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薩真人一日又雲遊至一地,名西浦。那西浦曠野之中,死有一老者,恰有八、九十歲。遺有一幼者,可只是兩三歲的孩子。彼時王惡與符使先至其處,王惡道:「薩守堅來此,若不憐惜死者,不看顧幼孩,此乃忍心害理,可要打他一鞭。」符使道:「惜幼憐死,到也是個大道理。他若沒有此心,我也難教你莫打,只看他怎的?」言未畢,薩真人卻前來也。只見歧路之上死有一老者,又遺有一幼者。那死的老者怎生可憐?則見:
長長的髯好比三冬之雪,短短的發偏疑九月之霜。圓淨淨的死不瞑目,赤喇喇的體精光。腳下無一雙破破損損的舊襪履,身上無半件短短小小的好衣裳。此是何一方孤孤苦苦的父老之輩?這是哪一處巴巴結結的丈人之行?甚情由不好好生生終於正寢?那緣故卻伶伶仃仃橫屍於道傍?烏鴉見之欲伙伙群群飛下而共啄,黃犬聞得思三三兩兩帥眾以相傷。這般呵令人淒淒慘慘,真個是死得淒淒惶惶。那遺的幼者,卻又怎生可憐?則見他:
淚眼兒點點滴滴,哭聲兒嗚嗚呱呱。似伶伶仃仃的乏乳幼羝,例咿咿啞啞的失哺雛鴉。這不是鄧伯道丟著親嫡嫡的兒子,這不是劉氏女撇下著孤孤苦苦的娃娃。可惜他嫩嫩雛雛年兩歲,為甚的啼啼哭哭路三叉?別人家兒女尚包包匝匝於襁褓,此處的孩子怎拋拋閃閃於泥沙?覷他的容顏卻懶見嬉嬉笑笑,聞他的聲氣但只會叫著奶奶爹爹。哭奶奶的哀哀怨怨聲哽哽,望爹爹的悲悲切切眼巴巴。試看他淒淒惶惶的行狀,卻令人傷傷感感的嗟呀。
卻說那死的老者為甚的身上無衣,腳下無鞋?為因有個乞丐在此經過,見了這老的將死,就剝去了衣服鞋襪,所以身上光光的。真人來到此處,看見著老的無所終,幼的無所養,止不住愁積胸膛,淚流腮頰。又見這死者無衣無履,他就脫下了兩個衫子,又脫下了腳下的鞋襪,緩緩的為死者著了。卻又不忍這娃子啼哭,怕他飢餓,連忙的咒有一枚棗子,把與那娃子止餓。那娃子吃了那棗才不啼哭。
真人思欲埋此老者,不能備副棺材,莫說備棺材,曠野之中就是要挖個土穴,也沒有借一張鋤頭並一個簸抬兒處。沒奈何的,只得將所佩法劍緩緩的把土兒鍬著。鍬的土多,卻又把個衲衣襟包將出來。此好似甚的?就相似個「賢哉趙氏女,麻裙包土築墳台」一般。
土坑兒挖有兩三尺,真人又將那法劍東去砍些樹枝,西去砍些蕉葉,將那樹枝蕉葉兒在土坑中先鋪了一層,然後抱著死者放在枝葉之上,又把著蕉葉兒重重疊疊的蓋了幾層,遂又包著土將那屍骸掩覆。掩覆已畢.乃淬礪其劍,插入匣中佩之。遂背著這個娃子尋他的親屬,默想道:「此老者必是娃子的公公,這公公或抱著孫子往哪裡去的,不想死於此地。這娃子諒必不出十里之外。」
於是,往東村借問,東村無一人曉得。往北村借問,北村無一人知道。往西村借問,西村無一人招認。真人只得往南村而去,恰去到一個人家,有一位長者八十餘歲,只見那長者:
拄一根不長不短的竹枝,服一件不黃不白的布袍。戴一頂不高不矮的絨帽,系一條不大不小的麻條。真個是香山五老中一叟,兀的是商嶺四皓內二髦。雖不為清朝元老居廊廟,卻原來陸地神仙隱蓬蒿。
這老者一見了這個娃子,就問著真人說道:「先生,此娃兒從何處抱來?」真人道:「貧道昨日在西浦,只見曠野之中歧路之上,死有一個老者,又遺有這個孩子。那老者是我埋了,今抱此娃子尋他的親屬,闖了一日,怎的沒有個下落?」
老者聞言,即「呀」的一聲,不覺那淚珠兒就掉下來。真人問道;「長者為何下淚?」老者道:」這死的卻是鄭德翁,此娃子是他的孫子。德翁一生積善,只因他住壞了居址,做壞了房子,招瘟惹災,不想道今年閤家染了個疫症,一個兒子、一個媳婦病甚重篤,將欲氣絕而死。這德翁恐這個孫子倘又被疫症所染,就絕了後,想必抱這娃子到女兒家去躲逃。德翁到他女兒家裡恰有三十里路程,德翁是個九十歲的人,一定行路不上,就死在西浦。可憐!可憐!」
言罷,又淒然泣下。真人道:「敢問老丈姓名,與德翁是親戚還是宗族?」老者道:「卑老姓楊名豐吉,卻非德翁的宗族,亦非德翁的親戚,只德翁幼與卑老同窗。今德翁死在西浦,卑老不曾葬埋得,先生葬埋;此一個娃子卑老不曾搭救得,先生搭救,難得先生恁般好意。」真人道:「說哪裡話。」既而問著楊老道:「德翁之家住在那裡?」
楊老以手指前村道;「那一所房子便是他家,只是先生不可去。」真人道:「老丈,怎的叫貧道不要去?」楊老道:「吾料德翁兒媳今必死了,而今精怪們都聚在他家,莫說是夜間出現,就是白晝也出來現形。或在屋上打尾,或在樓上拋磚。那個所在,今有路沒人行,有飯沒人吃。」真人道;「貧道有些法術,頗能驅滅精邪,救活死病,去看一看不打緊。」楊老道:「先生既有妙法,去也無妨,但這個娃子只放在卑老家裡罷。」真人道:「我抱去的還是。倘或他父親母親未死,若見著這個兒子就也寬心,可不減卻些病症?」楊老道;「這也說的是。」真人乃辭別楊老而去。
剛去到鄭氏之家,果然精怪紛紛,大的大、小的小、長的長、短的短,臉兒白白的也有、臉兒青青的也有,臉兒黑黑的也有,頭髮蓬蓬的也有,眼睛翻翻的也有。拋磚的拋磚,弄瓦的弄瓦,舞棍的舞棍,耍拳的耍拳。你看白晝之間尚如此出現,哪個人還有甚大膽,在此來行哩?
好一個真人!把這娃子放在懷裡,存了神,捏了訣,掌心上運動了蠻雷,手指上剔起著猛火.雷轟轟火烈烈,就把那些妖精、怪物雷打得個魂飛魄散,火燒得個心寒膽裂。須臾之間,就像似個熱湯澆雪一般,並不見些形影兒。
真人逐進到房中,只見德翁的兒媳氣奄奄欲絕。真人卻將王方平仙師所授的棕扇,一扇退熱,二扇生涼,三扇毛骨辣然,那夫婦死中回著個生兒來了。這夫婦,雖則是死中回生,他兩個病了半月有餘,粥湯也不曾吃有一口,又哪裡有些氣力?真人遂咒著棗兒說道:「羊角羊角,鹿盧鹿盧,安轟呢呵叭縛轟。」其棗遂自袖中而來,真人乃取將出來,每人與他兩枚,那夫婦食之就覺的身體康健,遂下著床來。
其娃子看見自己的父母,遂呱聲而哭。真人乃解開懷中,抱出這個娃子,付還於他。其人問道:「先生,我的小孩緣何在你懷中?」真人道:「我昨日在西浦經過,見一老者死在路上,這娃子站在那老者屍傍啼啼哭哭。是我把那老者葬埋,因抱著這個娃子,訪問他的親屬。適才遇著楊豐吉老丈,說道死的是你令尊,這娃子是你今郎,又說道你夫婦病重,卻是我驅滅精邪,救活病症,今送著令郎還你們哩!」
只見那夫婦聞得此言,放聲大哭。其夫哭道;「我父不得其死矣。」其妻亦哭道;「險些兒斷送我的嬌兒。」夫婦乃雙雙伏地拜謝真人,說道:「吾父蒙埋葬之恩,吾兒蒙救護之德,吾夫婦蒙活命之惠,粉骨碎身無以為報。」
真人見這個夫婦雙雙拜倒,乃連忙扶起著其夫,又叫那丈夫以手帶起他的妻子,且說道:「我出家人,濟民利物是我的本等,怎的言謝?但你令尊死,我只是草草的埋葬。你還要辦著衣衾棺木葬過才是。」真人吩咐已罷,遂辭別而去。其夫婦送出大門,不勝怏怏。
符使看見真人恁般所為,乃歎曰:「薩君德行,古人鮮二,今世少雙,神仙豈少得他的。」此時,王惡亦心服道:「此一節,卻也是場最難的事。」既而,符使與王惡道:「吾與爾跟隨薩君剛剛的一十二年,薩君無一毫可訾,誠真人也,不久必入仙階。你可投他收錄,為他部下一將,卻不是好?」王惡道:「謹如教命。」符使道:「吾將回見城隍爺爺,今與汝別矣。」遂相辭而去。此且不在話下。
卻說真人一日至龍興江,時暮秋天氣,正是被水淨而寒潭清的時節。真人見秋水澄湛,乃臨流而羨,因吟詩一首云:
野水連天秋一色,西風不動碧波平。
泓泓不許微塵汩,湛湛由來徹底清。
萬頃冷涵羅黛綠,一川寒漾鴨頭青。
人心若是無渣滓,自信胸中玉鑒明。
真人詠此詩句此,正是因水見心,因心見道。忽見水中有一神影,其神面方方的,頭戴黃巾,身披金甲,左手拽袖,右手執鞭,現於真人之前。真人問道:「爾何神也?」其神答道:「吾乃湘陰廣福廟之神,姓王名惡。當日索祭童男童女,被真人焚吾廟宇。今相隨一十二年,暗中伺察,只候真人有過則報復前仇。今真人功行圓滿,當錄仙樞,願乞為部下一將。」
真人道:「汝乃兇惡之神,苟若坐吾法中,汝率意妄行,必損吾法,吾決不收爾。爾去!爾去!」其神道:「某今悔過前非,改邪歸正,真人若不收錄,所謂『君子有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者安在?」真人道:「汝既這等說,能始終一節麼?」王惡乃發下咒誓,說道:「我今日改邪歸正,若不終始一心,轟雷亂劈,永劫墮於陰山之獄。」真人道:「既如此,可改爾名,易『惡』字為『善』字,自今以後只呼『王善』。
王善乃拜首而謝。真人道:「我今欲游酆都,濟拔些幽魂遊魄,爾能相從吾否?」王善道:「既蒙真人收錄,半步不敢相離。真人若去酆都,小神亦願與俱往。」真人道:「既如此,可隨我同行。」
但不知真人此到酆都如何,下面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