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小劍,王絕之默默的在長街上走著,易容在他們的身後,遠遠跟隨。
他們並非不心急,只是一個不懂武功,一個失去了內功,無法施展輕功,要跑也跑不了多快多遠,不如慢慢走路。
迷小劍看似平靜,內心卻思潮起伏,百般滋味,盡上心頭。他想起四年前發生的故事。
當年西羌先零種大豪先零天,生有一子一女,長子先零走,次女先零曉衣。先零天老年時,娶了一名年輕貌美的燒何種女子,作為續絃,便是燒何女。
先零天死後,依照羌人的習欲,由兒子先零走承繼母親,娶了燒何女作為正室。這種父死子承其妻的習俗,是許多族胡人共同之俗,例如匈奴、鮮卑,均是如此,據說是防止母后亂政之妙法。昔年的王昭君,即先後嫁給了匈奴單于父子。
這時,一直浪跡在外的先零曉衣與迷小劍相交日深,決意成親,遂一起回到先零種所部,要求兄長答應這門親事。
誰知先零走非但不允,還怒發如狂,派出手下狙擊迷小劍,如非迷小劍機警,及時避開,早已死於此役之中。
迷小劍既不容於先零走,只得黯然離開。先零曉衣卻留在部中,追問哥哥為何對迷小劍大發雷霆,甚至意欲置其於死地而甘心。
於是先零走從父親屍骨未寒罵起,一直罵到先零種和迷唐種的多番衝突,羌人黨如何逼得先零種透不過氣來,最後獸性大發,竟然將先零曉衣強暴了。
原來先零走一直對妹妹心有愛慕之心,而按照西羌人的風俗,他本可正娶妹妹為妻,只是剛剛「接收」了母親,一時不便提婚而已。而西羌習俗,兄妹婚配本屬不禁,甚至是常有之事,誰知先零曉衣居然愛上了迷小劍,怎不令他怒發如狂、失卻了本性?
先零曉衣受了污辱,又羞又怒,遠走中原,流浪到不知什麼地方。迷小劍好不容易打探到她的消息,又哄又硬的把她拉回迷唐部,也不介意她曾被先零走強暴,幾經波折,兩人終於成了親。
先零走既對迷小劍夫婦不住,他要求迷小劍幫忙對付吐谷渾,只有先割頭謝罪,誰知迷小劍心硬如鐵,見到了謝罪頭顱,居然還是不肯答應。
迷小劍撫心自問:「究竟我是真的為了羌人黨,還是仍然對他心懷怨恨?他要殺我,也還罷了,但他侮辱了曉衣,我又焉能原諒於他?可是,他畢竟以性命償還了罪孽啊!先零曉衣也是口說不恨哥哥,可是,她真能不恨這個差點害了她一生的至親親人嗎?」
迷小劍又想:「我是否真的忍心讓先零種一萬一千羌人給吐谷渾屠殺殆盡?大家同屬羌人,我於心何忍?再說,曉衣雖然和種人不和,然而血濃於水。她也絕不願意見到先零種亡於一旦!然而,雖然沒有人見過吐谷渾的武功,可是慕容嵬已如此厲害,吐谷渾那還得了?先零走武功不弱,先零種縱然不是羌人朋友,人數也雖不少,控弦戰士兩千名以上,連先零走也以頭相殉來求迷小劍出手,可知敵人之厲害。羌人黨經天水一役,已經元氣大傷,焉能為了一已的私利,貿然惹下吐谷渾這個強敵?」
他想著想著,忽聽得王絕之道:「迷豪,我們要到哪裡去?」
迷小劍幡然省道:「到我家,前面就是了。」
王絕之問道:「絕無艷到了你家?」
迷小劍道:「鐵定無疑。」
王絕之不再答話。他本已對先零曉衣被刺的來龍去脈猜著了三、四分,如今經迷小劍一答,已有了、八分的把握。
迷小劍的家卻是先零曉衣的氈帳,即是她被刺的所在。
兩人半走帶跑,不多久來到帳外。
迷小劍憂色道:「不對,怎地裡面無聲?」
王絕之比迷小劍的驚駭只有更甚,「莫非,莫非絕無艷一怒之下,把先零曉衣……」忽爾口乾舌燥,不敢再想下去。
兩人更不遲疑,衝進帳,只見——
先零曉衣躺在床上,絕無艷坐在她的旁邊,正用湯匙把糜粥送進先零曉衣的口中,兩人笑容晏晏,宛如一對總角相交的好姊妹——她們根本就是一對總角相交的好姊妹!
糜粥香氣四溢,顯然是以雞肉煮成,嗅起來令人垂涎欲滴。
先零曉衣道:「迷郎,我倆姊妹正談起你,一說曹操,曹操便到,真是巧得很了。」
她的語音雖然虛弱,卻充滿了愉悅。當然了,一個女子見到夫郎無恙歸來,多年闊別的好友又在身旁跟自己暢談聊天,就算受了點傷,胸口還在疼,還是大大值得開心的事。
王絕之和迷小劍怔住了。要是兩女正在大打出手,甚至死了一個,他們的吃驚也及眼下的一成半成。
她們為甚麼不打起來,反而言笑晏晏地談起來?
或許應該這樣子問:她們本來就是一對好姊妹,為甚麼「應該」打起來?
迷小劍一向深沉,此刻也笑得有點勉強,說道:「無艷是來陪你的?」
先零曉衣笑得更愉快了:「當然是了,她不是來陪我,難道是來殺我的?」
絕無艷輕輕把一匙雞粥吹涼,柔聲道:「小心燙著了。」把雞粥餵進先零曉衣的嘴裡。
冷如一塊千年寒冰的她,此刻竟然溫柔得像完全溶化了的水,細心得像一個服侍在病榻中的妹妹的好姊姊。
先零曉衣道:「這位公子風流逼人,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琅琊狂人王公子了?」
上次王絕之見她時,她已中刀昏倒,是以王絕之雖然見過她,她卻未曾見過王絕之。
王絕之行了個禮,說道:「琅琊王絕之見過夫人。」
先零曉衣道:「難得有興,公子跟無艷又系熟識,何不坐下來,咱們四人暢談一番?」
王絕之望向迷小劍,迷小劍大笑道:「我和王公子有大把國事江湖事須得商量,怎有空聽你們娘娘腔的閨房繡花之事?我們走了。」
夜寒如冷,迷小劍和王絕之席地而坐,喝著冷凍的白水。兩人均是從來酒不沾唇之輩,以水代酒,入胃寒徹刺骨,竟也有幾分醉酡酡之感。
迷小劍道:「以你的聰明,該已猜到,行刺曉衣的人,便是她自己。」
王絕之頷首道:「迷夫人她與絕無艷乃是情敵,單獨相對時,也絕不會沒有提防之心。普天之下,能夠以癡情刀一下子刺進她的心窩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迷小劍道:「無艷與曉衣自小一起長大,不會不知曉衣心窩生在右胸,要刺死她,絕不會刺錯了部位。」
王絕之心道:「你雖然熟知兩女的性格,然而事發時你不在,回到天水也不到一天居然已把事情掌握得瞭如指掌,也算是料事如神了。」
他雖對此事的來龍去脈猜到了八九不離十,但若非聽到先前迷小劍的言語啟發,任憑他再聰明一百倍,也是萬萬猜不出來的。
迷小劍悠悠看著天空,星辰閃爍,澄明得幾同白晝。他輕輕的歎了口氣,幽幽道:「曉衣自傷身體,只為了誣陷無艷,唉,曉衣呀曉衣,你又何苦呢?」
王絕之道:「她此舉也不過是為了置絕無艷於死地罷了。」想及先零曉衣的心腸如此歹毒,怵然打了一個寒噤。
迷小劍道:「曉衣不是想害死絕無艷。」
王絕之微微搖頭,心下不以為然:「你就算偏幫妻子說話,也不應該如此顛倒黑白罷?先零曉衣差點害死了無艷,你竟說她無心?」
迷小劍道:「曉衣既然明知那一刀刺不中心窩,殺不了自己,絕無絕亦沒有犯上『試殺酋豪夫人』之罪。以絕無艷在羌人間的地位,鬼池安一夥人是不會殺她治罪的。」
王絕之道:「弒而不死,罪名恐怕也不輕罷?」
迷小劍歎道:「鬼池安是老狐狸,我想到的事,他焉會想不到?曉衣的計劃,他老早便猜了個十成十,又怎會把無辜的絕無艷拿去處死?」
王絕之恨得牙癢癢的,「鬼池安這壞透了的老小子,原來早知絕無艷是無辜的,早就不存殺她之心,當日居然還以無艷的性命作為條件,逼我為他做事,這老小子真不是東西!」
迷小劍道:「鬼池安智計多端,是羌人黨的智囊,有幾次連張賓也栽在他的手裡。你卻是肚裡有話瞞不過人的赤子心,論到心眼兒之巧,怎鬥得過他?」
王絕之想了一想,說道:「鬥智我鬥不過他,鬥拳他可鬥不過我。待得我武功回復,非得狠狠把這老小子揍死再揍活不可。」說罷伸出拳頭,作了一個打人的手勢,又道:「迷豪,你可不要為他求情,求也沒用。」
迷小劍道:「鬼池安是廣漢羌的酋豪,手下能人不少,你是單人匹馬。我恐怕打將上來,要我求情的反倒是你。」
王絕之瞪眼道:「你說我打不過鬼池安一夥人?」
迷小劍坦言:「是。」
他滿以為以王絕之不服輸的性格,定當辯駁下去,誰知到王絕之歎了口氣,說道:「打不過也要打,誰教我生就這一副執拗脾氣呢?」
迷小劍道:「今日玄學盛行名士性好虛無清淡,你這副豪爽直言的性格,正是可愛之處。」
王絕之聽到迷小劍讚自己而貶玄學,興致又來了,大大罵了江左名土一頓,忽然想起還有疑團未解,又問道:「你說夫人欲害死絕無絕,那她自刺一刀,意欲為何?」
迷小劍道:「因為曉衣不想絕無艷留在天水,她要逼走她!」
王絕之道:「她怕絕無艷搶走你!」
迷小到點點頭,深沉的他,臉色竟也有痛苦之色。
王絕之歎息道:「她跟你夫妻多年,竟還不懂得你的心意。如果你還對絕無艷有一絲一毫愛慕之心,就不會叫我帶她遠走高飛了。」
迷小到截口道:「你錯了。」
他臉部肌肉抽搐,竭力忍住某種深自骨頭、到了極點的痛苦,慢慢道:「曉衣跟我共度多年,看我看得最清楚,一直在我心裡的,只有無絕一人。」
王絕之怔住了,好一陣才道:「你不愛迷夫人。」
迷小劍搖搖頭,「沒有,從來沒有。」
王絕之道:「你不喜歡她,又為何娶她?」
迷小劍悠悠左思,說道:「這其中原因,卻不足為外人道了。」
他與王絕之肝膽相照,一直言無不盡,連先零曉衣自刺以誣絕無絕、自己愛絕無艷而不愛妻子這等秘密心事,也不介意吐露出來,卻偏偏隱瞞此事。
王絕之不禁想道:「他吞吞吐吐的,莫非他娶先零曉衣為妻,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轉念又想:「先零羌流竄於函谷關一帶,位處要津,莫非迷小劍覦先零羌的勢力,意圖籠絡,才娶了這位妻子?不,迷小劍決計不是這樣的人!」
然而迷小劍為了羌人黨,受盡無數委屈,無所不用其極,娶上一名妻子又算得了甚麼?反而可說的是:以迷小劍的大氣魄,貪圖勢力娶一名妻子或許有之,但他只會貪圖百萬人,千萬人,卻絕不會觀覦區區先零羌的萬餘人!
其實,迷小劍娶先零曉農,完全是因為她被先零走強暴之事。當回絕無艷離他而去,先零曉衣乘虛而入,對他百般安慰,但他始終不能忘情於絕無艷,只當對方是妹妹看待。
及後先零曉衣回家,逕自代他向先零走提親,本擬是一番癡心,意欲仗此逼婚,心想哥哥一向疼惜自己,定無不允之理,誰知先零走獸性大發,強暴於她,她氣得遠走他方。
迷小劍找到她時,她混跡於狼群之中,日夕與狼群為伍,嚼狼食,住狼窩,全身沒有一絲衣服,沾滿了狼糞塵土。迷小劍大為吃驚,將她救了出來,循循開導,百般呵護,連大小便也加以照顧,歷時一年半,先零曉衣才恢復過來,而她變得更依賴迷小劍,完全無法離開對方,迷小劍恐怕她傷心再而瘋病復發,唯有娶了她作妻子。
這些隱秘,關係著先零曉衣的貞節,迷小劍雖然對王絕之無所不言,也是萬萬無法宣之於口。
王絕之道:「你既然仍喜歡絕無艷,她留在天水,你該當歡喜得飛上天才是,為甚麼反而叫我帶她遠走高飛?」
迷小劍沒有正面回答:「人做的事,不一定是全為了自己,對不對?」
王絕之道:「難道你的一生,總是為別人而活的?」
迷小劍淡淡道:「世間芸芸眾生,均是為著自己而活,但總有一些不為自己而活的人,其他的人才能活得更好。你或許說我蠢,但我就是這樣的蠢人。」
王絕之長長歎氣,說道:「你的心意,我實在不瞭解,我這一生,只為自己而活,快意江湖,只干自己喜歡做的事。我們是截然不同的人!」
迷小劍道:「你口說這樣,但做出來的事,豈也跟我差不多?」
王絕之怔住。
迷小劍道:「你為救萍水相逢的石虎,不惜死戰張賓,答應了金季子的一言之諾,拚著九死一生,也要運送糧食給我,至於你為絕無艷做的事,更不用提了。你活著究竟是為了別人,還是為了自己?」
王絕之道:「當然是為了自己。我一生行事,但求心安,覺得開心、覺得應該做的事,一往無悔,從來沒有想過為不為別人。」
迷小劍道:「我也是一樣。」
王絕之好容易才明白他的意思:「你處處為別人想,也是為求自己的心安?」
迷小劍點頭道:「石勒多歷憂患,以擁兵自重為心安,慕容嵬飽受鮮卑分裂、顛沛流離之苦,亟欲統一鮮卑,稱雄東隅,也是為求心安,至於昔年的阮藉、嵇康,放浪形骸,裝瘋子亂世之中,也是另一種求心安而已。」
王絕之道:「你呢?你的心安又是怎樣?」
迷小劍道:「只須天下百萬羌人都心安,我也就心安了。」
王絕之苦思良久,豁然開朗,縱聲大笑道:「聞君一席話,也不枉我千里迢迢來天水這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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