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昭殿的宮牆倒下大半,土石紛飛,硝煙迷漫升起數十丈高,久久不散。
遠處趕來的御林軍,大半被此震餘波震倒在地,耳鼻中流出血來,從此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雖未必死,卻已是聾了。
這等威勢之下,靳準能活麼?
身受重傷的張賓還能活麼?
硝煙籠罩,塵土飛揚,誰也看不清靳准,張賓兩人是否已然身化塵灰,形銷骸散。
近一個時辰過去,那浮散在空中的塵埃才漸漸落盡,浮土石屑足足堆了三尺多厚,卻沒見靳准與張賓。
皇宮中,到處都是奔走往來的御林禁軍,亂得不可開交。
劉粲的身子衰弱,又被靳准毀去四肢經脈,一條命已去了大半,方纔那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震傳來,他半聲未哼便口鼻血出,待得御林禁軍入殿查看卻早已氣絕多時。
此時御林禁軍統領乃是靳准心腹閔石公。
饒是這閔石公跟隨靳准多年,見多識廣、處驚不變,此時卻也心中驚慌。
劉粲身死,靳環亡命,靳准又不知所蹤,閔石公面臨這突來變故,無法自做主張,只得命令御林禁軍,把守皇宮,封鎖皇宮變故。
皇上駕崩,皇后殯卒,大將軍生死不知,這等消息傳將出去,只怕立時引起朝中嘩變。
劉景、劉驥、劉凱、朱紀等重臣齊聚太平門,呱噪不停,無奈閔石公率御林禁軍死死守踞,面對控弦甲兵,幾人雖心知皇宮內必有非常變故發生,卻又無法,只得悻悻而退。
「在這兒了!」一名御林禁軍指著地上一領頭顱大聲呼喝!
閔石公聽見呼喝,立時飛身而至。
地上頭顱端正而豎,灰塵沾著血漬糊在臉上,焦黃的面孔已然不可分辨,若是不仔細看,哪裡還能分辨得出是石頭還是人頭。
閔石公與靳准日夕相伴,自然一眼便認出,那是靳准之頭。
閔石公正待伸手去搬靳准人頭,忽的卻見人頭睜開雙眼。
閔石公軍旅出生,死人堆裡也曾爬過,膽子自然極大,但此時乍見人頭睜眼,不覺駭得倒退三步,險些坐倒在地。
閔石公驚魂未定,忽的耳畔又傳來一聲極微弱的聲音:「勿要擾我!」
聲音若有若無,若不是閔石公身負一流武功,哪裡能聽得見。話聲雖微弱,但閔石公卻聽得十分真切。
如若相處日久,便是普通之人,也能以呼吸之聲判斷此人是誰,況且一流高手,閔石公知道這是靳准之聲。
閔石公聽了聲音,心中驚疑,便仔細朝那人頭看去,靳准人頭雙眼已然閉合,但那滿是血泥的頭頂,可以看見絲絲白氣,頭下是脖子,脖子埋在土中。
頭下當然會是脖子,但一顆飛離了身子的頭卻不一定帶有脖子,靳准既然還有脖子,那可能還有身子,胳膊,腿。
靳準沒死,靳准的頭還是與身子連在一起,只是他身受重傷,塵土又厚,他被埋在浮土石屑中,正在運功療傷。
閔石公心中驚喜,只要靳准還在,所舉之事便能成功!閔石公對靳准充滿信心,「這樣的人。不會死的!」
靳準頭上的白氣愈來愈濃,身子漸漸從淨土中一寸一寸拔起。
如此情形,委實詭異,只瞧得眾御林禁衛目瞠口呆,雖然惶恐,但眾人心中卻有了依靠——
靳准尚還活著。
這等威勢的爆炸下,靳准居然活著,此人不是金剛神佛還能是什麼。血肉之軀,哪裡能當得起這震驚天地的一炸?
靳准活著,那張賓還活著麼?張賓已身受重傷,這次爆炸餘波尚能摧牆毀壁,張賓能捱得下麼?張賓既稱「算無遺策,計不虛發」。此次,莫非連他自己也算計進去?
靳准的身形全部從淨土中拔起時,眾人終於看清了大將軍此時的情形。
靳准左臂齊肘而斷,斷口支離,露出半截白骨,小腹被扯開一條半尺血口,此時雖已被血泥糊住,但依稀可見腸胃蠕動,其它各處也是血肉模糊,只是血漬障眼,看不清楚,想來必是傷得不輕。
連一向殘暴嗜殺的閔石公見此情形也頭皮發麻、暗自心驚,更遑論其他御林禁軍。
這樣的重傷還能活下去麼?剛剛升起的希望,又告破滅,閔石公心向下沉。
靳准跌坐,身形挺得筆直,頭上白氣濃得化不開,臉上的塵土竟被汗液漸漸洗去,露出焦黑的底色來。
靳准的這張臉,已被方纔那不知名的暗器灼傷。
閔石公只有等,等待一個結果:靳准究竟是死是活。
太陽一寸寸西移,又一寸寸下落,閔石公的心也如西墜金鳥,向下一寸寸沉下。
忽的,靳准站了起來,發出聲來,聲音依舊微弱,但在閔石公聽來,卻不遑天音。
「封鎖消息,殺死劉粲,若是有人嘩變,立時格殺,扶老夫入殿,喚太醫吉桂!」
閔石公攙扶著靳准入了彰儀殿,太醫吉桂也著人喚來,一路之上閔石公不停低聲報告所見之事。
吉桂一見靳准傷勢,尚未動手便先自手腳慌亂起來,不知該怎樣才是。
靳准雖已近昏厥,但依舊咬牙硬挺,見吉桂半天不動,遂沉聲道:「先生盡速動手!」
靳准說話極為困難。忍痛語畢,終又昏迷。
吉桂此時也只有橫下心來,雖從未見過如此傷重之人,但若不動手治療,靳准必死無疑,不如死馬當活馬醫,幸許能活。
不過吉桂自己也清楚,所謂幸許那是指萬萬分之一的可能。
吉桂開始清洗傷口。
足足換了五大盆的滾水,靳准身上方才被清洗乾淨,除腹上,手臂兩處大傷以外,靳准的胸口,大腿上尚有二十六處傷口,最小的一處也長有三寸。皮肉翻開,甚是摻人。
單若這等傷勢,豈會難倒國醫吉桂,翻開腹上創口,靳准的大腸小腸也被擊碎數段,胃上穿出數孔。胸上有一處創口前後對穿,想必是石屑擊穿肺葉。
吉桂一邊著手清洗,一邊嘖嘖驚歎,大搖其頭。
一旁閔石公被吉桂歎氣之聲弄得心煩意亂,大聲喝吼道:「大將軍讓你盡速動手,你歎氣做甚!若是大將軍有事,你一家二十七口,一個也不用活了,老子全讓他們殉葬!」
吉桂聞聽,只得苦笑道:「我行醫五十八載從未見過如此重傷之人,能不能活,當真是無法預料,單看上天了,將軍逼我也是無用。」
閔石公道:「你盡力施術就是,靳大將軍武功高絕,非是你所能想!」
閔石公雖是如此說,但心底卻不斷疑問,靳准到底能不能活。
吉掛不再言語,心中長歎道:「他只是武功高絕,並不是大羅神仙,如此重傷實是難活。管它呢?好歹試上一回,能不能救回靳准,保住家人性命,就看上天眷不眷顧了!」
吉桂取出數把利刃,切除了外傷上的糜肉,又將那些擊碎的腸子切除,重新用羊腸線縫合。
那胸上肺葉之傷卻非他所能,吉桂只好塞了兩粒藥丸入內,將其縫上。
勤准臂上斷骨已然無用,吉桂取出小鋸,霍然有聲將其鋸除,那刺耳之聲刺得閔石公心頭亂跳,幾乎忍不住嘔吐出來。
吉桂倒也手腳麻利,縫合之時,飛針走線,猶若補衣老嫗,那二十六處傷口總計縫合一千三百餘針。待他縫完最後一針時,天才剛剛微亮。
吉桂身上無一紗一纖是干,停下針來,便軟倒在一旁的木椅上,彷彿虛脫了一般。
靳准仰躺在床,未聞其呼吸之聲,也不知是死是活,閔石公心中焦急,見靳準沒了聲息,不免著慌,轉頭向吉桂喝道:「大將軍此時還未醒來,究竟是怎麼回事?」
吉桂道:「我已盡了力,若是大將軍再過兩個時辰未醒,那便是已然無救!」
閔石公哪有不明之理,行軍打仗數十年,目睹軍醫療治上司、部下,像這等重傷,早已棄之不治了。
閔石公只有等。
一個時辰!
一個半時辰!
二個時辰!
兩個半時辰!
靳准依然未醒,依然鼻息全無。
閔石公怒視吉桂,吉桂倒也平靜,這樣結果本就是預料中事,上天不肯眷顧,又遇上嗜殺的閔石公,現在也只有去死這條路了,只是可惜了家中的幾個行醫子孫。
「嗯哼!」一聲輕哼,由床塌傳來。
這一聲輕哼滿含痛苦,但閔石公聽來,卻宛若天音,不由欣喜若狂。
吉桂只是鬆了口氣,這本也不值得高興,上天見他可憐,給了他條生路,連帶那二十六口也一不必死了,生死由天,喜憂無用,這實不是他的功勞。
「環兒!環兒!」靳准口中不停呼喊著女兒之名。
閔石公忙輕聲呼道:「大將軍!大將軍!」
靳准慢慢睜開眼睛,他那女兒的幻象遂告消失,他的頭顱尚能轉動,看了看扎滿紗帶的身體,又看了看閔石公和吉桂,靳准已漸漸憶起發生之事。
「閔將軍,朝中之事何如?」勒准一醒便詢問大事。
閔石公道:「消息封鎖,朝中之人所知者尚無!」
靳准道:「劉景那班人呢?」
閔石公道:「昨日,他們要入宮察看,被卑職阻擋,今日聽各方來報,尚且無事!」
靳准咬牙道:「宮中發生如此大事,老夫又未曾露面,他們不會不疑!吉太醫,有甚鎮痛提神之藥,速與老夫配服,我得出殿一會群臣!」
吉桂見靳准如此重傷之體,居然還要會見群臣,不禁心生疑問,知其必有所謀!但他乃無用醫師,哪有心思關心這等國家大事,只要能活命,能治病,他便知足了。
吉掛取出兩粒藥丸,服侍靳准服下,鎮疼之藥,有礙傷口癒合,是以醫師不常與人服,但事屬非常,靳准雖也心知,但哪裡還能顧得了那多!
吉桂一日一夜未曾歸家,此時靳准已醒,以靳准之功,想來已然無礙,吉桂道:「若是大將軍無甚事體,老朽告辭!」
靳准道:「你要回家麼?」
吉桂道:「老朽夙夜未歸,恐家中上下牽掛!」
靳准微微一笑道:「你既要回家,那就回吧!閔將軍替我送行。」
吉桂道:「不敢有勞閔將軍!」
閔石公接口道:「無妨,無妨,閔某有此嗜好!」
吉桂聞言,臉上立時色變,嘶聲叫道:「你們要殺我滅口?」
靳准已然閉眼運功,不答吉桂,閔石公獰笑道:「你若不提回家,大將軍絕不會下令殺你,只可借你偏要回家,大將軍身受重傷之事,豈能由你傳出。」
吉桂轉身欲逃,堪堪行至門口之時,被閔石公趕到,一刀劈成兩半。
靳准忽的睜眼道:「你速去校點五百士兵,埋伏殿堂左近,聽我號令,待朝中群臣聚集,立時關押軟禁,如遭反抗,格殺勿論,今日舉事!」
閔石公驚道:「那大將軍的傷……」
靳准道:「我選此時舉事,正是為了此傷之故,若不是事急,我又怎會命你格殺吉桂!只有此時舉事,方能鎮住群臣!環兒已死於劉粲劍下,我又豈能再有閃失,成功失敗在此一搏!」
靳准緊鑼密鼓籌備篡奪之事,絲毫不問張賓消息,在他眼裡,那一彈轟出,連自己都受了如此重傷,以張賓傷重之軀,哪裡能受得住!想必早已氣絕,被埋於浮士瓦礫之下。
除了張賓,不啻去了石勒一臂,若不是靳環之死,靳准想必已然舉杯自賀。
張賓沒死,靳准小覦了張賓。
張賓既稱「算無遺策,計無虛發」,又怎會將自己算計進去,只是他沒料到靳准武功之高,遠在他想像之上,是以受了勒准重擊。但發出那枚「震驚天下之彈」乃其主動而為,他哪裡會不知其威力,又豈會不防那彈爆炸之威。
張賓那一摔,實則就是為防那氣波之沖。
伏在地上又稍遠於爆炸中心,是以張賓避開了那彈爆炸的最強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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