著封箱膠帶,半剝落的膠帶刷過我的臉上,感覺起來就像是昆蟲的胡須。找緩慢地學手摸黑前進,因為四周的陰影太教人目眩神迷,我害怕自己一不注意撞倒什麼物品打草驚蛇。

    我來到一個丁字形的交叉口,但是我沒有立即跨進去。我在路口駐足,屏息聆聽半晌,但是什麼也沒聽見。我小心翼翼地從第一個走道傾身向前,沿著同樣是三尺寬的新走道向左右兩側張望。向左看,東南角的燈光看起來顯然比前面稍微明亮一些。向右看,黑壓壓的一片,連找習於黑夜的雙眼都看不出裡面藏著什麼秘密,我覺得好像有個不友善的瞎怪客正在不遠處監視我,隨時准備向我突襲。

    我壯膽地告訴自己所有傳說中的怪件儒都住在橋下,邪惡的地精住在洞穴裡,小妖精只在機械設備裡面築巢,而惡魔則沒有膽量把神父的公館當成自己的家,然後我跨入新的走道向左一轉,將深不可

    測的黑暗拋在身後。

    說時遲那時快,一陣尖銳的叫聲響起,我嚇得連忙轉身舉槍面對黑漆漆的身後,以為有怪珠儒、地精、小妖精和惡魔聯合起來對付我。

    還好我沒有在情急之下開槍,因為在驚慌過後,我豁然理解到叫聲的來源和原先一樣,都是從西南角傳出。

    第三次的叫聲遮掩了我轉身時發出的響聲,來源和前兩次一模一樣,但是在閣樓裡聽起來和在二樓走廊裡聽到的聲音稍有出人。

    它聽起來不再像是小孩子的哭聲。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聲音聽起來比剛才還要詭異,簡直詭異到了極點,仿佛是從人的喉嚨裡發出的怪獸音樂。

    我考慮是否要退回樓梯口,深入至此回頭已經太晚。況且,萬一裡面真的有一個命在垂危的小孩怎麼辦,無論機率再怎麼微小,我都不能放棄。另外,要是我就此打退堂鼓,我的拘一定會覺得我懦弱膽怯。它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三個朋友之一,在我的世界裡,我只在乎家人和朋友,如今我已經沒有家人了,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更加重要,我不能讓它對我感到失望。

    在我左側,雜陳的紙箱緊鄰著一堆堆的室外籐椅,蘆葦和柳條編織上漆的籐籃亂七八糟堆疊在一起,旁邊放著一個殘破不堪的梳妝台,橢圓形的鏡子裡黑漆漆的連我的黑影都看不到,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物品復蓋在布慢下,然後是更多的紙箱c在轉角處轉彎之後,我開始能夠聽見湯姆神父的聲音。他說話輕聲細語像在安撫人似的,但是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我不小心走到蜘蛛網裡,蜘蛛網碰到我的臉時把我嚇了一跳,感覺起來就像是被幽靈輕輕剛過我的嘴唇。我用左手將殘破的蜘蛛網從臉頰和帽簷上抹去。這細細的游絲嘗起來略帶蘑菇的苦味;我做個鬼臉,試圖不出奮地把蜘蛛絲吐掉。

    為了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我迫切地朝聲音的來源走去。這期間,我一直掙扎著克制打噴嚏的沖動,空氣中帶著濃厚霉味的塵埃,仿佛已經歷了好幾個世紀。

    過了另一個轉角後,我來到了最後一段短走道。這段被紙箱包圍的狹小走道盡頭六尺外的地方就是東面的斜尖屋頂下側,也就是這棟建築物的正面。右前方看不見的角落裡透著泥黃色的燈光,將天花板上支撐屋頂的梁柱結構照得一清二楚。我躡手躡腳地來到走道的盡頭,腳底下地板發出輕微的嘎嘎聲。音量就和閣樓裡平常的響聲一樣不引人注目,但是仍有可能暴露我的形跡。

    湯姆神父的聲音愈來愈清晰,不過我大概只能從五、六個字當中聽清楚一個字。

    一陣顫抖的高頻率叫聲再度響起。聽起來就像是很小的孩子發出的聲音,但是又沒有這麼單純。不像小孩子聲音的音調那麼豐富,也沒有小孩子的聲音一半純真,而且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我聽得愈久,心裡愈發毛,最後我忍不住停下腳步,雖然我不敢停滯太久。

    走道的盡頭連接著另一條沿著閣樓東側往左右伸展的外圍走道。我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朝筆直的走道偷偷張望。左邊黑漆漆的一片,右邊是閣樓的東南角,也是預料中燈光的來源,和神父綁架俘虜的地方。結果,燈光的來源依然看不見,必須向右轉,然後沿著南側的圍牆再轉一個彎。

    我沿著六尺寬的外圍走道向前走,由於我左下邊的牆壁十分傾斜,我必須半蹲才不會撞到屋頂。向右轉,我穿過堆放著紙箱和舊家具的另一條走道,然後我在離轉角約兩步距離的地方停下腳步,在我和燈光來源之間只剩下最後一道雜物堆積成的隔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蠕動的陰影突然從我前方布滿橫梁的牆壁閃過,幾條帶鋸齒的尖腳劇烈地擺動,中央還有一個球莖狀的圓體,看起來十分詭異,我嚇一跳差點尖叫,不由自主地兩手舉起手槍。

    後來,我才恍然大悟,眼前的幻影原來只是一只懸在細絲上的蜘蛛扭曲的陰影。它垂掛的地點想必和光源十分接近,所以它的身影才會被放大投射在我前方的牆壁上。

    像我這麼神經質,實在不夠資格當一個冷面殺手。或許是百事可樂裡含的咖啡因起的作用。下回我要是殺了人嘔吐,我得改喝不含咖啡因的飲料,才不會有損我殺人不眨眼的冷酷形象。

    蜘蛛事件驚魂甫定之後,我赫然發現自己能夠清楚地聽見神父說的每一個字:“……痛,對,痛是一定的,而且會很痛。但是我現在已經把無線電發報機從你身上挖出來了,挖出來損毀,他們再也不能跟蹤你了。”

    我回想到傑西。平恩早先穿過墓園時手裡握著的神秘儀器,他不時傾耳聆聽儀器上發出的微弱訊號並閱讀泛著綠光的顯示熒幕,由此可知他當時正在追蹤這只動物身上手術植入的無線電發報機。是一只猴子吧,是嗎?可是又不全然是一只猴子?

    “傷口不是很深。”神父繼續說道:“無線電報機就埋在皮下脂肪底下,我已經把傷口消毒和縫合。”他歎了一口氣。“要是我知道你聽得懂多少就好了,假如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的話。”

    湯姆神父曾在日記裡提到新一代的猴群不如第一代凶猛,他還誓言為它們的解放奉獻己力。為什麼要有和第一代猴子相反的新一代猴子呢?為什麼要在它們身上安裝皮下無線電發報機而後把它們釋放到戶外呢?這些猴子最初到底是怎麼來的丁我怎麼想也想不透。但是很明確的是,神父扮演的是現代解放奴役制度者的角色,為受壓迫的弱勢族群爭取權利,而他的公館伊然成為地下解放組織的要塞。

    當平恩到地下室找湯姆神父算帳的時候,想必認為這只猴子已經做完皮下摘除手術離去,他還以為追蹤器偵測到的發訊號機早已不在這只猴子身上,其實,他的逃犯當時正在閣樓裡休養。

    神父的秘密訪客發出低聲呻吟,仿佛十分疼痛,神父用近乎和嬰兒說話的語氣煤謀不休地安慰它。

    想到神父和平思正面沖突時脾氣溫順的模樣,我斗膽朝僅剩的幾尺的路邁步前進,來到紙箱堆成的最後一道圍牆旁邊。我背靠著牆,膝蓋微微彎曲以免撞到天花板。從這裡,我只需要向右傾身轉頭,沿著南側走到燈光來源的方向一看,就可以看見神父和那只動物。

    我猶豫再三不確定自己是否該現身,回想起神父日記本裡幾篇怪異的日記,那些語氣火爆、不連貫又神經質的文字,還有那反復兩百次的“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或許他不是每次都和對待傑西。平恩那樣溫順。

    在霉味、灰塵和舊紙箱的氣味之上,此刻又增添了消毒酒精、碘酒和消毒藥水等醫藥用品的味道。

    此刻,走道盡頭的胖蜘蛛收起它的細絲,一溜煙地竄到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它張牙舞爪的身影在傾斜的天花板上很快縮成一個小黑點,最後完全消失。

    湯姆神父用肯定的語氣安撫他的病人說:“我有消毒藥粉和各種盤尼西林膠囊,唯獨缺少有效的止痛劑,要是有就好了。不過,這個世界原本就充滿苦難和折磨,不是嗎?這一座灑淚之谷。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會好起來,我向你保證,上帝會透過我來看顧你。”

    神父到底是聖人還是邪魔?是月光灣少數僅存神智清醒的人士?還是早已瘋狂到了極點的野獸?我無法判斷。我沒有掌握足夠的事實,也不清楚他實際采取了什麼舉動。

    我只能確定件事:即使湯姆神父神智清醒、處事正當,他內心已有大多亂哄哄的雜念,不配抱著小嬰兒主持受洗儀式。

    “我曾經受過一些基礎的醫療訓練,”神父告訴他的病人說:“因為找念完神學院接下來的三年,被派到烏干達傳教。”

    我覺得我好像聽到病人的回答,喃喃的聲音讓我聯想到鴿子的咕咕叫聲,不過又不盡然——倒像是鴿子的咕咕叫,混雜著貓瞇自咽喉發出的嗚嗚叫聲。

    “我確信你不會有事的,”湯姆神父繼續說:“不過你真的必須在這裡待上幾天,這樣我才能繼續替你做抗生素治療並觀察傷口復原

    的情形。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帶著些許惆悵和沮喪的語調,他又問了一次:“你到底能不能聽懂我說的話呢?“

    正當我准備向右傾身朝紙箱後偷看的時候,“對方”突然回答神父,對方,當我聽到它發出聲音的時候,我最直接想到的就是這個稱呼法,因為它的聲音聽起來既不像小孩也不像猴子,甚至不像上帝創造的其他任何生物。

    我整個人當場愣住,手指緊張地扣在板機上。

    當然,它聽起來還是有一點像很小的小女孩的聲音,也有一點像猴子的叫聲。總而言之,聽起來跟每種叫聲都有一點像,猶如好萊塢最富創意的音效師揉合人類和動物叫聲合成的外星人聲音。

    最令人震撼的不是它聲音的頻率范圍,語調的高低起伏,也不是它語氣中洋溢的誠摯和情感。最讓我歎為觀止的是它居然具有含意。我聽到的不單只是無意義的吱吱喳喳聲。不過,當然也不是英語,當中不夾雜任何英文字;雖然我不擅長各國語言,但是我很確定那也不是外國語,因為它沒有人類語言那麼復雜。然而,它顯然包括一連串奇怪音元粗糙組合而成的字匯,是一種原始而有力的語言溝通模式;它以極有限的多音節字匯配合緊急的語氣滔滔不絕。

    對方似乎氣急敗壞地想要溝通,連在一旁聆聽的我,也被它聲音中透露的渴望、孤獨和痛苦深深打動。這不是我自己憑空想像出來的感覺,它們跟我踩在腳底下的地板、背後堆疊的紙箱和我怦怦跳的心髒一樣真實。

    我還沒來得及轉頭張望,對方和神父就忽然安靜下來。我懷疑神父的訪客長得什麼模樣,想必不同於一般的猴子,跟在南灣角騷擾我和巴比的第一代猴子長得不一樣。就算長相和恆河猴類似,差別絕不僅止於邪惡的黃褐色眼睛。

    假如我心中對即將面臨的景象懷有任何一絲的恐懼,那也絕對和這只實驗動物的長相恐怖與否毫不相干。我的胸口被填滿的情緒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必須極為費勁才能勉強吞咽。我害怕的是從對方的眼裡看見我自己內心孤寂和對正常生活的渴望,害怕這二十八年來靠壓抑這些情緒換來的快樂人生會在剎那間功虧一整。我的快樂,就和任何人的快樂一樣脆弱和不堪一擊。對方聲音裡透露的那種迫切的渴望,使我回想起多年前曾經令我錐心刺骨的渴望,這些年來,我用冷漠和封閉將它包裹成一顆珍珠;我生怕與對方四目相覷時產生的共振會將那顆珍珠震碎,讓我再度變得容易受傷害。

    我的心在顫抖。

    這也就是我在面臨人生挫折或失去至愛時,無法、也不敢表達內心痛苦和憂傷的原因。沮喪只會助長自憐,徒勞無功,我不能讓自己沉溺在自憐當中,因為我愈去細想自己的各種局限就會愈鑽牛角尖,到最後只會讓自己陷入自己挖的深坑裡永遠無法翻身。為了生存;我只好做個冷酷的家伙,面臨親友死亡的哀傷時,就用懦弱的外殼包裹住脆弱的內心。我可以盡情地表達我對生存的熱愛,毫不保留地擁抱我的朋友,誠摯地掏出我的真心,不管是否會遭人蹂躪。但是在我父親過世的那一日,我必須對死亡、火化、生命等所有該死的話題保持談笑風生的態度,因為我無法冒險——不能冒險——讓自己從哀傷跌入絕望,最後陷入自憐,陷在充滿憤怒、孤寂和自我怨恨的深坑裡無法自拔。我不能過度深愛死去的人。無論我內心如何迫切地想要記得他們、擁抱他們,我必須讓他們從我心中走遠,愈快愈好。

    我必須在他們死在病榻上的那一刻開始,奮力將他們從我的內心推出去。同樣的道理,我必須拿身為殺人犯開玩笑,因為我愈是認真長久會思考殺害一條人命的含意,即使對象是路易斯。史帝文生這種禽獸不如的壞蛋;我愈會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就是那個別人口中的午夜怪客、吸血鬼男孩和邪惡的克裡斯。我不能太在乎死去的人,不管死去的是我深愛或厭惡的對象。找不能太在意孤孤單單一個人,我也不能太在乎我無法改變的事實。如同所有陷於出生和死亡之間這陣暴風雨的人們,我沒有能力為這個世界帶來巨大的改變,但求能為我深愛的人們做出微薄的貢獻,也就是說,為了生存,我不能太在乎我

    現在是什麼,而是我將來能成為什麼,不在乎過去,只在乎未來,甚至不在乎我自己,只在乎那些為我帶來生命中僅有的亮光,支持我繼續蓬勃成長的朋友。

    我不斷顫抖,思索是否該轉頭面向對方,生怕會在對方的眼裡看見太多熟悉的自己。我緊緊握住手槍,並非將它當作武器,而是當作我的護身,仿沸它是可以替我驅除任何毀滅力量的十字架,我不顧一切,強迫自己采取行動,於是我向右傾身轉頭張望,卻什麼人也沒見到。

    這條沿著閣樓南側的外圍走道比東側的走道寬敞,大約有八尺寬;木頭地板上,一張被褥凌亂的狹窄床墊靠在傾斜的屋頂下方。燈光的來源是一盞圓錐形的銅制桌燈,電線連接到架設在屋頂斜架上的插座。除了床墊之外,還有一個熱水瓶,一碟切好的水果和奶油面包,一桶水,幾個藥品罐和消毒酒精、繃帶,一條掃疊好的毛巾,和一條沾了血跡的濕布。

    神父和他的訪客像是一溜煙轉世投胎似的瞬間消失無蹤。

    雖然當時對方充滿渴望的聲音導致我情緒激動得幾乎無法動彈,但是他們靜下來之後,我愣在紙箱盡頭的時間絕對不超過一分鍾。而今眼前的走道裡卻完全看不到湯姆神父和訪客的身影。

    四周靜悄悄的,我一個腳步聲也聽不到。除了環境中尋常的小雜音之外沒有半點摩擦、碰撞,或木頭嘎嘎作響的聲音。我甚至抬頭朝天花板的橡木張望,心想他們會不會像蜘蛛一樣,用細絲把自己往上拉,然後把身體編成一團躲藏在屋頂的陰影裡。

    只要我盡量貼近右邊紙箱堆成的圍牆,我頭頂上就有足夠的空間允許我站直。陡斜的椽水從屋簷處向左延伸;在我頭頂上角六到八寸的空間。由於防衛心態使然,我還是小心翼翼地保持半蹲的姿勢。

    燈光的亮度還不至於對我造成威脅,而且圓錐狀的銅制燈罩恰好將燈光集中在背離我的方向,於是我大膽地走近床墊,把床邊擺設的物品看個究竟。我用一只腳的鞋尖掀開毛毯,雖然我完全不確定會在下面看到什麼,結果我什麼也沒發現。

    我不擔心湯姆神父會下樓遇到歐森。其一,我認為他在閣樓進行的秘密工作尚未結束,再者,就算他真的下樓,我那只犯罪經驗豐富的狗必然會聰明地找地方躲藏,不動半點聲色地等候逃亡的時機。

    然而,要是神父回到樓下,他可能會順手將樓梯折好把閣樓的門關上,我或許可以用力把門推開然後從上面放下樓梯,但是難保不像撒旦和他的同伙被趕出天堂時般發出巨大的噪音。

    與其繼續沿著這條走道找到下一個出口,冒著半路與神父和對方正面沖突的危險,不如循著原路往回頭走,我不斷提醒自己把腳步放輕。高級的厚木地板上幾乎沒有空隙,而且由於地板不是用釘子固定,而是直接以螺絲拴在支撐地板的托梁上,因此即使我行過十分倉皇,走起路來照樣安靜無聲。

    當我在紙箱盡頭一轉身的時候,身材微胖的湯姆神父突然從我剛才站著偷聽他們對話的陰影處冒出來。他身上穿的不是教服也不是睡衣,而是一件灰色的運動服,他滿身大汗,像是剛跟著運動錄影帶做完健身操似的。

    “你!”他一認出是我,就以嚴厲的語氣對我大吼,好像我不只是克裡斯多福。雪諾,而是剛從魔術師魔棒裡迸出的妖魔鬼怪。

    我心目中個性溫和、樂觀、善良的神父想必去了棕相泉度假,把公館的鑰匙交給他邪惡的雙胞胎兄弟。他用棒球棍鈍的一端用力戳痛我的胸膛。就算是XP俠也難逃物理定律的自然運作,這重重一擊讓我往後傾倒,跌到傾斜的屋頂下,一頭撞在屋頂的橡木上。我沒有限冒金星,不過倘若沒有我詹姆斯。狄恩式的濃密頭發做襯墊,我可能當場就撞暈在地上。

    湯姆神父繼續用棒球根戳我的胸膛,一邊怒斥:“你!就是你!”

    事實上,我原本就是我,我從來沒試圖撒謊,所以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生氣。

    “你!”他摻入一股重新點燃的憤怒說。這一回他用該死的球棍用力頂撞我的腹部,讓我忍不住彎腰,還好我有注意到他出手,否則下場會更慘。在他一棍撞到我身上的一剎那,我趕緊收緊胃部,將腹部肌肉用力緊縮,而且由於我已經把殘余的雞肉墨西哥餅嘔吐出來,所以唯一的後果只是鼠蹊部到胸骨間感到一陣灼痛,要是我在便服下穿上俠客盔甲的話,就可以一笑置之。

    我舉起手槍對著他並氣喘吁吁地威脅他,結果這個人若不是不怕死的上帝子民,就是瘋子。他反而雙手抓著球棍更用力地朝我的胃部猛戳,但是我趕緊把身子閃開躲過這一台,只可惜我不小心被一根粗糙的橡木弄亂了頭發。我無心動手和神父打架。這次的沖突的荒謬遠超過恐怖——可是它已經恐怖到讓我心跳加速,甚至讓我擔心會在巴比的牛仔褲上留下尿漬。

    “你!就是你!”他愈說愈憤怒,還帶有一點震驚的語氣,對於我的出現感到既震怒又不可置信。

    他又拿著球棍朝我揮過來。這次就算我不閃躲,他也打不到我。

    他畢竟只是個神父,不是忍者殺手。況且他還是個體重過重的中年人。他這一棍狠狠地在一個紙箱上打穿一個洞,並將它從成堆的紙箱上擊落地面。盡管缺乏基本的武術常識,也不具備魁武的戰將體魄,但神父的攻擊心完全不落人後。

    我無法想像自己對他開槍,但是我也不願意眼睜睜看著自已被他亂棍打死。我沿著較寬敞的南側走道朝桌燈和床墊的方向倒退,希望他能中途清醒過來。結果,他繼續朝我沖過來,拿著球棍在空中“咻咻咻”地左右來回猛揮,每揮動一次,就大吼一聲:“你!”

    他的頭發亂七八糟地垂在眉毛上,臉部表情由於極度的恐懼和憤怒顯得嚴重歪曲,鼻孔隨著他宏亮的呼吸聲起伏顫抖,唾液隨著每一次爆炸性的怒斥四處橫飛,仿佛“你!”是他唯一記得的字匯。

    要是我繼續等候湯姆神父的意識恢復清醒,我很快就會死得很慘就算他還殘存任何一點清醒的意識,他此刻顯然並沒有帶在身上。

    他一定把意識收藏到別處去了,或許和聖哲的膠骨遺骸一起被鎖在教堂聖壇的聖骨箱裡。

    當他再度朝我揮棍時,我試圖從他的眼睛裡搜尋我在史帝文生眼裡見到的獸性閃光,因為只要能從他眼裡∼睹那邪惡的閃光,我就有以暴制暴的充分理由進行反擊。倘若如此,我所對抗的就不是神父或者一般的常人,而是一腳跨在邪魔國度的怪物。或許湯姆神父也同樣感染了腐化警察局長內心的病毒,不過倘若真是如此,他的病情似乎沒有局長來得嚴重。

    我節節後退,注意力始終集中在棒球棍上,結果一不小心絆到桌燈的電線,我當場跌得四腳朝天,頭和背跌撞在地板上,“砰砰砰”的像極了進行曲的鼓聲,這一摔無疑讓中年肥胖的神父土氣大振。

    桌燈摔落在地,還好燈光沒有熄滅,也沒有直接射入我敏感的眼睛。

    神父拿著球棍沖過來,我忙將纏在腳上的電線甩掉,迅速向後移動臀部,這一棍重重槌在地板上。

    他只差幾英寸就打中我的腿,攻擊的時候口裡不忘用他那已經講爛的第二人稱代名詞:“你!”

    “你!”我用些許歇斯底裡的口氣反唇相譏,並繼續快速移動閃避他的攻擊。

    我懷疑這些人和尊敬我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同班人馬。我現在倒是很希望體驗一下被禮遇的感覺,不過史帝文生和湯姆神父顯然都不配成為克裡斯多福。雪諾愛戴協會的成員。

    雖然神父已經汗流泱背、氣喘如牛,他仍堅持展現自己老當益壯。他彎腰拱肩步履瞞礎地向我接近,這樣的姿勢使他能將球很高舉過頭但又不會打到屋頂。他把球棍高舉過頭,目的是想學貝比。魯斯,把我的頭當棒球用力打出去,打得我腦槳從耳朵噴出來。

    他眼睛裡有閃光也好,沒閃光也罷,我必須盡快把這個胖瘋子解決掉,事不宜遲。我坐在地上倒退的速度比不上他向前沖的速度,雖

    然我這個人有點歇斯底裡——好吧,我承認自己超級歇斯底裡——但是我很清楚眼前的局勢,就算是拉斯維加斯最貪婪的賭王也不可能賭我有活命的機會。驚慌之中,被恐懼和危機意識沖昏頭的我忽然有種荒謬的想法,我覺得最人道的作法就是朝他的生殖腺開槍,反正他早就立誓終生獨身。還好,我沒有機會考驗自己槍法的准確度。

    我大致將槍口對准他的胯下,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愈來愈緊繃。由於情況危急,我甚至連啟動雷射瞄准器的時間都沒有。就在我扣下扳機之前,一個巨大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神父背後並發出怒吼,黑色的突襲者隨即跳到他背上,神父嚇得大聲尖叫,扔下棒球棍,整個人被撲倒在地。

    猛一瞬間,我很震驚對方的長相居然一點也不像恆河猴,而且它居然沒有撲過來撕裂我的喉嚨,反而攻擊場姆神父,它的護士和救命恩人。不過,當然,我很快就發現那只黑色的突襲者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狗歐森。歐森站在神父的背上,猛咬運動衫的領口,把布料都咬破了。它凶猛地狂吠,連我都擔心它會把神父咬得遍體鱗傷。我一邊從地上站起來,一邊叫它下來。歐森立即照我的話做,沒有留下半點傷口,原來它一副拼命想咬人的樣子都是假裝。

    神父沒有半點想站起來的動機,他整個人趴在地上,面向旁邊,汗水濕透的亂發半掩著臉。他氣喘喘地開始啜泣,每呼吸三、四口氣,就狠狠地反復那一句:“你……”

    他對衛文堡的內幕顯然相當了解,足以回答我內心大部份甚至全部的疑問。但是我不想和他說話。我無法和他說話。對方可能尚未離開神父公館,或許還在陰影幢幢的閣樓某處。雖然我不覺得它會對我和歐森帶來嚴重的威脅,尤其我手裡握有手槍,不過我畢竟沒有見過它,所以也不能輕忽它的危險性。我不想再去追捕它,也不希望被它追捕,尤其是在這種令人產生幽閉恐慌症的狹隘空間裡。

    當然,對方只是我想逃離這個地方的一個藉口。真正令我感到害怕的是湯姆神父可能為我做的答復。我一方面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但是另一方面我卻尚未做好面對事實真相的心理准備。

    你。他吐出這個字時,語氣裡充滿沸騰的仇恨,這種黑暗的情緒,無論對一個神職人員或一向溫文仁慈的他而言,都極為反常。他儼然將這個簡單的代名詞轉變為詛咒和唾棄。

    然而,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值得他對我如此恨之入骨。他立誓拯救的這些可憐動物並不是我一手創造的。我完全沒有參與衛文堡的計劃,也沒有害他妹妹或甚至害他感染病毒。這表示他痛恨的不是我的為人,而是我的身份。

    我的身份是什麼呢?除了我母親的兒子之外,我還能是什麼呢?

    根據羅斯福的說法,甚至史帝文生局長也這麼說,有些人的確是因為我是我母親的兒子所以才尊重我,雖然我尚未見過這些人。但是也同時因為這個血緣關系受到某些人仇恨。

    克裡斯多福。尼可拉斯。雪諾,薇斯泰莉雅。珍。謬柏禮。雪諾的獨生子,她的母親以一種花卉的名字為她命名。從薇斯泰莉雅花裡誕生的克裡斯多福,在迪斯可時代初期來到這太過明亮的世界。在一個大中汲汲營營的時代,當時整個國家正積極准備加入戰爭,人們最大的恐懼就是核子大屠殺。

    我那聰慧慈愛的母親怎麼可能會做出讓我受人尊敬或仇恨的事?

    神父趴在地板上,情緒十分激動,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旦他恢復冷靜,勢必會向我揭示一切。

    經歷了這一夜的折騰,此刻的我已經不想再繼續追問,我用顫抖的聲音問哭泣的神父道歉:“對不起,我……我不應該到這裡來,天哪,請聽我說,我真的很抱歉,請您原諒我,拜托你。”

    我的母親到底做了什麼事?

    別問。千萬別問。

    假如他當時開始回答我內心尚未說出口的疑問,我會用手遮住耳朵拒絕聆聽。

    我將歐森喚回身旁,帶著它遠離神父所在的地方,走入迷宮般的閣樓,全速離開。狹隘的走道彎曲分歧,讓人恍如置身古老的地下墓穴迷陣中。有些地方陰暗得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我原本就是黑暗之子,從來不畏懼黑暗。我迅速地將歐森領到閣樓通往樓下的門口。

    歐森雖然爬過這道樓梯上樓,但是它往下張望,露出畏怯的神情,遲遲不願意走下樓梯。即使對特技表演的四足動物而言,走下陡斜的樓梯也遠比爬上樓梯困難度高許多。

    由於閣樓裡堆積的都是大紙箱和大型家具,可想而知還有第二個出口,而且一定比這個出口大許多,並配有吊鎖和滑輪以利重物在閣樓和二樓之間升降。我無心找尋第二個出口,但是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能耐扛著一只九十磅的狗順利走下樓梯。

    閣樓盡頭的角落裡傳來神父叫喚我的聲音:“克裡斯多福,”他的聲音洋溢著沉重的悔意。“克裡斯多福,迷途的是我。”

    “克裡斯多福,迷途的是我,請你原諒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黑暗中從另一個角落傳來對方半猴半人的怪異叫聲,掙扎著想說話,迫切地想被人聽懂,充滿渴望和寂寞的聲音,聽起來就和北極的冰原一樣淒涼,而且更慘的是,那份迫切的渴望肯定永遠也沒有實現的一天。那淒涼的叫聲教人不忍心再聽下去,逼得歐森不得已硬著頭皮走下樓梯,而且給予它保持平衡的勇氣。結果它走到中途就縱身跳到二樓走廊的地板上。

    神父的日記本差點從我的腰帶後方滑落下來,我將它硬塞在褲腰,下樓時,日記簿不停摩擦我的腰椎骨,極不舒適,我一下樓就將它從腰帶間抽出來改握在左手裡,右手則依然緊握著葛洛克手槍。歐森和我一起沖到公館的一樓,行經聖母瑪利亞的聖壇,壇上唯一的許願殘燭被我們經過時帶來的風吹熄。我們沿著一樓的走廊,穿過廚房和裡面三個泛著綠光的電子時鍾,沖出後門,越過陽台,回到霧茫茫的黑夜裡。我們從教堂的後方經過。陰影中,它巍峨聳立的建築看起來仿佛一座石頭悔嘯,隨時可能以拔山倒海的氣勢壓倒在我們身上。

    我回頭張望了兩次,神父沒有在後面追趕我們,也沒有任何東西追趕我們。

    我想到我的腳踏車可能早已不翼而飛或者遭人蓄意破壞,沒想到它還好好地斜靠在原處,沒有發生猴子搗蛋事件。我沒有停下來和諾亞。約瑟。詹姆斯道再見,生活在我們這個混亂的世界裡,對我來說,九十六歲的生命似乎已不再是那麼令人渴望的事。

    我將手槍插入口袋,把日記簿塞入襯衫裡,隨後牽著腳踏車沿著兩排墳墓中間快跑,邊跑邊跨上車。跌跌撞撞地從人行道沖上大街,我盡量將身體傾向前,拚了命地猛踩踏板,像是個螺旋鑽一樣鑽過濃霧,在我身後翻攪的霧氣裡開出一條暫時性的通道。

    歐森對松鼠的氣味全然喪失興趣。它和我一樣,一心只想趕緊離開教堂,而且離得愈遠愈好。

    穿過好幾條街口之後,我才忽然理解到自己哪裡也逃不了。無可避免的破曉讓我逃不出月光灣的范圍,而神父公館裡的瘋狂情事或許早已蔓延到城裡的每一個角落。

    更確切地說,就算我逃到最偏遠的天涯海角,也無法逃離我試圖擺脫的威脅。無論我走到哪裡,我的恐懼就跟到哪裡,需要知道真相的渴望將永遠如影隨形。令我害怕的不僅是有關母親各種問題的答案,最終極的恐懼來自那些問題本身,由於問題的本質,無論最終是否得到解答,都將永遠改變我的一生。

    ------------------

    書香門第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