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把戲--第三章 在特林戈爾堡
第三章 在特林戈爾堡
在廂房一側的門打開的時候,管家斯卡萊特奉皮博恩老爺之命,正要出正院的大鐵柵門,前往坎特克。阿什頓的狗聞出伯爾克,極不歡迎,都狂吠起來。
小把戲害怕雙方打起來,伯爾克寡不敵眾,就示意它走開,狗順從了,走到一片荊叢後面隱蔽。
管家望見他來到古堡門前,就喊他走過去。
「你要幹什麼?」管家惡狠狠地問他。
要知道,管家對成年人和顏悅色,對小孩子卻要擺出一副凶相——可愛的性情,對不對?
「粗嗓門」嚇不住我們這男孩,他在悍婆家裡,在托恩皮潑身邊,在貧民學校裡,早就聽慣啦!不過,他還是懂規矩,摘下帽子,朝斯卡萊特先生走去,但是並沒有把他當作特林戈爾莊園主皮博恩爵士大人。
「說不說,你到這兒來幹什麼?」斯卡萊特先生又問道。「如果是討施捨,那你就快滾開!……不會給你這樣小要飯的……不會!連一個銅子兒也不給!」
這麼多廢話,小把戲都沒法插嘴回答,只好站開一點兒,免得被馬踢著。與此同時,幾條狗也躥過院子,繼續狂吠大合唱。一時沸反盈天,說話幾乎聽不見了。
因此,斯卡萊特先生提高嗓門兒又說道:
「我可把話說在前面,如果你還不走,在古堡附近轉悠,我就揪著你耳朵,把你送到坎待克,關進貧民習藝所!」
以這種口氣威脅,小把戲也毫不慌張。不過,他趁瞬間停歇,終於回答一句:
「我不是討施捨的,先生,我也從來沒有討過……」
「給施捨你接受嗎?……」斯卡萊特管家譏諷地反問道。
「不……誰給也不要。」
「那你來這兒幹什麼?」
「我要同皮博恩爵士面談。」
「見爵士大人?……」
「見爵士大人。」
「你以為他會接見你?……」
「對,因為事情非常重要。」
「非常重要?」
「對,先生。」
「什麼事啊?」
「我只能同皮博恩爵士面談。」
「那好!從這兒出去!……侯爵不在古堡。」
「那我就等著……」
「至少不要在這兒等!」
「等一會兒我再來。」
這個可惡的斯卡萊特,換另外一個人,見小孩這樣堅持,回答這樣乾脆,就會想他來特林戈爾古堡,一定是有正經理由,也就要多加注意,態度和氣一些。可是,斯卡萊特卻反而大發雷霆:
「不能這樣隨便同皮博恩爵士大人說話!」他喝斥道。「我是莊園的管家!有事先對我說,你若是不告訴我來幹什麼……」
「我只能對皮博恩爵士講,請您通報一聲……」
「壞孩子,」斯卡萊特先生揚起馬鞭回答,「滾開,要不就放狗咬你的腿!……你小心點兒!……」
幾條狗受管家喝斥聲的煽動,也都逼過來。
小把戲特別擔心伯爾克要來救援,從荊叢後面躥出來,這就會把事情弄複雜了。
狗吠越來越狂烈,阿什頓伯爵聞聲也從院裡出來,走向大鐵柵門,問道:
「怎麼回事兒啊?」
「有個小孩來乞討……」
「我不是乞丐!」小把戲重複道。
「一個流浪兒……」
「滾開,討厭的要飯花子,別說我的狗可不客氣啦!」阿什頓伯爵嚷道。
那幾條狗果然越來越凶,只是由皮博恩少爺控制住。
這時,皮博恩爵士出現在古堡正門的台階上,顯示整個的威嚴形象,他發現斯卡萊特先生還沒有動身去坎特克,便緩步走下台階,穿過正院,詢問尚未動身又這麼喧鬧的緣故。
「請大人原諒,」管家回答,「是這個淘氣精賴著不走,一個乞丐……」
「我第三次講,先生,我根本不是乞丐。」小把戲強調說。
「這孩子要幹什麼?」侯爵問道。
「要同大人面談。」
皮博恩爵士向前跨一步,整個身板兒挺起來,擺出封建領主大老爺的派頭。
「您要同我面談?」他問道。
儘管面對一個孩子,他也用尊稱。無與倫比的高雅,侯爵從未用「你」稱呼過任何人,無論對侯爵夫人,還是對阿什頓伯爵,甚至50年前,據說對他的奶母也如此。
「那就說吧。」他加了一句。
「侯爵先生昨天去過紐馬基特吧?……」
「對。」
「昨天,是下午吧?……」
「對。」
斯卡萊特先生不勝驚詫。現在是這孩子在問話,而大人卻肯回答他!
「侯爵先生,」孩子又問道,「您沒有失落一個皮夾子嗎?……」
「不錯,那皮夾子呢?……」
「我在紐馬基特的大路上拾到,現在給您送來。」
他說著,將皮夾子遞給皮博恩侯爵,殊不知皮夾子的失落,在特林戈爾古堡造成這麼大混亂,引起這麼多懷疑,冤枉了這麼多無辜的人。這樣一來,就是他大人的過錯了,儘管還有損於他的自尊心,同樣,對僕人的指控也就不攻自破,管家也不必去坎特克請警官,儘管這使他大人極為不悅。
皮博恩爵士接過皮夾子,檢查一下裡面裝的材料和鈔票,那裡面也有他的姓名和地址。
「是您拾到這個皮夾子的嗎?」他又問小把戲。
「是的,侯爵先生。」
「您一定打開看過啦?」
「我打開看看是誰的。」
「您也看到有一張鈔票……但是,您大概不知道有多大面價吧?」
「那是1百英鎊的鈔票。」小把戲毫不猶豫地回答。
「1百英鎊……那就值?……」
「兩千先令。」
「啊!您知道啊,既然知道,您就沒有想過據為已有嗎?」
「我不是小偷,侯爵先生,」小把戲自豪地回答,「同樣,我也不是乞丐!」
皮博恩爵士抽出鈔票,塞進衣兜裡,又關上皮夾子。至於小男孩,他施了個禮,向後退了幾步,這時,爵士大人絲毫沒有流露出這一誠實的行為令他多麼感動,只是問了一句:
「您把這皮夾子送回來,想要多少報酬呢?……」
「哼!……也就幾先令吧……」阿什頓伯爵先表看法。
「或者幾便士,也就配拿這麼點兒錢!」斯卡萊特先生急忙附和。
小把戲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對方卻討價還價,他一想就不禁惱火,便說道:
「我這麼做,既不要先令,也不要便士。」
說罷,他朝大路走去。
「等一下,」皮博恩爵士說。「您多大年齡啦?」
「快到10歲半了。」
「您父親呢……母親呢?……」
「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
「您有家嗎?……」
「沒有家。」
「您從什麼地方來?……」
「從凱爾文農場來的,我在那兒住了4年,4個月前才離開。」
「為什麼?」
「因為收養我的那個佃戶被人驅逐了。」
「凱爾文?……」皮博恩爵士又說。「我想,那是屬於羅金漢莊園的吧?……」
「大人沒有記錯。」管家回答。
「現在,您要去幹什麼呢?……」侯爵問小把戲。
「我要回紐馬基特,我在那兒還一直能維持生活。」
「您若是願意留在古堡,總有派您的用場。」
這當然是一種好意。但是不要以為,這是傲慢而冷漠的皮博恩爵士由衷的想法,也不要以為他講這話時帶著微笑或愛撫的目光。
小把戲明白這一點,因此,他要想一想,而沒有急於答覆。在特林戈爾堡所見的情景令他深思。爵士大人和他兒子阿什頓,一副嘲弄人的凶相,小把戲沒有什麼好感,而一見面就態度粗暴令他氣憤的管家斯卡萊特,就半點好感也沒有了。此外,還有伯爾克。人家要僱傭他,不見得要伯爾克,這是他好日子和壞日子的伴侶,如若分開,他怎麼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不過,留在這裡,生活確實有了保障,他怎麼能不把這建議看作一次幸運機會呢?因此,從他理智而言,他應當接受,如果回到紐馬基特,恐怕要後悔的!……狗固然是個難題,但是以後找個機會提一提……主人會同意接納的,哪怕當作看家狗……再說,在莊園幹事總能掙點錢,如果節省……
「怎麼的!……你幹不幹?」管家喝斥道,他倒希望看著這孩子見克去。
「我能掙多少錢?」小把戲受實用思想的慫恿,堅決地問道。
「每月兩英鎊。」皮博恩爵士回答。
每月兩英鎊!……他覺得這是一大筆錢,老實說,對他這樣年齡的一個孩子,大大出乎意料。
「謝謝大人,」他說道,「我接受這個位置,也盡量讓大人滿意。」
小把戲當天就這樣加入古堡的僕役行列,一周之後,經過侯爵夫人的同意,又升為皮博恩家族繼承人的馬伕,可謂優越的差使。
在這一周,伯爾克怎麼樣呢?它的主人膽敢把它引進古堡的……院子裡,這是不言而喻的嗎?……不,因為,它會受到最差的接待。
要知道,阿什頓伯爵有三條狗,幾乎愛惜如命。同他的狗在一起,這就足以滿足他的興趣,施展他的智慧。這是純種狗,蘇格蘭的出色指示犬,脾氣暴躁,譜系至少可以上溯到諾曼人入主的時代。一條狗要經過鐵柵門,如果不想被這幾條惡犬咬死,就得急忙躥過去,因為飼養員就喜歡挑逗狗鬥毆。因此,伯爾克只好在附近轉悠,等天黑之後,新升任的馬伕給它送點兒自己省下來的食物。結果,小把戲和伯爾克雙雙瘦下來……沒關係,幸福的日子會來臨,也許他們會雙雙胖起來!
我們敘述這孩子的悲慘經歷,現在他又開始一種與從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且不說在悍婆家和貧民學校度過的那幾年,只拿他在凱爾文農場那段日子比較,地位發生多大變化啊!他在馬克卡蒂家裡如同在自己家裡,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給人當奴僕的那種枷鎖的壓力。然而,他在古堡這裡所能喚起的是徹裡徹外的冷漠。侯爵把他看成一個窮小鬼,每月施捨給他兩英鎊,侯爵夫人把他當作候客廳裡一個小動物,伯爵則把他視為送給自己的一件玩物,給時忘了叮囑別打壞。至於斯卡萊特先生,他十分敵視,蓄意不斷折磨這孩子,而且機會多得很。那些僕役也不例外,他們認為他無非是皮博恩爵士不得不收容的孩子,在特林戈爾堡比他們低下得多。見鬼!大戶人家的這些僕役也有自己的驕傲,是長期保住的一種地位的自豪,輕易不能讓這類流浪者給玷污了。因此,在幹活的各種細微處,在大餐室裡吃飯的時候,他們就讓他感到這一點。但是,小把戲毫無怨言,也不回敬,只是盡心盡職,等幹完主人吩咐的最後幾件事,回到單獨住的小房間時,又感到多麼心滿意足啊!
然而,在這種惡意的環境中,卻有一個女僕對他感興趣。那不過是個洗衣婦,名叫凱特,負責洗古堡的衣物。她有50歲,一直生活在這莊園,大概要在這裡終老,除非被斯卡萊特先生趕出去——他已經有過這種企圖,這個可憐的凱特無本取悅於他。皮博恩爵士的一位表兄弟,愛德華-基尼先生,看樣子是一位很風趣的貴紳,他就講過凱特在征服者紀堯姆1的時代,就已經開始洗衣物了。不管怎麼說,凱特絲毫沒有受缺乏慈善精神的環境的浸染,保留一顆善心,小把戲很高興能在她身邊得到幾分安慰。
1征服者紀堯姆(1028-1082),諾曼底公爵,他於1066年征服英國,成為英國國王(1066-1087)。這裡是挖苦的風趣話。
因此,當阿什頓伯爵不帶小馬伕出門時候,當他受了管家或別的僕人欺侮的時候,他就和凱特一起說說話。
「忍著點兒!」凱特一再對他說,「不要理睬他們說什麼!他們當中最出色的也不是東西,我看沒有一個拾了皮夾子能送回來。」
也許洗衣婦說得對,甚至可以說,這些寡廉鮮恥的人,還認為小把戲這麼誠實是個傻瓜呢!
一名小馬伕就是一件玩物,由侯爵和侯爵夫人作為禮物送給阿什頓伯爵。一件玩物,這字眼兒十分恰當。他是個任性而好胡來的少年,就拿這玩物開心,大多時候吩咐幹的事都不合常理,然後又無緣無故取消。一個鐘頭不知按鈴叫他多少遍,讓他整理這處,弄亂那處,還讓他穿上五顏六色的大號服或小號服,號服上的鈕扣多得像春天玫瑰的蓓蕾,把我們的小男孩打扮成熱帶地區的一隻鸚鵡。阿什頓伯爵無論走在鎮子的大街上,還是漫步在園子的林蔭道裡,往往讓他離20步遠跟隨,貴少的虛榮心從而得到極大的滿足。無論主人怎麼任性,他都麻利地執行,無可指責,猶如一台機器服從機械師的意志。請看他侍候馬車的情景:他挺著胸膛,兩臂叉在緊身的號服上,立在馬刨前蹄的馬車前面,等待他主人上車,繼而,等馬車已經啟動了,他又飛身上去,抓住車篷的皮帶,冒著手抓不住而摔死的危險!而那馬車,是由一個不熟練的人趕的,跑得飛快,不管撞到馬路牙子,還是險些壓死行入!……阿什頓的車駕,在坎特克大名鼎鼎!
總而言之,小把戲二話不說,隨主人怎麼折騰,也不見得多麼不幸。這玩意兒在運轉,只要主人還喜歡,就能繼續運轉。當然,這個貴少嬌慣壞了,喜怒無常,極有個性,要隨時準備他會出爾反爾。孩子的玩具遲早總要玩膩了,沒有弄壞就扔掉。不過要知道,小把戲可下了決心,絕不讓人給打碎了。
再說,他並不認為,在特林戈爾堡的這種生活狀況是權宜之計。不得已而求其次,他人在這裡,心卻期望,一有了機會就另找謀生之路。他人小志大,絕不甘心給人當馬伕,這挫傷他天生的自豪感。在皮博恩家族的繼承者面前,這種喪失自我的狀態令他感到屈辱,而他覺得自己勝過這貴少。對!勝過,儘管阿什頓伯爵還上什麼拉丁文課、歷史課,等等……那些老師來教他,盡量往他腦瓜裡灌,就像給水罐灌滿水一樣。其實,他那拉丁文,不過是「狗拉丁語」——英國這種說法相當於法語中的「廚房拉丁語」——還有他那歷史知識,也只夠讀《名馬錄》。
小把戲固然不瞭解那些好東西,但是懂得思考。到10歲,他就知道考慮事情。他給這位少爺公正的評價,給這樣人幹事有時感到臉紅。他多麼惋惜農場的那種富有生氣的有益勞動,以及在馬克卡蒂一家人中間的生活,而他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古堡的洗衣婦,是他唯一能談談心的人。
而且,很快就有機會,考驗這位好心女人的友誼了。
這裡應當提一句,多虧小把戲送回來的材料,同坎特克當地打的官司,皮博恩府勝訴了。不過,小把戲的這一行為,似乎被忘記了,為什麼要感謝他呢?
5月、6月、7月相繼而過。一方面,伯爾克饑一飽一頓,好歹能吃著點東西,它似乎明白,在園子周圍遊蕩的時候要特別當心,絕不能引起懷疑。另一方面,小把戲三次領取兩英鎊的月薪,共有6英鎊,一大筆錢了,他入了帳,而開支一欄還空著。
這三個月,皮博恩爵士和夫人的唯一活動,就接待客人和回訪,這是毗鄰的莊園主禮尚往來。在招待會上,不言而喻,這些莊園主交談的話題,大多不離愛爾蘭地主的處境。看他們如何對待佃農的要求、土地同盟會的主張,如何對待忠於愛爾蘭的解放事業,73歲高齡的格萊斯頓先生,他們甚至大發慈悲,祝願巴涅爾先生登上綠寶石島的最後絞刑架!夏季一部分時日就這樣度過了。皮博恩爵士、皮博恩夫人和他們的兒子,通常要離開古堡,旅行幾周,大多情況是去蘇格蘭,到皮博恩夫人祖傳的莊園。今年則例外,要去遠遊,這是上流社會的傳統強加給特拉利一帶貴族人家的,而皮博恩爵士他們還沒有做到。他們打算去遊覽風景秀麗的基拉尼湖地區,遊覽方案得到侯爵夫人的首肯,皮博恩爵士就定於8月3日啟程。
主人家這次去旅遊如果小把戲可望在古堡清閒幾周,那他就錯了。既然皮博恩夫人由貼身女僕瑪麗蓉陪同,既然皮博恩爵士有貼身男僕約翰跟隨,那麼,阿什頓伯爵也就絕少不了他的馬伕的侍候。
於是出現一個大難題:伯爾克怎麼辦呢?誰照看它呢?……誰餵養它呢?
小把戲決定同凱特談談這種情況,凱特一口答應照看伯爾克,絕不讓任何人知道。
「一點也不要擔心,我的孩子,」好心的女人回答。「你那條狗,我愛它就像愛你一樣,你外出這段時間,它不會走掉的!」
小把戲聽了,就上去親親凱特的左右面頰,並在啟程的頭天晚上,他把凱特介紹給伯爾克,同這忠實的動物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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