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沐天瀾驚急之下,提劍躍出外屋,一看桌上首級匣子尚未搶去,慌忙背在身上。正在背身緊系胸前絆鈕當口,嗤的一支袖箭,又從窗外襲到背後。巧不過,托的一聲,正釘在背後首級匣子的木板上,這木匣子又救了沐天瀾的性命。
沐天瀾一塌身,「犀牛望月」,猛見窗口一張披髮可怕的死人面孔,一晃便隱。雖然一瞥,已看清楚是昨夜月下所見的怪物。此刻在日光下看去,更是難看得出奇。沐天瀾一聲怒喝:「賊婦還想行兇,立時叫你難逃公道!」身形一起,竄出窗外一看,敵人好快的身法,剎時不見了蹤影。
沐天瀾腳一點,已到碉砦上,身剛一落,砦下土坡後面嗤的又射上一支喂毒袖箭,向胸口襲到。這次已留了神,箭上有毒不敢接手,趁下落之勢,一矮身舉劍一揮。辟邪劍真是利器,克叮一聲,把那支純鋼袖箭攔腰截斷,掉下砦去。更不停留,飛鳥一般撲向土坡,坡上一墊腳,唰的又縱出七八尺遠,落在一叢矮樹後面,橫劍四面一探。那怪賊婦在左面林內一片空地上現身,倚立如鬼,煞是怕人。
沐天瀾一個箭步,竄入林內,劍鋒一指,喝道:「賊婦通名。」
那怪賊婦先不答話,伸手向自己臉上從下往上一抹。真奇怪,一張可怕的死人面孔,立時變了樣,連頭上披著的幾縷長髮也不見了。沐天瀾倒被她嚇了一跳。急定睛看時,原來她起先繃著人皮面具,一露出本來面目,卻是個面色微黑的鵝蛋臉,五官秀媚,依然有幾分姿采。尤其是閃閃發光的一對丹鳳眼,頗具煞氣。
她去掉面具以後,又解下外面玄色風麾,露出一身玄色緊身短裝打扮,挎著一具皮囊,頭上包著青絹,腳套軟皮小劍靴,身材也頗苗條。而且從容不迫的藏好面具,隨手把風麾一卷搭向樹枝上,一轉身,從背上拔出銀光閃閃的一對鴛鴦鉤。這種兵刃是從古代吳鉤劍脫化出來,形如長劍,不過劍鋒微彎,略似鉤形,也是峨嵋獨門兵刃,江湖上使這種鉤的真還少見。
沐天瀾明白能使這種兵刃的,必有厲害招數,又見她挎著皮囊,袖箭以外必定還有歹毒暗器。自己一袋金錢鏢卻未帶在身邊,尚掛在馬鞍上,因為自己老師素不主用暗器,功夫一到,任何東西都可借作暗器。自己的金錢鏢,還是小時跟著瞽目閻羅學的;雖已練得出神入化,卻只備而不用。此刻大敵當前,自己除一劍之外,別無利器,未免吃虧一點,但自問未必便走下風。
忽聽得對面黑裡俏的賊婦嬌喝道:「拚命不必忙,有話得先說明。現在我明白你是老沐的寶貝兒子沐天瀾,怪不得昨夜哭得那樣痛心!明人不做暗事,我便是阿迷碧風寨土司普明勝的夫人,你也應該知道我黑牡丹的厲害。你家中枉養著許多家將,我黑牡丹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不但取你父親的人頭,宛如探囊取物,便是殺死全家老小,又有何難?不過怨有頭,債有主!我報的是當年我翁姑太獅普輅和九子鬼母的血仇。不料老娘一念仁慈,反弄得惹火燒身,更不料那賤人和你混在一起……。」
這時沐天瀾明白對面賊婦黑牡丹便是殺父仇人,立時怒火萬丈,目眥欲裂,再也忍耐不住,一跺腳,竄上前去,一招「長虹貫日」疾逾電閃,刺到敵人胸前。
卻見黑牡丹不慌不忙,喝一聲:「好小子,你敢踏中宮?」
就在這喝聲中,身形一錯,右手鴛鴦鉤一領劍訣,左鉤當胸一立,一上步,竟自欺到身前。卻不遞招,睜著閃電似的鳳目,射出一道奇光,釘住了沐天瀾面上,嘴上還沒閒著:「小子,且慢找死,我得問問你。我丈夫普明勝是你殺的,還是那賤人殺的?你和那賤人是從前結識的,還是昨夜才結識的,你說……。」
沐天瀾真不防她有這一手,那敢逼到跟前面對面說話?一陣陣粉香脂香,往面上直衝,因為欺得太近,手上長劍竟被她封住,有點施展不開。心裡氣極,瞪眼喝道:「賤淫婦!
你丈夫是我殺的。我殺的是為父報仇,為民除害的惡強盜。
你待怎樣?」在喝罵當口,足跟一墊勁,人已倒縱出去七八尺遠。
黑牡丹鴛鴦鉤向他一指,恨著聲說道:「這還有什麼說的?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小子拿命來!」語音未絕,鉤影縱橫,帶著風聲卷將過來。
沐天瀾這時神凝勢定展開師門心法,把手上辟邪劍使得劍影如山,呼呼帶風,和黑牡丹鴛鴦雙鉤戰得難解難分。這一次交戰,沐天瀾卻沾了辟邪劍的光,黑牡丹也是大行家,自己鴛鴦鉤雖然力沉勢猛,卻不敢硬搪硬接,怕損傷了自己珍如性命的雙鉤。而且也覺得沐天瀾名師傳授,畢竟不凡,自己幫手,尚未到來,稍一俄延,那賤人趕來,以一敵二便要吃虧。沒法子,狠一狠心:先送這小子回姥姥家去,教那賤人白歡喜一場。
她心裡一轉,手上立時變了招數,猛使一招「螳螂獻爪」,待對方撤劍還招,倏變為「白鶴亮翅」;同時向後一縱,一退丈許,雙鉤一合,騰出右手。正擬施展獨門暗器,忽聽得一聲嬌喊:「飛蝗鏢何足為奇,你還比得了當年九子鬼母嗎?」
音到人到,從林外宛如飛進一隻玄鶴,一落地,俏生生地立在沐天瀾身旁,手上已分拿著澄如秋水的雙股雌雄劍。
沐天瀾一看,她趕來相助,心上立時覺得一陣輕鬆。倒不是懼怕黑牡丹,仗她壯膽,完全是剛才樓上她哀怨啼號慘景,自己疑心她是殺父仇人,後悔求死。現在黑牡丹當面承認,疑心盡去,得此嬌妻尚復何求?所以心裡感著輕鬆了。
在他感覺輕鬆當口,黑牡丹黑臉泛紫,目含凶光,指著沐天瀾冷笑道:「看你們恩愛得蜜裡倒油,你這小子的魔力真不小。混小子,且慢得意,你這凶女羅剎,只要一沾沐家的姓,一進沐家的門,凡九子鬼母部下的人,不論是誰都要把她恨如切骨,制她死命。讓她通天的本領,也難逃公道!再說,你父親確是我殺死的,你父親門外兩個丫頭,也是我賞她們兩支毒箭弄死的。不錯,這都是我的事,我黑牡丹敢作敢為,誰也不怕。可是取你父親項上人頭的主意,可是由你們這位心上人敲的開場鑼。
她本是你們漢人,你們漢人詭計多端,哪肯為我們報仇?無非藉此籠絡人心,稱王道寡罷了。假使我遲到你們家中—步,你們這位女羅剎也下手了。便是昨夜她潛藏松林,無非想奪我手上人頭。大約看見了你這活寶,立時豬油蒙了心,失神落魄起來,連對我多年的姊妹們,也忍心下辣手了。
人心可怕呀!變也變得太快呀!」
黑牡丹巧舌如簧,滔滔不絕的一頓臭罵。女羅剎不動神色,兩眼盯住羅牡丹一隻撫著鏢袋的手。可是沐天瀾便不然了,只聽得心亂如麻、六神無主;恨不得立時趕過去,將黑牡丹刺個透心涼。嘴裡剛罵出一聲「萬惡賊婦!」便聽得女羅剎悄悄吩咐道:「快沉住氣,這是她的詭計。當心她的手,她的暗器。」
一語未畢,對面黑牡丹哈哈一聲怪笑。笑聲未絕,罵聲又發:「小子,你瞧怎樣?你們這位意中人,被我罵得心服口服了罷。喂,混小子!你這條小命遲早會送在這狐狸精手上,你明白不明白?」便在這一聲「喂」的幾句話裡,黑牡丹右手假裝一指,已經發出兩支喂毒純鋼袖箭,分向二人心窩襲來。
沐天瀾還料不到話裡夾箭,幸虧女羅剎神已專注,只喝一聲:「你快退後!」單劍呼的一掄,當前兩支袖箭一齊擊落。
哪知道黑牡丹先發兩箭,原是個虛幌子,跟著便從腰口皮袋裡摸出兩支飛蝗鏢,向前一甩。真奇怪,這種飛鏢並不是走直線,走的卻是弧形。兩支鏢分左右兩面飛來,銀光閃閃,其聲嗚嗚竟像活的一般。
這面女羅剎低聲急喊道:「她一筒袖箭已經發完。急不如快,往前進攻,使她緩不過手來,我自有法制她。」沐天瀾真也聽話,大吼一聲,施展絕頂輕功,「一鶴衝霄」,斜飛上去一丈五六,半空裡腰裡一疊勁,兩臂一合,勁貫劍鋒,展開越女劍最厲害的招術「玉女投梭」,疾如流星,直向黑牡丹當頭刺到。
黑牡丹真還看不出他有這樣上乘功夫,未免吃了一驚;再想發飛蝗鏢,已經來不及。只好雙鉤一分,一個滑步,往後遠退。哪知沐天瀾誓報父仇,人如瘋虎。身方落地,倏的又騰身而起,挾著猛厲無匹之勢,劍光如飄花舞雪,又復刺到身前。
黑牡丹大怒,雙足一點,一個「野鶴投林」拔起六七尺高,竟向沐天瀾頭上飛越而過,已落在一丈開外。黑牡丹身方落地,唰的一劍從斜刺裡截來。一看是女羅剎,氣得咬牙大罵!
原來女羅剎對付這兩枚飛蝗鏢,原用不了多大功夫,早已用劍擊落,收入鏢囊。這時趕來加入戰團,卻用雙劍逼住雙鉤,喝道;「今天我看在昔日情份,不為己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各有天良,回頭是岸。你自己慢慢去想罷!」說罷,撤劍後退。
黑牡丹一聲冷笑,一點足竄到林邊,拿起搭在枝上的風麾,指著兩人罵道:「早晚叫你們識得老娘厲害!」剎時隱入林中不見。片時又聽到蹄聲得得,才知她真個逃走了。
黑牡丹逃入林內當口,沐天瀾還想趕去,女羅剎把他拉住,說道:「報仇不在一時,剛才你背著老大人和人交手,你知我心裡怎樣不安?我又想起你家中多少人盼望你回去,我現在也有許多要緊事和你商量。剛才我只想一死,才對得住你;不料被黑牡丹一攪,又加上一頓大罵。我此刻想起你身上許多事來,便是你要殺死我,我也不讓你殺死了。」
沐天瀾一手提劍,一手挽著女羅剎玉臂,歎口氣道:「你的心事,現在我都明白了。想起來,我們兩人都該死,都該死在我父親首級面前。但是這樣的死,於我父親有益嗎?於你我本身有益嗎?無非落得個自己慚愧,仇人竊笑,世人唾罵罷了。我們應該留著這有用之身,想法贖我們該死的罪孽。
到了我們自問無愧,應當可死之日,我們再雙雙攜手作同命鴛鴦。你以為我這話對不對?」
女羅剎淒然說道:「我剛才也有點覺悟,不過沒有像你這樣透徹。好,我們準定這是做去,做一步是一步。真要使我走不過去的時候,再死不遲。現在未來的事,且不去說他,眼前便有為難的事,應該立刻解決才好。」
沐天瀾道:「我也有事和你商量,走,先回樓去再說。」
兩人又回進碉砦,卻見那個精壯苗漢被人捆綁在地,慌替他解開,幸而人未受傷。那個苗婦也躲在屋角顫抖,再察看馬匹,繫在鞍後的普明勝人頭卻不見了。想是黑牡丹進砦時先行偷去的。兩人到了樓上,仍把首級匣子供在外屋。
到了內室,女羅剎把插在壁上兩支袖箭拔下,向他笑道:「這種袖箭一筒只可裝六支,這兒兩支,你背上木匣中了一支,被你用劍斬斷一支,連林內發出兩支,一共發出六支;所以剛才我放心叫你上前,便是這個道理。可是黑牡丹死黨飛天狐吾必魁能夠左右齊發,兩袖都裝箭筒。萬一遇上,可得當心!
還有你一身武功,若論師門傳授,你確在黑牡丹之上,無奈你初涉江湖,應變不足。即如剛才我因結束身上,遲了一步;待我躍上碉砦,遠遠瞧見你不知怎樣一疏忽,黑牡丹竟欺到你身前。你的寶劍,竟被她封出外門,把我嚇得要死!
幸而那淫婦起了髒心,忘了夫仇,你才得緩開手腳。因為這樣,我才格外擔心。
現在賊黨們對你我二人,怨仇深結,隨處得留神。你說得好,我們是同命鴛鴦!你的命在,才有我的命在,何況你現在有大事在身,殺盡惡徒,也抵不了你一條命,所以我決計一步不能離開你。但是我們名份未定,我這女羅剎的匪號以往混跡賊黨的罪名,怎能進你沐家的門?天啊!真要把我急死愁死了。」說罷,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沐天瀾跺著腳道:「你一哭,我心裡越亂。不用說你不放心我,我如果一天不見你,我也得愁死想死。我們都有罪,我一人回去,也得帶罪進門。走!我們一同回家。我哥哥聽我的話,我想總有安置你的法子。此後二人要合力報仇贖罪,而且我沐府也得仗你保護內宅。你知道,我現在只有哥嫂,沒有父母;其餘家將們那就不必管了。」說罷,便催女羅剎一同起身。
她明白兩人已成一體,只許合不許分,沒有法子走第二條路,再一想:我剛才情願死在他面前,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呢?兩人計議停當,立時心安理得,掃除了滿腹的愁雲慘霧。一看日影,時已近午,索性在此用了午餐,然後結束行裝,備好馬匹;沐天瀾背著首級木匣在先,女羅剎緊護於後,從廟兒山向昆明進發。
一路縱轡疾馳,到了入夜起更時分,已進省城。女羅剎縱橫江湖藝高膽大,從來不曉得心驚膽寒,也不懂得含羞帶愧;不料今晚跟著沐天瀾一進城門,立時手足冰冷,心口崩崩亂跳。
她暗想:我們一夜之間成為夫婦,如照世俗禮節講起來,我們一世也抬不起頭。何況他是堂堂貴公子,又是熱孝在身。
雖然這是我們自己的事,自己心裡明白;可是我們這樣恩愛情形,誰也看得出來。即使一時半時可以蒙人耳目,終久要露出馬腳。再說我們年輕輕的孤男寡女,一路行來並不覺得難為情。只是一忽兒進了沐府,公侯府第排場是大的,人口是多的,我們這樣進門,只要每人看我一眼,我就得羞死臊死!暗地裡刺我一刀或者打我一鏢,我都有法破它;這許多人的眼光,我實在沒法搪。
她越想越怕,好像怕讀書的小孩子被父母迫著上學去,腳上好像拖著幾十斤的鉛,一步懶似一步。說也奇怪,像女羅剎這樣海闊天空、放蕩不羈的女子,一落到愛情的「情」字中,便被世俗禮法織成的巨網,逼得透不過氣來了。
古人造字,據說字字都有來歷,都有講究;獨有這「情」
字,似乎欠通。兩情相投,一顆心沒有不燒得滾熱通紅,應該心旁加赤才對。講愛情的人們,鐵青了面皮尚且不可,如果鐵青了心,那還要得麼?
有人說,自有男女便有愛情;有了愛情,便發生了無量數稀奇古怪的悲劇。一生最有用的時間,也就是扮演悲劇的時間,誰也逃不過。便是沒有舞台演出,也得串出野台戲。
串戲時代,總是青年時代居多;所以心旁加青,明明說是青年的心。又有人說,大約造字的古人閱歷有得;或者看遍了悲劇的酸甜苦辣,結果只剩下一股酸氣。於是恍然大悟,造成了心旁加青的情字。青是酸的象徵呀!這是笑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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