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公墓--三十二
三十二
諾爾瑪不是死於心臟病,而是死於突發的腦溢血,可能毫無痛苦地死了。那天下午路易斯打電話給史蒂夫說了發生的事,史蒂史說他對這種突然死去不以為然,他說:「有時上帝會慢慢讓人死去,而有時會向你一指,告訴你停下來,立刻死去。」
瑞琪兒不願意談論這件事,也不讓路易斯跟她說這事。
艾麗對此感到驚訝、有趣,也有些憂傷。路易斯認為這是一個6歲孩子完全正常的反應。艾麗想知道諾爾瑪死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路易斯說他也不知道。
乍得像預料中的那樣盡可能地控制住了他自己。想到他們一起生活了近60年,路易斯發現就在這一天,乍得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許多,真正像個83歲的老人了,他孤獨地坐在廚房裡的餐桌旁,抽著煙,喝著酒,眼睛茫然地盯著客廳。
路易斯進來時,乍得抬起頭來說:「噢,她走了,路易斯。」他的語調是那麼清晰和平靜,路易斯想他還沒從打擊中恢復過來,接著乍得的嘴唇抽動,他用一隻胳膊擋住了雙眼。路易斯走過來,一隻手抱著老人的肩膀,乍得哭了起來。好了,他恢復過來了,乍得已經很清楚,他的妻子已經死了。
路易斯說:「好了,哭吧,哭吧,乍得,我想諾爾瑪希望你哭一會兒的。也許你要是不哭她會發怒的。」路易斯說著,自己也哭了起來。乍得緊緊地擁抱了路易斯一下,路易斯也緊抱了老人一下。
乍得又哭了10分鐘左右,然後平靜了下來。路易斯仔細聽著乍得講述所發生的一切——既作為醫生又作為朋友來聽的。他聽著乍得話中是否提到了血液循環上的毛病,要弄清乍得是否確切地知道何時諾爾瑪的病發作的,他聽著老人提到諾爾瑪時全部都用的現在時。他沒發現什麼跡象能表現出老人失去了控制。路易斯清楚對於一對幾乎形影不離的老夫婦這種情況並不是不常見的。他想,那種震驚或許是某種內心深處的情感已經隨著死去的一塊去了。路易斯的結論是乍得非常悲痛但精神仍然正常。他在乍得身上一點也沒看到新年夜時在諾爾瑪身上見到的那種衰弱。
乍得給路易斯從冰箱裡取了一瓶啤酒,因為剛哭過,臉上還紅紅的,滿是淚痕。乍得說:「有點太早了,太陽剛照到院子裡,在那種情況下……」
「不要說了,」路易斯打開啤酒,看著乍得說,「我們舉杯為她送行嗎?」
乍得說:「我想我們應該。路易斯,你不知道她16歲時的樣子,她做完禮拜從教堂中走出來,外衣在風中飄著……令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的魅力能讓魔鬼也會發誓再不喝酒的。感謝上帝,她從沒要求我戒過酒。」
路易斯點點頭,微微舉起酒杯說:「為諾爾瑪乾杯。」
乍得碰了一下杯,他又哭起來了,但也還笑著。他點著頭說:「祝她安息。不管她在哪,願她再也不用受那該死的關節炎的罪了。」
「阿門。」路易斯說,然後兩個人一飲而盡。
那是惟一的一次路易斯看到乍得有些微醉的樣子,但即便醉了,他還是有能力回憶的。他講了一系列溫馨的往事,講得有聲有色,清楚感人。路易斯最敬佩的是乍得說起往事時,全用的現在時,就像此刻正發生的事一樣。路易斯納悶要是瑞琪兒吃過早飯突然死去,自己是否能像乍得這樣,可能連他的一半也趕不上。
乍得給班格市的史密斯殯儀館打電話,安排好了一切。訂好明天殯儀館來人,然後又訂了些別的;是的,他要給她塗香料防腐,要給她穿上他給她選的衣服;是的,他還會選出內衣;不,他不要殯儀館提供的那種特殊的帶帶子的鞋。他問,殯儀館會有人給她洗洗頭髮嗎?諾爾瑪是在星期一晚上最後一次洗頭的,因此她死的時候已經髒了。路易斯的舅舅是幹這行的,他知道殯儀館的人一定在告訴乍得最後的梳洗打扮是包括在他們的服務中的。乍得點點頭,謝了跟他講話的人,又接著聽那邊說。是的,乍得說,他允許給諾爾瑪化妝,但只上淡妝。「她死了,人們都知道。」乍得點了支煙說,「沒必要給她濃妝艷抹的。」棺材可以在葬禮中蓋上,他告訴葬禮主持人,但在前一天的弔唁時間裡要開著棺材,她將被葬在希望山墓地,他們1951年在那兒買了墓穴。他手裡拿著本子,告訴了殯儀員墓地號碼,是H-101。乍得後來告訴路易斯,他的墓地號碼是H—102。
最後,乍得掛上了電話,看著路易斯說:「就我所知,這將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次葬禮。路易斯,你要想喝啤酒,就再開一罐吧。安排舉行葬禮得花一陣子時間呢。」
路易斯剛要拒絕——他覺得自己有點卑微——他眼前彷彿出現了個奇怪的情景:乍得正拖著諾爾瑪的屍體穿行在樹林中,走過了寵物公墓,正向米克邁克墳場走去。
這情景像給了他一巴掌,他沒說話,站起身,走到冰箱旁,又拿了一罐啤酒。乍得向他點點頭,又撥響了電話。那天下午3點鐘,路易斯回家吃了點三明治,喝了一碗湯,乍得已經把他妻子的葬禮安排得差不多了,他一件事一件事地安排著,就像準備重要的晚宴一樣。他給北路德樓衛理公會教堂打了電話,真正的葬禮將在那兒舉行。他還給希望山公墓的公墓管理辦公室打了電話,這些電話史密斯殯儀館都會打的,但乍得全都預先打了。這些事情對於那些剛剛死去親人的人來說,很少有人會想到的……或是即使想到了,他們也無法使自己去做這些事。路易斯對乍得所做的一切更加佩服。後來乍得還給諾爾瑪和他的幾個親戚打了電話。電話號碼是在一個舊的、折了角的電話本上查到的,打電話的間歇中,他喝了些啤酒,回憶過去。
路易斯對乍得充滿了敬佩的心情……還有愛?
是的,路易斯的心裡很清楚,還有愛。
艾麗那天晚上穿好了睡衣下樓來吻爸爸媽媽道晚安時,她問路易斯諾爾瑪是否會進天堂。她幾乎是耳語般地問路易斯的,好像她知道這個問題被別人聽去不大好。瑞琪兒正在廚房裡做雞肉餡餅,她打算第二天帶給乍得的。
街對面,乍得家房子裡所有的燈都亮著,好多車停在他家的車道上和公路兩邊的旁道上。規定的弔唁時間是明天,在殯儀館,但今晚就有好多人來安慰乍得了,來引起他的回憶,來悼念諾爾瑪的去世。乍得那天下午有一次說是「先去了」。在乍得家的房子和路易斯家的房子之間,二月裡料峭的寒風呼嘯著,路上結了一層冰,現在是緬因州冬季裡最冷的時候。
路易斯聽到女兒問的問題後,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說:「噢,寶貝,我真的不知道。」電視上,正播著一段槍戰片。一個男的旋轉了一下倒在地上,路易斯和艾麗都沒說什麼。路易斯有點不安地意識到,女兒可能知道許多關於麥當勞、蜘蛛人和波哥國王的故事,卻不太瞭解有關摩西、耶穌和聖保羅的故事。由於路易斯和瑞琪兒對宗教禮拜都不太感興趣,路易斯猜想艾麗對精神信仰可能一點都不清楚。不是神話,不是夢幻,而是朦朧的東西,路易斯茫然地想,天已經太晚了,雖然她只有5歲,但給她講天堂的事,天有些太晚了。上帝啊,天怎麼這麼快就黑了呢。
但艾麗還在看著他,他應該講點什麼。於是路易斯說:「人們相信當我們死的時候,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有些人認為我們會進天堂或下地獄,有些人認為我們會像小孩子一樣再投生——」
「當然了,是康乃馨,就像電視上演的電影《奧得萊-羅斯》裡的羅斯一樣。」
「你沒看過那個電影吧?」路易斯說,心裡想,要是妻子聽說艾麗看過恐怖電影《奧得萊-羅斯》,她會得腦溢血的。
艾麗說:「是在學校裡瑪麗講給我聽的。」瑪麗是艾麗自稱的最好的朋友,她營養不良,個子矮小,髒兮兮的,看上去好像有膿皰病或金錢癬或者也許甚至是壞血病。路易斯和瑞琪兒兩人都盡可能鼓勵艾麗多交朋友,但是有一次瑪麗走後瑞琪兒對路易斯說她總有種衝動,想檢查一下艾麗頭上是否有機子和虱子。路易斯當時聽完後大笑著點了點頭。
艾麗接著說:「瑪麗的媽媽讓她看所有的電視節目。」話裡帶著一種潛在的批評的語氣,路易斯真是希望沒聽到。
「噢,不是康乃馨,是再生。不過我想你已經知道了。天主教徒相信有天堂和地獄,但他們也相信有個地方叫地獄的邊境,還有個地方叫煉獄。而印度教徒和佛教徒信仰涅-——」
路易斯看到餐廳的牆上有個人影,瑞琪兒也在聽著。
路易斯講得更慢了:「可能還有更多的說法。但是,艾麗,事實是誰也不知道死後會怎麼樣。人們說他們知道,他們這麼說是因為他們的信仰而相信自己的說法。你知道什麼是信仰嗎?」
「哦」
路易斯說:「是這樣的,我們現在坐在椅子上,你想我的椅子明天還會在這兒嗎?」
「還會的,當然了。」
「那麼你就有一種信仰,你相信它還會在這兒。我也相信,信仰就是相信一件事會是什麼樣子或者相信它是什麼樣子,明白了?」
「明白了。」艾麗肯定地點著頭。
「但是我們不知道它會不會還在這兒,也許有個偷椅子的賊可能會闖進來,偷走它,對吧?」
艾麗咯咯地笑起來,路易斯也笑了。
「我們只是相信這種事不會發生。信仰是一種了不起的東西,真正信奉宗教的人希望我們相信信仰和知道是一回事,但我自己不信這一套。因為關於這個話題有太多不同的觀點了。我們所知道的是我們死的時候,有兩種事情中的一種會發生。或者是我們的靈魂和思想能經歷死亡之後保存下來,或者不能。如果能保存下來,就會打開人們的思想之門,會有各種可能性。如果我們沒死的話,那就只是大醉了一場。死就是死。」
「就像睡著了?」
路易斯想了一下說:「我想,更像被麻醉了。」
「爸爸,那你信哪一種呢?」
牆上的影子動了一下又停住了。
路易斯成年後一直認為死亡就是生命的終結,死亡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他從來沒有相信過死而復生,但現在,他有些相信了,至少因為小貓丘吉的緣故吧。
他慢慢地對女兒說:「我相信我們死後思想和靈魂仍能保存下來,至於是什麼樣子的,我也不知道,可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式。可能你一生中相信什麼,死後就會變成什麼。不過我相信我們死後會仍然以某種方式繼續存在下去的,我相信克蘭道爾太太可能在某個地方。她在那兒很快樂的。」
艾麗說:「你信仰這種想法。」艾麗的話聽起來不是帶著疑問的口氣,而是帶著敬畏的語氣。
路易斯有點尷尬又有點高興地笑著說:「我想是吧,我也相信你該上床睡覺去了,10分鐘前就該去上床睡覺的。」
他親了女兒的嘴巴和鼻子兩下。
「你認為動物也會死後繼續活下來嗎?」
「是啊。」路易斯毫不猶豫地說。有一刻他甚至想說:「特別是貓。」這幾個字就在他嘴邊轉動了一會,但他沒說出來。他覺得皮膚發緊發冷。
「好了,」艾麗從路易斯膝頭爬下來說,「我要去親親媽媽,跟她說晚安了。」
「去吧。」
路易斯看著女兒向廚房走去,在餐廳門口,艾麗回身說:「我那天真傻,以為丘吉死了,哭成那個樣子,是嗎?」
路易斯說:「不,寶貝,我想你一點都不傻的。」
「要是小貓死了,我能承受得了的。」艾麗說,接著好像有點吃了一驚,想著自己怎麼會說出剛才說的話。接著她好像同意自己的想法似地說:「當然,我肯定能接受這個事實的。」說完去找媽媽去了。
後來在床上時,瑞琪兒說:「我聽到你剛才跟女兒說的話了。」
路易斯問:「你不同意那些說法?」路易斯認為如果妻子想說出她的想法的話,也許最好讓她說出來。
瑞琪兒帶些似乎不屬干自己性格的猶豫,慢慢地說:「對,路易斯,對。我覺得太可怕了,你知道,我被嚇著的話,就總想防範這種念頭。」
路易斯記不得瑞琪兒說話時有過這麼費心思的時候,突然他覺得自己應該更小心謹慎些跟妻子談論這個話題,比跟女兒講時還要小心。他覺得自己像個探礦者。
「伯什麼?怕會死掉嗎?」
「不是怕我自己會死掉,我幾乎從沒想過,再沒想過;但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經常想到死亡,總睡不著,老是夢見有許多怪物要在床上吃掉我,所有的怪物看起來都像我姐姐賽爾達。」
路易斯想,噢,這就是癥結所在。在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以後,她終於要說出真相了,說出她對死亡恐懼的癥結所在了。於是路易斯說:「你並不常提她啊。」
瑞琪兒笑了,撫摩著丈夫的臉說:「路易斯,你真可愛。我從來沒提起過她,我還盡量永遠不想起她呢。」
「我一直認為你肯定有你的道理。」
「確實,我有我的理由。」她停下話,沉思著。
路易斯說:「我知道她死了……死於脊髓性腦膜炎……」
「是脊髓性腦膜炎。」瑞琪兒重複了一下,說,「我們家裡再也沒有她的照片了。」
「有一張小女孩的照片在你父親的……」
「在他的書房裡。是的,我忘了那張了。我想,我媽媽錢包裡還有一張。我姐姐比我大兩歲。她得了病……一直躺在後面的臥室裡……像一個不被人知曉的骯髒的秘密。路易斯,她總是躺在那兒,最後死在了那兒,這就是我的姐姐,一個骯髒的秘密……她一直是個不被人知曉的骯髒的秘密!」
瑞琪兒突然大哭起來,路易斯覺察到妻子有些要歇斯底里了,他警覺起來,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肩膀,但他剛一碰到妻子的肩膀,她馬上縮開了。路易斯聽到自己的手指在妻子睡衣上刮擦的聲音。
「瑞琪兒……寶貝……不要……」
「別對我說不要,路易斯,別阻止我,我只有勇氣講一次。關於我姐姐的事,以後我再也不想提起她了。也許我今天也睡不好覺了。」
「那麼可怕嗎?」雖然路易斯已經猜出了答案,他還是問道。妻子的訴說解釋了以往發生的一切。路易斯腦子裡突然想起了瑞琪兒從未跟他一起去參加過葬禮,甚至他們的好朋友艾爾的葬禮她也沒去。那天她病了,好像得了流感什麼的,看上去很嚴重似的,但第二天她又好了。葬禮過後她又好了,路易斯自我糾正地想。他那時就想過妻子的生病可能是由心理壓力引起的。
「是的,可怕極了。比你能想像的可怕多了。路易斯,我們看著她一天天情況變壞,誰也沒辦法。她不停地喊疼,她的身體好像在枯萎……一點點在縮小……她的肩膀逐漸攏起,臉越來越長,就像一張面具。她的手像鳥爪子,有時我得給她餵飯。我最恨這件事了,但我還是給她餵飯,而且從沒說過被她嚇壞了的話。後來疼痛加劇了,醫生就開始給她用麻醉劑類的藥——剛開始用不強的,後來用的藥藥性太強,要是她活著,就會上癮的,不過大家都知道她活不了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她對我們大家來說是個……秘密。因為我們想讓她死,路易斯,我們希望她死。她死了不僅她自己再也感覺不到痛苦了,我們也不會再感到痛苦。還因為她看起來越來越像個怪物,而且她開始變成怪物一般……噢,上帝,我知道聽起來有多可怕……」
瑞琪兒雙手摀住了臉。
路易斯溫柔地撫摩著妻子說:「瑞琪兒,聽起來一點也不可怕啊。」
「可怕!」瑞琪兒大叫道,「可怕!」
「只是聽起來是真的,」路易斯說,「長期生病的人通常會變成難以侍候和令人不快的人,像怪物似的。那種以為長期生病的人會像聖人一樣的想法是太浪漫了。到痛苦一點點吞噬只能躺在床上的病人時,他就會變得尖酸刻薄,給人帶來痛苦。他們忍不住要這麼做,但這樣並不能減少他們的痛苦。」
瑞琪兒震驚地看著他……幾乎有些帶著希望似地看著路易斯。但接著她的臉上又浮現出不信的神色:「你在編謊話。」
路易斯嚴肅地笑著說:「你想讓我給你看教科書嗎?關於自殺的比率統計數字,你想看嗎?如果家裡有一個長期患病需要服侍的、而且肯定會死掉的病人的話,病人死後,家裡其他人的自殺比率是極高的。」
「自殺?」
「他們會吃藥,或者用煤氣中毒的方式,或者用槍。他們的痛恨……疲勞……厭倦……和痛苦……」路易斯聳了聳肩膀,輕輕地將兩手握在一起說,「活著的人會覺得像是他們謀殺了病人似的,因此他們就自殺以求得解脫。」
瑞琪兒臉上顯出一種受到傷害後解脫了的表情說:「我姐姐就變得尖酸刻薄,令人痛恨。有時她故意尿在床上。我媽媽就得不停地問她是否要扶著她去廁所……後來她沒法起床了後,就得問她要不要便盆……而賽爾達總說不……接著就尿濕了床,於是我媽媽或者我和媽媽就得給她換床單……而她會說她不是故意的。但路易斯,我們能從她眼裡看出她那可惡的笑意,能看出來。房間裡充斥著尿味和藥味……那種聞著像止咳糖漿似的味……就是現在我醒來,好像還能聞到那種味似的呢……於是我就想賽爾達還沒死呢,是嗎?我就想……」
瑞琪兒屏住了呼吸。路易斯握住妻子的手,而她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指。
「我們給她換床單時,就會看到她那彎曲變形的背部,到下邊,路易斯,到下邊,好像她的……好像她的屁股已經收縮到她的背部中間部位了。」說完,瑞琪兒淚眼——地顯出一副被嚇壞了的樣子,像個剛從噩夢中醒來的孩子。「有時她會用她的……她的手……她那像鳥爪似的手摸我……我有時幾乎要尖叫起來,請求她別那麼做。有一次,我餵她喝湯時,她用手摸我的臉,嚇得我把湯潑到了我的胳膊上,燙壞了,那次我真的大叫了起來……我大聲地哭著,但那時我也看到了她眼裡得意的笑。到最後,藥也不起作用了,那時她就尖叫,我們大家都記不起她以前的樣子了,就是我媽媽也是。我姐姐變成了一個令人痛恨討厭的尖叫的怪物,躺在後面的臥室裡……成了我們家的一個不被人知曉的骯髒的秘密。」
瑞琪兒大口地嚥著唾沫,喉嚨咯咯響。
「我父母出門去了,我姐姐最後……她最後……你知道,當她最後……」瑞琪兒掙扎著說,「她死時,我父母不在家,只有我和她在一起。那是逾越節期間,我父母去看朋友了。就只那麼一小會兒,只幾分鐘。我正在廚房裡讀雜誌呢。噢,實際上是在看雜誌。我等著到時再給她吃些藥,因為她不斷地在尖叫,幾乎我父母剛走她就尖叫起來沒完。她那麼叫我實在沒法讀書,後來……啊,發生了……噢……賽爾達不叫了。路易斯,我那時才8歲……每天晚上都做些噩夢……我開始想我姐姐肯定恨我,因為我的脊背是直的。因為我沒有那種持續不斷的疼痛,因為我能走路,因為我會繼續活著……我開始想像她要殺死我。路易斯,即使現在,直到今晚我也真的認為這不全是我的想像,我確實認為她恨我,我倒不是真的認為她會殺死我,但要是她以某種方式附在我身上……像神話故事裡講的把我從我的軀體裡趕出去……我想她會那麼做的,但是,她不尖叫了的時候,我進去看她是否沒事……去看她是否從床上掉下來了,或是沒枕著枕頭。我走進屋,看著她,以為她一定是吞下了自己的舌頭,噎死了。路易斯——」瑞琪兒的聲音又變高了,像個被嚇著了的眼淚汪汪的孩子,好像她又回到了過去,在經歷過去經歷的一切,她接著說:「路易斯,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那時才8歲!」
「對,你當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路易斯說。他轉向妻子,擁抱著她,瑞琪兒驚慌地緊緊地抓著他,像一個船駛到湖中心突然掉下去的可憐的落水者一樣。路易斯問:「寶貝,是不是有人責怪你了?」
「沒有,沒有人責怪我。但也沒人使情況變得好些。沒人能改變這一切。沒人能使它不發生,路易斯。她沒吞下自己的舌頭。她開始發出一種聲音,一種,我也不知道,像——嘎——嘎——的聲音。」
瑞琪兒神情沮喪地模仿著賽爾達死前發出的聲音,而路易斯的腦子裡閃現出了帕斯科死時的情景,他用力抓緊了妻子。
「……還有唾液,從她的嘴裡流出來,流到了下巴……」
「瑞琪兒,別說了,」路易斯語音發顫地說,「我知道那些症狀。」
瑞琪兒頑固地說:「我在解釋,我在解釋為什麼我不能去參加諾爾瑪的葬禮,另外,還有我們那天為什麼會有那次愚蠢的吵架——」
「噓——那次吵架已經被忘了。」
「我沒忘,我記得很清楚,路易斯。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就像我記得我姐姐賽爾達1965年4月14日因噎氣而死在了床上一樣清楚。」
有很長時間,屋子裡一片寂靜。
瑞琪兒繼續說:「我把她翻過來,肚子朝下,然後用力地敲打她的背部,我就知道這麼做。路易斯,她的腳上下振動……她那彎曲的腿……我記得有一種像放屁的聲音……我想不是她在放屁,就是我,但不是放屁,是我襯衫袖子下邊的縫線在我翻轉她時全被撕裂開了的聲音。她開始……開始痙攣……我看到她的臉轉向一邊,埋進了枕頭裡,我想,噢,她被噎住了,賽爾達被噎住了,我父母回家後會說是我讓她噎住了,是我殺死了她的,他們會說,你恨她,瑞琪兒。確實如此,當時我腦子裡的第一個想法,我記得,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噢,好了,終於,賽爾達開始噎住了,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的。於是我又把她翻了過來,路易斯,她的臉都已經變得紫青,眼睛也鼓出來了,脖子也變粗了,接著她死了。我倒退著想走到門那兒,走出她的房間,但我撞在了牆上,牆上的一幅畫掉了下來——那是賽爾達沒病以前她最喜歡的一幅從渥茲畫書裡取出來的畫。那是一幅渥茲恐怖大帝的畫。賽爾達發不准恐怖那個音。我媽媽讓人把那幅畫鑲了鏡框,因為……因為賽爾達最喜歡它了……渥茲恐怖大帝的畫從牆上掉到地板上,鏡框裡的玻璃碎了,我開始大聲尖叫起來,因為我知道她死了,我以為……我猜我那時以為那畫是她的幽靈,回來抓我來了,我知道她的幽靈會像她一樣恨我,但她的幽靈不會被固定在床上,所以我就尖聲叫起來。我尖叫著跑出房子,尖叫著:『賽爾達死了!賽爾達死了!賽爾達死了!』鄰居們……他們來了,來看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看到我的襯衫的兩個袖子撕裂開了,在街上跑著,大聲叫著:『賽爾達死了!』我猜他們那時以為我是在哭喊,但是我想……我想,也許我是在大笑著叫呢。我想我可能是在大笑。」
路易斯說:「你要是大笑的話,那我要向你表示敬意了。」
瑞琪兒帶著確信的語氣說:「不過,你不是這個意思。」路易斯沒理會,他想妻子可能會最終丟掉這個在她腦子裡縈繞了許久的可怕的記憶。不管怎麼說,她會忘掉大部分的,但這一部分她不會的,不會全都忘記的。路易斯不是精神病專家,但他知道任何生物的生命中總會有些可惡的事發生,而人類似乎總是會被迫回憶這些事,即使會傷害自己。今天晚上瑞琪兒把她記憶中最可怕的事情全說了出來,像拔掉了一顆爛牙。讓這可怕的事過去吧,願上帝保佑,讓這事被忘掉吧,妻子能說出來,忘掉將會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這需要勇氣去回憶。路易斯確實很敬佩妻子了,他覺得心情輕鬆了些。
他坐起來,打開燈說:「是的,我向你表示敬意,要是我需要再找一條理由來解釋我為什麼不喜歡你父母的話,我現在有了。瑞琪兒,他們根本不應該讓你獨自一人跟你姐姐待在一起的,根本不應該。」
瑞琪兒像個8歲的孩子似地申斥路易斯說:「路易斯,那是在逾越節期間——」
「我才不在乎那是什麼重要的節日呢。」路易斯低聲粗暴地說,這使得瑞琪兒嚇了一跳。路易斯想起帕斯科死的那天早晨在場的兩個自願護士,有一個第二天回來接著工作了,另一個再沒來過。路易斯並不覺得奇怪,也沒埋怨她。
路易斯憤怒地想,那時護理員在哪兒?瑞琪兒的父母出去了,他們應該請個看護員,但他們卻把個8歲的孩子留在家中照看她將要死了的姐姐,她姐姐那時很可能因長期患病有些精神不正常了。為什麼這麼做?就因為是逾越節期間?就因為體面文雅的戈爾德曼太太在那個特殊的早上受不了那種惡臭,必須出去一小會嗎?於是責任就落到了瑞琪兒身上。是的,去看朋友們,鄰居們?就讓梳著小辮、穿著小襯衫的8歲的瑞琪兒負責看護姐姐。瑞琪兒能待在家裡忍受那種腐臭味?要是她受不了將死的。不正常的姐姐,那他們還每年送她到佛蒙特女童子軍營待六個星期幹什麼?給蓋基和艾麗買些新衣服就補償了這一切嗎?「你要是別再招惹我女兒,你上醫學院的費用全由我出……」但是你女兒得了脊髓性腦膜炎要死時,卻是另一個女兒在陪伴著她,你怎麼沒揮舞著你那支票簿呢?你個老混蛋,你為什麼沒雇個看護員來照顧賽爾達,卻讓8歲的瑞琪兒看護她?
路易斯想著,站起身,下了床。
瑞琪兒驚慌地問:「你要去哪兒?」
「給你拿一片鎮靜藥。」
「你知道我不——」
「今天晚上你需要。」
瑞琪兒吃了藥片,又給他講了後來發生的事,她的嗓音一直都很平靜,鎮靜藥起了作用。
隔壁的鄰居在一棵大樹下找到了蜷縮成一團正在一遍遍尖叫著「賽爾達死了」的8歲的瑞琪兒。她的鼻子正在流血,她渾身都是血,那個鄰居打電話叫了救護車並通知了她的父母。鄰居是在給瑞琪兒止了鼻血,讓她喝了一杯熱茶和吃下兩片阿司匹林後,才從瑞琪兒嘴中知道她父母去城裡另一端的卡布龍夫婦家了,卡布龍先生是瑞琪兒父親公司裡的會計。
到晚上時,戈爾德曼家裡大變了樣。賽爾達死了,她的房間被徹底地清洗消毒,所有的傢俱都搬了出去,房子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大盒子,後來——直到很長時間以後,這個房間成了戈爾德曼太太的縫紉室。
那天晚上瑞琪兒做了個噩夢,早上兩點鐘她尖叫著「媽媽」醒來,發現自己嚇得幾乎都動不了,下不了床了。她的背部疼得厲害,因為白天翻動賽爾達時神著了背。她翻動賽爾達對任何人來說都會認為是為了不讓她噎死,是最基本的、明顯的愛護賽爾達的舉動,但瑞琪兒卻不這麼看,她拉傷了背部,瑞琪兒認為這是賽爾達透過墳墓在向她報復。賽爾達知道自己死了,瑞琪兒會高興的;賽爾達知道瑞琪兒從房子裡跑出來大聲叫著「賽爾達死了,賽爾達死了」時,是在大笑,而不是哭叫的;賽爾達知道她是被謀殺的,因此她要讓瑞琪兒也得上脊髓性腦膜炎,然後瑞琪兒的背部很快也會扭曲變形,她也會不得不待在床上,慢慢地,但肯定會變成個怪物,她的手也會彎曲變形像鳥爪子。過一會她就會疼得叫起來,像賽爾達一樣,然後她也會開始尿溫床,最後會噎死的,這是賽爾達的報復。
沒人能使瑞琪兒不信這些——就是她的媽媽、爸爸,或是莫瑞大夫都不能。莫瑞大夫給她診斷了一下,認為只不過是輕微的背部拉傷,接著粗魯地讓瑞琪兒不許胡鬧。大夫說她應該記得姐姐剛死,她父母夠悲傷的了,這不是她在那裡像孩子似地哭鬧以引起父母注意的時候。
只有那慢慢減輕的背疼使瑞琪兒相信這既不是賽爾達超自然的復仇也不是上帝對邪惡的人的懲罰。好幾個月後(實際上是好幾年後),她還會一遍遍做這種姐姐死去的噩夢,醒來後她就會伸手去摸背部,以確信自己沒事。噩夢過後她總會想像著壁櫥的門會突然打開,賽爾達會偷偷地走出來,面色青紫,身體扭曲,眼睛翻白,拖著舌頭,手伸出來像爪子一樣要殺死瑞琪兒這個兇手。而瑞琪兒則躺在床上,手正在摸著背部……
瑞琪兒沒參加賽爾達的葬禮,從那以後她再沒參加過任何人的葬禮了。
路易斯說:「你要是以前就告訴我這些事的話,我就會明白許多事了。」
「路易斯,我不能。」瑞琪兒簡單地說道,她的聲音裡滿含著睡意,「自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我想是一直有點害怕談論這個話題。」
路易斯想,啊,是的,只是有一點害怕。
「我好像沒法阻制自己,腦子裡我知道你是對的,死亡是很自然的——甚至是好——事——但是,我思想裡知道的和我心裡發生了……」
「是的。」路易斯說。
「那天我向你大發雷霆,我知道艾麗不過是對死亡的想法感到悲哀,因此在那兒大哭……其實是一種適應瞭解死亡的方式……但我沒法控制自己,對不起,路易斯。」
路易斯撫摩著妻子的頭髮說:「不必道歉,不過只要你能感覺好些,我什麼都不在意。」
瑞琪兒笑著說:「確實,你知道,我覺得好多了,我覺得好像自己除掉了某種毒害了我許多年的東西。」
「也許是的。」
瑞琪兒的眼睛合上了,然後又慢慢地睜開了說:「路易斯,請別埋怨我父親,那時對他們來說也很難。賽爾達治病的費用非常大,因此我爸爸失去了向郊區擴大業務的機會,而且市中心商店裡的銷售額也直線下降,更重要的,我媽媽她自己那時候也快瘋了。啊,後來終於全擺脫了,好像賽爾達的死給我們帶來了轉機和以後的好時光似的。是有過蕭條的時期,但後來錢鬆了些,爸爸得到了貸款,從那兒以後他再沒回憶過去。但我想,那也正是他們總是全力關注我的原因,不僅是因為我是惟一活著的……」
路易斯說:「還有內疚。」
「我想是的,等他們下葬諾爾瑪時,我要是借口生病不去,你不會生氣吧?」
「我不會的,親愛的。」路易斯停頓了一下,接著握著妻子的一隻手說:「我能帶艾麗去嗎?」
瑞琪兒的手緊握了一下,說:「噢,我不知道,路易斯,她還太小……」
路易斯提醒妻子說:「她一年前就已經知道了嬰兒是打哪兒來的了。」
瑞琪兒咬著嘴唇看著天花板沉寂了好一會,終於說:「要是你認為那樣好的話,要是你認為那不會……那不會傷害她的話……」
「瑞琪兒,到這邊來。」路易斯說。那天晚上兩個人緊擁著睡在路易斯的床上,半夜裡瑞琪兒顫抖著醒來,鎮靜藥的效力已經過去了。路易斯用手撫摩著妻子,小聲地在她耳邊說著:「沒事,沒事。」使她鎮靜了下來,後來她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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